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紅

摘要：關于女性身體的議題越來越多地引起主流學術界的關注，但民國時期健美的女性身體卻少有人提及。長期父權文化體系對女性身體進行控制和規(guī)劃，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在敘事中頻繁塑造弱化女性身體并立其為理想女性的身體標準。例如，“閨閣千金”或者“足不出戶”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女性的活動范圍;“鶯聲燕語”則美化柔弱的聲音來進一步弱化女性的體質，而纏足更是違背肌體的自然生長規(guī)律而削弱主體的活力。然而，這一切在二十世紀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在內憂外患的社會背景中，電影與紙媒中出現(xiàn)了健美的女性身體，挑戰(zhàn)了千百年性別傳統(tǒng)對身體的束縛：此時的電影與紙媒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發(fā)聲的主場地，不僅提出廢除纏足，還熱衷贊美健美的女性身體。在父權男權對女性身體的支配讓步給國家社稷建設時，對女性健美身軀的描繪積極參與富國強民的身體改造工程，對女性身體的重塑也成了對國家形象的重塑。

關鍵詞：身體;女性;民國;期刊;政治

首先，在討論民國時期的女性身體時，很多學者從女性解放和提升女性意識這些角度入手。例子包括描述大眾視野中的摩登女郎，又或者她們身體的部位如何受到媒體的關注。① 然而，這些討論雖然涉及女性身體，卻無法深入探討女性身體與國家政治的關系。中國的近現(xiàn)代充滿多樣的斗爭，女性身體的討論與男性身體塑造一樣，應該和當時社會強調的民族性和國家政治性相聯(lián)系。被社會所管理的身體本來就是時代的產物，社會文化的產物，因此，任何有關身體的議題是無法繞過時代國家政治背景而獨立存在。

在討論近現(xiàn)代中國的身體問題時，黃金麟曾提出，清末民初中國社會對身體的改造給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視。②知識分子有如康有為和梁啟超，已積極投入到推動中國身體運動的事業(yè)中去。他們提出，要實現(xiàn)國富民強，中國必須先有強身健體的人民。在這背景之下，健康強壯的體魄不僅成為學校教育的目標也是文學電影里要樹立的身體典范。不難理解，在這個特殊時期，主導通俗文化的電影屏幕中突然出現(xiàn)了大量男性民族英雄形象，并無比自豪地向全世界觀眾展示他們肌肉發(fā)達的身軀。這些男性英雄的魅力很大程度上來自武打過程中展現(xiàn)的陽剛的男性身體以及因此所激起的國人的民族自豪感。故事里典型的橋段常是英雄挑戰(zhàn)比他們強大的外國對手而最終取得勝利，而觀眾們對這一身體與國家的隱喻心領神會。 這樣的民族英雄包括霍元甲，陳真，黃飛鴻等等。他們的身體不再使個體身體，而從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集體身體，因為他們用中國功夫和充滿力量感的身體向全世界顯示了捍衛(wèi)家國的決心和能力。所謂的身體承受的政治使命在這種情境中有了最突出的表現(xiàn)。

然而，雖然歷史上對男性身體有較高的要求，在中國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內，傳統(tǒng)性別體系反復塑造被動柔弱的女性身體形象。美國著名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家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別麻煩》一書中指出：“‘身體本身是由各種政治力量所形塑的，其策略利益在于保持那個身體被性別標記所限制并建構”。③由于男性決定什么是可接受的理想女性標準，受陳舊的道德倫理的影響和傳統(tǒng)兩性關系的制約，直到20世紀初，中國女性的身體一直都被男權所控制，并長期屈服于男權的意圖與愿望。從南唐宮廷里開始的纏足到北宋民間流行的三寸金蓮;《禮記》中對女性各種行為規(guī)范的各種禁令;班超《女誡》中頌揚的柔順美德;春秋時期對女性要求柔弱順從;清朝則認為嬌弱的女性很美，癡迷女性的三寸金蓮。

