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張恩和老師走了,半年多了,總感覺他還活著。仿佛還聽到他帶南昌音的慢條斯理的說話,看到他的灑脫率直,他的和顏悅色,偶爾碰到看不慣的事情,也會弱弱地嘲諷幾句。
知道張恩和這個大名,是從唐弢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材的前言上。后來又了解到,張恩和1958年從北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留校任教,分配到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1961年,周揚主持文科教材編寫,組成當時學術界最強的陣容,也還包括一些青年教師,張恩和就是其中之一。他參加了唐弢先生領銜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寫組,真幸運,初出茅廬就得到施展才華的機會。唐弢先生賞識張恩和,之后,就把張恩和從北師大調(diào)到社科院研究生院,協(xié)助他寫《魯迅傳》。1986年張恩和就晉升教授,在他們那個年齡段的現(xiàn)代文學學者中,是比較早的。我認識張恩和,也就是他在社科院研究生院當教授那時。有時北大中文系開會或者研究生答辯,會請張恩和老師過來。我也去參加過社科院的答辯。那時社科院研究生院在西八間房,就是現(xiàn)在望京的東南邊,當時還是郊區(qū),比較偏僻,孤零零的就那么一間學校。張老師好像挺喜歡這種冷清,正好可以安靜做他的學問。果然,他的學術研究就如潮涌一般,在西八間房那幾年達到高峰,一連出版了好幾種著作,包括《魯迅與郭沫若比較論》《郁達夫研究綜論》《郭小川評傳》《魯迅詩詞解析》,等等。
我和張恩和老師有更密切的交往,是1998年前后。當時我擔任北大出版社總編輯,想在北大出版新的《魯迅全集》,作為北大百周年校慶的禮物。就請一些專家組成編輯班子,其中有朱正、孫玉石、陳漱瑜,還有張恩和。那一段我們經(jīng)常一起聚會。張老師的工作很投入。他負責哪一卷的注釋,記不起來了,但記得為了某一條注釋,張老師翻來覆去和別人討論,非常認真??上б驗榘鏅?quán)問題,這套“北大版”《魯迅全集》未能問世。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新的《魯迅全集》(2005年版),所聘請的編輯班子有好幾位是原來參與過“北大版”的,也包括張恩和老師,“北大版”的積累當然也就轉(zhuǎn)移給了“人文版”。
張恩和老師研究過郭沫若、周作人、郁達夫、郭小川等作家,都有論文或者專書出版。但他學術上貢獻最大的,還是“老本行”魯迅研究。1981年他就寫出了《魯迅舊詩集解》。魯迅舊體詩是個誘人的課題,關注者不少,但當時這方面的專著還罕見,而且對于魯迅舊體詩的解釋也多有分歧。張恩和這本書采用的是集解的方式,系統(tǒng)梳理各家相關研究的成果,并提出自己的研究心得,推進了魯迅舊體詩的研究。張恩和樂此不疲,后來又編寫了《魯迅詩詞解析》一書。學界認為該書對魯迅詩歌的注解仔細而穩(wěn)妥,闡述也不乏創(chuàng)見,學風嚴謹,在同類研究中是拔得頭籌的。
張恩和另一本重要著作是《魯迅與許廣平》,2008年出版,那時他已經(jīng)退休。這又是一個有趣的題目,不只是同行學者,就是一般讀者,這本書都可能會引發(fā)他們的閱讀興味。該書對魯迅與許廣平的愛情與婚姻的研究,特別是其中對許廣平學識、性格、氣質(zhì)的研究與描寫,以及魯許二人曲折而隱秘的婚戀心理,都有細膩的分析,所謂“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給人的印象很深。該書用的是類似傳記的寫法,可讀性很強。我想,張恩和寫這本書是過了一把“作家癮”的。這本比較通俗、平易、好讀的書,其實處處都埋藏有扎實的學理性考證。
《踏著魯迅的腳印》(2014年)是張恩和魯迅研究的第三部論作,收有他關于魯迅思想、生平和作品研究的文章30多篇,大致呈現(xiàn)他在“魯研”領域的建樹與特色。他剛“出道”時寫的《對狂人形象的一點認識》(1963年),發(fā)現(xiàn)“狂人”形象的多義性,現(xiàn)在看來不算什么,但在當年卻是大膽的突破。難怪張恩和非常珍惜這篇“少作”,半個世紀后(2018年),在紀念《狂人日記》發(fā)表100周年時,他還參加紀念會議,重提這篇舊作。
