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六梅
母親老了,常常忘事兒,但對過去的事兒卻記得特別清楚。母親擺談起她和父親的故事,沒有一個情字,沒有一個愛字,但我們能感受到父母間濃濃的情和愛。純真、樸實、甜蜜,但又無奈、艱辛,心酸,充滿了時代感的畫面,再也揮之不去。
軍婚、閃婚、上門,兩地分居——父母的愛情里寫滿了標簽。
父親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小山村,我婆婆生了七個孩子,只活下來四個。父親就像在石縫里發(fā)芽的樹根,頑強地活下來,從小當放牛娃。
父親十四歲那年,為了生計跟隨別人跑到重慶。他們在歌樂山砍柴,然后賣給城里人,勉強度日,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日子。后來他又到四川內(nèi)江幫人砍甘蔗為生,當時四川的產(chǎn)糖量,在全國名列前茅,尤以沱江流域的內(nèi)江居首位。
1949年內(nèi)江解放,父親做出了一生中最正確最英明的選擇,去參加解放軍。用父親后來的話說,死皮賴臉跟著解放軍走了好多天,做了好多事,還幸虧有個老鄉(xiāng)幫忙收留,終于被領(lǐng)導(dǎo)感動才得以參軍。參軍后的父親獲得了新生,從解放昌都到全藏和平解放,他隨進藏部隊邊進軍,邊修路,風(fēng)餐露宿,雪拌糌粑,出生入死,歷盡艱辛,被喻為“第二次長征”。1955年,父親終于出藏,當時很多軍事干部,特別是出藏干部集中在四川省大邑縣大地主劉文彩莊園進行學(xué)習(xí)深造,父親便是其中之一。小時候,父親回到家時,有時會給我們講行軍打仗的故事,聽得我們眼淚嘩嘩。有次父親高興,從鎖著的一個柜子里拿出他珍藏的一個布袋,層層打開,是十幾枚軍功章。
1957年春節(jié),父親終于回到了闊別十多年的故鄉(xiāng)。一個窮娃娃出去,一個威武的軍人回來,引起了鄉(xiāng)親們的轟動。父親還沒安家,于是說媒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父親似乎都沒心動,直到遇到我母親。
母親出生在重慶海棠溪。解放前,外公外婆生活在重慶。外公開貨車,外婆則幫人縫縫補補,一家人租房,過著飄忽不定的生活。重慶解放后,他們回到農(nóng)村分房分地,十歲的母親也開始走進學(xué)堂。外婆生過三個孩子,只養(yǎng)活了母親。在那個年代,獨女在農(nóng)村是被人瞧不起的,外公終日醉酒抽煙,加之干不來農(nóng)活,家境一敗再敗。高小畢業(yè)的母親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小沔中學(xué),由于家庭的貧困和外公封建思想,母親含淚輟學(xué)。
白天,母親下地干活,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書。母親勤奮好學(xué)、能干上進,很快在大隊、公社開始干起了團支部書記的工作。我見過母親年輕時唯一一張照片,那是她去縣里參加團支部書記培訓(xùn)時的合影照片,十八人中只有三個女孩子。母親留著短發(fā),大大的眼睛,白皮膚,漂亮中帶著意氣風(fēng)發(fā),像極了革命電影里的女主角。說媒者追求者不少,母親似乎沒對任何人動心,直到遇到了我爸爸。
那一年母親十八歲,公社正要推薦她到重鋼工作。媒人上門來說媒,吹得天花亂墜,說父親是一個軍官。父親雖然比母親大九歲,但那時軍人特別吃香,母親答應(yīng)了見面。父親和母親在媒人家見了面,父親穿著軍裝,皮膚黑紅黑紅的,典型的高原紅,五官俊朗,態(tài)度和藹,這是母親對父親的第一印象。母親年輕漂亮,父親對母親更是一見鐘情。見面后第二天父親便登門來了,帶了一大包禮品,十分熱情。穿著軍裝的父親絲毫沒有架子,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擺談,主動幫忙擔水,砍柴,做農(nóng)活,鄉(xiāng)親們都夸父親人好。父親的假期很短,提出早點結(jié)婚,母親雖覺得父親人品好,但覺得太匆忙了,自己還年輕,有些猶豫。父親天天就到外婆家來,一邊掙表現(xiàn),一邊做外公外婆的思想工作,父親給外公外婆保證,他一生都會對母親好的,外婆沒有兒子,他一定會盡到兒子的責任和孝心,給外公外婆養(yǎng)老送終。
