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散去的時候,我們跟著向?qū)ПP鷂已在通往空空巖的野山密林里跌跌撞撞爬了好長一段黑路。
這是都龐山脈一處莽荒山谷。這時候,夜幕隱退,太陽即將升起,濕氣下沉,暖氣上浮,正是陰陽交替之時,按山里人的說法是邪氣最重的時候,不宜出行,卻偏偏讓我們撞上了。
深谷里,濃稠的牛奶霧瘴漸薄漸淡,已經(jīng)可以分辨亂麻似的藤蔓。它們有的羅列在一蓬刺蔓上或者懸崖下,像一掛天然的帳幔;有的糾纏在一棵百年老樹的枝干上,深深嵌入暴裂的樹皮里,青筋凸裂,像一條患靜脈曲張癥的怪腿。這些藤蔓在空中長出黑白紅褐等各種顏色的氣根,糾結(jié)牽扯如野人虬須。風乍起,它們突然成了精靈,有了動作和聲音,窸窸窣窣狂舞飄曳,給黑森林增加了恐怖的氣氛。
密林中突然響起穿云裂帛的吼聲:
好花黃來好花紅,
好花生在大山中;
有情有義見花開,
無緣無份難相逢。
“什么人在唱?”
“哦喲,聲音好亮,可以當歌唱家了。”
我們停住了腳步,豎耳傾聽??上В侨酥皇浅诉@一段,就嘎然而止,像曇花一現(xiàn),這不是在吊人胃口嗎?這歌聲高亢宏亮,醒腦提神,蕩滌了跋涉的疲乏。我們心有不甘,繼續(xù)豎耳凝神捕捉歌聲余韻,希望它接著響起。
“是采藥人吧?!北P鷂說,“他們常常在這山里熬更過夜,尋找珍稀藥材?!?/p>
“這山里有珍稀藥材嗎?”
“有啊?!?/p>
“快說說,都有哪些?”
“早年間有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呢。有野參,山七,雪蘭,血柏……”盤鷂掰著手指如數(shù)家珍,好像這些珍稀藥材是他種的一樣,“講多了你們也記不住。如果運氣好,也許你們今天能見到一種?!?/p>
“是嗎?”
“盤師傅,如果見到了您可要提醒我們一下啊?!?/p>
我們馬上興奮起來,很快忘掉了對剛才那誘人歌聲的迷戀——丟掉芝麻去摘西瓜——又對珍稀藥材這一物種產(chǎn)生了興趣。人類喜新厭舊的陋習,在我們幾人身上暴露無遺。我們一行三人:小余,縣非遺中心館員,美女演員;老湯,自喻為游遍各地山川見多識廣的縣文廣體旅局干部;我,背一部破單反相機的縣融媒體中心記者。我們此行目的是跟隨瑤族民間藝人盤鷂搜尋拯救非遺文化,內(nèi)容很多,比如民歌,舞蹈,絕技,工藝,物種,等等。打個比喻,讓我們感興趣的東西比這深山里的雜草樹葉野花還要多。
“這就要看是不是趕路人碰上甜水井,要靠你們的造化啰。也許能見到,也許見不到?!北P鷂換了一種口氣,“不是俺潑你們冷水,那可能是六月天盼下雪瞎子看月亮,能見到的希望小啰?!?/p>
“為什么?”
