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秀云

(山西大學文學院,030006,太原)

遼代耶律倍,小字圖欲(托云),曾被封為人皇王,主理東丹國事務。 他是太祖耶律阿保機的長子,元初政治家耶律楚材的八世祖。 耶律楚材在他的詩歌中多次提到自己是“東丹八葉孫”[1],把耶律倍當成了自己的驕傲,并成為激勵自己奮進的動力源泉。 遼太祖以他的雄才偉略奪得了大量的土地和百姓,創(chuàng)建了遼朝,他作為開國之君的氣勢和功績,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應該是耶律楚材的驕傲,更應該是他在詩歌中反復歌詠的內(nèi)容,但是在耶律楚材的詩歌中并沒有大力歌頌這位九世祖,他引以為驕傲的卻是失去皇位繼承權(quán),流落海外的八世祖耶律倍。 耶律楚材對耶律倍的尊崇,我們只能從耶律倍在遼金元時代美好的聲譽來理解。 耶律倍在皇權(quán)斗爭中是一個失敗者,最后被人殺害,他之所以在遼金元時代都引起人們的贊美,是因為他的讓國行為,而他的讓國行為與他對儒家文化的喜愛是分不開的。

近年來學界對耶律倍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對讓國事件也有了比較深入的探討,但是對儒家文化在讓國事件中的影響還沒有充分研究,本論文擬就此問題分析研究,從而進一步探討儒家文化對遼代政治思想的影響。

1 史料對讓國事件的記載

耶律倍自幼聰明好學,雖為契丹貴族,對中原文化卻十分仰慕。 遼太祖神策元年(916)被立為太子。 遼太祖駕崩后,母親述律皇后對他不滿意,希望次子耶律德光即位。 在母親的策劃下,耶律德光登上了皇位,耶律倍失去了皇位繼承權(quán)。 后又受到新皇帝的猜疑,無奈之下遠赴他國。 記載耶律倍生平事跡的文獻主要有《遼史》和《契丹國志》。 在兩部文獻中都記載了他失去皇位這一事件,但對他失去皇位的過程,兩部文獻的記載是不一樣的。 《契丹國志》記載：

太祖崩,述律后愛中子德光,欲立之,至西樓,命與突欲俱乘馬立帳前,謂諸將曰：“二子吾皆愛之,莫知所立,汝曹擇可立者執(zhí)其轡?！敝T將知其意,爭歡躍曰：“愿事元帥太子。”后曰：“眾之所欲,吾安敢違?”遂立之,為天皇王,稱皇帝。突欲慍,帥數(shù)百騎,欲奔唐,為邏者所遏。 后不罪,遣歸東丹。 唐明宗長興元年,突欲自以失職,帥部曲四十人,越海自登州奔唐。[2]

《遼史》記載：

太宗訃至,倍即日奔赴山陵。 倍知皇太后意欲立德光,乃謂公卿曰：“大元帥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屬,宜主社稷?！蹦伺c群臣請于太后而讓位焉。 于是大元帥即皇帝位,是為太宗。

太宗既立,見疑,以東平為南京,徙倍居之,盡遷其民。 又置衛(wèi)士陰伺動靜。 倍既歸國,命王繼遠撰《建南京碑》,起書樓于西宮,作《樂田園詩》。 唐明宗聞之,遣人跨海持書密召倍。 倍因畋海上。 使再至,倍謂左右曰：“我以天下讓主上,今反見疑；不如適他國,以成吳太伯之名?！绷⒛竞Ｉ?刻詩曰：“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 羞見故鄉(xiāng)人,從此投外國?！睌y高美人,載書浮海而去。[3]

在這兩種文獻中都記載了一個事實：耶律倍在與耶律德光的皇位爭奪戰(zhàn)中,因為述律皇后的傾向,明顯地處在了劣勢,最后徹底失敗。 兩種文獻在陳述事件的過程時有明顯的不同,《契丹國志》比較粗略,記載了述律皇后用公卿大臣執(zhí)馬轡的方式選擇了耶律德光,耶律倍當眾失敗,怒而出走。 這一記載中耶律倍敗得很不體面。在《遼史》中,耶律倍看到了母親述律皇后的意思,主動在公卿大臣中散布自己想要退讓,最后與群臣一起請于太后,讓耶律德光順利地登上了皇位。 耶律倍自己雖然失敗,但很體面地退出了敗局,同時也遂了皇太后之愿。