在這一歷史背景下，中國女性身體在清末民初受到前所未有的各種作用力的影響，集中反映了新舊社會、中西文化的沖突：中國傳統(tǒng)性別思想還試圖延續(xù)以往對女性身體的規(guī)訓和控制;而另一方面，帝國主義侵略使大眾看到國民身體改造的緊迫性。內憂外患的社會里，電影與紙媒上展示女性的健美身體向傳統(tǒng)性別體系對女性身體的支配進行宣戰(zhàn)。在這些寫作與影像中，女性身體有別以往：她們不是弱不禁風，而是肌肉結實，體格勻稱;身上的運動裝嚴肅而理性，肅穆與獨立;展露的有限肌膚也不服務于男性情欲凝視;甚至她們的微笑都透露著游離男性影響力范圍之外的獨立力量。

一、電影中的健美女性

中國女性與體育運動幾乎是絕緣的，至少在中國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和很大范圍內如此。女性與體力項目似乎很少在任何話題討論中被聯(lián)系在一起。 阿蘭·科爾班在描繪17、18世紀西方的西方女性時曾總結過：“總的來說，婦女即使不是被排斥在（體育運動）之外，那也是被社會邊緣化了”。④同樣的論述也適用于中國女性。

清末民初出現(xiàn)的健美女性身體形成了與當時文壇疾病敘事的一種對抗。葛紅兵在《身體政治》中指出20世紀初的中國文學作品常以疾病為主題，被陰郁，消沉和苦悶的情緒所支配。在“病重的中國：文化診斷中的身體隱喻”一章中，作者列舉了魯迅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病人：瘌痢頭的阿貴，昏昏欲睡的人們，失去理智的狂人等。由中國男性知識分子精英書寫的疾病文學恰巧與大眾歡迎的銀屏和紙媒上出現(xiàn)的健美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中國第一部體育電影是對中國知識分子，例如梁啟超等，對國民身體的改造的提議的響應。1934年孫瑜導演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出品的中國體育電影《體育皇后》圍繞一位活潑好動的女青年林瓔展開一個勵志的故事。電影運用體育這個主題，向觀眾展示了青春，朝氣，健美的女性身體。風華正茂的女青年在銀幕上身著運動短褲與襯衣，蓄著短發(fā)，為了榮譽和體育精神而努力奮斗。影片通過運動競技的場景和活力四射的女青年形象宣布中國民眾可以通過努力擁有的健壯的體格。

《體育皇后》專注于女性身體的解放和重塑：身體長期受限的女性在田徑場上飛奔來實現(xiàn)價值。劇中的女主不僅沒有裹腳;她的目標是打破百米比賽紀錄。更令人注目的是，此時的女性身體并不完全屬于個人。電影里強調：她的身體代表了國民的身體，她的成功是全國的成功。這種創(chuàng)作思想滲透到了故事的方方面面。首先，林瓔在入體校前就有了堅定不移的體育救國思想。剛到上海的她馬上觀察到大街上太瘦或者太胖的人。她感嘆道：“我知道為什么中國不強了！第一個原因就是身體太弱！”當林瓔到女子體專參觀時，鏡頭對準了校園里積極鍛煉的女青年。中景或遠景中，她們三三兩兩地鍛煉或者以集體的形式整齊排列，凸顯了一個健康向上的集體。林瓔入學后，女孩們一起洗浴，刷牙，早操，運動，鏡頭再次強調了集體的健全體格。最后，體校老師教育的“任何民族自強的原動力就是健全的身體”與電影開場的字幕“獻給為體育真精神而努力的戰(zhàn)士們”遙相呼應，把健全的體魄上升到國家民族的層面，毫不避諱地點明了身體的政治性。

