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慶華
一
田三從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回家后,徑直往后院的豬圈奔去。
見兩頭火毛大肥豬正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圈里熟睡,田三搓著那雙長滿老繭的大手在圈門口來回地踱步。肥豬偶爾發(fā)出的哼哼聲讓田三顯得異常興奮,加快了來回走動的步伐。
當田三反復瞟著那兩頭耳朵不時扇動著的肥豬時,他將心思全部轉(zhuǎn)移到讓其心心念念的兩樁事情上來——給即將在省城上初中的孫子買輛名牌自行車,及給他的老伴買把全自動按摩座椅。
這些想法似乎全然背離了養(yǎng)豬時的初衷——一頭豬臘月里宰了春節(jié)享用,一頭豬待價而沽。
翻飛的思緒似乎開始讓田三有些失控,他竟然想到兩頭肥豬出欄時自己點錢的場景,往腰包裝錢的舒暢感覺讓其臉上洋溢出一絲絲笑意。
田三之所以如此高興并非全然沒有道理。以前生豬價十一二元每公斤,眼下非洲豬瘟疫情愈演愈烈,生豬價格隨之水漲船高,目前生豬價格已經(jīng)快漲到三十元每公斤了,這幾乎翻了兩翻了。按照目前的行情,田三猜測生豬價格還有進一步上漲的趨勢。
吱呀的開門聲打斷了田三放飛的思緒,他轉(zhuǎn)身往門口奔去。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他要將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所見所聞一字不漏地告知老伴王蘭。
此時,王蘭正背著一背簍青菜葉鉆進屋里來。田三一邊幫老伴卸下背簍,一邊噼里啪啦地將城里頭生豬的行情一一告知王蘭。
王蘭揩了揩額頭即將滾落的汗珠,露出絢爛的笑容。并將背簍里的青菜騰出,一把一把地將其捋齊整,搬到一臺銹跡斑斑的打菜機前放好。這一連串的動作似乎比以往麻利了許多。
然而,在王蘭的心頭,她并沒有丈夫田三想的那么長遠,她只是想到今天剔的青菜能讓兩頭肥豬飽飽地美餐一頓。接著她又回憶起火毛豬剛從街上買回來的樣兒——板凳高矮的雙月牙豬,劁豬匠劁豬時那牙豬的慘叫聲好像還有耳邊回響,之后便是像服侍大爺一般日復一日、沒完沒了地操勞了。
現(xiàn)在看來,這些艱辛付出都是值得的。
田三夫婦一邊欣忭地吃晚飯,一邊給煮豬食的灶肚添煤。待老兩口吃完晚飯時,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內(nèi)的豬食已經(jīng)熬熟了。田三在灶旁的蛇皮口袋內(nèi)舀了幾瓢包谷面掀入鍋內(nèi)和豬食一并攪拌均勻。想到豬價行情時,田三又將所有剩湯剩菜全部倒入豬食鍋內(nèi)。換作平時,在十分節(jié)儉的田三家里,這舉動絕對是令人無法想象的了。
養(yǎng)了一輩子的豬,田三夫婦也總結(jié)出一套獨有的辦法。在老兩口看來,豬喂生食是完全不可取的辦法,連同拌到豬食里的包谷面也得在豬食起鍋前熬上一會,豬才愛吃坐肉。另有,他家的豬是一粒豬飼料不肯喂食的。他一直覺得豬食用飼料后,豬皮發(fā)紅,身體太熱,容易得病。
這已是全村老少皆知的事情了。
是以,畜牧站工作人員到他家里推廣青儲飼料制作方法時,田三總是嗤之以鼻。每到年關,他家養(yǎng)殖的肥豬皆不愁賣。確切地說幾乎被村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預定了,且價格總會比市場價高一些。這才是田三夫婦最引以自豪之處。
以前,田三夫婦年經(jīng)時,姑娘兒子在外念書,家里開支大,夫婦倆每年都會養(yǎng)上十頭八頭大肥豬,待娃娃開學之際,賣上幾頭給屠戶們,學費問題就此輕松解決。這種美妙的感覺,成為夫婦倆起早貪黑,想盡一切辦法,長年累月地在豬身上忙活。