兩部史書對爭奪皇位這件事的記載完全不同,而真相只有一個,難道有一部史書是杜撰嗎?耶律倍之子、遼世宗耶律阮在天祿元年(947)“追謚皇考曰讓國皇帝”。[4]如果事實是耶律倍在執(zhí)馬轡選皇帝的事件中很不體面地失敗,而根本沒有主動退讓的行為,那么在事情發(fā)生二十年之后,在當年相關(guān)人員還活著的情況下,遼世宗封耶律倍為“讓國皇帝”就毫無根據(jù),讓人恥笑。 他完全可以封別的謚號,為什么要用“讓國皇帝”這一謚號授人話柄呢? 如果根本不存在讓國的行為,那么《遼史》的記載中就有許多杜撰的成分。“倍謂左右曰：‘我以天下讓主上,今反見疑；不如適他國,以成吳太伯之名?！边@句話必須是在有讓國行為的基礎(chǔ)上說出的,如果沒有退讓的行為,那么這一句話就成了杜撰了。

自《春秋》以來,如實記載歷史就是史家的傳統(tǒng),在重大事件上,他們不可能編造事實。 史家可以對史料進行選擇,但杜撰是不符合史家的道德要求的。 所以從這一角度來說,讓國行為應該是存在的。 對于讓國事件,史書中出現(xiàn)完全不同記載的原因應該是：皇位爭奪是一個過程,不同的史書選擇了這一過程的不同階段的史料,《契丹國志》記載的執(zhí)馬轡選新主,是述律皇后的一次大臣選擇新主的意向測試,《遼史》記載的是皇權(quán)爭奪戰(zhàn)中兄弟母子間矛盾的圓滿解決。

2 讓國事件彰顯儒家的孝悌美德

皇位爭奪戰(zhàn)以獨特的方式結(jié)束了,這里沒有刀光劍影,沒有鮮血四濺,耶律德光順利得到皇位,是為遼太宗,母親耶律皇后也滿意地成為了太后,母子兄弟之間親情甚濃。

作為獲益者的耶律德光對兄長表現(xiàn)出了敬愛之意。

(天顯三年九月)乙丑,幸人皇王倍第。 ……辛卯,再幸人皇王第。[5]

(天顯四年夏四月)辛酉,人皇王倍來朝?！?八月)癸卯,幸人皇王第。 ……冬十月壬寅,幸人皇王第,宴群臣。[6]

(天顯五年二月)丙辰,上與人皇王朝皇太后。 ……(三月)乙酉,宴人皇王僚屬便殿。 ……夏四月乙未,詔人皇王先赴祖陵謁太祖廟。 丙辰,會祖陵。 人皇王歸國。[7]

(天顯五年)九月乙卯,詔舍利普寧撫慰人皇王。 庚辰,詔置人皇王儀衛(wèi)。 ……(冬十月)甲辰,人皇王進玉笛。[8]

耶律德光在登上皇位之后,與人皇王倍的關(guān)系還是比較密切的,皇上經(jīng)常駕臨耶律倍的府第,他們一起宴飲,互贈禮物,他們一起拜謁太祖陵墓,一起去拜見皇太后。 從皇帝的這些行為中可以知道,爭奪帝位時,他們的兄弟之情并沒有受到嚴重傷害。 發(fā)生讓國事件后,兄弟之間的感情更加深厚。 如果不是遼太宗對兄長的讓國行為心存感激,他就不會在百忙之中時時記著關(guān)愛耶律倍。

在耶律倍遠赴海外之后,兄弟之間還有書信往來。 “(天顯七年)夏四月甲戌,唐遣使來聘,致人皇王倍書?！盵9]“(天顯八年)十一月辛丑,太皇太后崩,遣使告哀于唐及人皇王倍?！盵10]耶律德光也經(jīng)常回憶兄弟在一起時的情景。 “(天顯十年)冬十一月丙午,幸弘福寺為皇后飯僧,見觀音畫像,乃大圣皇帝、應天皇后及人皇王所施,顧左右曰：‘昔與父母兄弟聚觀于此,歲時未幾,今我獨來!’悲嘆不已,乃自制文題于壁,以極追感之意。 讀者悲之?！盵11]遼太宗此時的感慨是觸景而發(fā),情感真實,表現(xiàn)出了濃濃的手足之情。

