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苗 崔江
一
娘去世的消息傳到戲校后,大師姐玉芹替貞兒告了假,貞兒在宿舍的床上躺了整整一個禮拜。怕大聲哭惹人厭,她哭的時候都蒙著被子,眼淚流到最后都流不出了,只覺得心口發(fā)酸,整個人都干枯了。
娘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不住地跳啊跳,貞兒又一陣心口發(fā)酸。娘啊娘,你狠心走了,偌大的北京城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同院的周大娘來報信兒時說,娘去世后埋在了城南一塊義地,可戲校管得嚴,不讓外出,貞兒真想去娘墳上好好哭一場呀!哭吧,哭吧,等眼淚流盡了,就又能見到娘了……
第八天的早上,宿舍的人都去上課了,貞兒的被子突然被猛地掀開了,大師姐玉芹冷冷地站在她面前。“玉瑩,哭夠了吧,該起來了!”
貞兒渾身一凜,這還是她認識的大師姐嗎?玉芹既是大師姐,又是半個訓導員,負責全宿舍孩子們的吃喝拉撒,平日里對貞兒最好的就是她了。貞兒蠢蠢笨笨的,模樣不好,戲不好,哪兒都不好,睡覺時磨牙又打呼,還尿床。別人不愿意跟她一個鋪,嫌有一股尿臊味,只有大師姐不嫌棄她,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可今天她怎么這么兇,這么不體諒人?
初冬北京的清晨冷颼颼的,貞兒蜷著光溜溜的身子,瑟瑟發(fā)抖。大師姐的話像冰冷的刀子一樣扎在她身上,讓她不住地打冷戰(zhàn)。
“別人把你當膿包,你也把自己當膿包了?你娘送你到戲校來學戲,不就是想讓你揚眉吐氣,以后娘倆過上好日子嗎?她要看到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在那邊能安心?”大師姐的語氣越來越兇狠,“照我說,你根本不是想你娘,而是正好找機會逃避練功。你的戲已經夠差了,再這么下去,是想被戲校掃地出門,去當小叫花子嗎?”
貞兒蜷著身子,哇哇大哭。這么多天來,她還是第一次毫無顧忌地放聲痛哭。
玉芹溫柔地把貞兒摟在懷里,輕輕拍打著她瘦弱的肩膀:“玉瑩,快起床吧,洗臉,吃飯,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活出點精神頭來,給你娘爭口氣,也給自己爭口氣?!?/p>
二
貞兒又夢見娘了。
娘帶著她去天橋聽戲,那戲真好聽呀。可唱戲的人太精明了,每每唱到最出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一個拿著笸籮的人過來向人們要錢,給了錢,才繼續(xù)往下唱。娘沒有錢,拿著笸籮的人一來,她就急忙帶著貞兒離開,等戲重新開唱后再回來??赡锿蝗痪筒灰娏?,明明剛才她還緊緊地牽著自己的手……來天橋看戲的人太多了,肩挨肩,腳碰腳,擠得水泄不通,貞兒著急忙慌地在人群中找,嘴里不住地大喊:“娘!娘!”可任憑她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娘的身影。
“娘!娘!”貞兒急得都要哭出來了,突然猛地被人推醒了。周圍天旋地轉,許久,她才知道自己是躺在宿舍的床上,剛才自己又做噩夢了。她抹抹眼角的淚珠,哽咽著對著眼前的人說:“三師姐……”
三師姐玉茹的鋪位跟貞兒隔著一個過道,估計剛才聽到她在夢中大喊大叫了。玉茹今年十三歲,模樣好,戲也好,戲校里的老師們都很看重她。但玉茹性格冷僻,不愛搭理人,再加上她各門功課出類拔萃,大家都有點怕她。貞兒門門功課都墊底,就更怵她了,雖然鋪位跟她相鄰,但幾乎沒說過幾句話。
玉茹的聲音像玉泉山的泉水一樣,清冽又動聽。她小聲對貞兒說:“你從夢中驚醒了,還睡得著嗎?睡不著的話和我一起出去練私功吧?!?/p>
貞兒想,三師姐說得對,要是再睡覺的話,肯定還會夢到娘,肯定又要在夢里哭,就摸黑穿上衣服,跟著玉茹溜出宿舍。
外面的天黑得像墨一樣,密不透風,扎扎實實,一陣夜風吹過,貞兒打了個冷戰(zhàn)。玉茹說:“現在是五更天,大家還有一個時辰才起床,咱倆撒開了練,多痛快!”