因而,他家園圃里一年四季皆種滿白菜、青菜、蓮花白、甜菜和漢菜,田地里除種植點經(jīng)濟作物烤煙外,其余地塊皆大面積種上包谷、麥子、苦蕎、洋芋、蘿卜和南瓜。這些園圃和田地里的蔬菜和農(nóng)作物幾乎都是為家里的那些豬玀準備的。
每年十多噸包谷和麥子,十四五噸洋芋和南瓜,還有三四噸苦蕎構成了十余頭肥豬的主食。再適時在園圃里種植些蔬菜,偶爾也要到荒地里、田埂上和小河邊割些野菜野草添補著,這才讓豬玀們長得膘肥體壯。
每年進入臘月后,田三夫婦需將數(shù)噸青菜和蘿卜用機器打細曬干,以備來年春季喂豬。這算是在豬食方面上了道保險,也是這對勤懇夫婦過人及厲害之處。
如此繁重的農(nóng)活和生豬養(yǎng)殖,一直持續(xù)到姑娘兒子大學畢業(yè)找到工作。扳指算來,已有二十余年了。
二
在省城跟兒子生活了一段時間后,田三夫婦不顧兒子兒媳的百般挽留,毅然攜手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那個祖祖輩輩生活的小山村。這并非跟兒媳吃不甜,恰恰相反,兒媳本分大方,懂事隨和,對老倆口又殷勤又體貼。
街坊鄰居們都笑田三夫婦傻,有著清福不肯享受,偏偏要回到這山高皇帝遠的山旮旯來,還弄幾頭豬來辛苦喂養(yǎng)。住老的山坡不嫌陡。這是田三夫婦能想到的,也是搪塞鄰里最管用的一句話了。
然而,在田三夫婦看來,城里頭固然好——高樓大廈,街道寬闊整潔,交通十分便捷,看病購物方便??沙抢锶艘娝蟽煽陂L得黑瘦,穿著樸素,說話土氣,總會用一種睥睨的眼神看人,這已經(jīng)讓兩位遠道而來的農(nóng)村人很不舒服了。
孤獨成為壓垮老兩口心里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村里頭,他們可以跟鄰里鄉(xiāng)親拉拉家常,說說笑話,串串門子,有什么好吃的就相互送彼請此。干活累了時,可以跟莊稼訴訴苦,可以跟牲畜談談心,可以聽蟲兒鳥兒唱唱歌,也可以對著藍天白云禱告求福。好不安逸快活。
城里的小區(qū)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門對門的鄰居竟然不相互說話,走路擦肩而過皆不打招呼,形同陌路。人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儼然養(yǎng)豬場一般忙碌。年輕人有忙不完的事,這可以理解。
但老年人每天圍著麻將桌打牌,雙眉緊鎖地對弈,沒日沒夜地在廣場上舞蹈陶醉。而這些城里人自以為老有所樂的活動,田三夫婦一樣不會,一樣不好。時間一長,田三夫婦越發(fā)感到孤獨,開始懷念更加適合自己的農(nóng)村田園生活。最終老兩口踏上了回家的路。
毫無疑問,回老家生活對于田三夫婦來說是個正確的決定。揀兩畝距家近且肥沃的地塊種上包谷蕎麥,再在房前屋后種幾畦蔬菜,養(yǎng)上幾頭豬,喂上一群雞,日頭辣了到樹下坐著乘涼,打雷落雨了回家歇息,早晚搬個凳子坐屋檐下聽風看雨,又有盼頭,時間又好消磨,筋骨又得到了活動鍛煉,心情又舒暢怡悅。
逢年過節(jié),姑娘兒子帶著孫女外孫回來,想吃肉,灶頭割塊臘肉切了炒,不用擔心有瘦肉精。想吃雞肉,院內(nèi)看哪只雞不順眼逮到宰殺了放沙鍋里爊,不用擔心速生雞。想吃蔬菜,園圃里各種應時菜蔬皆有,不用擔心菜葉上殘留下的農(nóng)藥。想吃雞蛋,雞窩里剛下的新鮮蛋多的是,不用擔心買到假雞蛋。這些大城市無法買到的肉、雞和蔬菜,讓那孫女外孫吃得流連忘返。臨返城時,姑娘兒子的車后備箱內(nèi)都滿滿當當?shù)厣由鲜卟?、瓜果和雞蛋這類大城市難于買到的東西。
這讓田三夫婦無比的幸福和滿足。
三
幸福的煩惱,就算對于田三夫婦這種桑榆圓滿之家,也并非常有之事。
從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回來之后,田三血管里的血液開始快速地流淌,再也無法淡定了。屠戶們那種愛買不買的神氣,市民們驚愕卻無可奈何的樣兒,以及街頭巷尾人們因為豬價猛漲而爆粗口,在田三的腦殼里折騰搗亂,平靜的海面驟然間激起的大浪。而非洲豬瘟正是那激起千層大浪之石。
