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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南京,首先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往往是那個陽臺,也就是我們當時租的位于玄武區(qū)那棟六層單元樓二樓房子的陽臺。陽臺背陰,樓后生長著兩三棵老楝樹。在我的印象里,陽臺上總是布滿濃密、細碎的樹的陰影。到了黃昏,那些照在樹上的夕照光線也會暈染到陽臺上,讓它浸潤在粉紅或是橘黃的光澤中。大樹后面是距離很近的另外兩棟居民樓,在那兩棟樓后面,露出另一棟同樣規(guī)格的樓房的斜角,那是他當時住的地方。當然,我從未去過他住的地方,他在陽臺上曾指給我看,說他和幾個同學在這棟樓里合租了一個單元。這一帶的樓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蓋的那種水泥樓,粗笨平板,顏色灰里發(fā)黃,樓的外部砌著一層碎石子,看著倒很結實。有的住戶把窗戶更新為鋁合金窗,更多住戶仍保留著幾塊玻璃組成的、木窗欞的格子窗,一些窗戶外面還加了一層丑陋的防盜鐵欄。這一帶是再普通不過的南京居民區(qū),在居民區(qū)里面,好看的似乎就是這幾棵樹。從半開的窗戶里,或是透過通向陽臺的那扇小門,總有哨音般的、朦朧的市聲傳來:車從馬路上經過、遠去的聲音,居民區(qū)特有的那種時時浮動著卻也并不怎么喧鬧的聲音——人在樓道里走動、以方言進行的交談、鍋碗瓢盆的撞擊聲、菜倒進鍋里引發(fā)的小小爆炸……姑且說是那種帶著煙火氣息的生活的聲音吧,它們既乏味又悠長,甚至帶著一點兒憂傷的調子。而和這個居民區(qū)隔一條大路,對面沒有住宅樓,也沒有其他密集的建筑,而是連綿的、郁郁蔥蔥的樹,中山陵、明孝陵、梅花山都在這個巨大的林區(qū)里。這構成一種奇特的對比:在冉冉的生活的對面,是碧綠的、延綿無盡的象征死亡的森然靜寂。這也是我為什么在南京各處閑逛了一周后,選擇住在這一帶的原因。
那是二十一世紀初的某年。當時我男友已經收到一所美國大學的博士錄取通知,我也辭去了工作,準備到南京的“新東方”集訓兩三個月的英語。選擇南京只是因為它是離我們家鄉(xiāng)較近的一個有“新東方”課程的城市。我們的打算是我先考GRE、申請學校,如果我考試失利或是申請不到學校,我們就結婚,以便我辦理配偶簽證過去。因為男友需要處理些辭職前的事,還要去北京的美國大使館面簽,我一個人先到了南京,選擇住處的任務也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有四五天的時間,我住在玄武區(qū)的一家“如家”快捷酒店,上午坐公交車出門,在南京城里各處閑逛。我每天的安排都是看一兩個景點,傍晚時候再去各區(qū)找一家房產代理處詢問租房市場的情況。我感覺我看了南京城里所有的景點:玄武湖、雞鳴寺、夫子廟、總統(tǒng)府、頤和路、湖南路……連南大、南師大、東南大學都去看了一遍,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中山陵一帶。每次坐車過了中山門,我就覺得離市區(qū)的喧囂遠了,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所以,我決定在附近找個住處,因為我每周只需上三次課,住得偏僻一點兒,對生活并無影響,還可以到陵區(qū)那些古木參天的路上散步。
有一天,臨近傍晚時候,我在這一帶的一家“蘇果”超市對面的公車站下了車。周圍看起來很熱鬧,應該是該區(qū)的中心地帶。在我下車的地方,有很多家臨街小店,服裝店、花店、日雜五金店、理發(fā)店、小吃店……路口有個賣烤魷魚的攤子,很多學生模樣的人圍在小攤兒周圍。我后來才知道,這個地方叫“衛(wèi)崗”,這些學生是南京農業(yè)大學的學生。從烤魷魚的攤子往里走,在一條梧桐樹夾道的、安靜的路上,就是他們的學校。離“蘇果”超市不遠,我找到了一家“我愛我家”門店。我進去里面,店里只有一個人。從容貌看,他很年輕,但他穿著白襯衫、深藍色短風衣,打扮得很鄭重。他也是以這種鄭重、相當職業(yè)化的方式招呼我的,使我誤以為他是這里的正式員工。他長相清秀端正,個子不高,但看起來很靈氣、精干。不知為什么,我容易對個子不高的男生產生好印象,仿佛那是一種不容易產生威脅的溫柔的特征。就這樣,他成了我的經紀人,我告訴他我要找一套兩房一廳的、家具齊全的房子,和我男友一起住。我后來知道,他是南農的學生,大四,在“我愛我家”做兼職。我想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只有二十一二歲,我二十六歲。所以,他那副努力顯得成熟、職業(yè)化的樣子,在我看來,往往有點兒滑稽的感覺。
