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馬

我夢見了一匹小紅馬，

從山坡上慢慢走下來。

毛毛對我說。

什么樣的小紅馬？

什么樣的小山坡？

長睫毛像細(xì)草那樣密的小紅馬。

站了一排小聲說話的楊樹的小山坡。

什么樣的小紅馬？

什么樣的小山坡？

大眼睛里有上弦月升起的小紅馬。

花骨朵能挨個爬到樹梢的小山坡。

什么樣的小紅馬？

什么樣的小山坡？

溫柔地看著我的小紅馬，

土路彎彎通向我的小山坡。

當(dāng)我老了，成了白胡子老頭，

把我馱在背上慢慢走回童年的小紅馬。

當(dāng)我睜開昏花的老眼就能看見

小藍妮張開雙手朝我跑下來的小山坡。

跟屁蟲

毛毛走路跳一下，

我也跟著跳一下。

毛毛踢著一顆小石子，

我也踢著一顆小石子。

毛毛用一根粉筆劃著墻走，

我用一根手指頭劃著墻走。

他唱一句歌，我也唱一句，

他摸過的大楊樹，我也跑去摸一摸。

他眼睛眨一眨，我也眨一眨，

他打個噴嚏，我也打一個。

起哄說我是跟屁蟲的小孩兒，

我要送你一塊糖。

我想戴毛毛有補丁的破草帽，

我想去坐一坐他的木頭墩子。

讀一讀

早晨的書

最干凈

是露珠和牽?；?/p>

在籬笆上寫的一首童年小詩

中午的書

最灼熱

是知了對著太陽大叫

像中年人焦躁的狂草

傍晚的書

最難懂

是一個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

把嘆息背進夕陽的封底

半夜的書

最神秘

是深藍的夜空

一窩金色蜜蜂般的群星——

不知道哪一顆會成為我

一盞閱讀宇宙的小燈

立正，稍息

立正！——

對著亂蓬蓬的野草叢，毛毛大喊。

白蝴蝶朝南飛，紅螞蚱朝北蹦，

哈哈，沒人聽他的。

那就，稍息！——

他轉(zhuǎn)身對著果園，又大喊了一聲。

梨樹一動不動，桃樹也一動不動。

哈哈，沒人聽他的。

齊步——走！

毛毛對著院子里的雞狗下命令。

公雞跳到墻上，花狗朝他汪汪。

哈哈，沒人聽他的。

毛毛想當(dāng)管一切的司令，哈哈

真可笑——沒有誰會聽他的！

門后有什么

大年三十吃了餃子，還干什么？

給井欄貼一張紅紙，

井泉童子會高興。

正月十五吃了元宵，還干什么？

給梅花樹系根紅頭繩，

花神開了，別的花才會開。

在橋上來回跑三次，敬橋神；

綢子扎到架子車把上，敬路神；

叫一聲紫姑拜廁神。

韓信是谷倉神，杜康是造酒神，

鍋臺灶神，梁上賊神，

床公床婆是床神。

毛毛啊，你家門神叫什么？

我家門神有很多，

去年是神荼郁壘，

今年是孟良焦贊。

你家門后有什么？

笤帚神和掃帚神，

專打小鬼掃笸籮。

到底是誰？

樹林里撿到了一窩麻皮鳥蛋，

誰放在這里的？

草堆上撿到了一兜麥黃杏，

哪個忘在這里的？

河灘里圍住的一圈鵝卵石，

里面游著幾尾青青的小魚兒，

是什么人留在這里的？

土坯院墻的窟窿里，

掏出一把紅紅的酸棗

又是哪個好心人藏在這里的？

毛毛搖搖頭，又?jǐn)[擺手，

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窗臺上的甜玉米秸

也不是我放的。

哦——我明白了！

那一定是個

還流鼻涕的小神仙，

我想長大了給他當(dāng)媳婦。

我愛

從前，夏天的夜晚，

南大溝有一明一滅的鬼火，

猛回頭

看見一小團火在身后跟著，

我一路尖叫著跑了。

鬼火到底是什么？

我哆哆嗦嗦問。

毛毛撓撓腦袋，說：

是鬼魂走夜路時

提的小燈盞。

今年的夏天又到了。

天一黑，

我拉著毛毛到處走，

在溝里，或者山坡上：

“姥姥走了以后，

我什么都不害怕了。

我多么愿意遇到鬼火啊，

鬼火鬼火，快來找我！

姥姥是活人的時候

我就愛活人；

姥姥如果變成一陣風(fēng)，

我就愛那陣風(fēng)；

姥姥如果成了鬼，

我就會去愛鬼……”

謝謝你陪著我

暮春的時候，

南崗上盛開的紫色泡桐花，

你還記得吧？

麥田的田壟旁，

星星一樣滿坡亂跑的白薔薇，

你還記得吧？

早晨寂靜的山谷里

東一聲，西一聲

啼叫的布谷鳥、山雀和野斑鳩；

九月的石人山，

峽谷上面一輪靜靜的明月，

這些，你都還記得吧？

如果我們見到的春天和秋天，

不再有人記得，

村子會慢慢沉入水底吧；

泡桐花會變成小魚，

游來游去尋找你家的窗戶。

布谷鳥和灰色的野斑鳩，

會成為灰燼，

一片片被風(fēng)吹走，對嗎？

可是，從來不會有小孩子

能忘記這些。當(dāng)你長大

你要把這個小孩子

一直帶在身上——

他就是你的清晨和九月，

你峽谷高處的一輪明月；

是東一聲，西一聲

呼喚著你小名的童年。

謝謝你曾經(jīng)陪著我。

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選自《十月少年文學(xué)》2020年第7期

藍藍，當(dāng)代抒情詩人，出版有詩集《含笑終生》《情歌》《飄零的書頁》《內(nèi)心生活》《睡夢睡夢》《詩篇》《從這里，到這里》《唱吧，悲傷》《世界的渡口》《從繆斯山谷返回》等，出版中英文雙語詩集《釘子》《身體里的峽谷》兩部，出版俄語詩集《歌聲之杯》，出版童詩集《詩人與小樹》，出版散文隨筆集六部，出版童話集和長篇童話五部等。作品被譯為十余種語言發(fā)表。獲1996年度劉麗安詩歌獎、第四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天問詩歌獎、袁可嘉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