田三在車站旁吃了碗米線,給錢時才得知已經(jīng)漲價兩塊錢。這對使錢極其慳吝的田三來說,算是吃了個啞巴虧。田三索性回到原位,壓著心頭的火氣,賭氣將那碗剩下的少許米線和湯一并喝干凈了。
坐車回家的路上,乘客們又開始沒完沒了地議論非洲豬瘟及豬價上漲之事,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連鎖反應——魚肉價張了五六塊,雞肉價漲了十余塊,牛肉漲了二十多塊。人們似乎從這種談論中看到商機。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織網(wǎng)。乘客們又把話題岔到今后的增收生計上來。有個小伙說,他要即刻在院子里擴建數(shù)間豬圈,弄些豬秧兒來養(yǎng)著,一年半載后,拿不準就發(fā)了。有位婦人說,她要立馬給家里的老母雞弄些新鮮雞蛋來孵小雞,七八個月后就可捉到街上去賣個好價錢。有個老漢說,他要在門前的那水塘內(nèi)養(yǎng)一潭魚,水面上再弄一群鴨子在上面浮著,到時魚漲價賣魚,鴨漲價賣鴨。
那跑客的司機再也不淡定了,他一邊轟油門,一邊忿忿不平地道,看來拉客這門子生意是干不成了,整天累死累活地往返開車,也就弄得個百把塊錢。今后我也得改行,我這客車今后就給你們拉豬拉雞,收入應該不賴。
一個戴黑框眼鏡的斯文男子接話道,我勸你們還是去養(yǎng)牛吧,成規(guī)模后,不但能搭乘豬價上漲的紅利,還能享有政府部門的養(yǎng)殖補助經(jīng)費,一舉兩得。
話音剛落,車內(nèi)頓時聒噪起來。大家有說對的,有說不妥當?shù)模瑺幷摰脹]完沒了。只有田三嘴巴緊閉,愁眉不展,心神不寧,腦袋里全是家里那兩頭火毛肥豬在圈里頭竄來竄去的場景。
剛吃完晚飯的田三將灶肚紅彤彤的碳火,用個火盆弄了些出來,抓一把茶葉放在那熏得黑黢黢的茶罐里,然后放在碳火上炕香后,再將開水往茶罐里一倒,沏開的茶隨著茶罐里的水沸騰后,滿屋的茶香味兒直讓人嗅得欲罷不能。
田三夫婦圍著碳火和茶罐十分愜意地坐著品茶。茶過數(shù)巡后,就將話題岔到家里的那兩頭肥豬身上去了。一時間,夫婦倆就肥豬賣與不賣的問題上爭執(zhí)不休。
王蘭認為兩頭肥豬皆在一百公斤上下,二指厚的膘,正是長肉的時候,現(xiàn)在賣了怪可惜的。再說,她養(yǎng)了一輩子的豬,還從未賣過如此般膘薄的架子豬。而田三則不這般認為,他覺得要抓住目前豬價奇高的行情將兩頭肥豬盡快賣出去。這樣一來,錢也沒少掙,養(yǎng)殖風險也不用擔。
老兩口正為此事爭執(zhí)不下時,隔壁的趙老漢鉆進屋頭來串門。趙老漢算是田三夫婦最談得攏的街坊了。然而,田三夫婦并未因趙老漢的到來而停止爭執(zhí),反而越說越起勁,大有一種想要趙老漢評理的味兒。趙老漢是個老好人,他對于田三夫婦的爭執(zhí)并未選邊站隊,更沒有冒然說誰對誰錯,而是一邊靜靜地聽,一邊微微地笑。
趙老漢見田三夫婦再爭吵下去,擔心矛盾升級,便以一種極為中肯的語氣道,你們老兩口完全沒必要這般爭執(zhí)和糾結(jié),我覺得你們不妨問一問你那省城工作的兒子。
田三夫婦一聽便開竅了,立即給兒子打了個電話。兒子聽懂了父親的來電之意后,便爽朗地說道,眼下非洲豬瘟影響確實較大,省城肉類價格都因此而猛漲,但并不一定會持續(xù)漲下去。至于是養(yǎng)是賣,得看老家那邊的縣情村情才能定奪啦。
末了,皮球再次踢給田三夫婦。其實田三多少聽出了兒子的意思,便開始問身旁的趙老漢,某某村的那個小型養(yǎng)豬場,前幾天是不是因為害豬瘟被畜牧監(jiān)管部門清了場,還有某家某戶的豬得了瘟病,被鄉(xiāng)上畜牧站的工作人員拖去焚燒了。因為確實是近來發(fā)生過的事,所以趙老漢想不表態(tài)都難,只得不住地點頭示意。
王蘭似乎從丈夫和趙老漢的一問一答中聽出些名堂來著,便用一種服軟的口吻對田三道,你自己掂量著辦吧。說完后起身徑直往后院去了。田三心里明白,老伴這是放不下那兩頭火毛大胖豬哩。