一開始,我們相處得并不太好,我差點兒要求把他換掉。因為他幫我找的第一套房子讓我不滿意,房子和家具都很破舊,我對他說,這種條件的房子以后不要給我介紹了。第二套房子我特別喜歡,他帶我去看時也很興奮,說他今天看到這個房源的照片就覺得適合我。看了以后,我當晚要訂下來,但他告訴我說對不起,他弄錯了,這個房子已經有人訂下了??傊曳浅J?,幾乎遷怒于他。我們之間的關系大概是從看第三套房子的時候改善的,看完那套房子,我們一起坐車離開。他弄錯了公車號,我們竟然坐到林區(qū)里去了。后來,我們倆都感覺不對,只好在一個靠近“宋美齡別墅”的地方下車了。我看著他,他的臉紅了,告訴我可能得走一段路,不過這里離我要去搭車的地方應該也不太遠。
那是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林區(qū)里的光線已經有點兒暗下來。大概因為旅游景點關閉得早,我們在那條干凈得發(fā)亮的柏油馬路上走著,除了不時有輛車經過,幾乎沒有碰到任何人。三月初的早春,大樹的新葉鮮綠嫩黃,一兩處紅磚綠瓦、樣式古樸的別墅掩映在叢林深處,屬于過去某個年代的某位顯赫人物。如果沒人說話,就只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和風從樹梢、林中吹過的聲音。我想,偶爾遭遇搭錯車的情況,在這靜謐宜人的地方走走,也很不錯。但他大概覺得深深得罪了我,不止一次道歉,問:“你累了嗎?你一定走得累了……”又說:“一輛出租車也沒有,如果碰到出租車,我們就坐出租車?!蔽蚁?,讓他心里有點兒負罪感倒不是壞事,這樣他會為我更努力地找房。在他第三次糾結于“沒有出租車”這個問題時,我轉頭看看他,發(fā)現(xiàn)他腦門上滲著汗水,而在這樣涼爽怡人的天氣里,是不應該出汗的。我安慰他說:“我覺得走走路挺好的,就當是散步吧?!边@大概緩解了他不少壓力,我聽見他深深吁了口氣。“真對不起,我自己也迷路了。但大方向肯定沒錯?!彼f。過后,他仍然每走到一處有長椅的地方,就對我說:“你一定走累了,你坐下來歇一會兒。”我們中途休息了兩三次。坐下來以后,一開始他總是比較沉默,仿佛專注地想著什么,我認為他這副沉靜、嚴肅的樣子也是一種假裝成熟的努力。但他也總是忍不住打破沉默的那個人,說明其實他還沒有成熟到安于和一個女人沉默相對的地步。他的話越來越多,開始給我講附近的那些小店,哪一家面店好吃,哪里的酸菜魚好吃,哪個熟食店的烤鴨和小菜最好……好像他已斷定我會在此安家。我們走走停停,等看見衛(wèi)崗那條主路時,我想我們已經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大路上街燈亮了,街上是人們歸家時候那種帶有溫馨氣息的熱鬧氣氛。他陪我等公車,直到我上車離開。我還在車上的時候,收到他的兩條短信,問我有沒有安全到酒店。后來,他就把這種發(fā)送有點兒私人性的短信的習慣一直保留了下來。
2
我最后選擇的是他帶我看的第五或第六套房子,一個臥室寬大而且?guī)ш柵_的房子。它的陽臺沒有像其他房子那樣封起來,窗戶沒有裝上鐵柵欄,屋里的家具非常簡單:老式家具,但冰箱、沙發(fā)、床……必需的也都有了。我對他說我很滿意,然后,我去了“我愛我家”的門店,在另一個員工的幫助下簽了租賃合同,按照合同付了中介費。當然,他也在場。簽了合同的第二天,我和他,還有房東在房子里約見,房東把鑰匙交給我,說了些注意事項。房東走后,他拿出一個信封,說信封里裝著公司給他的那部分中介費,要還給我。
“為什么?這是你應該拿的錢,你花了那么多時間。”我很驚訝。
“你昨天必須簽合同、付款,這是公司的流程,但我覺得我不能拿你的錢?!彼f。
“為什么?”我問。
“我也不知道。”他說,低下頭。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覺得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要你的錢?!?/p>
“我還沒覺得你是我朋友呢。我可不想欠你任何東西?!蔽页芭卣f。
他愣住了,好像不知說什么好。
我想,他畢竟是個單純的人,應該對他友好一點兒,于是說:“你拿著吧,就幾百塊錢,對我來說是很少的錢。你別忘了,我工作過幾年,我存了很多錢。”
“你有錢,那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是不想要你的錢?!彼谷徊活I情。
“反正我不會要的,我就是不想欠人情?!?/p>
“你真奇怪?!彼絿佒?。