“打開窗子講亮話,因為這幾年進山采藥的人比野狗還要多?!北P鷂嘆息一聲,“他們吃了癲狗藥不分青紅皂白,見藥就采,連根和苗都不留,珍稀藥材都像寡婆子的家,斷子絕孫啰?!?/p>
我的心涼了半截。
“聽說盤師傅是都龐嶺的活地圖,跟著你會有好運氣的。”老湯說,他很知道鼓舞士氣的重要性。
太陽出來了,不過被密樹匝枝亂葉分割得支離破碎,就像受傷后血跡斑駁的臉,讓人不忍直視。
“路可以亂走師傅莫亂喊啰。”盤鷂很謙虛,“孔子門下排徒弟,在您們這些大文化人面前,俺只是一個小學生呢。”
這話說得我面紅耳赤。我不知道小余和老湯心里怎么想,反正我覺得,如果在我們那個水淺地薄的小縣城,我們幾人也許還算文化名人。但是到了這浩若大海的森林里,我們就是幾粒草芥,也許隨便碰到一塊石頭一片樹葉,都要比我們有名和值錢。我們一頭闖入這大自然的天然寶庫中,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茫然,興奮,激動,新奇,手不知道抓哪里牢,腳不知道踩哪里穩(wěn),整個人都是虛飄飄的。
“盤師傅謙虛了。”小余說,“比起您上刀山下火海撈油鍋鋼槍鎖喉嚨的絕技來,我們才是小學生呢。”她是搞表演的,我們曾經(jīng)一起觀摩采訪過盤鷂徒手攀刀梯光腳踏火海赤手撈油鍋鋼槍鎖喉嚨的民俗絕技表演,對他的敬佩如六月天喝涼水——口服心服。
“兩根麻線捆豆腐,提不起啰。和俺祖師爺比起來,俺那點雕蟲小技,簡直就是鴨背上的絨毛稱不了斤量呢?!北P鷂這是第二次提到他祖師爺了。從他之前的介紹中,我們初步了解了他祖師爺是一個從民國年間過來的老藝人,到現(xiàn)在也近100歲了。他從八歲開始學藝,精通天文地理醫(yī)藥拳棒,從事過雜技、游醫(yī)、占卜和趕尸等職業(yè)。他門下的弟子多如桃李,但經(jīng)過世事滄桑大浪淘沙風吹雨打,已瓜果凋落寥寥無幾了。按盤鷂的說法,這些技藝已像快燃完的香燭,就要滅煙火了。沒有誰愿意去續(xù)香燃燭,就連盤鷂自己也因年老力衰有好多年不操此技了,是我們再三請求他才表演了一次,又請求才答應(yīng)帶我們?nèi)フ宜莻€神秘的祖師爺。據(jù)說,祖師爺已不涉塵世,閉關(guān)隱居在人跡罕至的空空巖,連盤鷂也沒有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我們這次爬山涉水涉足險境的目的,就是跟盤鷂去空空巖拜訪他,收集拯救那些頻危的文化遺產(chǎn)。
盤鷂雖然年老,但在山里行走仍像豹子一樣矯健敏捷。我們的腳力趕不上他,和他漸漸拉開了距離。他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放慢腳步,等待我們跟上。
盤鷂介紹,我們身處的秘境叫野人谷。這里方圓百里荒無人煙,過去曾經(jīng)是湘桂邊界的三角區(qū),土匪、官兵和野人(舊時官府對山民的蔑稱)都曾經(jīng)在這里出入。按盤鷂的說法,在這里隨便撬起一塊土片或者一堆枯葉,都會發(fā)現(xiàn)白骨,膽小的人不敢涉足這片山林,只有那些偷盜爛伐者才敢冒險出入。
野人谷像一塊剛出水還濕漉漉的紗繡,慢慢濾去了水漬漸漸清晰透明起來,但它那曾經(jīng)的黑暗和恐怖還籠罩在我們心頭,讓人心有余悸。就在剛才,我還聽到空氣中有呼嗤呼嗤粗魯?shù)拇瓪饴?。我握緊了拳頭停在原地,心被撥快了發(fā)條撲通撲通跳,兩只耳朵里伸出了十只爪子緊張捕捉周圍動靜。進山之前,盤鷂向我們傳授野外涉險自救經(jīng)驗,說他在黑森林中摸爬滾打了多年,血的經(jīng)驗是以靜制動。突然,他的腳步也慢了下來,似乎他也感覺到了什么。我們不敢喊他,連氣也不敢喘,只是惶恐地盯著他寬厚的脊背。那脊背就是一堵高大堅實的擋風墻,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拉著我們向他靠攏。
突然,盤鷂在前面叫了一聲“小心!”。剎那間,只見嗖的一道黑影從旁邊樹叢里箭似射出直撲老湯,幸虧他揮起手里當拐杖的樹枝攔了一下,那黑影才偏了方向,一下射進對面樹叢里躥走了。
小余嚇得媽呀一聲驚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白臉拉成了苦瓜臉,紅嘟嘟的櫻桃小嘴假唱樣一開一合——沒有聲音——她在一口接一口捯氣。我和老湯也嚇得不輕,跟著坐下來休息。