四
當生殺大權掌握在田三手頭時,他反而舉棋不定了。他認真地揣摩著兒子和老伴的話語,并反復在心頭掂量。心想,假如豬肉價格持續(xù)上漲,數(shù)月后那兩頭豬也各自長胖了數(shù)十公斤,到那時再出售,不就發(fā)大了嗎??赊D(zhuǎn)念又想,假如疫情蔓延到村里頭,那到手的六七千元錢不就打水漂了呀。
兩頭火毛肥豬是賣是養(yǎng),對于田三來說確實傷透了腦筋,直弄得其首鼠兩端。
家家戶戶的狗吠聲和豬叫人嚷聲,無情地打破了這個小山村的寂靜。人們從房屋里頭鉆出來,打著電筒倚門觀望,側(cè)耳細聽,巴不得即刻將這突兀事情弄個清楚明白。
正巧劉才家那游手好閑的小兒子從門口經(jīng)過,田三夫婦便向其問明事情的始末情由。原來,收廢鐵的張大麻子從外縣某村低價捎回頭病豬來,鄉(xiāng)上畜牧站得知情況后,隨即向鄉(xiāng)長報告了情況。鄉(xiāng)長立馬組織了數(shù)十名干部職工向村里撲來。
那張大麻子撿便宜弄來的那頭肥豬,經(jīng)畜牧站工作人員現(xiàn)場檢查后,有疑似感染非洲豬瘟的癥狀,遂不由辯解,十多位著迷彩服的漢子蜂擁而上,將那病豬連拖帶拽地弄上一張密封得極為嚴實的貨車上,開往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進行銷毀處理。
夜在和時間的賽跑中慢慢沉靜下來,山村被一床皂色的被子覆蓋得嚴嚴實實,再次進入了酣睡。房前屋后的蟲聲甚密,換往常,這些蟲兒的歡叫聲如同催眠曲一般,在不知不覺中把人哄睡。然而今晚田三聽起來卻有些聒噪,在被窩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因為他心里頭懷揣著件事,卻越想越讓其心亂如麻,他要在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中認真思考。
在無法入睡的痛苦煎熬中,田三索性起床抽起煙來,幾根煙燒完后,田三似乎有了主見。他推了推熟睡中的老伴王蘭,見其沒有反應,便搖核桃樹上的核桃一般,兩手用力地搖動王蘭。
王蘭睡夢中驚醒,翻骨碌爬起來,睡眼惺忪卻又極為惱火,忿忿地對田三道,老不死的,深更半夜地把人弄醒,難不成你誠心要人老命嗎。田三慌忙解釋道,我是個心頭揣著事便睡不著覺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見老伴閉著眼又躺下身睡了,一副不耐其煩的樣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得懷著煩惱跟無盡的長夜抗爭。
田三心頭裝著事,天不亮地不白就早早醒來,卻又把老伴吵醒。王蘭聽見有雞鳴狗吠,知道天快亮了,便起床掃地生火去了。田三洗漱妥當后,就圍著老伴生的爐火兜圈,還是那副憂心忡忡的表情。
王蘭聽街心里已有響動,知是早起務農(nóng)的農(nóng)民,便開了門,見東邊已現(xiàn)出魚肚皮了。田三背綽著手出去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復又心急火燎地回到家中,見王蘭已經(jīng)在廚房里準備熬豬食。田三猶豫了下,還是開腔道,我琢磨了整整一夜,覺得還是把兩頭胖豬賣掉最為妥當,就目前的形勢,養(yǎng)一天風險大一天。王蘭一邊將切豬菜的節(jié)奏放慢,一邊默默地聽著丈夫的話語,全然一副愛咋辦咋辦的神氣。
見老伴沒有反對的意思,田三敞開說道,事不宜遲,乘現(xiàn)在還早,你去喊丁屠戶,就說我家那兩頭大胖豬要賣,看他能出多少價錢。我去黑七家知會一聲去。王蘭聽田三要去知會黑七,便冷言道,你賣豬知會人家黑七干嘛,他又不做生豬買賣,人家小兒子再隔幾天就要娶媳婦,正忙里忙外的。
真?zhèn)€是頭發(fā)長見識短,這事你甭管。田三拿出家長的派頭說道。
待王蘭忡忡地朝丁屠戶家方向遠去后,田三自言自語道,他家辦喜事難不成吃素嗎?他家親朋好友這么多,少下兩三頭胖豬來,這酒席能辦圓滿嗎?