但他明顯拗不過我,最后說那他就用這個錢每天請我吃飯。那天晚上,他說首先慶祝我找到了滿意的房子,去吃酸菜魚,我同意了。我們去了一家小店,人很多,需要等座。南京那一年好像特別流行酸菜魚,每個店都打出“酸菜魚”的廣告,吃法其實像火鍋,酸菜魚做鍋底,配菜另加。坐下后,他點了一鍋中份酸菜魚,加了好幾份菜。又說,女生吃了酸辣的總喜歡吃一點兒甜的,這家店的“桂花糖芋苗”也很好,也要叫一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個叫“桂花糖芋苗”的菜,以前我只吃過桂花糯米藕。我開玩笑說:“你倒挺了解女生口味的,有女朋友嗎?”他說沒有,不是忙著學習就是忙著做兼職,沒時間注意那個。吃過飯,他要帶我在周圍走走熟悉環(huán)境。他先帶我去附近的菜場,是一個帶透明頂棚的市場,當然這時候攤位全都關了,只有一兩家熟食店還亮著燈。菜場外面有一條小河,也許只是一條寬大的排水渠。我們沿著水渠往我住的地方走。在小街的另一邊,也有兩三家賣烤鴨、鹽水鴨、各種鹵味兒和小菜的熟食店,他向我介紹哪一家的哪種小菜好吃。沿著水渠和與之平行的那條小街走到大路口,向右轉就是我租住的那棟樓。他送我上樓,樓梯上方有一盞不怎么靈敏的感應燈,他一進入樓道就停住,用力跺兩下腳。后來,他一直保持這個習慣,而光也總是在他第二次跺腳之后亮起來,像一層黃霧那樣彌漫在灰蒙蒙的樓道里。
就在我和他告別、打算進屋的時候,他突然說,他想再進去看看,檢查一下房子里是不是缺什么東西,熱水器、冰箱什么的是否照常工作。我讓他進了屋,他開始研究那些東西,然后教我怎樣用煤氣灶、熱水器,幫我發(fā)現(xiàn)燈的開關都在哪里……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非常細心的男人。
“感覺這里生活真方便。而且,我特別喜歡這個陽臺?!蔽倚那橛淇斓卣f。
“有什么不知道的問我。我對這里特別熟?!彼f。
“為什么?”我問他。
“因為我也住在這兒。”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走到陽臺上,給我指出他住的那棟樓所在的位置。
臨走時他說:“你自己剛住進來,可能會害怕。要是害怕,晚上給我發(fā)短信,我的手機會一直開著。明天早上我給你帶早餐過來?!?/p>
“不用了……”我猶豫地說。
但他打斷我說:“你剛來,不知道去哪兒買早餐。我買好拿上來。我來之前會給你發(fā)短信的,你起床收拾好了我才過來。”
這種善意似乎難以拒絕。他走了以后,我試圖理清這是怎么回事兒。我倒不至于認為他喜歡上了我。把男人的友善當作其他曖昧的企圖,這對我來說是最不會犯的錯誤,在我看來也是最可笑的一種錯誤。但他為我找了一棟和他自己的住處近在咫尺的房子,他試圖歸還我理應出的費用,讓我夜里害怕時給他打電話,并且打算第二天早上給我買來早餐……這似乎又超出了一個中介對客戶應有的殷勤。可另一方面,他沒有說任何出格的話,沒有任何輕浮的舉止。我如果拒絕他的友善,那么粗暴的似乎是我……
他考慮得沒錯,在這屋子里,在夜深人靜、燈都熄滅的時候,我的聯(lián)想力開始起作用。我在想,這房子里之前住過什么人呢?下午我見到的那個房東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那么這會不會是他父母的房子,而他們相繼在這屋里去世了呢?我越想越害怕,簡直覺得在那個老式的大立柜前面,就站著一個老人的影子,他責怪我侵占了他們的住處……我好幾次拿起手機,心想也許和他說幾句話會壯壯膽,但最終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又過一會兒,我感覺到手機在枕頭一側的嗡嗡震動。我拿起來,看到他發(fā)來的信息,說如果我害怕可以隨時給他打電話。但我沒回,我想,就讓他以為我睡著了吧,我明天會告訴他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第二天早上,他收到我已經起床的信息后不久就過來了。他手里提著打包的豆?jié){、油條、煎餅果子和雪菜包子,說他不知道我究竟喜歡吃哪種早點,就都買了一點兒。
“所以,你打算通過這種方式把你掙我的一點兒錢都花完。”我一邊讓他進來,一邊取笑他說。
“有人陪我吃早飯,我也很開心。你為什么非要理解成還債呢?”他說。
我想,真是個會說話的靈敏的男孩子。
“好吧,那我就沒有任何負擔地接受你的好意?!蔽倚χf。
他竟然立即抓住機會:“那我以后每天都買早餐上來?!?/p>
我沒說什么。
“你早上不用上課嗎?”過一會兒,我問他。
“快畢業(yè)了,沒什么課,大課也不用上。”他說。
我們坐在那張四人小桌前面吃早餐。我覺得他有一種能力,就是讓人在他面前很放松,而他到了這里,似乎很自然地也成了這屋子的主人。我吃了一根兒油條,吃了一個包子,又和他分吃了一塊煎餅果子。
“你挺會吃,我昨天晚上就發(fā)現(xiàn)了。你不怕發(fā)胖嗎?”他看著我說。
“不怕啊。才吃了你這么一點兒東西,就嫌我吃得多了?”
