夏梓言
桃花墩是一個地名,在大別山的腳下。
老宅在桃花墩最后面,也就是仙姑山下,再走幾步幾乎出村。
一到春天,濃妝的桃花開滿了老宅,一枝枝從墻頭伸出來,有“紅杏出墻”的妖嬈,艷得很。特別是在落雨天,你走在青石街上,忽而看到幾枝桃花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簾里,簡直是游園驚夢。
我學(xué)美術(shù)時,以老宅為意象畫了一幅畫:白墻,黑瓦,院門緊閉,三兩枝桃花探出頭來。整張畫,幾乎全是留白,幾條粗細(xì)相搭的線條,勾勒出院子,一張白宣紙上,只有那兩三點桃紅,奪人眼球。
老師讓我給畫想一個名字,我膩膩歪歪地寫下“畫里春意”四個字。老師拍案叫絕,說是難得一見的天才。老師中央美院畢業(yè),專業(yè)畫師,她對我期望很大,只可惜,我后來放棄走藝術(shù)這條路。
那幅畫,大概一個多星期后,被老師送到市里,參加全市中小學(xué)生書畫大賽,拿了一等獎,獎了四百塊錢。那時,四百塊錢是農(nóng)村人種地近半年的收入。這個錢一拿回來,我在桃花墩,甚至整個鎮(zhèn)上紅了半邊天。
老宅是青磚與大青石砌的墻,宅子里邊的地也是小磚鋪成的。相比于桃花墩那些泥巴土磚的房子,不知要好少多少倍。我阿公說這老宅是當(dāng)時地主的家,是大戶人家。
雖是大宅子,可一直冇得人敢住。說抗戰(zhàn)時期這里面死了蠻多的人,血流成河。鮮血流到老宅后方的空地溝里,以至于那塊兒地十多年長不好任何東西——據(jù)說人的血是極其肥沃的,肥沃到草木都被燒死了。
農(nóng)村又講究鬼神之說,因此,老宅一直空閑著。說人住不得。不過,靠我家橘子園的那棟宅子里,有一位老人住著,快一百歲了。
“不是說有陰兵,人住不得?為什么她住這里?”我問,阿婆沒有搭腔,我看到她深嘆了一口氣。
阿公這一輩叫那位老人嬸娘,我管老人叫太婆。她輩分很高,卻不被待見。從我來桃花墩那一天起,就看到她每天總是孤零零地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望著門口路過的人,時光仿佛在她的眼神里停駐……她穿的是舊長衫,頭發(fā)梳成一撮,是個很干凈利索且慈祥的老人。這是她在我腦海里一直磨滅不了的印象。
我不明白村里人因何對她如此。直到聽見阿婆們在河里洗衣裳時說,她嫁到桃花墩第三個年頭,丈夫就被水泥板給壓死了,兒子到了快成親的時候,也無緣無故觸電死了,村里有戶人家蓋房子,她剛好路過那戶人家,就有工人從二樓掉了下來。
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迷信的風(fēng)頭在農(nóng)村,比縣委書記的話還有效。我阿婆講,曾經(jīng)有一個年紀(jì)很輕的姑娘被逼得上吊死在家里。原因是婆婆生不好的病,有一個化解的法子就是讓兒媳婦五更天下一碗面給婆婆吃。結(jié)果,這一碗面下好放在灶臺上,被一只貓咪給吃了,婆婆就逼得她走了死路。
而她雖逃過一劫,但比死還不如。所有人都說她不祥,是煞星,叫她瘟神。而且還要活活燒死她。她被綁在架子上,不知道是被折磨得已經(jīng)丟掉了半條性命,還是已經(jīng)有了要死的決心。她就這么斜著倒在這兩根木板支撐的架子上。
我阿婆一輩子吃齋念佛,雖然也迷信,可不喪失人的本性,她跪著求村里人放過她。別人快要點火時,我阿公剛好從漢口回來,一下子沖出人群,踢掉了木架子下所有的柴火。大喊,這是草菅人命,是違法的!阿公是讀書人,懂法,村里人也怕惹官司,就放過了她。但是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要將飽受折磨的她趕出桃花墩??伤粋€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娘家早已經(jīng)無親,你讓她去哪里呢?