五
田三帶著黑七趕回家里時,丁屠戶早先一步趕到了。丁屠戶迫不及待地趕到后院豬圈門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兩頭大肥豬瞧,不時洋溢出滿意的微笑。見田三帶著黑七走近時,大抵知道其用意,也不打招呼,索性開了豬圈門,伸出右手掌在那兩頭酣睡的豬身上拃來拃去的。
王蘭慌忙制止道,丁師,咱家賣豬都要過稱走明路的,從不玩估價。再者,我家豬怕生人,受不了這般驚嚇,你還是別瞎忙活了,快快出來說話。丁屠戶聽王蘭這樣說,一邊拍著手上的灰,一邊嘻笑著道,你說的我都曉得,我這樣做自有道理。其實王蘭怎會不知,丁屠戶這樣做是想憑經(jīng)驗估計出豬的重量,然后再根據(jù)豬的重量砍價罷了。
丁屠戶從豬圈出來后,也不打話,便從衣兜里掏出包煙來,用鳥爪一般的手指拈出兩根,顫抖著手給田三和黑七遞了過去。三個男人一邊抽煙一邊將話題扯到了兩頭肥豬上來。田三反復解釋道,是他自己忙昏了頭,老伴聽錯了話,糊里糊涂就將兩人叫來,并沒有其它意思。
然而,田三欲蓋彌彰的解釋豈能瞞過丁屠戶和黑七。換平日里,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買都一樣。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今豬價上漲迅猛,一天一個價,關鍵是很難買到頭膘肥體壯的肥豬,更別說像田三家這種原生態(tài)的本地豬了。原本丁屠戶第一眼望著兩頭肥豬時,好不開心,再想到即將大賺一把,難免激動得聲顫體抖。
當黑七也在豬圈門口反復地瞧、仔細地瞅那兩頭豬時,丁屠戶似乎才覺察到大事不妙——有人想要虎口奪食。便立即收住了激動萬分的內(nèi)心,愀然作色道,黑哥你不安心在家迎接即將進門的兒媳,卻跑來這里瞧豬,難不成也改行啦。
黑七聽得出丁屠戶話里藏針,覺得有些氣惱,便脫口道,你這話聽起來讓人刺耳,這兩頭豬你過了稱?還是給了田三定金?我看都沒有嘛。再說了,他田三家養(yǎng)的豬,他想賣給誰就賣給誰,又不是非你丁屠戶不賣,也不是咱買不起。
眼看丁屠戶和黑七說戧了,大有吵起來的可能。田三忙往兩人中間站定,解釋道,此事都是我和老伴慌亂中出了差池,才會同時叫了你們兩人來。其實田三內(nèi)心極為欣喜,這場景是他最想看的場景,他就是要盼著兩位鷸蚌相爭,他好漁人得利。一旁的王蘭明知丈夫扯謊,卻又不便當場拆穿,只好干站著強顏歡笑。
還未等田三把話說完,丁屠戶已大聲道,三十五元每公斤,兩頭胖豬我都要了。田三一聽,喜不自禁,這價錢每公斤足足高出市場價五塊錢。
我出價三十七元每公斤,兩頭豬連毛帶屎我全要了。黑七大聲接話后,鐵青著的臉扭朝一邊,一副非買不可卻你們看著辦的架勢。丁屠戶一聽,覺得黑七這分明是要奪人所愛,氣得咬牙切齒,一股怒火隱隱從腳底沖上頭頂。厲聲道,我出四十,四十元每公斤。
黑七毫不示弱地道,我出價四十五元每公斤。丁屠戶忿忿地道,我出五十元每公斤。黑七立即回答到老子每公斤出價五十五元。
此情此景,把在場的人驚掉了下巴。田三心想,這回發(fā)大了,想不到我家這兩頭肥豬竟然能賣如此高的價錢。
然而,王蘭的見地卻全然不同。她覺得此事首先是丈夫的做法欠妥。兩個買家之所以把豬價抬得如此高,無非是心里頭堵著口氣。
于是,王蘭便用一種溫和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二位說的是氣頭上的話,就你們出的這個天價,就算你們鐵了心要買,我也不會賣,也不敢賣。你們想想就這價格,幾乎快要趕上牛價了。我若照此價將豬賣給你們,傳出去,那些高價掏錢買豬肉吃的老百姓們,非得將咱家十八代祖宗都得罵個遍不可。
田三眼見到口的肥肉就要被老伴攪黃,便悄悄地伸腳去踩老伴的腳。王蘭豈會不知,只是裝作什么都未察覺。
丁屠戶和黑七聽王蘭如此般說,無不默默稱贊眼前的這個女人,也算是親自見識了其做人做事的風格,確實如坊間傳揚的那般令人欽佩。而王蘭這番話語更妙之處還在于——給兩個火氣沖天的漢子一個臺階下。
于是,黑七和丁屠戶皆面露慚色,且靜靜等著田三再說句讓場面不至于尷尬卻又能使大家有臉有面的話語。然而,田三到底沒有說出一句像樣的話,反而用一種不甘心的語氣說道,你們都是村里有頭有臉之人,一口唾沫一個釘,這回騎虎難下了吧。
聽話聽音。顯然,田三并不想就此罷手,他并未打消借機大撈一把的想法。見丈夫心心念念的樣兒,王蘭還是對著丈夫怒道,黑七和丁師是外村人嗎?你忘了他們以前幫我們家的那些事了嗎?你覺得錢真的那么重要嗎?你平時教導娃娃要“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難不成是信口雌黃嗎?
