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認識相裕亭已經(jīng)很多年了。第一次見他,是在微型小說頒獎會上,最近一次見他,是去年年底,還是在微型小說頒獎會上。
從第一次見他,到最近一次見他,時間相距二十幾年。當年他是小相,現(xiàn)在我叫他老相。同樣,當年的小侯,在老相眼里也變成了老侯。
這么多年,老侯已記不清老相究竟獲過多少微型小說獎項,只大概記得,有《小說選刊》的獎,有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的獎,有《微型小說選刊》的獎,有《小小說選刊》的獎,此外還有其它各種名目的獎。就在幾天前,聽說他又獲了一個啥子征文的一等獎。
一個作家,寫了二十幾年微型小說,寫出二十幾部作品集,還在孜孜不倦地獲獎,這說明什么?這說明,這位作家對微型小說的癡情,已經(jīng)癡到不可救藥的境地了。說他不忘初心,絕不過分。
老相對微型小說癡情如斯,且大有從一而終的跡象,這讓老侯頗為驚詫。在這方面,老相跟老侯,性格上的差異極為明顯。老侯本人的創(chuàng)作情思至今還在游移,跟微型小說之間的離合,也不是一次兩次,完全信馬由韁,走哪算哪。
但老侯對老相,一直都另眼相看。我相信還有很多微型小說的熱衷者和從業(yè)者,也都會對老相另眼相看。
老相的《威風(fēng)》,老侯是早就知道的。我曾經(jīng)寫過兩篇短文談它。我認為這篇為老相帶來極大聲譽的作品,是由細節(jié)做種子生發(fā)出來的?!罢f話間,東家順手從頭上捋下一根花白的發(fā)絲,猛彈進靴子里,指給陳三:‘你看看這是什么?”種子就在這里,它依附在那“一根花白的發(fā)絲”上面。生活中,你把一百根花白的發(fā)絲埋到土壤里,你再等上一百年,它也絕不會長出哪怕一根花白的發(fā)絲。可是你把一根花白的發(fā)絲埋在微型小說里,它就會在幾個小時之后,長成一篇《威風(fēng)》。
以《威風(fēng)》為主打篇目的作品集《鹽河舊事》,老侯也是知道的。2018年7月,它與馮驥才等幾位作家的作品結(jié)為叢書,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全國新華書店發(fā)行,內(nèi)容簡介中有這樣的話:“鹽河人???,原是一片白茫茫的鹽堿灘……偏偏在這鹽河兩岸,鹽商巨賈,才子佳人,達官顯貴云集而來,造就了數(shù)不盡的風(fēng)流傳奇。本書創(chuàng)作背景,放在了晚清、民國年代,每個故事的篇幅雖小,卻極盡渲染,并把力道積攢到最后,令人回味無窮。數(shù)十個精彩篇章,焦點匯于一處,如眾星捧月,讓《鹽河舊事》渾然一體,容量非凡。”
說不清從哪天開始,老相陡然沉浸于鹽河兩岸的風(fēng)土人情,以微型小說的方式,打撈陳年的喜怒憂悲。不過很顯然,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搭臺,將這些舊事集結(jié)起來,無疑為老相提供了一次精彩的亮相機會。這部作品集中,除了《威風(fēng)》,給老侯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嫁禍》《忙年》《賽花燈》和《賭城》等多篇。
以《看座》為主打篇目的鹽河舊事之二《看座》,老侯當然也知道。2020年7月,它與謝志強、趙淑萍、顏士富等幾位作家的作品結(jié)為叢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老相在書籍問世之前,好心好意給老侯發(fā)來電子稿,我在內(nèi)容簡介里看到這樣的說辭:“作者在同一背景下,圍繞鹽河兩岸的風(fēng)土人情、民俗掌故、世事變遷,一口氣創(chuàng)作了數(shù)以百計的篇章。由一鱗一爪,到片段組合,貌似拙樸,實則匠心獨運。本書收集了其中的四十幾篇精彩華章……讀來令人蕩氣回腸,拍案叫絕?!?/p>
老侯對這部電子書稿的閱讀,持續(xù)了十幾天時間,其中包括我在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草原或狂奔或漫步的間歇。老侯忘不了草原上一片連著一片黃白相問的花坪,忘不了一朵連著一朵徜徉在低空的白云,忘不了覓食的馬群、牛群和羊群,忘不了遠山柔美的線條,忘不了彎曲而清澈的溪流,同樣也忘不了鹽河舊事第二卷中的名篇佳構(gòu)。
老侯在這部新作里看到了一群活生生的人。
老侯固執(zhí)地以為,小說的美德之一,是讓虛構(gòu)人物活起來,成為蕓蕓眾生中獨特的這一個,比如魯迅筆下的阿Q、孔乙己和祥林嫂。
鹽河舊事里的人物,有不少是重復(fù)出現(xiàn)的,大鹽東沈老爺、大鹽東吳老爺,各家商號的大東家、大太太、管家陳三及丫鬟蘭葉、蘭枝、小翠等等都是。
老侯喜歡活著的虛構(gòu)人物,甚于小說的“意義”。老侯覺得,小說的“意義”是次要的,人物才是主要的。老相的殺手锏,是用細節(jié)雕刻人物。
與作品集同名的《看座》,首先點燃了老侯的閱讀興趣。這篇作品寫活了三個人,一是打魚人汪福、二是大鹽東沈萬吉、三是沈萬吉的大太太。