在農(nóng)村,流言蜚語堪比刀架在脖子上,你日日要膽戰(zhàn)心驚。她被逼無奈,搬到了村后的老宅里,一直到死,再沒有踏進(jìn)過前村一步。人性丑陋的一面是如此陰暗,一邊說老宅住不得人有陰兵,一邊又將一個大活人送進(jìn)去。
桃花墩只有阿婆去看她。阿婆古道熱腸,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餃子,再或者就是用瘦肉下了面條,阿婆首先是送去給她。那年冬天,落了大好的雪,踩一腳雪,幾乎都是齊膝深。阿婆用雞蛋跟豆腐包了包子。端了一大盆出門,不用問,只要看見阿婆這架勢,我就知道是去看她。
我跟著去。踩著阿婆腳印走。其實,從我家到老宅并不遠(yuǎn),幾分鐘的路程而已。我家也是在桃花墩邊邊兒上。阿婆去喊門,我依舊站在門外。又忘記說了,她不讓我進(jìn)她屋的,說自己惹災(zāi):“弟兒,恩莫進(jìn)來,在這里站著哈?!边@是迷信把一個好好的人給摧殘成這個樣子。她本不是他們口中所說的“瘟神”,時間久了自己卻認(rèn)了。這是迷信給人帶來的可悲。
記得頭一次來她家。她問我:“弟兒,恩是哪個屋的???”我望著滿臉慈祥的她,然后用小手指了指我家,她順著指的望去,笑了:“恩是不是細(xì)女兒的兒子?”細(xì)女兒是我母親的小名。
我點點頭。她頓時高興得坐不住,揮著手,示意我過去?!岸鬟@里站著啊,莫走?!蔽易叩剿?,她對我說道。說完轉(zhuǎn)身就回到屋里,她是三寸金蓮,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片刻又見她步履蹣跚地扶著椅子出來,她手里拿了兩塊冰糖:“太婆冇得么東兒恩吃嘞,這冰糖,恩吃??”我好吃,說吃,然后一把把糖捂到小嘴里去。
有了吃的,而且嘗到了甜頭。第二天,便又去了。她似是坐門口等我,看到我,急忙站起來,眉開眼笑地喊著:“弟兒,嘞來嘞來!”我興沖沖地跑過去,準(zhǔn)備跟她一起進(jìn)門時,她卻回過頭來攔住我,讓我在外面等她。
我抿著嘴說,要的。
她拿出了三個雞蛋,塞到我手里,是煮熟的雞蛋。我捧著雞蛋,仰起臉望著她,驚呆了,雞蛋在那個年代都是留著賣兩個錢的。我驚得微張開的小嘴巴不知說點什么好?!俺脽岬某怨!彼每萏偎频氖謸崦业男∧X袋,又說,“太婆去不得村,不能給恩送去,恩明天再來??!”我很明確地在她眼里看到了淚花。
我欣欣然跑回去,阿婆在院子里洗粽子葉,聽到急切的腳步聲,準(zhǔn)備抬起頭看看,又聽著腳步聲是我,便低下了頭繼續(xù)干事。當(dāng)我進(jìn)門時,阿婆忽然發(fā)現(xiàn)我手里的雞蛋,就嚴(yán)肅地問:“怎么有三個雞蛋?哪里來的?。俊?/p>
我嘰嘰喳喳講了一大籮筐。
“恩冇謝謝太婆?”阿公問。
“謝了??!”我又補一句,“她還不讓我進(jìn)她家門嘞,把我攔在外面!”
阿公突然目光看向阿婆,阿婆也抬起頭看了阿公一眼。
阿公抽了一口煙,吐了一個圈圈,然后說:“嘞個嫲兒,真是個好人!”阿婆掀起衣袖,擦著眼睛,不停地點頭。當(dāng)時,我還年幼。聽不懂阿公阿婆的對話,長大后才明白阿公說的那句話——“真的是一個好人!”就算她是別人口中所說的瘟神,可她卻始終不曾害別人。這是人性在泥淖中散發(fā)的光芒,是歷經(jīng)諸多磨難與不幸,仍然保持的慈悲與善良。
她跟我說我阿公阿婆救過她的命,她這輩子是報答不了了,這個恩情,她下輩子做牛做馬也來報。
2017年秋天,看嚴(yán)歌苓的《芳華》。電影里的一段話,讓我剎那間濕了眼眶: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
她,我的太婆,就是這樣一個人!
大概是我八歲那年,她在雨夜里死去。沒有人知道,我阿婆說兩天冇見著她了,去敲門,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了腐味。那年,太婆門外的老桃,還開著花。不大,細(xì)碎。想起她給我講的古人種桃的故事:
桃樹栽下五年后,古人怕桃樹睡著了,就拿刀子在樹上劃破皮,使得桃樹傷痕累累,汁液淌出來。樹疼不疼?肯定疼啊,可是樹也不長嘴,罵不出來,再疼也得活下去。于是桃樹拿出全身的力氣來修復(fù)傷口,粗枝大葉,頑強(qiáng)地活著。
其實,她的一生,何嘗不是這樣呢?她被光陰,被流言蜚語傷害到千瘡百孔時,那種疼,誰能懂?夜里夢到丈夫與兒子,喊著他們的名字醒來時的苦,更與何人說?
昨天夜里做夢夢到兒時的桃花墩:桃花墩還是那樣老。太婆仍然坐在門前,用濃郁的方言,喊我的乳名,青石街耆舊而不破敗。青石街的石板上,有桑葚從樹上掉落,青石板被染成了紫色,我坐在那棵老樹下打盹……
醒來,四里下看,窗外有月光,草木的影子,疏淡,看得清又看不清,似我夢中的桃花墩,風(fēng)都吹不醒。而此時,桃花墩的桃樹已砍伐殆盡,那老宅也早已被草木封了門,數(shù)來,我離開那里已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