王蘭一番斥責將丈夫田三說得啞口無言,一旁的兩個買家皆瞠目結(jié)舌,面面相覷卻又默默稱快。
這豬今天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賣了,你們都回家去吧。明天,如果你們誠心要買我家豬的話,價格就按市場價,多一分錢咱家也不要,少一分錢咱家也不干。至于賣給誰,這就有些傷腦筋了。要么一家賣一頭,要么抓鬮,到時由你們商量著辦吧。
六
黑七和丁屠戶一邊訕訕地從田三家走出去,一邊暗自慶幸,兩人手里頭捏著的冷汗總算停止了流淌。不用說,兩人皆對王蘭的為人處事心悅誠服,同樣對田三的做法極為憤懣。遂各自回家。
兩戶原本兩個方向,一家住村東一角,一家在村西邊河畔。丁屠戶走了一段路,覺得先前之事確實是自己利令智昏,話語上確實過于激動和毛糙。于是,折返回去追上黑七,忸怩著道,黑七哥,剛才確實是兄弟出言不遜,沖撞了你老,你老大人有大量,此事就一筆勾銷吧。我反復想了,田三家那兩頭大肥豬,你小兒子討媳婦正好派上用場,你就照市場價買了吧。
黑七正因丁屠戶沒尊沒長地頂撞自己而心頭窩火,加之田三利欲熏心,更是讓黑七憋了一肚子的氣,一路正罵罵咧咧地發(fā)泄著心中的不快。見丁屠戶主動攆上自己服軟道歉,內(nèi)心堵著的那口氣頓時順暢了,彼此間的那點小誤會也就瞬間煙消云散了。
于是,他答道,丁師你也別這樣地說,我這人年紀大了,說話做事便倚老賣老了,望多多包涵。至于你說田三那兩頭肥豬,趁現(xiàn)在豬價高,還是你宰殺了去縣城賣吧。你不比我,你肩膀上的擔子重著哩。
黑七哥這樣說就是還惱著我了,你家隔幾天要辦喜事,親朋好友多,非殺兩頭豬無法圓滿?,F(xiàn)在這非洲豬瘟疫情愈發(fā)不明,你若用外地買來的豬肉辦席,難免讓客人吃了不放心。你就別執(zhí)拗了,再推辭下去反而不直爽了。丁屠戶忙答道。
我想好了,我去村頭秦老漢家買頭牛來宰算了。黑七忙答道。
你只宰牛不成呀,客人中定然有不吃牛肉的,你還是得宰頭豬摻和著吧,再加上弄些雞鴨魚肉的拼著,才能讓客人吃好喝好。丁屠戶很體貼地說道。
黑七竟然被丁屠戶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好會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現(xiàn)在的人生活好了,并不一定吃太多肉,再說辦法總會有的。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相互謙讓著,沒完沒了。此時,從地頭干活回家的陳大爺剛好路過此地,了解到兩人為買豬之事你推我讓的,便大聲道,老七,小丁,你們用不著如此為難。我看一家買一頭,明早便去過稱給錢。
陳大爺在村里頭德高望重,說話做事不偏不倚、公道合理,這是全村人一致公認的。黑七和丁屠戶見陳大爺這樣說,相視而笑,皆點頭同意了。
田三望著黑七和丁屠戶走遠后,氣得直跺腳,心想到口的肥肉被老伴三言兩語說丟了,心頭好不窩火,便對老伴王蘭大發(fā)雷霆,罵她裝大尾巴狼,說她白到大城市見了世面卻改不了老實巴交的壞毛病,說她在外人面前裝大好人卻將罵名給自己背,說她一根筋的心性已經(jīng)跟不上社會發(fā)展的節(jié)奏了。
王蘭背著身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著,一副鎮(zhèn)定自若卻坦蕩無悔的神氣。聽丈夫說罵夠了,再找不到任何能想到的難聽詞語了,便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來,訕笑著道,老田呀,咋你都到這把年紀了,還不明白做人的原則和底線呢,其它道理我說不來,就說這黑七哥,那年你大病在家,咱家的那些田地,不都是人家黑七哥趕著他家那兩頭水牯牛幫咱家犁了的,人家喝過你家一口水?吃過你家一頓飯?還有那丁屠戶,雖說人家是生意人,那年咱家娃開學等著要用錢,又恰逢生豬濫市,我去喊他來買咱家的豬,人家都沒咳一聲,還是按市場價買了咱家的豬。這些難道你都忘了嗎?咱們不知恩圖報也就算了,豈能趁火打劫。
見丈夫終于放下那盛氣凌人的樣兒,王蘭又說道,原本你同時喊兩人來買豬抬價就錯在先,之后黑七哥和丁師皆因買豬心切,不但話語上相互戧起來,更是將豬價抬了又抬,跟市場價相比,幾乎翻了兩番。如果我們冒然高價賣給誰,我敢斷定,他們兩家將從此結(jié)怨。自然,他們兩家跟咱家也將埋下心結(jié)。就為區(qū)區(qū)幾千塊錢,你覺得做人能像這樣嗎?我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反正我永遠不會干這種事。
王蘭一席話終于讓田三閉上了嘴。
七