我們看得很清楚,是一只奇怪的鳥:猴面鷹喙,身披黑斑灰毛頭長紅色羽耳,爪如鐵勾,快若閃電。不是夸口,我反應(yīng)快,已經(jīng)拍下了這珍貴的鏡頭。因為我早有準備,相機開著快門,隨時準備拍攝在鏡頭前出現(xiàn)的各種物像。不過這鳥速度快,相機里留下的除了鳥的頭像清晰之外,其余只是一道灰色的影子。
“是紅角梟,猴面鷹?!北P鷂也非常驚訝,“老猴公生仔,真是怪了。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這種鳥了,趕山的人都講它已經(jīng)絕種了,想不到還有呢?!?/p>
“紅角梟?”老湯若有所思,“我在資料上見過,他們晝伏夜出,屬留鳥。不過它們只啄食昆蟲,不會襲擊人的啊?!?/p>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可能是被獵人殺怕了吧?”盤鷂說,“現(xiàn)在很多動物都開始以人為敵了?!?/p>
這話說得我心里拔涼拔涼的,背后一陣陣發(fā)麻發(fā)冰??纯蠢蠝托∮?,他們也患了打擺子病抖個不停,做賊心虛似地東張西望,害怕有野物再次襲擊。
山路像捏成的面條,歪歪扭扭越走越窄;山谷像崎嶇的煙筒,灰黑麻漆,越來越深;林子像一張掛滿雜物的大網(wǎng),越來越密;抬頭很難看到太陽了,樹縫葉隙間偶爾漏下幾縷微弱的光,磷火一樣閃閃爍爍;澗水在忽遠忽近的地方無力呻吟,像垂危者的游絲之氣在茍延殘喘。濃霧妖魂一樣又飄起來了,一縷縷,一絲絲,從水面上,從草叢間,從石縫里冒出,飄飄蕩蕩游曳在人前人后,冰涼冰涼的,有些發(fā)毛的感覺。
盤鷂掄著砍刀在前面開路。忽然,他在前面一團打結(jié)的茅草旁停下來。他停得急,我跟得緊,剎不住腳步,一下子撞到他的腰上。糟了,我想,這下子一定會把他撞倒或者撞傷了。但是出乎我意料,被撞的盤鷂卻像一堵石墻一樣一動不動。
“盤師傅。”我叫了他一聲,但他像沒聽到一樣,還是一動不動。
“盤師傅,你怎么啦?”我提高了聲音繼續(xù)叫他,但他還是不回答也不動。我慌了,難道是我這一撞像武俠小說里寫的和神話劇里放的那樣撞到他啞穴和靜穴了?一種恐懼和不祥之感籠罩了我。
“怎么啦?”跟上來的老湯問。
我指著盤鷂說:“他……他不說話也不動了?!庇捎诔泽@和恐懼,我的聲音小得連自己也聽不清,恐怕是林子里那些飛來闖去嗡嗡嘈嘈的麻腳蚊太吵了,掩蓋了我的聲音。
“不會吧?!崩蠝犃茫犚娏?。他繞過我,拍著盤鷂肩膀叫:“盤師傅!盤師傅!”盤鷂還是不語也不動。
最后跟上來的小余捋著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問:“怎么啦?發(fā)生什么事啦?”
老湯縮脖子吐舌頭,還配合攤了一下手:“不知道,可能是撞邪了吧?!?/p>
“要癲呢你?!毙∮鄵P起手里的樹棍欲打老湯,“叫你在這亂嚇人?!?/p>
“別鬧了?!蔽抑浦顾麄?,“可能真出問題了?!?/p>
我話沒落音,盤鷂突然開口了:“前面有草結(jié)。”
盤鷂沒什么事我就放心了,老湯和小余也松了一口氣。我問:“就是前面那個草結(jié)嗎?”
“是的。”盤鷂說,“我們繞道走吧。”從他的口氣里,我判斷他也是剛剛驚魂未定。
“不就是一個草結(jié)嘛,為什么要繞道走呢?”老湯問。
“聽俺的,不會錯?!北P鷂說。
“對對,聽盤師傅的,不會錯?!蔽腋胶驼f。在這云遮霧罩怪事百出的深山老林里,作為向?qū)У谋P鷂就是我們的引路神和保護神,他的話就是圣旨,就是師令,我們必須不折不扣聽從。于是,我們跟著他走向了另一條山路。
野人谷這時候停了風,樹葉不響了,也沒有鳥叫。我們這時已經(jīng)走進了一段干凅的溝谷,溪水不見了,因此也聽不到泉水流淌的聲音,只聽到幾個人像拉風廂似的呼呼喘氣。老湯耐不了寂寞,向盤鷂請教遇到草結(jié)要繞道而行是怎么回事。盤鷂說,在山里,茅草打結(jié)是有很多講究的,比如獵人在這片草叢里挖了捕野獸的陷阱、設(shè)置了捕野獸的鐵夾、安裝了捕野獸的索套和同樣也是為了捕野獸而放蠱布迷藥等等,草結(jié)就是提醒行人小心;另外就是以前曾經(jīng)在這里發(fā)生過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土匪劫財、鬼魂索命等等,草結(jié)就是釋放阻止那些有貪心的人“回頭是岸”信息的。
盤鷂一番話聽得我頭皮發(fā)麻,脊背冰涼:“難道是我們哪個人有了貪心?”