在耶律倍遠赴海外之后,耶律德光盡力照顧她的妃子和子女,保護著他的利益。

(天顯六年三月)丁亥,人皇王倍妃蕭氏率其國僚屬來見。[12]

(會同三年秋七月),丙子,從皇太后視人皇王妃疾。 戊寅,人皇王妃蕭氏薨。 ……丙午,徙人皇王行宮于其妃薨所……八月己亥,詔東丹吏民為其王倍妃蕭氏服。[13]

帝(遼世宗耶律阮)儀觀豐偉,內(nèi)寬外嚴,善騎射,樂施予,人望歸之。 太宗愛之如子。 會同九年,從伐晉。 大同元年二月,封永康王。 夏四月丁丑,太宗崩于欒城。 戊寅,梓宮次鎮(zhèn)陽,即皇帝位于柩前。[14]

耶律倍的長子耶律阮得到了耶律德光的關(guān)愛,形成了自己的勢力,在耶律德光駕崩之后,順利地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如果耶律德光對耶律阮有戒心,就會早早剪除他的勢力,耶律阮也就沒有機會登上皇位。 耶律德光的表現(xiàn)間接地可以證明,耶律倍曾經(jīng)有過讓國行為,他讓耶律德光順利登上皇位,耶律德光永遠是心存感激的。正因為有一種感激的心理,他才會把耶律倍的兒子帶在身邊,視同己出。

述律太后與兒子之間母慈子孝,親情濃厚。

述律太后與遼太祖共同開創(chuàng)帝業(yè),她能征善戰(zhàn),謀略過人,殘忍獨斷,是遼太祖的得力助手。述律太后的殘忍和決斷,在下面的資料中可見一斑：

述律為人多智而忍。 阿保機死,悉召從行大將等妻,謂曰：“我今為寡婦矣,汝等豈宜有夫?！蹦藲⑵浯髮儆嗳?曰：“可往從先帝?！弊笥矣羞^者,多送木葉山,殺于阿保機墓隧中,曰：“為我見先帝于地下。”大將趙思溫,本中國人也,以材勇為阿保機所寵,述律后以事怒之,使送木葉山,思溫辭不肯行。 述律曰；“爾,先帝親信,安得不往見之?”思溫對曰：“親莫如后,后何不行?”述律曰：“我本欲從先帝于地下,以子幼,國中多故,未能也。 然可斷吾一臂以送之?！弊笥仪兄G之,乃斷其一腕,而釋思溫不殺。[15]

述律皇后在耶律阿保機死后,能夠迅速控制局面,大批斬殺大將,充分表現(xiàn)出了她果斷殘忍的性格特點,同時也可見她謀略非凡、膽識超群,具有草原民族政治首領(lǐng)的基本特質(zhì)。 另一方面,她可以自斷手臂,可見其具有堅強的意志力。 如此殘忍果斷的“斷腕太后”,她很清楚國家需要什么樣的皇帝,她選定的皇位繼承人是耶律德光。如果兩個兒子為爭奪皇位相互廝殺,她完全會迅速取舍、果斷出擊的。 但作為母親,誰都不愿意兒子之間互相殘殺。 耶律倍的讓國行為,解決了她的難題,所以面對兒子時,她也表現(xiàn)出母親的慈祥。 “(天顯五年二月)丙辰,上與人皇王朝皇太后。 太后以皆工書,命書于前以觀之?！盵16]在發(fā)生了帝位爭奪戰(zhàn)之后,述律皇太后與他的長子之間的關(guān)系并沒有惡化。 兄弟二人一起來看望母親,母親贊賞兩個兒子的書法,命二人當堂書寫。 在這里這位具有鐵石心腸的斷腕太后也表現(xiàn)出了母親的慈祥。 母子之間,其樂也融融。 從這里可見,耶律倍在帝位爭奪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讓母親很滿意。 耶律倍遠走海外后,“雖在異國,常思其親,問安之使不絕”[17],可見母子間感情深厚,完全是儒家倡導的母慈子孝的典范。