貞兒大吃一驚:“三師姐,你每天都是這么練的?”
玉茹說:“是呀,你以為呢?唱戲就是這樣,得舍得下苦功夫,老師們不經常說嗎,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不流上滿車滿船的汗,怎么能唱出來呢?”
貞兒羞愧得渾身發(fā)燒,自己之前太懶、太不爭氣了,根本不知道努力用功,怎么能唱出來呢?
昏暗中,玉茹帶著貞兒跑圓場。跑了幾圈,貞兒氣喘吁吁的,嗓子火燒一樣,而玉茹一點粗氣都不喘,步伐還是那么輕快。跑完圓場,她們又到小池塘邊吊嗓子。玉茹說,吊嗓子就得在水邊,這樣練出來的嗓子帶著水音。玉茹唱得真好聽呀,怪不得老師們那么喜歡她,她以后肯定能成為大紅大紫、揚名立萬的角兒!
第一縷晨曦從黑暗中掙脫出來,玉茹緩緩地說:“玉瑩,你不知道吧,我就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進了戲校后,我怕大家伙兒看不起我,對誰都沒說,也不跟大家伙兒親近……我早想明白了,沒有人能成全你,那就自己成全自己。我拼命練功,就是想爭一口氣,盡快唱紅,不再讓別人看不起……”她哽咽了。
貞兒的眼睛唰地一酸,淚水當即滾出來。玉茹只比自己大一歲,可比自己強太多了,自己真要好好學習她這股要強勁兒才行。她偷偷把淚水抹去,忐忑地問玉茹:“三師姐,我這么笨,功底又差,你說我能唱出來嗎?”
玉茹笑了:“誰說你笨了,你一點都不笨。功底差也沒關系,只要多練,都能追上來。我敢說,以后你每天跟著我練私功,不會比任何人差。”
貞兒的眼睛又酸了,拼命忍住即將落下來的淚珠。
玉茹親昵地摟住貞兒的肩膀:“明天咱們練綁蹺和打把子,后天練踢腿和臺步,大后天再練跑圓場和吊嗓子。從今往后,咱倆就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貞兒困惑地問:“什么?”
玉茹噗嗤笑了:“你呀,功課真是太差了,早該好好補補了,一個唱戲的,連焦贊和孟良都不知道!焦贊和孟良是楊家將中楊六郎將軍的手下,兩人關系特別好,什么時候都在一起,《洪羊洞》《轅門斬子》這些戲中都有他倆呢。”
貞兒羞愧地吐吐舌頭。
三
戲校全稱叫中華戲曲??茖W校,在北京城是一個新鮮玩意兒。它不同于富連成那些舊式的戲班子,除了教戲,還教文化課、音韻學、文藝理論、體育、外語等課程。而且男女同校,男生統(tǒng)一穿深色立領套裝,女生統(tǒng)一穿月白色竹布小褂和黑裙子,跟洋學堂的學生一模一樣。燕京大學的校長司徒雷登還給戲校捐了一輛校車呢。大家坐著校車去大柵欄的廣和樓戲院實習演出,別提多威風了。
貞兒學的是旦角,排在“玉”字輩,“玉瑩”就是她到戲校后老師給新取的名字。這一輩還有玉芹、玉芝、玉茹等師姐和玉田、玉增、玉讓、玉恒等師哥。“玉”字輩上面是“金”字輩、“德”字輩和“和”字輩,下面是“永”字輩。高班的師哥師姐學戲時間長,技藝高超,最好的金泉、金蓮、德良、和昌等已經在北京城小有名氣。每次在廣和樓實習演出時,高班學生在上面演,低班學生在下面觀摩學習??粗^眾們給師哥師姐們的喝彩聲、叫好聲排山倒海一般,貞兒羨慕得要命,什么時候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呢?