“不是我?!崩蠝R上聲明,“我是沒有貪心的?!?/p>
“此地無銀三百兩?!蔽夜室饧に?,“你叫老湯,你不貪誰貪?莫不是看到我們小余漂亮起了貪色之心吧?”
“打住打住。”小余不干了,面紅耳赤叫了起來,“你兩人是被鬼摸了腦殼吧,怎么拿我開刷起來了呢?”
“別鬧了別鬧了?!北P鷂說,“俺講草結(jié)阻止貪心人是有來歷的?!?/p>
我問:“什么來歷?盤師傅您快說說?!?/p>
盤鷂說,很多年前,有兩個淘金人,一個叫阿三,一個叫阿成,他們結(jié)伴進了這片野人谷,準備去空空巖淘金。一路上,他們都在討論怎樣尋找金脈,這是唯一可以驅(qū)趕寂寞和恐懼的話題。
阿三說,老輩淘金人都講,尋找沙金一般都是看河流的變化。河流轉(zhuǎn)彎、交匯、堆積和消失的老河道都是沙金富集的地方。尋找?guī)r金一般都是看山脈走向,巖金一般由山脊向溝谷分布,要用錘頭敲打露頭礦石仔細觀察尋找,富礦往往是在微小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的。一提到富礦阿三就高興起來,他心情開朗,腳步穩(wěn)健,嘴里還哼起聽不清詞的小調(diào)。他說阿成跟著他算是跟對人了,兩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阿三是那種心胸坦蕩豪俠仗義的人。阿成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困難,那幾年又走狗屎運虧了做生意的本錢,全靠阿三幫助才勉強渡過難關(guān)。
阿三說了半天,阿成卻一直沒有吭聲。阿三是個喜歡講話的人,不像阿成那樣陰沉,成天像個悶葫蘆一樣。阿三問他為啥不說話,阿成說他在想一件事。阿三問啥事?阿成欲言又止。阿三說有話就講。阿成為難地說這事實在是不好開口啊。
阿三說俺們兄弟兩個還有啥不好開口的呢?你是不是想提找到礦以后分成的事?這個你別擔心,到時候當然是俺哥兩個五五分成啦,有福同享嘛。阿成說不是這事,他想講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阿三問他啥事?阿成吞吞吐吐說他想把他和阿梅的事情先緩一緩。
阿三明白是阿成和阿梅結(jié)婚的事情,他笑了起來,這是正大光明的事情,遮遮掩掩干啥?緩一緩就緩一緩嘛,煮熟的鴨子跑不了,阿梅遲早是你的人。等俺們把礦搞到手,你們熱火朝天辦一場就是了。
阿成干咳了一聲,好像喉嚨里卡了一件什么東西,半天才吐出來,說他想和她分手算了。他鼓足勇氣終于把話講了出來,就好像拿掉了堵在心頭的一塊磚。
阿三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問這是怎么回事?阿成說他家里窮,不能連累阿梅,那樣會害了她的。
阿三停下來看著阿成,仿佛第一次認識他。阿梅是他們一個村子里的人,他們?nèi)齻€人一起長大。阿三最先看上阿梅,可是阿梅卻看不上他,嫌他粗俗,沒有文化。她看上了阿成,因為阿成讀過高中,腦子靈活,于是兩個人就好上了。阿三并沒有計較,而是真誠地祝福他們。現(xiàn)在阿成突然講出這樣的話來,阿三實在是感到很吃驚。阿三雖然是個粗人,但是他還是比較心細的,要不然他怎么能夠發(fā)現(xiàn)金礦?找礦是需要耐心和細心的。他問阿成不知道有礦之前為啥不講這樣的話呢?你這狗日的。
阿成不敢正視阿三,他側(cè)首看著空蕩蕩的山谷,他覺得自己講出來的話也像這山谷一樣空空蕩蕩,沒有內(nèi)容和分量。
阿三抽燃一只煙,濃濃的煙霧在他頭上繚繞。他說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吧。他狠吸了幾口煙,然后把煙頭扔掉,轉(zhuǎn)身繼續(xù)趕路。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默默地往前走著。
