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象雄（藏文zhang-zhong）王國懸疑問題涵蓋疆域、年代、世系等領域。通過分析藏漢史料，對象雄地理和世系沿革進行探討，發(fā)現(xiàn)象雄初在西藏東部，后西遷阿里，外象雄是蘇毗女國，隨著吐蕃崛起，蘇毗女國中部被吐蕃吞并而設置了蘇毗茹，彼此聯(lián)系中斷的女國剩余部分，西部變成了大羊同，東部形成以康延川為中心的東女國，而占有古格的小羊同才是李迷夏的象雄王朝。

關鍵詞：象雄;吐蕃;蘇毗;敦煌

中圖分類號：K281/288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0）20-0021-03

象雄（羊同）是西藏古國，至今仍有許多懸而未決的疑案，包括象雄方位在何地？里、中、外三象雄的疆域范圍等問題，學界傳統(tǒng)認為象雄位于阿里地區(qū)，也有些學者提出象雄最初位于藏東說，但主要以大量相同地名為依據(jù)立論，故尚未獲得學界普遍認同[1]。大羊同、蘇毗和女國關系問題則是另一個焦點，對此石碩認為此涉及史料篡亂等問題，蘇毗也并非女國[2]307。但筆者認為不能忽視敦煌古藏文資料中象雄最初位于藏東的記載，而女國問題則和象雄疆域沿革息息相關，本文將對此進行剖析，并對象雄世系進行全面梳理。

一、從P.T.126Ⅱ《穆恰聯(lián)姻故事》論象雄初期位于藏東說

隨著對敦煌藏文文獻Pt.126II《穆恰聯(lián)姻故事》的考證，象雄最早在東部說有了依據(jù)。此文獻描述恰族的使者經(jīng)過千難萬阻，通過虎關豹關，來到穆族的領地獻禮，商討二族聯(lián)姻的故事，此篇最后部分有缺，但因文獻開始寫有“遠古之初，辟荒之始，‘穆與‘恰聯(lián)姻時代”，則此二族聯(lián)姻最后還是成功了，褚俊杰對該文獻進行了精彩考釋[3]1。該文獻談到恰族使者來自下藏河頭，穆族則在恰族東南方，而恰族根據(jù)敦煌藏文文獻Pt.1038中記載就是吐蕃的前身，褚俊杰將其考證為在今后藏一帶[3]19，結合《弟吳宗教源流》記載看，確屬有據(jù)。

《弟吳宗教源流》有對吐蕃始祖聶赤贊普來歷的描述，傳說聶赤贊普是恰族王的子孫，受父王的委派，從穆氏舅王處獲得贈品，經(jīng)過二十七個地方，最終來到吐蕃成王，當他出發(fā)時，石、樹、水等神等向他頂禮[4]。而敦煌藏語文獻記載聶赤贊普“當初降臨神山降多之時，須彌山為之深深鞠躬致敬，樹木為之奔馳迎接，泉水為之清澈迎候，石頭石塊均彎腰作禮，遂來作吐蕃六耗牛部之主宰也”[5]173。如此吻合的細節(jié)說明二者同源，聶赤贊普來自于恰族應是佛教化之前吐蕃官方版本，此文獻中聶赤贊普已有穆氏舅王，則Pt.126II《穆恰聯(lián)姻故事》所涉及的年代遠在聶赤贊普之前，《弟吳宗教源流》沒有具體給出恰族歷代王系，而《苯教興亡史》記載聶赤贊普的高祖父拉色·蒙田杰已娶穆頓冬若莫為妃[3]4，苯教文獻《普照光明燈》則記載辛饒米沃的高祖父穆贊喜吉結布娶恰族王女為妃[3]15，由此可見Pt.126II所載穆恰兩族聯(lián)姻之事年代的遙遠，此時的象雄應在東南方，不過至晚到辛饒米沃繼承象雄王位，象雄中心西遷了。

二、辛饒米沃時期象雄中心西部說及其祖先世系考

辛饒米沃是苯教祖師和象雄國王，根據(jù)《世間本教源流》可列出辛饒米沃之前如下穆族王統(tǒng)世系：

卡延木—木桑貝—貝桑葉—恰桑俄—俄桑雍—雍桑廓—隆桑沃—沃塞穆—穆秋杰熱—郎巴恰噶—門王宗巴杰欽—托杰贊巴—蘭吉太格—杰本托噶—辛饒米沃[6]