那天晚上練完功,玉茹悄悄對貞兒說:“一會兒別回宿舍睡覺,金泉師哥他們在排《搜孤救孤》呢,馬上就要在廣和樓正式演出了,咱們去看看吧?!?/p>
貞兒興奮地答應了。
貞兒這段時間用了功,進步很快,知道《搜孤救孤》的故事。這是一出特別有名的老生戲,講的是春秋時期晉靈公昏庸無道,忠臣趙盾屢屢勸諫,反倒被奸臣屠岸賈殺了全家。趙盾的兒媳婦莊姬生下一個嬰兒,就是趙氏孤兒。屠岸賈想要斬草除根,四處搜尋這個嬰兒。趙盾的門客程嬰冒險把嬰兒帶回家中,與義士公孫杵臼商議,要保全趙氏孤兒的性命。程嬰犧牲了自己的孩子,公孫杵臼犧牲了自己的性命,終于救了趙氏孤兒。十幾年后,趙氏孤兒長大,殺死屠岸賈,報了仇。老師講這個故事時,全班同學都哭了,老師說,前幾年戲院里演《搜孤救孤》時,一票難求,觀眾把戲院擠得水泄不通,跟著演員一起流淚。戲校重排《搜孤救孤》,全北京城的戲迷都等著看呢。
這次金泉師哥演程嬰,德良師哥演公孫杵臼,金蓮師姐演程嬰的妻子。金泉師哥一開唱,貞兒的眼淚就下來了:
娘子不必性太烈,
卑人言來你是聽。
趙屠二家有仇恨,
三百余口命赴幽冥。
我與那公孫杵臼把計定,
他舍命來你我舍親生。
……
貞兒想,程嬰和公孫杵臼真是太了不起了,為了拯救忠良之后,一個犧牲自己的孩子,一個犧牲自己的性命,怪不得是千古傳唱的義士!
貞兒正入迷地看著,玉茹突然扭頭走了。貞兒連忙追上她,問她怎么不再看一會兒。黑暗中,玉茹臉上全是淚:“太難受了,不想看了……為了救這個孤兒,死了這么多人……還不如不救他,讓他死了算……”
貞兒突然懂了,玉茹肯定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了。
貞兒也覺得很難受。她和玉茹都是孤兒,像兩株柔弱的小草一樣,艱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會有程嬰和公孫杵臼來拯救她們嗎?
四
“坐科學戲,八年大獄”,學戲真苦呀,老師打下來的鞭子真疼呀,貞兒都被打怕了。練劈叉的時候,老師讓兩個孩子背對背,兩個人的胳膊、腿、腰都綁在一起,只要一個亂動,兩個人就一起疼,真的能聽到骨頭嘎吧吧響,疼得暈過去、死過去的都有。練蹺功的時候也是,三個孩子綁著蹺,分別站在板凳上左、中、右三個點的磚上,一個站不住了,另兩個也摔下來。剛摔在地上,老師的鞭子就來了,一個不落都要打。老師一邊打一邊說,新式戲校講文明,他們當初在戲班子學戲的時候,老師打得比這狠多了。學戲就是這樣,不打不長記性,挨的打夠了,戲也就學出來了。
這次練拿大頂,全班同學排成一溜抵著墻。貞兒待在離老師最遠的地方,玉茹在她旁邊。不一會兒,貞兒的眼睛就憋紅了,喘著粗氣,雙臂發(fā)抖。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堅持住,可胳膊和腿還是無法控制地抖動著,完全不聽使喚。她把嘴巴張開,大口大口地吸氣,可一股要嘔吐的感覺頓時襲來,又連忙把嘴閉上了。玉茹發(fā)覺貞兒快堅持不住了,小聲說:“玉瑩,再挨一會兒,實在難受就把眼睛閉上,什么都別想,咬咬牙就挺過來了。”
貞兒按照玉茹說的,把眼睛閉上,可頓時天旋地轉。突然,她的左胳膊軟了一下,整個人頓時倒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玉茹身上。玉茹倒了,玉茹旁邊的同學“哎喲”一聲,也倒了,于是一個接一個,摔倒了一大片。