耶律倍讓國之后,兄弟情感深厚,但皇權(quán)斗爭是激烈而復雜的,在兄弟愷悌、母慈子孝的背后,仍然涌動著皇權(quán)斗爭的暗流。 耶律德光雖然對自己的兄長心存感激,但作為皇上他又不得不對這位當年的太子存有戒心,他采用各種辦法削弱耶律倍的勢力,監(jiān)視他的行動。 對于耶律德光的戒心,耶律倍覺得非常委屈,于是遠赴他國。耶律倍赴唐之前在海邊立碑刻詩曰：“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 羞見故鄉(xiāng)人,從此投外國?！边@里記錄了耶律倍當時受壓抑的處境。 所以說,耶律倍的讓國行為彰顯了儒家的孝悌美德,同時掩蓋了皇權(quán)斗爭的復雜性。

3 讓國事件背后的文化碰撞與融合

中國的歷史是各種文化碰撞融合的過程,在遼代早期的這場皇權(quán)爭奪戰(zhàn)中,也已經(jīng)滲入了草原文化與儒家文化的碰撞與融合。

耶律倍很早就接受中原文化。 《契丹國志》卷十四載：耶律倍“性好讀書,不喜射獵。 初在東丹時,令人赍金寶私入幽州市書,載以自隨,凡數(shù)萬卷,置書堂于醫(yī)巫閭山上,扁曰：望海堂”。[18]他喜歡讀書,不喜射獵,大量搜集中原書籍,對儒家學說也理解頗深。 “時太祖問侍臣曰‘受命之君,當事天敬神。 有大功德者,朕祀之。 何先?’皆以佛對。 太祖曰：‘佛非中國教。’貝(倍)曰：‘孔子大圣,萬世所尊,宜先?！娲髳?即建孔子廟詔皇太子春秋釋奠?！盵19]在這段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耶律倍對儒家文化有比較深入的理解,他知道儒家理論在國家統(tǒng)治中可以發(fā)揮巨大作用,所以提議遼太祖祭祀孔子,希望用孔子的理論統(tǒng)治國家,教化百姓。 同時說明,當時遼太祖剛剛建國,國家的思想文化建設(shè)處于起步階段,耶律倍的提議讓遼代的統(tǒng)治階層開始認識孔子和儒學。 雖然儒家文化在契丹民族中會受到抵觸,但耶律倍的提議為儒學在遼代的傳播奠定了基礎(chǔ)。

遼太祖也受到了儒家文化的影響,這首先表現(xiàn)在皇位繼承問題上。 遼太祖是契丹國的開國之君,在他作為國君之前,契丹部族聯(lián)盟可汗是世選制。 部族可汗是酋長會議推選的,是由有威望有實力者擔任。 據(jù)《資治通鑒》引趙志忠《虜廷雜記》記載：

(契丹部族)凡立王,則眾部酋長皆集會議,其有德行功業(yè)者立之。 或災害不生,群牧孳盛,人民安堵,則王更不替代；茍不然,其諸酋長會眾部別選一名為王；故王以蕃法,亦甘心退焉,不為眾所害。[20]

從這段資料可見,契丹部族可汗是部落酋長推舉產(chǎn)生,如果出現(xiàn)大家不滿意的情況,可以另行選舉更替。 此時的部族聯(lián)盟還處在比較松散的階段,可汗是部落酋長推選,也可以隨時更換,這是很民主的一種選汗王制度。 隨著契丹部族聯(lián)盟的發(fā)展,可汗的人選更多在一個實力強大的家族內(nèi)部產(chǎn)生。 部落可汗去世,他的子孫兄弟叔伯都有資格爭奪汗位。 這樣的世選制度在遼代的柴冊儀中可以看到遺存：

擇吉日……皇帝詣高阜地,大臣、諸部帥列儀仗,遙望以拜。 皇帝遣使敕曰：“先帝升遐,有伯叔父兄在,當選賢者。 沖人不德,何以為謀?”群臣對曰：“臣等以先帝厚恩,陛下明德,咸愿盡心,敢有他圖?！?皇帝令曰：“必從汝等所愿……”[21]