汪福在鹽河人??谔幍囊粋€河心島上打魚摸蝦,大鹽東沈萬吉路過此地時,停了馬車,看他打魚。沈萬吉這一看,把汪福嚇了一跳。河邊便是沈家的秫子地,在汪福看來,這河心島很可能也是沈家的,自己未經(jīng)沈老爺允許,便在河心島上搭起草棚扯起網(wǎng)繩,于情于理,顯然都說不過去。為了彌補過失,汪福趕忙扔了手中的捕魚工具,將一對剛剛捉到的蓮花魚抱在懷里,膛水送過河岸,塞到沈老爺?shù)鸟R車上,還一邊作揖一邊說著小話:“托沈老爺?shù)母?,小民汪福,在此混口飯吃?!?/p>
一個送魚的舉動,一句告饒的話,讓汪福的卑微,一下子靈動起來。而在沈老爺那邊,先是支吾了一聲,好像沒當回事,后是看著驚慌驚恐的汪福,又居高臨下地,施舍般地說了一句:“那個小島,送給你啦!”這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讓河心島的“主權(quán)”有了不言而喻的意味,并由此換來汪福對沈家持續(xù)多年的感恩戴德。沈老爺?shù)某歉芍^深不可測。
汪福感恩戴德的表達方式,是不斷給汪家奉送農(nóng)產(chǎn)品,各種新鮮菜蔬、魚蝦、鴨蛋鵝蛋,按不同季節(jié),源源不斷地送去。
情節(jié)走到這一階段,沈家大太太就該出場了。
沈家的窗明幾凈和大太太的一身綢緞,讓汪福的卑微又一次靈動起來。他蹲在沈家的餐廳外邊,聽大太太問話。沈家小丫鬟禮節(jié)性搬來的那把亮锃锃的小椅子,他“沒敢坐”。
有了這第一次,自然而然就有了后邊的很多次。汪福再到沈家,“先把青菜、魚蝦啥的送到后廚去,再到大太太這邊來道安”,且“始終蹲在門外”,不坐那把小椅子。
作為道具,這把小椅子太重要了。
后來,“說不清是哪一天”,汪福聽大太太問話時,竟一時忘形坐到那把小椅子上了。
此舉在大太太看來,完全是顛覆性的舉動,等于是對現(xiàn)有等級秩序的挑戰(zhàn),于是她喊來管家,說:“去把汪福開墾的那塊荒島收回來吧,省得他以后再往這邊跑了。”大太太在作品中只說過這一句完整的話,但只這一句,就把人物性格在剎那間凸現(xiàn)得棱角分明。
大太太的這句話,客觀上,還擁有一箭雙雕的妙用,既疏解了心中的憤憤之氣,同時也將原本不知歸屬的被汪福拾掇得有模有樣的湖心島,收歸己有了。其心地之陰之惡,讓老侯不知如何措辭才好。
《看座》曾經(jīng)獲得《小說選刊》2016至2017年度雙年獎,頒獎詞里說,汪福的卑微低下和小心翼翼,“深刻而生動地展現(xiàn)了舊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和階級形態(tài)”,而汪福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也讓小說“充滿戲劇化的張力”。老侯對此沒有異議,不過老侯最看重的,還是作品中的三個活人。
在老侯看來,老相的《看座》比他的《威風(fēng)》還要威風(fēng)。
《銀鳳》描述了一個下等人的命運。大鹽東吳老爺?shù)亩烫懒?,二姨太的丫鬟銀鳳,被大太太許給了撿煤渣的阿貴。銀鳳不忘舊情,時常將自家產(chǎn)的瓜果蔬菜,讓阿貴給吳家送去。有時銀鳳也親自到吳家去,尤其是二姨太的祭日,她是非去不可。每次去吳家,銀鳳都打扮成“貴婦人”的樣子,“很體面地叫一輛黃包車”。但每次回程時,黃包車一出城門,她便下車步行。二姨太三周年祭日那天,很不幸,在步行回家的路上,銀鳳被日本人的貨車給軋死了。這篇作品用五個細節(jié)——打扮成貴婦人,叫黃包車,出城后下車步行,絲綢手套,指甲里的烏黑炭泥,共同構(gòu)建了人物性格的復(fù)雜性,叫人欲哭無淚,欲說還休。
我確信《頭柜》中的大先生德昌就活在我們身邊。活在老侯身邊,活在老相身邊,也活在張三李四王五趙六身邊。那是一個不學(xué)卻有術(shù)的人,坐診把脈不行,媚上欺下卻無所不通,栽贓誣陷更是強項。此文最讓老侯心動的一個細節(jié)是,黑夜里,德昌一個人在吳家大院行走,臉上也掛著微笑,他是擔(dān)心突然遇到什么人,來不及擺布表情。一個人把心機用到如此程度,事隨人愿也就不在話下了。
與上面提到的三篇作品類似,《換畫》中的郝逸之、《夜宴》中的吳家大太太、《賭客》中的安虎和陳麻六、《奴才》中的大成、《墨殺》中的劉順昌、《斷仇》中的張康,在老侯眼里,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正是這些活生生的人,讓鹽河舊事有了別樣的鮮艷和別樣的嫵媚。
此外我還覺得,鹽河舊事的體量,完全夠得上一部很厚的長篇小說,是老相別有用心地將它搗成了碎片。這種碎片化敘事,是當下這個快節(jié)奏時代最接地氣的寫作方式之一,同時也是最被青少年閱讀群體所青睞的寫作方式之一。
(侯德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理事,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天鼓:從甲午戰(zhàn)爭到戊戌變法》《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等專著、文集十五部,獲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