大家嘰里咕嚕地爬起來,站好,等著老師的鞭子。貞兒更是羞愧地低下頭,不安地抹著眼淚。她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丫頭,跟著玉茹練了這么久的私功,可還是不長進,又要連累大家挨打,大家都恨死她了吧。玉茹說自己以后能唱出來,那是在騙人呢。自己不如干脆從戲校退學,去給人當丫頭、沿街要飯都行……
老師的話冷冷地響起來: “‘連坐這個法子,梨園界祖祖輩輩就是這么傳下來的,不是要故意打你們,而是要讓你們知道,大家是拴在一根線上的螞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手足。”老師頓了頓,半白的頭發(fā)直直地向上戳著,像一根根鋼針,“你們現在還不懂,等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們就會知道,當初一起學戲的師兄弟是世界上最親的人,大家一起長大,一起吃苦,一起練功,一起演出,這份感情,出了戲校絕不可能再有。你們以后有人會成角兒,有人注定成不了角兒,雖說京劇是屬于角兒的,但一臺戲,不能只靠幾個角兒,而是大家一起唱出來的……”
老師之前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老生演員,五十多歲了,戲校成立后聘來做老師。他教戲一向嚴格,大家都叫他“活閻王”。貞兒一看到他手里的鞭子就哆嗦,見他徑直朝自己走來,整個身子不住地往后退。沒想到老師走到她身邊,緩緩地說:“我今天不打你們,就是要你們記住,學戲的時候,不但要自己爭氣,還要幫助同門一起爭氣,大家齊心協(xié)力,才能把戲唱好。”他頓了頓,“以后拿大頂時,玉瑩在最中間,玉茹不要挨著她。不管是玉瑩左邊的倒了,還是右邊的倒了,我都雙倍打,看你們誰還不幫她。”
全班同學“嘶”地倒吸一口涼氣,貞兒的眼淚嘩地涌出來。
五
金泉師哥他們的《搜孤救孤》大獲成功,在廣和樓一連演了好幾天,場場爆滿。廣和樓見狀,跟戲校簽了三個月的演出合同。戲校決定從低班學生中再挑幾個尖子出來,幾班人馬輪流演。
玉茹開心地對貞兒說:“玉瑩,咱們的機會來了,《搜孤救孤》里面有兩個旦角,一個是莊姬公主,一個是程嬰的妻子,咱倆一人演一個,正好!”
可貞兒心中七上八下的。玉茹戲好,在低班學生中出類拔萃,肯定能被挑上,而自己的戲這么差,怎么敢奢望去廣和樓演出呢?
玉茹似乎看出了貞兒的心思,篤定地說:“玉瑩你放心,咱倆是焦不離孟的好姐妹,我會幫你的,只要我能演上,你也一定能演上。”
貞兒鼻子一酸,淚水又滾下來。玉茹對自己太好了,自己真要好好爭氣才行,不能給她拖后腿。
玉茹說:“玉瑩,我想到一個辦法,咱們可以去找金泉師哥給咱們說戲,金泉師哥人好,肯定會幫咱們的?!?/p>
貞兒不安地點頭。
當她們在戲校禮堂見到金泉師哥時,貞兒的心嗵嗵地狂跳著。
金泉師哥好像已經知道了她們的來意,笑著說:“呦呵,你們也來了?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來找我說戲了,不過師弟居多,自然都是想演程嬰、公孫杵臼,實在不行,屠岸賈、韓厥也可以?!彼坪豕室庠诟齻冮_玩笑,“師妹嘛,也有來的,你們是第二撥,還不算太晚。”
玉茹一聽就急了:“前面還有誰?”
