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野

1

白墻黛瓦外，不想寄居在姑奶奶家的林念安趴在墻根號哭。

允洋砸了菱角過來：“你是林婆婆的孫女吧？”他撬開雪白果肉放到她掌心。菱角入嘴，她頓覺口感粉糯，微甜中透著清新的澀與香。姑奶奶微笑：“念安，若你愛吃，我讓允洋日日給你帶。”嚼著鮮嫩甜脆的菱角，林念安對命運的安排低了頭。林念安的父母工作外調(diào)，把她送到江南水鄉(xiāng)。

為打發(fā)晨光，林念安在大木桌前練字。住隔壁的允洋闖進來：“字不錯嘛！”可話音剛落，他猛地抽開宣紙，林念安筆鋒一歪，毀了一紙好字。她嘴角抽了抽，差點兒一桿子墨水甩他臉上。允洋躲開嬉皮笑臉道：“走，帶你采菱角！”

鋪滿水生植物的水塘，《采菱歌》里的小船一條不見，只有泡澡用的大木盆。林念安滿頭黑線，該不會誆她來跳澡盆吧？再說，她以前差點兒淹死在泳池，對有水的地方敬謝不敏。見她想走，允洋突然一推，花顏少女摔進木盆，嚇得花容失色。允洋跳上另一個木盆哈哈大笑，神采飛揚喊著：“出發(fā)！”

上了賊船，林念安硬著頭皮學(xué)允洋劃開木盆。薄薄輕霧籠罩在水塘上，綠水蕩起漣漪，淡墨色浮萍隨波讓出寬寬水路。纖纖菱葉順著水流輕歌飄蕩，淺褐羽毛般的細根在水下悠揚曼舞。劃到深處，也不見半個菱角，林念安怒吼：“你騙人，哪有什么菱角？”允洋撲哧一笑，用力把浮萍連根翻起，藏在莖下的菱角展露在陽光下。她依葫蘆畫瓢，扯出紅嫩的菱角。兩人狂摘一氣，小木盆堆起小山般的菱角。

快到正午，允洋媽買了排骨留客，叮囑允洋洗菱角。林念安想搭把手，指尖卻被尖尖菱角劃傷。他嘲笑：“笨死了?！彼敕瘩g，他掉頭飛奔取出碘酒幫她上藥。林念安想縮手卻被他牢牢拉住，臉驀然一紅。

允洋拿了竹簸箕裝上菱角，放到水里晃蕩，再拿木棍橫搗。洗凈的菱角擱在木板上，他手起刀落，將菱角剖成完美的兩半，刀功之好讓林念安暗暗驚嘆。取出的瑩白果肉放入水中，像一塊塊美玉，染盡清水的透澈。菱角炒排骨的蔥花釋放異香，菱角粉糯香甜，排骨鮮嫩飽滿，天然勾芡卷著食材充盈滿口，唇齒間一派清新。

林念安第一次覺得，留在江南水鄉(xiāng)，也沒那么難過了。

2

有了允洋，日子鮮活不少。可他總惡作劇，將林念安的馬尾扯掉，在她櫻花粉裙子上抹把黑泥巴，還將水田抓回的蟲子放進她的硯臺。林念安恨得牙癢癢去追，允洋一溜煙跑個沒影。

寒冬散去，春江水暖。林念安幫姑奶奶將鴨子趕出窩，朝初染新綠的水塘奔去。允洋用竹竿攆得小鴨們嘎嘎亂叫，四處亂逃，急不可待地跳進水里。見他叉腰大笑，林念安追過去打鬧。允洋教她拿石子打水漂，小小石塊激起碧波漣漪，在水塘泛起雪白波浪。

柔風拂過，細雨蒙蒙，她烏亮的發(fā)絲隨楊柳飛揚，他明媚的笑顏如春和景明。春意隨春雨晃入兩人眼中，悄然落入心間。林念安的心底似有藤蔓破土而出，往心窩深處漸漸交織。

盛夏已過，菱角米飽滿，又到采菱時節(jié)。允洋跟同水鄉(xiāng)的小霸一較高下，小霸占了先機。等允洋和林念安快追到時，小霸脫剩褲衩吃起菱角，嚇得她捂住雙眼。允洋惱怒將木盆撞向小霸，又取走擱在盆邊的長褲，讓小霸拿菱角來換。兩人在塘中央扭打，林念安還在閉眼，卻不知被誰的木盆撞過來。“撲通”一下，她掉進塘里，溺水記憶恐怖襲來。