耶律阿保機是在世選制中登上汗位的,憑借自己的智慧和武力打破了世選制度的更替規(guī)則,開創(chuàng)了契丹國,成為了終身制的皇帝。 但是,世選制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改變的,在遼太祖時期,就經(jīng)歷了多次兄弟反叛事件。據(jù)《遼史》 記載,太祖五年(911)、太祖六年(912)、太祖七年(913)都發(fā)生了皇弟謀反事件,他們反叛的目的就是要打破皇帝終身制,以實力爭奪皇位。 遼太祖看到了世選制在人們心中的影響很深,他也不忍自己的后代相互殘殺,希望建立穩(wěn)定的皇位繼承制度,從而徹底改變皇位世選制。 儒家宗法制度為耶律阿保機提供了皇位繼承的依據(jù),于是學習效仿,實行嫡長子繼承制,立長子耶律倍為太子。

草原文化的世選制度給每個與汗位有親緣關(guān)系的人以爭奪的理由和希望,嫡長子繼承制遏制了這些人的欲望,但是他們不會就此死心,打破剛剛建立的嫡長子繼承制就成了他們共同的目標,所以,擁立耶律德光是當時皇族權(quán)臣們的共同愿望,對耶律德光的選擇不單單是選擇能征善戰(zhàn)的理想皇帝,同時也是在選擇以前的世選制度。

從另一方面看,耶律倍喜歡讀書,大量地閱讀中原書籍,在他身上具有中原讀書人的一些特點。 他不喜射獵,說明他身上已經(jīng)丟失或者正在丟失草原游牧民族的本質(zhì)特色,他已經(jīng)不符合草原民族對君王的要求了。 他的行為引起了父母,特別是母親述律皇后的不滿。 “初,太祖嘗謂太宗必興我家,后欲令皇太子避之,太祖冊倍為東丹王?！盵22]《遼史》的這一記載說明,遼太祖對耶律德光率軍征戰(zhàn)及治理國家的才能很贊賞,認為他是皇位的理想繼承人。 在《遼史·太祖本紀》中也可以看到耶律德光的征戰(zhàn)才能。 在耶律德光浴血奮戰(zhàn),功績卓著的同時,皇太子耶律倍的主要任務是留守。 當時遼還處在武力征伐,拓寬疆土的階段,當然需要能征善戰(zhàn)的皇帝。 遼太祖與述律皇后是遼國的開國帝后,他們能征善戰(zhàn),主要靠武力開創(chuàng)帝業(yè),他們對耶律倍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儒雅特質(zhì)已經(jīng)不滿意了。 但按照嫡長子繼承制,崇尚儒家文化的耶律倍已經(jīng)被封為皇太子,是皇位的當然繼承人。 此時中原儒家文化與契丹草原文化發(fā)生碰撞,遼太祖還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撒手而去。

遼太祖去世后,述律皇后和眾大臣都選擇了能征善戰(zhàn)的契丹文化的代表人物耶律德光。 耶律倍因為他身上的某些儒家文化的特色而失敗。耶律倍的失敗,一方面是儒家文化的儒雅特質(zhì)的失敗,另一方面也是嫡長子繼承制的失敗。 中原儒家文化與契丹草原文化在皇位繼承問題上發(fā)生碰撞,儒家文化受到打擊。

述律皇后和重臣們對耶律德光的支持使得耶律倍明顯處在了劣勢,但耶律倍并沒完全任由局勢惡化,他與群臣一起請求讓國,可以說是他向述律皇后與耶律德光發(fā)起的一次主動沖擊。他沒有用草原民族固有的爭奪權(quán)力的方式——戰(zhàn)爭,而是用儒家文化中的孝悌和仁讓。 他在群臣面前贊美兄弟的功績,認為他適合繼承大統(tǒng),又主動與群臣向母親請求立耶律德光為帝,解決了母親心中的難題。 他的這一行為,表現(xiàn)出了對母親的孝,對兄弟的悌,也表現(xiàn)出了他自己的寬厚和仁愛。 在此儒家文化表現(xiàn)出了迥異于草原文化的優(yōu)勢。 首先,耶律倍的行為使得母親和兄弟頗受感動,在上面我們所列的資料中,充分地表現(xiàn)出母親和兄弟的這種心理。 母親表現(xiàn)出了慈祥,兄弟作為受益者,不斷地駕臨他的府第,表現(xiàn)出了對兄長的關(guān)愛之情。 其次,在契丹貴族中形成了不小的震動,因為他們看慣了兄弟之間為爭奪皇位的廝殺,耶律倍的行為打破了他們以前的心理定勢,使他們看到了另外一種母子兄弟情。 他們一方面為耶律倍的行為表示贊賞,一方面又給了這位讓國者一種特別的同情。