金泉師哥爽朗地笑了:“我也不瞞你們,是玉芝?!?/p>
貞兒一下子就慌了。玉芝師姐的戲不錯,但她為人精明善妒,又是出了名的驕橫跋扈,為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肯定會使出渾身解數,自己是肯定爭不過她的。
金泉師哥像在勸她們趕快放棄:“《搜孤救孤》是老生戲,旦角并不出彩,你們急什么呀,有這功夫,回去好好練功是正經,以后有的是機會?!?/p>
玉茹也有些慌了,臉紅紅的:“金泉師哥,話不能這么說,既然學校要從低班學生中選人,我們就要試試。能不能演上,就看個人的本事了,戲好,是最根本的吧?”
金泉師哥笑了:“好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玉茹,你別急,你一直是‘玉字輩里最出挑的,被選上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玉茹一聽,長舒了一口氣,但隨即又不放心,哀求般說:“金泉師哥,我想和玉瑩一起上,行嗎?”
金泉師哥上下打量著貞兒。貞兒渾身火辣辣的,像被架在爐子上烤。
金泉師哥終于發(fā)話了:“小丫頭,你會哪一段?唱來聽聽吧。”
玉茹搶先說:“她會唱好多!”她看著貞兒,“玉瑩,你趕快給金泉師哥唱一段?!?/p>
貞兒哆哆嗦嗦地開唱了:
懷抱嬌兒珠淚滾,
才出娘胎就離分。
孤兒交與忠義士,
痛斷肝腸對誰明。
……
金泉師哥認真地聽完,點點頭:“嗓子不錯,是塊好材料!”
玉茹激動得聲音都發(fā)抖了:“金泉師哥,你是說……玉瑩可以?我們倆可以一起上戲?”
金泉師哥笑了:“行不行,我說了可不算。到時戲校會進行一次選拔,誰的戲好誰就上。你們趁這段時間好好練習,都有機會的?!?/p>
玉茹對金泉師哥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回宿舍路上,玉茹信心滿滿地對貞兒說:“貞兒,接下來咱倆好好練,一定能演上《搜孤救孤》!”她的眼圈倏地紅了,“這是一本講孤兒的戲,要是咱倆演不上,其他人更演不上……”
貞兒極力忍住即將落下來的淚水。
六
黑暗中,貞兒醒了。她輕輕捅捅玉茹:“三師姐,三師姐,該起床練私功了?!?/p>
玉茹睡眼惺忪,含糊不清地說:“現在剛四更吧,我想再睡一會兒,昨晚練功太累了……”說著又翻身睡著了。
貞兒見狀,嘆了一口氣,自己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離開宿舍。
天黑乎乎的,一彎尖尖的、淺淺的月牙兒在天邊若隱若現。天不冷不熱,貞兒先跑了幾圈圓場,練了一會兒臺步和腿功,身上都出汗了,又到池塘邊吊嗓子。四周寂靜無人,她放開嗓門大聲唱著:
懷抱嬌兒珠淚滾,
才出娘胎就離分。
孤兒交與忠義士,
痛斷肝腸對誰明。
……
正入神地唱著,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洪亮的叫好聲,貞兒嚇得猛回頭,發(fā)現是金泉師哥。原來他也這么早就起來練私功了,怪不得他的戲那么好,原來都是下苦功夫練出來的。真是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但凡大紅大紫的角兒,都不是偷懶偷出來的。
金泉師哥笑著說:“小丫頭,又出來練私功了?別太累呀,小心身板受不了?!?/p>
貞兒一下子驚呆了,金泉師哥怎么知道自己練私功的事?