父母相識十天就成婚,成了真正的“閃婚”。婆婆家實在太窮,父親又是個大孝子,從部隊帶回來的錢大部分都補貼給大家庭了,給親戚、侄兒侄女都送了錢?;槎Y當天,父親依然穿軍裝,給母親買了一套新衣服。母親說婆婆家買了一只鵝,燉了一鍋湯,一家人吃了一頓飯,算是結(jié)婚了。
“軍婚”的特權(quán),讓母親很快就辦好了隨軍手續(xù),成親后的第五天,母親便跟隨父親去成都大邑縣安仁鎮(zhèn),父親在劉公館繼續(xù)學(xué)習(xí)深造。結(jié)婚的學(xué)員就在公館附近的農(nóng)家租房,父母也租了一間,雖然條件極其簡陋,也算是有了甜蜜的小窩。父母先結(jié)婚,后戀愛,劉公館莊園和附近留下了父親母親一起學(xué)習(xí)、牽手散步的身影,濃情蜜意,好不幸福。
西藏芒康的反動上層在達賴集團的指使下,勾結(jié)江東的叛匪不斷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叛亂,形勢越來越嚴峻。1957年7月,還在享受新婚幸福的父親,又被派往西藏。父親頭一天得到通知,第二天一早就集結(jié)出發(fā),踏上了重返西藏叛亂之路。那次的傷亡很慘重。后來父親說起都很傷感,父親說土匪很狡猾,也很兇殘,他們戰(zhàn)斗連死了好多人。彈盡糧絕,冰天雪地里,唯一支撐他活下來念頭就是想著新婚的母親,在后方癡癡等他。
軍人上前線去了,學(xué)院空了好多房間。隨軍的家屬可以繼續(xù)留下來,集中住在學(xué)院,也可以選擇回老家。父親上前線,留下孤獨的母親,母親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戰(zhàn)爭何時結(jié)束,猶豫不定。在老家的外公外婆極度思念他們唯一的女兒,寫信叫母親回老家。一個月后母親決定回到老家,又把戶口一同遷回了農(nóng)村老家。來時歡歡喜喜兩個人,回時卻孤孤單單一個人。母親極度悲傷,和父親的短暫相識相戀成婚,就像一場夢,幸福太短暫。
回到老家,鄉(xiāng)親們說三道四,說子彈不長眼睛,勸外婆趁母親年輕,再選個好人家,又有人開始給母親說媒,母親堅決地拒絕了。那時通訊不便,父親音訊全無,母親在思念、恐懼不安中度過一天又一天,每天夜里在淚水中睡去,又在驚恐中醒來,淚水濕透了枕頭。第二年年底,母親終于在千盼萬盼中收到父親的來信,父親訴說著對母親的思念,他決定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母親懸著的心也終于落地。母親回憶她得到父親消息時,大哭了一場,那是激動、是興奮、是所有愛的酸甜苦辣傾瀉而出。嫁給一個軍人,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擔當。
1958年底,父親脫下一身軍裝,轉(zhuǎn)業(yè)安置到貴州。由于母親是獨女,家就安在外婆家,父親成了“上門女婿”。父母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假期少,交通不便,父親每年回來探親一次。我們四姊妹出生,父親都沒能陪伴在母親身邊。想起母親,真的是太不容易了。父親也深知這些,短暫的相處,父親對母親是格外好。四兄妹中最小的我出生后,父親終于獲準調(diào)回了老家。
人們都說,“半工半農(nóng),一輩子不窮”,那是光鮮的臺詞,其實最苦的就是女主人。我印象中的母親很能干,很苦,又是大隊的婦女主任,每天總是起早貪黑,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全靠母親安排。母親累的時候也偶爾跟我們抱怨父親,因為嫁給父親,錯失去重鋼廠工作的機會。隨軍的時候,戶口遷了,因為父親上前線又遷回農(nóng)村。母親怨父親老實,轉(zhuǎn)業(yè)后沒把母親戶口再次遷回到城市。抱怨歸抱怨,母親依然還是愛著父親,為他生兒育女,照顧一大家人。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父母牽手五十年的歲月證明,父親從來沒有食言他當初的承諾。在我們當?shù)兀赣H是出了名的好女婿,對外公外婆比親生兒子還好。對母親更是一直呵護有加,忠貞不渝。