耶律倍讓國之后受到母親與兄弟的防范,他覺得非常委屈。 為了使自己的讓國行為更加徹底,他繼續(xù)追求儒家道德的完美境界。 他告訴侍從將要遠赴海外,成就“吳太伯”之名。 周太王的長子太伯與弟弟仲雍知道父王想要立賢能的少弟季歷,為了避讓賢能,他們逃到了荊蠻之地。耶律倍要學習吳太伯,徹底避讓賢能的耶律德光,他又一次用儒家的退讓美德沖擊了草原文化。 耶律倍的退讓雖然使得他與遼代皇位無緣,但卻使得他在失敗成為定局的情況下,贏得了他所能贏得的一切。 首先,他得到了“讓國皇帝”的美譽,成了草原民族中的“吳太伯”,得到了廣泛的贊美,實現(xiàn)了他遠赴海外時的期望。 其次,他贏得了遼國上下的廣泛同情,為他的子孫登上遼國的皇位打下了基礎(chǔ)。 在遼太宗之后,耶律倍的子孫相繼登上皇位。 遼代總共經(jīng)歷了九位皇帝,其中有六位都是耶律倍的子孫。 所以在這場皇權(quán)的爭奪戰(zhàn)中,當時的贏家是耶律德光,最后的贏家則是耶律倍。

4 讓國行為的強調(diào)助推儒家文化的傳播

從前面資料可知,關(guān)于耶律德光與耶律倍的皇位爭奪事件,《遼史》與《契丹國志》出現(xiàn)了明顯不同的記載,《遼史》強調(diào)的是讓國,《契丹國志》強調(diào)的是執(zhí)馬轡擇新主。 兩種記載,人皇王耶律倍的形象就迥然兩異,《遼史》中耶律倍身上具有中原儒家文化所倡導的孝悌仁愛的美德,他的行為與草原文化背景有些背離。 《契丹國志》中記載的耶律倍完全是一個草原民族貴族子弟形象。 縱觀《遼史》對耶律倍相關(guān)情況的記載,突出了耶律倍的讓國行為,而讓國之前爭奪帝位的情況,作者卻沒有提及,所以《遼史》雖然是在記載史實,但其中已經(jīng)有明顯的溢美傾向。

《遼史》是元代寫成的歷史,已經(jīng)有了遼人的演繹,也滲透了金元人對事件的理解,所以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自覺地追求儒家道德標準的人皇王。

在這件事中,首先是遼人的演繹。 遼世宗封“讓國皇帝”就是對他行為的一種強調(diào)。 讓國事件之后,皇帝多是耶律倍的子孫,他們的思想意識成了遼代社會的主流意識,他們對耶律倍宣傳時不斷強化他行為中的孝悌仁愛美德,使得耶律倍得到了比較高的社會評價。 他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儒家思想和道德標準,也在遼代社會中不斷地傳播并強化,所以說耶律倍的讓國行為與遼代儒學的傳播與發(fā)展是密切相關(guān)的。

先看后代皇帝對他的態(tài)度：“太宗改葬于醫(yī)巫閭山,謚曰‘文武元皇王’。 世宗即位,謚‘讓國皇帝’,陵曰‘顯陵’。 統(tǒng)和中,更謚‘文獻’。重熙二十年,增謚‘文獻欽義皇帝’,廟號‘義宗’?！盵23]遼代皇帝對耶律倍多次追謚,由“讓國”到“文獻”,再到“欽義”。 “讓國”是在展現(xiàn)孝悌與讓賢的美德,“文獻”是在表現(xiàn)他的淵博學識和他的君子風范,“欽義”是在表現(xiàn)他的仁義道德,這些都是在儒家的道德范疇中給予他高度的評價。 遼代皇帝對他們的這位祖先在儒家道德范疇中不斷地給予高度評價,與他們對自己皇位正統(tǒng)性的強調(diào)分不開,而他們對耶律倍讓國行為的宣傳又與儒家的道德觀分不開。 于是儒家的道德觀就融進了他們所引導的社會主流意識。 所以說從耶律倍開始,儒家文化就與遼代的草原文化不斷地碰撞融合,成了遼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遼代早年開科取士,考試的內(nèi)容就是儒家經(jīng)典。 雖然遼代禁止契丹子弟參加科考,但科考的設(shè)立說明儒家學說在遼代社會已經(jīng)占有了重要地位,科考制度本身對遼代社會儒學的傳播也有巨大的推進作用。 我們可以說,正是耶律倍的讓國行為推動了儒家文化在遼代的傳播,而后代皇帝對耶律倍的不斷追謚和祭祀也是儒家文化在遼代社會傳播的一種反映。