金泉師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你以為你們練私功的事能瞞過別人?你們大師姐玉芹早就告訴我了,先是一個玉茹,現在又加了一個你。玉芹跟我說,你特別好學上進,能吃苦,肯吃苦,是個唱戲的好苗子。”
貞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進戲校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夸她呢,而且還是大師姐玉芹在背后夸她,這比當面夸更讓她高興。
金泉師哥說:“小丫頭,你知道嗎,《搜孤救孤》又叫‘八義圖,救了趙氏孤兒的可不只程嬰和公孫杵臼兩個人,還有大將軍韓厥、莊姬的宮女卜鳳、殿前打狗的秦繼明,還有程嬰死去的孩子。有了這八位義士的舍身相救,趙氏孤兒才能活下來,完成復仇大業(yè)。《搜孤救孤》這出戲為什么受歡迎呢?就是唱活了這些義士的義薄云天、舍生忘死。他們雖然是普通人,可比那些貪生怕死之流強太多了。戲詞里經常說,仗義每是屠狗輩,把這些義士的勁頭演好了,戲也就成了一半?!?/p>
昏暗的天光中,金泉師哥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說得太好了,貞兒聽得都呆了。
金泉師哥笑著拍拍貞兒的肩膀:“小丫頭,好好練吧,功夫下到了,自然就水到渠成了?!?/p>
貞兒一個勁兒地點頭。
金泉師哥又說:“《搜孤救孤》這本戲里,老生吃重一些,旦角都是給老生做配的。所以上臺后別緊張,撒開了演就行,有人給你兜著呢?!闭f完,他對貞兒笑笑,離開了。
看著金泉師哥清瘦挺拔的背影,貞兒的淚水怎么也忍不住了。金泉師哥這是在幫自己呀,那么多人都在幫自己,自己一定要拼命才行。
七
選拔考試那天,貞兒半夜醒來,怎么也睡不著了。她把莊姬的唱詞、做工在心里默了好幾遍,默得無比熟練了,又把其他人的戲也默了幾遍。一閉上眼,整本戲像活了一樣,在她眼前敲鑼打鼓地演開去。
老師們先從低班男生里選,男生選完了,才輪到女生??粗猩鷤兓蚺d高采烈或垂頭喪氣地從里面出來,貞兒慌得渾身發(fā)抖,又一陣陣想吐,似乎五臟六腑都要蹦出來了。
等待中,她想再默一下戲,可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
玉茹已經進去了,仿佛過了好久,她才出來。出來時,她的臉笑得像一朵花,一把抓住貞兒手:“玉瑩,我選上啦,接下來就看你的啦!”
貞兒慌亂地點頭,渾身發(fā)虛發(fā)飄,不知道是怎么走進教室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唱的。就那么懵里懵懂的,她就又出來了。她渾身忽冷忽熱,像打擺子一樣,牙齒也咯吱咯吱響。
玉茹見她出來,焦急萬分地問:“玉瑩,你唱得怎么樣?”
貞兒眼睛發(fā)直,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呆地搖頭。
玉茹不死心,瞪大眼睛:“那老師們怎么說?”
貞兒又木木地搖搖頭。
玉茹擔憂地問:“玉瑩,你沒事吧?”玉茹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別難過,選不上也沒關系,咱倆是焦贊和孟良,什么時候都要在一起。一會兒我就去跟老師說,《搜孤救孤》我不演了,咱倆回去好好練,下回旦角戲再一起上,大放異彩……”
貞兒還在發(fā)呆,金泉師哥和玉芹師姐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他們笑瞇瞇地對貞兒說:“玉瑩,你選上啦!”
金泉師哥說:“你個小丫頭,唱得真不錯,苦功夫沒白下。”
玉芹師姐淚光閃閃:“玉瑩,你成啦……”
貞兒呆呆的,還沒反應過來。玉茹一把抱住她,激動地說:“玉瑩,太好啦,你真是太爭氣了……”
貞兒終于活過來了,她覺得自己的肩頭濕濕的,那是玉茹的眼淚。她鼻子猛一酸,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