敦煌藏文寫本Pt.1194、Pt.1068等資料都提到過辛饒米沃。晚期苯教史料則記載他出生于大食。大食在苯教資料中多寫作stag-gzig，敦煌藏文中寫作ta-chig，其中stag-gzig為虎豹的意思，ta-chig則為大食音譯，大食通常指阿拉伯帝國。其興起已是公元7世紀了，遠晚于辛饒米沃時代。所以辛饒米沃出身于大食傳說的原文應該是stag-gzig，從Pt.126II《穆恰聯(lián)姻故事》記載可以看到，穆族有虎關豹關之地，stag-gzig起初指的是在西藏東南的穆族之地，但隨著時間推移，這個最初名稱涵蓋面發(fā)生了變化，由于佛教來自印度，后期苯教徒為了尋找一個與印度分庭抗禮之地，就把stag-gzig解釋為西部的大食了。

《世間總堆》記載辛饒米沃住在岡底斯山腳下，瑪旁雍湖之岸，沃隆銀城中[7]，此地只能是阿里地區(qū)。在穆氏象雄王朝之外還出現(xiàn)了象雄十八王，他們都有“夏日堅”的稱號，其中赤華拉杰谷朗賽杰夏日堅是和辛饒米沃同時的護法王，十八王中許多王的疆域不同，有孜那、達果、卡佑等地區(qū)[8]，可看出象雄已形成了以阿里的穆氏象雄為核心，以眾多諸侯為輔的政治聯(lián)盟體。但象雄十八王顯然不能列入象雄王統(tǒng)世系中，故其傳承從略。

三、辛饒米沃之后的穆氏象雄疆域和世系考

苯教文獻《世界地理概說》記載象雄分為里、中、外三部分，里象雄是岡底斯西面三個月路程之外的波斯（bar-zig）、巴達先（bha-dag-shan）和巴拉（bha-la）一帶……如今已被外族占領。中象雄在岡底斯山西面一天的路程之外，那里有詹巴南夸的修煉地隆銀城，這還是象雄王國的都城……外象雄是以穹保六峰山為中心的一塊土地，也叫孫巴精雪（sum-pa-gyim-shod）……這是現(xiàn)在的安多上部地區(qū)[9]。

從對音看，里象雄的巴達先應是阿富汗東北部巴達克山地區(qū)。巴拉可能和阿富汗的巴爾赫地區(qū)有關。從方位上看，里象雄應是勃律（北魏稱波路國）及其周邊羌族（如阿鉤羌）等政權，劉潔則認為其為嚈噠國[10]。但此推測將得出嚈噠族源是藏族的結論，此點尚需更多資料證實。外象雄則顯然位于安多地區(qū)，孫巴精雪這個別名把其和蘇毗聯(lián)系了起來。中象雄就是阿里地區(qū)，如把這些地區(qū)連起來，象雄地域涵蓋西至拉達克和克什米爾大部，北至那曲高原乃至包括青海玉樹地區(qū)，東至昌都地區(qū)的遼闊地域。

《瑪滂湖歷史》記載辛饒米沃以下的王統(tǒng)為：辛饒米沃—赤杰木—周格加木—本玉旦—本唐多—杰洛查—辛卓巴—卡布木布，卡布木布和吐蕃聶赤贊普子木赤贊普同時代[11]。卡布木布之后世系不詳，但《嘉言寶藏》記載苯教中的“弟子之規(guī)”是被一個不屬于象雄王室血統(tǒng)的國王木拉木桑毀掉的[12]316。《世間本教源流》則明確說木拉木桑是象雄國王，在他的時代，苯教律宗被毀[13]。這表明穆氏象雄或即為此王所滅，直到聶敘象雄復興后，象雄才又開始了新的王系。