良久，睜開眼的林念安看見小霸穿好褲子，乖乖獻上菱角。而她躺在允洋懷里，臉紅得厲害。為掩飾心底狂跳，她推開他，嗔怪他搶走小霸褲子，還大打出手害她落水。允洋卻不松手，眸中微映日光把她裝入眼里。林念安落荒而逃，心落在踩不到底的水塘。

換上干凈衣裳，林念安愣愣想，欺負她的允洋到底喜不喜歡她？這時，姑奶奶的孫女回來了，說幼兒園有個小男孩常欺負她，她再也不要跟他玩兒了?？伤龐寢屔裱a刀：“才怪呢，她可喜歡那男孩了。我看小男孩也是喜歡囡囡的，不然那么多女孩子，干嗎只招惹她？”林念安的心突然明澈無比。

初嘗情愛滋味，仿若置身鴻蒙，天地初開。

緋紅晚霞散落天際，允洋帶來菱角做的哨子，將肉掏空，在殼上貼上竹膜，能吹出聲。允洋假裝輕松：“你不是學(xué)過長笛嗎？等我去集市把菱角賣了，給你買生日禮物?！绷帜畎部裣玻S口提過的小愛好被他記在心底。

允洋放學(xué)就泡到水里，采完的鮮嫩菱角拿到街市，小錢袋越來越沉。那日，為挖到更深處的菱角，允洋跳下水卻被螞蟥咬了，林念安嚇得眼淚直掉。允洋拍打傷口周圍，螞蟥松開脫落，林念安松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以為你會……”他笑道：“以為我會怎樣？會死？”見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她惱得扭過身?？伤康媚敲唇?，毫厘之間，唇快要沖破濃霧，她側(cè)身一躲落入他懷里。

接天菱葉間，少男少女猶如一對璧人，相擁在水中央，情愫如暗香浮動。

3

林念安生日前夕，允洋爸爸重病入院，急需大筆醫(yī)藥費，少年肩頭重了許多。

她說：“我不要禮物，你把錢全用在叔叔身上?！痹恃笱劾镅谟持鴾\淺朦朧：“可我答應(yīng)你的?！蹦咎炷簧希枪饷骰位?。林念安親了他一口：“禮物我拿走了?！彼嬷鑱y心跳躲回庭院，允洋呆呆站在原地，任流云翻飛，星河湍動。勇敢與責任，是她與他在愛里，學(xué)習的第一課。

幸好，允洋爸爸有好轉(zhuǎn)，可允洋比同齡人承受更多艱辛：采菱、挖藕、捕魚、撈蝦，貼補家里。見面的日子愈發(fā)減少。

此時，林念安父母調(diào)回原地，給她辦轉(zhuǎn)學(xué)。年少的愛剛萌芽就要被掐滅，時空的隔絕將他們再次散落南北。

告別前，忽明忽暗的樹影下，他取出風干的黑色菱角。上面刻了字，一端為念，一端為安。允洋說，賣菱角時，聽別人說菱角也叫鬼角菩提，能保平安。他用紅繩把菱角穿起系上她頸間。林念安淚水奔涌，吾心思念，即是心安。月光緩緩落下，水塘輪廓漸漸模糊，他們裝著靜默的離別沉重地蹚過黑夜。

林念安走了，轉(zhuǎn)身帶走整個青春，從寂靜鄉(xiāng)野到喧囂鬧市，不能回頭?；貧w城市繁華的中軸線，她忙于升學(xué)、就業(yè)、社交，直至戀愛。有時，站在摩天大樓高處望著無盡蒼穹，林念安會回想，17歲那年，她以為掌心的菱角就是愛情的全部模樣，可光陰之川浸泡過的人和事都不可能再回來。就像那年在有水田和菱角的江南，曾有個不羈灑脫的少年在菱葉塘前用鵝黃的花朵蕩起她心底漣漪。但是，從水間野趣到滾滾紅塵，從年少輕狂到白霜滿頭，路太過漫漫，終究無法走到光陰盡頭。

10年后，姑奶奶在電話里絮叨，允洋成了種菱專業(yè)戶，剛?cè)⑸蠇善蓿兆酉窳饨怯痔鹩置?。她感慨：“這些年，允洋過得真不容易啊！前幾日他還問我地址，說要給你寄點菱角咧！”林念安摩挲著鬼角菩提，窗外輕風依舊追逐著流云，命途卻已是白云蒼狗。思念早已燃盡成灰，情愛也在時光洗滌中消弭。可允洋的身影在心頭不滅，即使后來遇到更多的人，也不如最初的少年那般讓她感到地動山搖。

也許，這就是第一次喜歡上的人在靈魂深處鐫刻的痕跡吧！即使風雪驟停，彼此再無瓜葛，他的模樣也不曾在海闊天明的塵寰間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