第二天,天麻麻亮,丁屠戶慌慌張張地跑往黑七家去敲院門。黑七聽敲門聲急切,便披上衣服,趿了鞋子出來開門,見是丁屠戶,道,大清早的,這又是咋回事。
丁屠戶忙道,黑七哥,昨天我們敲定了買豬的事后,回家時我順便將買豬的事告知了田三。昨夜躺在床上時我突然琢磨到一個問題,以田三那德行,定要早起將兩頭肥豬喂得飽飽的。那豬吃了食,自然要比平時重幾公斤。所以,今早我特意天不亮地不白的就起了床。果不其然,剛才我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時,見他家灶房的煙囪已冒著煙了,田三十有八九在忙活豬食的事了。
黑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忿忿地道,田三這人,都兒孫滿堂了,還改不了這般小人行為。事不宜遲,咱們現(xiàn)在就去他家稱豬去。于是黑七和丁屠戶倉促往田三家趕去,到田三家門口敲門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
田三慌腳慌手地開了院門,見是黑七和丁屠戶,有些猝不及防,一邊將手上沾著的豬食不停地往身前的圍腰上擦抹,一邊強顏笑著道,你們起這樣早,估計我家那兩頭肥豬都還沒睡醒,這如何過稱。
黑七接話道,早起的鳥兒有蟲子吃,人家丁師還得把豬宰了運縣城里去賣呢。這去晚了攤位不說,買菜的高峰時段一過,賣誰去。丁屠戶忙幫腔道,還是七哥了解我們生意人的苦處。
田三一副極為難的臉嘴,好會才道,你們坐客廳吃口茶吧,我去后院把豬弄醒。丁屠戶忙道,不用了,我們還是去后院稱豬吧。說完話后,黑七和丁屠戶索性徑直往田三家后院走去。
豬圈門前的豬食槽內(nèi)熱氣騰騰,黑七忙將頭湊近一瞧,見食槽內(nèi)滿是才起鍋的豬食,便用一種挑逗的語氣對身后的田三道,原來你家養(yǎng)豬長膘,每早還要吃頓早點呢。
田三覺得丑事敗露,便用一種慚愧的語氣道,我本以為你們要到晌午才來拉豬的,遂將昨晚剩下的這些豬食爊熱,打算喂牲畜一點,也不至于讓兩頭豬空著肚子上路。這豬跟人在一塊時間長了,總有些割舍不下的情結(jié),這讓你們見笑了。
丁屠戶邊聽邊捂著嘴笑,咕咕的笑聲讓田三害臊得無地自容。黑七見狀,忙道,小丁呀,你可能有所不知,老田之所以放著大城市的舒爽日子不過,回到這拉屎不生蛆的邊遠農(nóng)村來,心里頭不就是割舍不下這些豬兒雞兒的嘛。
田三聽到黑七挖苦開涮的話語后,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好不尷尬。恰好此時王蘭一手拿香一手拿紙,朝后院走了進來。見大伙望著冒熱氣的豬食揶揄田三,全然明白了關鍵所在,便狠狠地脧了田三兩眼。丁屠戶眼尖,早看到了這一細節(jié),為避免老兩口拌嘴,便忙道,乘著天早,咱們將兩頭豬趕出來過稱吧。
王蘭在豬圈門邊點燃了紙,并就著紙燒起的火苗點著了香,嘴巴一陣咕嘟后,極其虔誠地對著豬圈門作揖三下,再將香火插到圈墻的一個罅隙上,才去開圈門喚豬。
說來也是奇怪,換往常,那兩頭豬聽到王蘭的說話聲就嗷嗷地叫,如是聽到王蘭獨特的喚豬聲則是更加興奮異常,基本上是一開圈門兩頭豬就會搶著、擠著躥出來。
然而,今早兩頭豬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無論王蘭變著調(diào)子喚那兩頭豬,兩頭豬皆紋絲不動,四平八穩(wěn)地睡著。直到四個人一齊開腔都無法將兩頭肥豬喚起來時,大家都有了不祥的預感。
丁屠戶用小心卻吞吐的語氣道,莫非豬兒身體有恙。
烏鴉嘴,別信口雌黃,咱家這兩頭豬昨天還活蹦亂跳的,這隔一晚就出問題?絕不可能有啥事。田三一邊用一種惶恐的腔調(diào)答話,一邊躬著腰鉆進豬圈,兩手用力地揪那豬的尾巴,直揪得豬嗷嗷怪叫,就是不見有起身的跡象。
田三沒轍,只好郁郁不樂地鉆出豬圈,鐵青著臉,狠狠地踢了食槽一腳。黑七忙安慰道,你別焦躁,這張嘴貨吃了五谷雜糧,或多或少都會出現(xiàn)些小毛病,也許是患了腸胃病或感冒,都是再正常不過之事?,F(xiàn)在當務之急是快去請徐獸醫(yī)來看看到底這豬是咋回事呢。田三聽黑七這樣說,內(nèi)心的惶恐和憂慮稍微平復了些。
王蘭覺得黑七的話在理,往門外趲去。田三見老伴去喊徐獸醫(yī),猶豫了片刻后,隨即又小跑著跟了上去,趕上了老伴,一把拉住。
王蘭道,老田這又是般古怪。
田三忙將老伴拉到路邊的一棵大樹背后,輕言輕語地道,你怎么這樣憨,要是那兩頭豬果真被徐獸醫(yī)診斷出什么問題來,那到手的七八千塊錢不就泡湯了嗎?我覺得還是別去請徐獸醫(yī)為妙,回去降點價把豬賣了才是上策。
