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西京
才上學(xué)那會兒,小孩子耍心大。一放學(xué),我就躥到窩龍溝耍。
窩龍溝在俺家門口。這里,層巒疊翠,谷幽鳥鳴。群泉涌流,四季潺潺。靠俺家門口這一大片,長的都是棗樹。民間傳說,王莽攆劉秀時,追到溝口,劉秀躲至棗林。隨即,一群紅嘴鴉、喜鵲、麻雀,飛過來罩住棗林。追兵一到,見這道溝縱深莽莽,棗林森森,群鳥在棗樹枝頭東剪西跳,喳喳歡叫。斷定此處無人,遂勒馬轉(zhuǎn)向。劉秀感激地看著群鳥,遂指著身邊棗樹,說:“人生雙胎,棗生對把兒;一半人吃,一半鳥食?!闭f來也巧,從那后,這片棗林年年結(jié)的都是對把兒棗。東漢初,劉秀登基,這道溝便改名為“窩龍溝”。從此后,家鄉(xiāng)的先祖輩輩相傳,年年卸棗,只摘一半,留一半給鳥過冬。這一片棗林也成了孩子們玩耍的地方。
“七月邊兒,棗紅圈兒。”那天放學(xué),我走進(jìn)棗林,摘一把紅屁股棗,想到溪邊看魚兒戲游,螃蟹橫爬。一抬腳,眼前一亮,一蓬濃密的草蒿里,露出點(diǎn)點(diǎn)自光,撥開蒿叢,“呀,一窩雞蛋!”
喜從天降,我忙脫下上衣,鋪在草地上,薅些“扒地皮”軟草,墊在衣上,小心翼翼把雞蛋撿起來,一查,二十六個。娘哎,從記事起,從沒有見過這么多雞蛋。七歲啦,還是五歲有病那次,奶奶煮過一個雞蛋,僅僅一個,悄悄塞到我手里,那會兒,我一丁點(diǎn)一丁點(diǎn)剝著雞蛋皮,舌頭舔著白玉一樣潤潤的蛋白,舍不得去咬。
我兜著雞蛋回家,一路想著奶奶不知該咋高興哩,說不定煮個雞蛋獎勵我哩,哼,說不定兩個哩……
俺家喂了九只母雞,是家里的“雞屁股銀行”,奶奶憑著賣雞蛋,顧住一家人油鹽火柴等日常開銷。
一進(jìn)院,一只白母雞“咯咯嗒嗒”從雞窩跳出,聽見雞子“討食”,奶奶從做飯窯邁出門檻,右手提著大襟襖的前襟,里頭兜著玉蜀黍,“咕咕咕”,奶奶邊吆喝雞子,邊撒食兒,右撒一把,左撒一把,轉(zhuǎn)著身子撒,玉蜀黍籽在地上蹦著滾著。白母雞一扇翅膀,首當(dāng)其沖,嘴不離地猛叨著,院東角正土里刨食的八只母雞,一乍翅膀,戰(zhàn)斗機(jī)群似的俯沖過來……
喂罷雞,奶奶從雞窩里撿出還帶著余熱的雞蛋,在手里掂掂,燦爛地笑著。
“奶,您看?!蔽疫呾乓抵碾u蛋,邊炫著“拾”雞蛋的快樂。
奶奶把手里的那個雞蛋放到一邊,接過我遞過去的那兜雞蛋,攤在院地上。奶奶能從蛋殼的顏色程度、個頭大小,于毫厘之差中判定自家母雞中,哪個蛋是哪只雞下的。當(dāng)奶奶把這二十六個雞蛋逐一審視后,斷定這窩雞蛋不是自家雞“丟”的蛋,遂自言自語道:“這是誰家雞丟的蛋?”
農(nóng)村土話,自家喂的雞,下蛋不下到自家雞窩,下到別處的,叫“丟蛋”。
哈喇子流了三天,奶奶也沒有煮一個雞蛋獎我。反倒連著三天,老是立在溝邊,瞅著棗樹林那邊兒……
第四天放學(xué)時,奶奶立在家門口,胳膊上(扌匯)著一個荊籃,里邊盛著那二十六個雞蛋。奶奶示意我往溝里看……
從棗樹林走出一只雪花母雞,一會兒撲楞撲楞翅膀,一會兒揚(yáng)起白脖子紅冠,“咯咯嗒嗒”歡叫著,沿著蚰蜒似的坡路往上走,后邊跟著栗、黃、黑三只母雞,蹣蹣跚珊往坡上來,上來坡,沿著俺家門口由東往西的村路,慢慢往西悠晃著。奶奶拽住我,悄悄尾隨,眼瞅著四只雞躥進(jìn)了桐花奶家,奶奶笑啦。
俺倆一進(jìn)院,見桐花奶盤著腳坐在窯門口,戴著老花鏡,臉前放著針線筐兒,手上戴著頂針兒正納鞋幫兒呢。
一見俺倆進(jìn)院,桐花奶慌忙搬凳子。奶奶遞上荊籃,說明來意。
“噢——怪不得這四個‘吃貨大半月沒‘臥窩啦,俺想著‘缺八不缺臘,這都七月底了,母雞該脫毛‘歇窩哩,誰知道丟蛋啦。”桐花奶笑得直掉眼淚。
倆老婆兒家長里短地說著閑話,忘了扎火,騰鍋,熬湯了,直從夕陽散金說到星光燦爛。
回家的路上,我不解地問:“奶,咱拾得雞蛋,憑啥給人家?再說,誰看見這是她家的雞丟的蛋?!”
奶奶笑笑,左手提起大襟襖的前襟兒,擦擦眼,仰起臉,右手指著頭上那片天,說:“它看見啦!”
“天有眼嗎?”
“有,白天的日頭兒,夜黑兒的星星,都是天的眼?!?/p>
好大一會兒,我回不過神,立定身,抬起脖子,瞪大眼,仰望著頭上的星星,遠(yuǎn)處的,近處的……
那個夜晚過去六十三年啦,兩萬三千多個日走月迎,每天早晨,我都看看太陽;每個晚上,我都望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