四、聶敘象雄時期世系、疆域和其為小羊同考

繼穆氏象雄后，聶敘象雄建立了。《太陽氏王統(tǒng)紀》記載上下部象雄被澤氏統(tǒng)治著，其中聶敘（syna-shur）的穆布仁額格，因智勇超群被眾人推舉為王，其為第一代聶敘象雄的王。此后過了十一代，聶敘的王是喀耿澤，他把女兒嫁給吐蕃松贊干布為妃。從《太陽氏王統(tǒng)紀》記載可以看出此時象雄王統(tǒng)稱聶敘[14]。對照其他藏文文獻，松贊干布曾娶象雄公主李圖曼為妃?！稓v代贊普傳記》記載松贊干布“與象雄王子一方面聯(lián)姻結好，一方面又公開交兵征戰(zhàn)，贊蒙賽瑪噶往象雄王帳作李迷夏（lig-myi-rhya）之王妃”[5]167?？蓱抢蠲韵牡母赣H，喀耿澤把女兒嫁給松贊干布后，到了李迷夏繼位后，松贊干布又把妹妹賽瑪噶嫁給了李迷夏，形成了世代聯(lián)姻，但這不能阻止吐蕃吞并象雄的野心。《歷代贊普傳記》記載松贊干布后來“發(fā)兵攻象雄之王，統(tǒng)其國政，象雄王李迷夏失國”[5]168。《小邦邦伯家臣及贊普世系》則記載：“象雄阿爾巴之王為李聶秀”[5]173。此處李聶秀就是對應的《太陽氏王統(tǒng)紀》里的十幾代象雄王的統(tǒng)稱聶敘，這也解釋敦煌藏文文獻中李迷夏有時稱為李聶秀原因，如《大事紀年》記載644年，“墀松贊贊普之世，滅李聶秀（lig-syna-shur）”[5]145，在此就以李聶秀稱呼了李迷夏。

《大唐天竺使出銘》的發(fā)現(xiàn)，象雄方位問題有了突破性進展，此碑位于吉隆縣，碑中有“季夏五月屆于小楊童之西”記載，這可以確定今日喀則——江孜一帶在小羊同西部，但此地是否屬于小羊同（小楊童）？研究者們眾說紛紜，因“小楊童之西”既可理解成小羊同的西部地區(qū)，也可理解為此地區(qū)東部鄰近小羊同，筆者認為此爭議需聯(lián)系藏文資料才能解決。在644年象雄滅亡后，吐蕃在其地設置了十個東岱，《賢者喜宴》記載上象雄五東岱位于吐蕃與突厥邊界地區(qū)，而下象雄五東岱位于吐蕃與蘇毗邊界地區(qū)，其中古格為下象雄五東岱之一[15]33。對照漢文資料，可知上象雄就是大羊同，下象雄則是小羊同，而從古格屬于下象雄范圍來看，《大唐天竺使出銘》中的“小楊童之西”應該理解成以吉隆縣在內的今日喀則—江孜一帶屬于小羊同西部地區(qū)。由此大羊同主要核心在阿里北部，小羊同則是包含阿里南部古格在內到今日喀則——江孜一帶的邦國，李迷夏之妻賽瑪噶（松贊干布之妹）唱詞中明確提到其陪嫁之地為古格[5]168。吐蕃所滅的李迷夏王所在的象雄應是小羊同（下象雄）。

五、大羊同的王統(tǒng)疆域沿革考和蘇毗（外象雄）為女國考

唐朝僧人道宣《釋迦方志》把女國和大羊同直接等同：“東女國，非印度攝。又即名大羊同國，東接吐蕃，西接三波訶，北接于闐”。按此記載，象雄應是女王執(zhí)政的國家，但從李迷夏冷落其贊蒙薩瑪噶，寵幸其她妃子的文獻記載看，其應是男權制國家。此矛盾說明大羊同并非李迷夏的象雄。

《隋書·西域傳》“女國，在蔥嶺之南，其國代以女為王。王姓蘇毗，字末羯……亦數(shù)與天竺及黨項戰(zhàn)爭”。從“王姓蘇毗”看當時大羊同應隸屬于蘇毗，此局面后來有了變化，《通典·邊防卷六》記載“大羊同東接吐蕃，西接小羊同，北直于闐……其王姓姜葛……大唐貞觀十五年，遣使來朝”，大羊同王姓改成了姜葛，說明其王統(tǒng)發(fā)生了變化?！缎绿茣ね罗瑐鳌酚涊d，貞觀八年，因求娶唐公主不得，吐蕃使者匯報是吐谷渾作梗，導致吐蕃和羊同（象雄）聯(lián)手進攻吐谷渾，如考慮二國聯(lián)姻因素，可推測應是象雄和吐蕃曾聯(lián)手瓜分了蘇毗，吐蕃獲得了后來其設置的蘇毗茹部分，而蘇毗茹以西部分則被象雄征服，從而改成了男權制國家。據(jù)《象雄年續(xù)》記載，直到644年象雄王李迷夏滅國前，他還有士兵駐扎在蘇毗[16]227，似可證實此點。