我們翻開史籍,介紹耶律倍的子孫時,不提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幾世孫,而是東丹幾世孫,這其實是遼代耶律倍地位的一種反映,正因為在遼代耶律倍受到推崇,他的地位已經(jīng)高過了遼太祖,他的后代才以他為榮。 耶律楚材的詩歌《過云中和張伯堅韻》：“自憐西域十年客,誰識東丹八葉孫”,《為子鑄作詩三十韻》：“赫赫東丹王,讓位如夷伯”,《子鑄生朝潤之以詩為壽予因繼其韻以遺之》：“我祖東丹王,施仁能善積”等,這些詩句表現(xiàn)了耶律楚材作為耶律倍的八世孫的驕傲心理。 耶律倍能夠成為耶律楚材的驕傲,是由當時社會對耶律倍的評價決定的。 耶律楚材生活在金元之際,金代對耶律倍比較高的社會評價是由遼代社會承繼而來的,不可能在金代突然出現(xiàn),因為金代社會沒有必要去發(fā)掘遼代初期的耶律倍作為道德典范的。 所以說耶律楚材的驕傲心理只可能來源于遼代社會對耶律倍的高度評價。

耶律倍在遼代的地位并沒有隨著遼代的滅亡而降低。 金統(tǒng)治者對中原文化也非常景仰,儒學在金代也頗為盛行。 在耶律倍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孝悌美德正是他們所倡導的內(nèi)容,所以對耶律倍的評價很高。 耶律德元及耶律履等都因為是“讓國皇帝”的后裔而受到金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注。在元代初期,雖然儒學的地位不是很高,但對耶律倍的態(tài)度直承遼金。 耶律楚材引起成吉思汗的注意,其中就有耶律倍的因素,而耶律楚材的功績也使得元代社會對耶律倍的評價進一步提高。 《遼史》在相關(guān)資料的處理中所表現(xiàn)的溢美傾向,反映了元人對耶律倍行為的贊美。 在本傳中對耶律倍的評價,也可以說明元人對他的評價之高：“自古新造之國,一傳而太子讓,豈易得哉?遼之義宗,可謂盛矣! 然讓而見疑,豈不兆于建元稱制之際乎? 斯則一時君臣昧于禮制之過也。束書浮海,寄跡他國,思親不忘,問安不絕,其心甚有足諒者焉。 觀其始慕泰伯之賢而為遠適之謀,終疾陳恒之惡而有請討之舉,志趣之卓,蓋已見于早歲先祀孔子之言歟。 善不令終,天道難詰,得非性卞嗜殺之所致也! 雖然,終遼一代,賢圣繼統(tǒng),皆其子孫。 至德之報,昭然在茲矣。”[24]這里對耶律倍的行為以“至德”來評價,還有什么評價比這更高呢?

契丹族是一個對中原文化十分仰慕的北方草原民族,在建國一百余年的時間內(nèi),積極接受中原思想文化,學習中原的政治制度,在文化建設(shè)方面跨越式地發(fā)展。 在中原文化中占有主導地位的儒家文化也在遼代迅速傳播。 但任何外來文化的傳播都會遭到本民族文化的抵制,必然會形成文化的碰撞,儒家文化在契丹族的傳播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 當時代表儒家文化的耶律倍在儒家文化與草原文化的碰撞中受到了傷害,失去了自己的利益,隨著儒家文化在契丹民族的深入傳播,耶律倍獲得了“讓國皇帝”“草原吳太伯”的美譽,他的子孫相繼登上皇位,他們在宣傳耶律倍的同時又推進了儒家文化在遼國的傳播。所以說耶律倍讓國事件是兩種文化碰撞融合的反映,對這一事件的強調(diào)也推動了儒家文化在遼代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