父親十分顧家,在單位上一省再省,節(jié)約出來的米、油、糖、各種票等,到過年的時候,都拿回來安排兩邊的家庭。調(diào)回老家后,過年過節(jié)或農(nóng)忙時候,父親通常要回來。父親帶著大包小包出現(xiàn)在村口,我們歡呼雀躍。父親的包里永遠裝滿了吃的、穿的、用的,當然少不了我們的水果糖或者零食。父親到家,東西一放,問候了外婆,打發(fā)了我們小孩子,就問“你媽呢?”然后就到坡上幫母親干活去了。干農(nóng)活的父親一點不像機關(guān)干部,犁田打靶,挖土挑糞,樣樣拿手。父母一起干完坡上活回來,幽默風(fēng)趣的父親常常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父親母親感情一直甚好,短暫的相聚日子里,父親總是寵愛著母親,恩愛無比,我從沒見過他們吵吵鬧鬧。
父親退休后,他放棄了城里的優(yōu)越生活,回到農(nóng)村和母親一起,我們也長大,在外面讀書或工作。分居三十多年的父母終于在一起了,父母度過了他們生命中真正一起幸福的日子。他們一起上街、一起做飯,一起收拾家務(wù),一起去菜地里勞作。母親越來越像小女人了,幾乎是離不開父親。退休后的父親最大的愛好就是釣魚,我們家前面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澈,四季不斷流,魚兒也多。父親去河邊釣魚,母親經(jīng)常也呆在河邊,或洗衣服,或幫父親沏茶倒水,然后一起回去做飯。母親燒火,父親主廚,一碗香噴噴的魚湯很快出鍋。父親總是變著花樣讓母親吃好,對母親態(tài)度極好,細心、溫柔地事事順著母親的心意。一出門,父親總要準備毛巾,為母親擦汗水。為了吃上新鮮的農(nóng)家產(chǎn)品,父母在家里喂了雞、鴨,也種了少許菜地,日子過得滋潤。偶爾父母進城來看望子女,得留一人在家。即便分別一兩天,都牽掛著對方,無論哪一個去,另一個要去車站送,回來的時候要在車站接。
后來,父母終于答應(yīng)我們搬到城里住,老倆口單獨住在一起。他們再也沒分開過一天,隨時形影不離,牽手相依,過起了幸福的晚年生活,享受著每一個美麗的清晨和黃昏。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父親待遇也越來越好。父親參軍時間是新中國成立一個月后,未能享受到國家統(tǒng)一的離休干部待遇,后來重慶出了地方政策,父親加了工資。父親單位里開始修建集資房,父親享受到一套住房。電話里,父親跟我說著這些,一邊說,一邊笑,我完全能感受到電話那端父親的幸福與滿足。
我們以為,父母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可命運總是那樣無常。記得那年冬天,電話里得知父親長了皰疹,很嚴重,去醫(yī)院看了,母親小心翼翼幫父親清洗涂藥,慢慢好了。元旦,咳嗽不止的父親到醫(yī)院檢查,被查出有肺癌,那真是如晴天霹靂。父親身體一向健康硬朗,走路也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連感冒都少見,性格也十分開朗,隨時都是樂呵呵的??蔁o情的病魔還是纏上父親,我們心里除了痛,還是痛。
我們想瞞住母親,但聰明的母親感覺到了,那夜她整晚沒睡覺,第二天花白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父親患病后,母親不再小女人,不再依賴父親,不再任性。兩年里,她細心體貼地照料父親,用心、用情、用全部的愛陪父親走完他的一生。父親臨終前,渾濁的眼睛飽含留戀與不舍,看看我們,又看母親,想張嘴,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父親母親執(zhí)手相握,千言萬語,只能用眼神彼此交流,我們則淚如泉涌,寬慰父親放心,會照顧好母親的?!八郎蹰?,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愛情的千古絕唱。執(zhí)手之時,冷暖兩心知;執(zhí)手之時,悲喜兩忘,無奈的是生離死別的凄美。父親走了,母親老了一大頭,人似乎變癡了,不愛說話,也不愛出門,她說一個人上街,“昂咄咄的”(傻乎乎的意思)。我們心酸無比,母親的孤獨和痛苦我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卻又無能為力。后來我們想盡一切辦法,慢慢地,母親終于漸漸習(xí)慣了沒有父親的日子。母親臉上有了笑容,能夠從容地談起父親,給我講他們年輕時的故事。我知道,父親在母親的心里,永遠溫柔地被呵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