《釋迦方志》記載女國西接三波訶，而《釋迦方志》又言秣邏娑國“又名三波訶，北印度攝”，而從《隋書·西域傳》記載的大羊同“數(shù)與天竺及黨項戰(zhàn)爭”則可知隋朝開皇年間的大羊同東鄰黨項，西鄰北印度，這只能是橫貫今天整個藏區(qū)北部才能有的形勢?！夺屽确街尽匪涊d的大羊同女國東接吐蕃則是吐蕃崛起后北上的結果。蘇毗早在公元2世紀就出現(xiàn)在古樓蘭佉盧語文書，其中多為蘇毗騷擾新疆南部城邦諸國的情況，其活動范圍波及和田、若羌、且末一帶?！缎“畎畈页技百澠帐老怠酚涊d“蘇毗之雅松之地，以末計芒茹帝為王”[5]173?！杜f唐書·西域傳》曰：“蘇毗，本西羌族，為吐蕃所并，號孫波”。而孫波正可對應前述苯教文獻《世界地理概說》所說外象雄的別稱孫巴精雪。蘇毗被吐蕃吞并后，主體大部分被設為蘇毗茹，從《賢者喜宴》記載的蘇毗茹四至可以看出，其地主體正是外象雄核心地區(qū)。巴桑旺堆指出蘇毗（sum-pa）并非森波（zing-po）[17]。此說有據(jù)，森波早在松贊干布父親囊日論贊在位時即被吐蕃征服，其地是和蘇毗并列的小邦，巖波查松之地，王為古止森波杰[5]173，征服后被稱為澎域，蘇毗疆域并不包括此地區(qū)，明確此點，則蘇毗是女國與史不悖。蘇毗女國最初應也是象雄諸侯之一，故被稱為外象雄，在象雄衰落后開始自立，但蘇毗最后還是被曾任吐蕃大相的娘芒布杰尚囊征服[5]160。吐蕃北上吞并蘇毗后，女國被一分為三，中部是吐蕃占領的蘇毗茹部分，西部是后來依附于聶敘象雄的大羊同，東部女國則是仍然保持獨立，以康延川為中心的東女國。而《釋迦方志》成書于永徽元年（650年），該書將大羊同（女國）和蘇毗并列正是反應了這一時期狀況。同時《釋迦方志》和《舊唐書》稱大羊同為東女國，是為區(qū)分玄奘《大唐西域記》卷十一記載的拂懔國（東羅馬）附近西南海島之西女國，明乎此，則可知以康延川為中心的東女國并非大羊同，此女國在唐高祖時“女王湯滂氏始遣使貢方物”，到九世紀初為吐蕃征服。

六、瓊布氏象雄和后聶敘象雄王朝的興亡

涉及瓊布氏象雄王朝的文獻有《瓊王宇赤傳承史綠松石》和《扎瓊嘎爾波世系史格言寶串》，二者都記載了李迷夏亡國后，瓊布氏成為象雄王之事，其世系如下：瓊布·達扎頓祖——瓊布·贊扎頓祖——瓊布·杰爾納木蘇澤——瓊布·東炯仁莫[18]。

在敦煌藏文《小邦邦伯家臣及贊普世系》中記載：“象雄阿爾巴之王為李聶秀，家臣為‘瓊?！と羯＝芘c‘東弄木瑪孜二氏”[5]173。瓊布（瓊保）氏是聶敘象雄的第一家臣，地位顯赫，其成為象雄王，應是吐蕃扶植的緣故，但最終此王朝被聶敘象雄王朝后裔推翻。瓊布·達扎頓祖的父親穆穹堅巴曾把女兒嫁給了李迷夏，瓊布·贊扎頓祖成為了象雄王以后，經(jīng)過若干代，在象雄上部的象雄王室直系后裔當達和象雄下部的當米達以母系后裔不能繼位和執(zhí)政為理由，趕走了東炯仁莫[19]。后聶敘象雄王朝復辟了，此事年代不詳，但考慮到瓊布氏象雄經(jīng)歷數(shù)代，此事年代還是應置于842年吐蕃達磨贊普遇刺后開始解體為當，以東炯仁莫為主的大部分瓊布氏成員東遷安多和康區(qū)，留在象雄本土的瓊布氏則遭到嚴酷報復，《太陽氏王統(tǒng)紀》記載，后象雄的最后一代王叫麗錦穆拜恰，當時其三個王兄每年祭奠時都要殺一名瓊布氏族人祭祀。于是瓊布氏族與吐蕃王子吉德尼瑪袞取得聯(lián)系，里應外合，于955年奪取了阿里全境，穆布仁額格所創(chuàng)建的聶敘象雄王朝共有前十一代王和后六王[20]12，最終吐蕃王朝后裔的阿里王朝取代了古老的象雄王朝，歷史翻開了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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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勞心（1973—），男，回族，上海人，單位為上海楊浦區(qū)綠盾環(huán)境保護協(xié)理服務中心，主要研究方向為民族學和紅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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