王蘭聽完丈夫的話后,瞪眼望著身前的這個男人,這個一起生活了數(shù)十載的老伴兒,這個利欲熏心的老頭,讓她越發(fā)感到陌生。丈夫已經(jīng)年過六旬,說話做事卻與這年紀全然不稱。她用力地甩開了丈夫那只手,那只緊緊抓住自己不放的手,那只把自己手臂捏得發(fā)麻發(fā)疼的手,毅然往徐獸醫(yī)家而去。
田三望著老伴漸行漸遠的背影,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八
當徐獸醫(yī)背著醫(yī)藥箱尾隨王蘭進入田三家后院時,田三正熱鍋上的螞蟻般在豬圈門前兜圈。黑七忙掏出包煙來給徐獸醫(yī)遞了一根,顫抖的手險些將香煙弄掉。當大伙都攏在徐獸醫(yī)身旁抽煙時,死寂的氛圍才被彌漫在空氣中的香煙打破。
在大家惶惶的眼神下,徐獸醫(yī)邊噙著香煙,邊慢悠悠地從醫(yī)藥箱內(nèi)拿出雙一次性手套戴妥,點著明晃晃的電筒鉆進了豬圈。于是大伙便一窩蜂似地圍攏到豬圈門口,看徐獸醫(yī)如何給豬看病。
只見徐獸醫(yī)先將電筒往豬身上通徹照了遍,再將電筒光和注意力全集中到那帶紅斑的耳朵上,反復觀察后,又將電筒光照到那豬鼻孔上的那些碎泡沫上,最后將那帶著薄塑料手套的手緊貼著豬脖子感覺體溫。待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后,徐獸慌慌張張地從豬圈跳出來。
徐獸醫(yī)入圈前后的動作心態(tài)判若兩人,大家緊緊地盯著他。好會徐獸醫(yī)才顫動著雙唇道,就這兩頭胖豬的癥狀來說,十有八九是患病了。
患什么???田三忙接話問道。豬瘟,我雖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我奉勸你最好還是向鄉(xiāng)獸醫(yī)站匯報下實情,以免節(jié)外生枝。徐獸醫(yī)在醫(yī)牲畜方面也算是有幾把刷子的人了,全村老少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田三聽到徐獸醫(yī)的話后,嚇得面青唇白。他忙扯住徐獸醫(yī)的衣角哀求道,看在你我一起長大的份上,你再仔細瞅瞅,看這豬會不會是得了其它小毛病。
我是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非要讓我說不切實際的話,或說違背良知的話,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徐獸醫(yī)干脆直接地回答了田三的話后,背起醫(yī)藥箱轉(zhuǎn)身走了。
黑七和丁屠戶見狀,也再不敢提買豬之事,一個個走了。
田三愣愣瞌瞌地干站著,半晌作聲不得。待隱約聽到老伴在堂屋內(nèi)的電話聲響時,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將兩手不停地用力捶打著地面,發(fā)出陣陣刺耳的聲響。
王蘭打完電話后,似乎聽到后院傳來的異響,轉(zhuǎn)到后院一看,原來是丈夫難過得癱坐在地上,兩手不知疼痛地敲打著地板。見丈夫如此氣量和胸襟,心中的火氣發(fā)作起來,便厲聲斥責田三道,照你這德行,那電視里報道的那些害豬瘟的老板,早一個個上吊吃農(nóng)藥了吧。
待田三的情緒稍微平復后,王蘭又接著說道,這牲畜不就跟人一樣嘛,誰敢拍著胸脯說一輩子不生病帶癆,你這樣難過,無非是昨天我阻止了你高價賣豬嘛。跟你說,幸好沒將豬賣出去。你想想,要是這豬賣給黑七,他家親戚吃了這豬肉出了問題,追究下來難道你脫得了干系?;蛘哒f這豬被丁屠戶宰殺了到縣城里賣了,假如恰巧被你二哥或者其他親戚朋友買了回去,全家老老小小吃了這病豬肉,弄出什么問題來,難道你心里忍心好受?跟你說吧,如果真是那樣,我會夜夜睡不著覺,內(nèi)疚一輩子的。
田三聽妻子王蘭這樣說,竟然找不到一句挽回顏面或應對老伴嘲弄的話語,只得將嘴巴閉得鐵鐵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兒。
就在田三夫婦靜靜地坐在后院豬圈門前喟然長嘆時,忽然間聽到門外大路上車鳴人嚷,嘈嘈雜雜。那陣仗老兩口前天晚上見識過,知道是鄉(xiāng)上畜牧站處理病豬的隊伍到了,王蘭便慌忙起身去開門。門敞開時,一大群身著淺藍色衛(wèi)生衣的人站在了門口,為首一位中年男子介紹了自己身份和來意,王蘭面無表情,沉默不語,轉(zhuǎn)身引著大伙到后院去逮豬。顯然,她的腳步不如往常那般利索,像有根隱形的繩索牽絆著。
兩頭胖豬被一輛密封的小型貨車拉走后,田三還一直立在門口抽煙。他郁悶地眺望著那輛拉豬的貨車消失在村莊的盡頭,許久都不愿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