二、紙媒中的健美女性

順應這一潮流，紙媒里也出現(xiàn)了大量穿著運動裝運動的中國女性形象。例如，1935年期的《大眾畫報》中，記者司徒光為參加第九屆遠東運動會的女運動員拍攝了一組照片。出于為讀者提供健美標準條件的目的，司徒光還丈量并公布了這些女運動員的體格度量。六位女運動員包括：兩位壘球選手，一位籃球選手，一位田徑選手，兩位游泳選手。女運動員為攝影記者擺好姿勢，她們笑容燦爛，身體健康。司徒光總結道：“在國內愛好運動的人里面卻不少具有健美的體格，因為她們有充分運動，身體各部分發(fā)展都是平均合度的”。⑤ 這樣的攝影作品在當時的紙媒中并不少見。同時，在1936 年《康健世界》里，也出現(xiàn)了題為“健美女姓的動態(tài)”的欄目。雜志花費一整頁編排女子運動動態(tài)的照片。四幅圖中健康美麗的女孩充滿自信對著鏡頭微笑，一位是穿著暗色裹胸衣裙的舞者，一位穿著吊帶短褲正在拋球，一位舉重，一位毫不費力地表演倒立蕩秋千。

著裝在身體塑造中具有很強的政治性，而當時運動女性身上的泳裝也與其他時期相比有明顯的時代性。30年代的泳裝是凸顯中國健美身體的另外一種重要的著裝，它的大量流行也說明了健美成為時尚的一個重要趨勢。流行的泳裝樣式是保守的一片式，看起來的效果更象是一件背心加了一條運動短褲。穿泳裝拍照或是到海邊游泳已然成風，健身即時髦的觀念深入人心。1939年《中華（上海）》畫報里出現(xiàn)的一組照片題為“長夏消暑：健美的身體，寄寓健美的精神”。照片中的年輕女性身著泳裝，在游泳池邊或者海邊沙灘上大方地向鏡頭展示自己健美的身體。

最后，健美的中國女性形象在雜志上并不是孤立的，她們的照片常與國外健美女性的照片并排放置，作為參照，展開一場國際上女性身體的對話。例如， 1942年《現(xiàn)代體育》中羅列了世界健美女姓的典范。又或者，1939年《家庭與婦女》中刊登了外國美容學專家雪維亞夫人提出的健美女子體格標準， 對女性身體的部位例如大腿，小腿，腳踝等的長度寬度提出了標準范圍值。還有的做法是將中國健美女性放在國外健美女性中間進行不自覺的比較?！缎氯酥芸返摹绑w格鍛煉：健美的女性：中國的健美明星”標題下中羅列了三國健美女性的照片。她們分別為：蘇聯(lián)的新女性，中國的健美明星和美國女性的健美運動。由于各組照片中的人物身材都勻稱健康，再加上她們姿勢各異，情態(tài)各異，所以，最終幾組照片并沒有形成敏感的競爭模式，而是安靜的比較和共賞。

綜上所述，清末民初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充滿危機的時代：中西，新舊思想互相沖撞交匯。在這種大背景下，中國女性的身體的書寫不僅反映了時代的變遷，還提供一個探索歷史的新角度?？偠灾?，當時的電影和紙媒中都出現(xiàn)了健美的女性身體。作為一種政治發(fā)聲的手段，這些身體不是私人的，而是作為具有政治意義的實體而存在，她們積極參與了富國強民的身體改造運動。在形象上，不僅擺脫了過往弱化女性身體的傳統(tǒng)也暫時放棄了消費社會中將她們色情化的做法。對這一現(xiàn)象的深入探討對中國女性文化研究具有積極的意義。

參考文獻

[1]程亞麗.“‘五四時期女性身體的美學建構”[J]上海大學學報，2014，31（6）.

[2]黃金麟.歷史、身體、國家[M]新星出版社，2006：19.

[3]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168.

[4]阿蘭·科爾班.身體的歷史（卷二）[M]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312.

[5]司徒光.“美的標準”[J]大眾畫報，1935，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