阿成跟在阿三后面,阿三的脊背高大而寬厚,像一堵高不可攀的赤褐色的石壁,阿成感到非常壓抑。他想講一些什么,但是又找不到話頭。他甚至想超過阿三走到他的前面去擺脫這種壓抑,但是他又沒有這種勇氣。
阿三也很壓抑,他在努力尋找這種壓抑的由來。也許是他們不該來這野人谷尋找金礦。老輩子人講過,人沒有到萬不得已時候,比如找食、逃命等各種情況,千萬不要輕易進入野人谷,因為人在外面也許是一個正常人,但是一旦進入野人谷,人就會不正常的,輕者會得癡病,產(chǎn)生幻覺,重者會變成野人,沒有人性,甚至丟命,這也許與野人谷的陰森、荒僻和瘴氣有關(guān),因為環(huán)境往往是影響和改變?nèi)说闹旅蛩亍?/p>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阿成問阿三快到有礦的地方了沒?阿三沒有回答,也許是沒有聽到。他繼續(xù)在前面走著,進入一片草叢。這片草叢很深,阿三用木棍邊打邊走,為的是驚動埋伏在草叢中的蛇蝎,趕走他們,如同趕走那個煩惱他的壓抑。就在這時候,阿成一腳踏空,啊呀一聲跌進一個莽草覆蓋的洞穴里,興好洞里都是爛草腐泥,但也把他跌得夠嗆。
阿成在洞里大喊。洞太深,他跌下來時洞口馬上又被亂草蓋住擋了光線,洞里漆黑一片。他試著往上跳躍了幾下,企圖抓住洞沿攀上去,但是無濟于事。他喊了幾聲,但是上面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就好像并沒有發(fā)生他跌入洞里這件事一樣。難道走在他前面的阿三沒有看見?還是阿三遠遠地跟在后面還沒有趕上來?于是他沒有再喊,就在洞里靜靜地呆著,等待阿三的呼喊、尋找和救援。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阿成的頭頂上還是一片可怕的黑暗,然而最可怕的卻是他不僅沒有聽到阿三的呼喊,連他傳遞給阿三的呼聲也沒有得到回應(yīng)?!鞍⑷?!”他暴跳如雷地大吼起來,震得頭頂上的亂草嗖嗖發(fā)抖,草灰紛紛落在他的頭上,“阿三死到哪里去了?”喊過之后還是沒有回應(yīng)。阿成忽然感到冰涼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籠罩著他,那個可怕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阿成頭上的冷汗像水一樣從流下來。他也算一個在野山里滾爬多年的漢子,但現(xiàn)在卻冷得渾身嗖嗖發(fā)抖。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就在阿成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阿三的叫聲:“阿成!你在哪里?”
“我在這里——”阿成馬上回答,他縮到洞壁陷進去的一個凹洞里,讓上面的石頭和木棍之類的兇器傷不到他,這樣即使洞外的人有什么不良居心,他也可以暫時避險。
洞口的亂草被人撥開了,白花花的光線垂直射進洞里。阿成看到阿三伸在洞口的臉,特別是他那兩只像小燈籠一樣的鼓眼閃著綠瑩瑩的光。
“阿成,你怎么跌進洞里去了?”阿三在上面問。
“別廢話了,快……找東西讓我上去?!卑⒊杀锪税胩?,才把那個“救”字換成“讓”字。他想我阿成無論在啥時候都是一條漢子,絕不會在危難時刻屈膝哀求。阿三救我是他義不容辭,而不是我求他。
“好!”阿三答應(yīng)著,隨即放下一根很粗的木棒,斜斜地依在洞壁上,“阿成你抓住這根棍子上來,我在上面拉你一把?!?/p>
阿成看看棍子,又看看阿三,現(xiàn)在他好像并不像剛開始掉下來那樣焦急了,也沒有按照阿三講的抓住棍子往上爬。他似乎在研究阿三和棍子之間到底存在什么關(guān)系。他想阿三為啥這么快就找到了棍子,是不是早就看到他掉進了洞里?既然早就看到他掉進了洞里,那為啥又在二十分鐘之后才來救他?這一連串的疑問使他困惑不已,他也不曉得自己這是怎么了?從啥時候開始變得這樣疑神疑鬼?難道真的是人一進入野人谷就會發(fā)生改變嗎?