這本論集不全是舊文匯集,也有一些新作,其中幾篇回應新時期以來魯迅研究偏向的文章,給人印象頗深。張恩和的基本觀點是,過去對魯迅的研究簡單地把魯迅當作為政治服務的工具,顯然是一種偏差。但現(xiàn)在強調(diào)“人間魯迅”,把魯迅看成一般的人,只關注他的瑣屑生活,又是一種偏誤。張恩和堅持的是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即認為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他的“骨頭是最硬的”,“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魯迅是頂天立地浩氣長存的“偉人”,是“民族的脊梁”。張恩和的堅持是有他的道理的。
張恩和老師年輕時期就有“文學夢”,后來沒有搞創(chuàng)作,主要工作都是文學史研究,但還是經(jīng)?!笆职W”,要寫點作品,便利用學術研究之余,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施展才華。他出過三部散文集,即《國門內(nèi)外》(1996年)、《深山鷓鴣聲》(2000年)和《灰羽隨風》(2015年)。我在報章上讀過其中一些,感覺他晚年寫的一些游記和懷人之作非常好,語言干凈通暢,娓娓而談,是有才情的美文。他的雜文也寫得好,切中時弊,辯證說理,尖銳潑辣,常展現(xiàn)思想的鋒利。大概也和他終生研究魯迅,受“魯迅風”的熏陶有關吧。
十年前,青島的馮濟平老師編了一本書《第二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者自述》,我曾受命寫過一篇序言,論說“第二代學者”。我想把一些意思抄錄于此,用來紀念和理解張恩和老師。我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從建立到現(xiàn)在,有七十多年,前后大致有四代學者。通常把王瑤、李何林、唐弢等宗師看作是奠定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第一代學者。他們主要活躍于五六十年代。第二代學者則興起于八九十年代,充當了學科復蘇與發(fā)展的生力軍,起到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接踵而來的是第三代學者,基本上是1976年以后上大學或讀研究生的。而第四代學者多是“60后”或“70后”。斗轉(zhuǎn)星移,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現(xiàn)在學術的主力軍已經(jīng)是第四代。
張恩和老師屬于“第二代學者”。他們那一代求學的青春年代,經(jīng)歷了頻繁的政治運動,生活艱難而動蕩,命運把他們拋到嚴酷的時代大潮中,他們身上的“學院氣”和“貴族氣”少一些,使命感卻很強,是比較富于理想的一代,又是貼近現(xiàn)實關注社會的一代。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從一開始就支撐著他們的治學,他們的文章一般不拘泥,較大氣,善于從復雜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提煉問題,把握文學的精神現(xiàn)象與時代內(nèi)涵,給予明快的論說。20世紀90年代之后他們紛紛反思自己的理路,方法上不無變通,每個人形成不同的風格,但過去積淀下來的那種明快、大氣與貼近現(xiàn)實的特點,還是保留與貫通在許多人的文章中。
“第二代學者”中很多人畢業(yè)后就分配做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業(yè)意識很強,目標明確,畢生精力基本上就圍繞這一學科。而且普遍都很執(zhí)著與認真:他們都非常自信地以現(xiàn)代文學作為自己的整個學術生命的依托,他們的生活與學術往往是融為一體的。他們大多數(shù)都對學術抱有真誠與尊敬,注重史料,不尚空談,學風嚴謹扎實。
張恩和老師一生有很多苦難,但學術上是比較順的,他充分體現(xiàn)了“第二代學者”的特點。張老師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滿足了他所屬時代需要,他那種堅韌而豐沛的學術精神,已經(jīng)留給后人。
大概在1991年秋季的某一天,我在北大五院(原來中文系所在地)的走廊里,遇到張恩和老師,兩人站著聊了一會。那時他的女兒張潔宇剛上北大,選修我的現(xiàn)代文學課。他囑托我?guī)椭畠簩W習。張潔宇聰明大方,現(xiàn)在可有出息了,在魯迅《野草》研究和現(xiàn)代詩歌研究等方面卓有成就,成了中國人民大學的一名教授。在張恩和老師生前,我?guī)状魏退f,您多幸福呀,有子傳父業(yè)。他總是滿臉堆笑。這一定是張恩和老師最感欣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