“阿成,快上來啊?!卑⑷谏厦娼?。
“你退開!”阿成在下面說,“退到十步之外叫我一聲?!?/p>
阿三不明白阿成這是怎么了,但他還是按照阿成講的退開,然后叫:“阿成,我退開了。”
阿成側(cè)耳傾聽,分辨出阿三的聲音確實是從十步開外的地方傳來的,于是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握住木棍縱身一彈,飛也似地躥出了土洞。
阿三看見阿成從洞里跳出來,馬上走過來說:“阿成,你為啥掉進洞里去了?”看他那余悸未消的樣子,好像確實不知道有這么一回事。
“你到哪里去了?”阿成彈彈身上的泥土,憤怒地問。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呀?!卑⑷卣f。
“那我叫你你為啥不答應(yīng)?”阿成咄咄逼人,“為啥你走在前面沒掉下去而我走在后面卻掉下去了?為啥我掉下去那么久之后你才發(fā)現(xiàn)我?”
“我走著走著一回頭就不見你了?!卑⑷f,“于是我就在草叢里亂跑,邊跑邊找,確實沒有聽到你叫我,后來我又找回來的時候才聽到的?!?/p>
阿成往四周的荒草叢掃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只有一條被腳踏倒的草路從這個土洞開始往野人谷的縱深處延伸過去。但是他跌進土洞之前是沒有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條路的。再一看,洞的前方詭異地挽了幾個凌亂的草結(jié)……
盤鷂突然結(jié)束了他的講述,站在那里向四面瞭望。
“后來呢?怎么樣了?”老湯問盤鷂,他還想繼續(xù)聽下去。我想,老湯這個狗日的真笨,不用聽也知道結(jié)果了。
“空空巖到了?!北P鷂說。
“到了?”我還沒從長途跋涉的艱辛和恐懼中復(fù)蘇,突然到達目的地有幾分吃驚。
“這么快就到了?”老湯說,“我還沒走夠呢?!彼莻€快樂的人,說話幽默恢諧。
小余一聽到了,立即像卸了千斤重擔一樣松了一口氣,隨即又稀泥一樣癱軟在地上,口里一連聲埋怨老湯:“你這個老湯啊,真是老貪。你是貪還沒走夠呢還是貪苦沒吃完?”
老湯唐老鴨一樣嘎嘎大笑:“我是貪還沒看夠你呢?!?/p>
小余撒潑一樣說:“你看你看,你現(xiàn)在繼續(xù)看呀。”
“好了好了。”我說,“看什么看?我們還是先進巖里看祖師爺吧?!?/p>
我們立足的地方是一堵懸崖峭壁,赭紅色的巖壁刀削一樣直聳云霄。巖壁下有一個巨大的洞口,被倒生的亂樹雜草和藤蘿遮住了光線,幽暗神秘。洞里有泉水流出,在外面一個石凹里聚成水潭,清澈透明。
我們?nèi)∪畠袅耸帜?,正衣整發(fā),又跟著盤鷂在洞口焚了香紙,行了拜師之禮,方才進洞。洞很深且大,上有奇石下有怪壘,一個球場大的空地中間突兀著一塊人形巨石,束發(fā)盤膝,似參禪打坐。
洞里除我們四個遠道來訪者,再也沒有其他人。
“祖師爺呢?”我問盤鷂,“祖師爺在哪里?”
“對,祖師爺在哪里?”老湯跟著問。
盤鷂站在巨石前不說話,好像他也變成了石頭一樣。突然,他雙膝一跪,伏在巨石前磕頭如搗蒜:“我們來遲了,祖師爺羽化成仙了……”
我們面面相覷。
洞中泉水鳴響,引發(fā)空壁回音,有如仙樂天籟,久久不絕……
【作者簡介】秋人,原名伍秋福,廣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廣西文學》 《滇池》 《紅豆》《雪蓮》《短篇小說》《小說月刊》《北方作家》《荷花淀》《南方文學》等刊。曾獲浩然文學獎、廣西群眾文學獎、《今古傳奇》優(yōu)秀小說獎、馮夢龍杯短篇小說獎、廣西第九屆、第十屆小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