“當然不是,看你吃飯讓人很高興。我覺得和你一塊兒我也會多吃點兒,因為心情好?!?/p>
“你這孩子挺會說話?!?/p>
“其實不會,但我說的是真的。你不要叫我‘孩子,你不比我大多少?!?/p>
“至少四歲,也許六歲?!蔽艺f。
“大四歲算大嗎?”
“當然?!?/p>
他說:“我覺得你才像小孩兒,迷迷糊糊的。我沒見過你這么沒心眼兒的人。昨天夜里我說要進來,你想都不想就讓我進屋,如果我是壞人呢?”
“我確定你不是。我看人很準的?!?/p>
他笑了:“你告訴我你昨天夜里害怕了沒有?”
“沒有,我很早就睡著了。你給我發(fā)的短信,我今天早上才看到?!?/p>
“我不信?!彼f。
“隨便你?!蔽艺f著,站起來想收拾那些東西,但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垃圾桶也沒有垃圾袋。他帶著得意的神情,手腳利索地把那些東西收拾起來,裝進他帶來的一個袋子,說他下去時順便把垃圾丟掉。
“你今天要去超市買些日用品?!K果很近,要我?guī)闳幔俊彼麑ξ艺f。
“不需要,從這里走出去都能看見‘蘇果。”我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不習慣被當成一個沒有自理能力的人。
“我上午去學校一會兒,你買完東西給我發(fā)短信,肯定要買很多東西,你自己提不了,我去幫你拿。”
他走以后,我坐在餐桌那兒,列了一個單子,從廁紙、馬桶刷、垃圾袋到牛奶、水果,好像確實有很多東西需要買。但我不想麻煩他,所以我打算分兩批買,買完叫個出租車,給它一個起步價,讓它幫我把東西拉到樓下。我買的第一批是食品,出租車司機幫我把一大堆袋子、箱子卸在樓下,我自己分四次把它們提到樓上。第二批東西是日用品,更多更雜。我在商店選購的時候,他發(fā)短信給我,問我是不是已經買好了。我看了幾眼,決定裝作沒看見。我用同樣的方式把第二批東西拉到樓下,正打算自己慢慢往樓上搬運時,看見他走過來。
“為什么不回短信?”他問我。
“什么短信?一直忙,沒看到。”我說。
他微微一笑,沒再說什么,開始往樓上搬東西。
搬完東西,我讓他在屋里歇一會兒,從冰箱里給他拿了罐啤酒。
“你一個人跑了幾趟?連這個都買了?!?/p>
“你來的時候是第二趟。我只買了啤酒和牛奶,其他飲料我也不愛喝?!蔽矣悬c兒不好意思。
“為什么不叫我?guī)湍??自己搬這么重的東西上來?!彼蜷_啤酒,皺著眉頭喝了一口。
“我自己可以的。”我說,同時也很清楚自己看起來很狼狽,一上午都在搬運東西,汗流浹背,也沒有時間整理一下頭發(fā)。
“你自己不喝嗎?”他問,抬頭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陪你喝一罐。”我說,覺得這不失為一個緩解尷尬的辦法。如果他看到我像男人一樣豪放地喝啤酒、對什么都表現(xiàn)得不在乎,他大概就不會用觀看女人的那細膩眼光來看我。
“以后你不要這樣了?!彼终f。
“什么樣?”我假裝不理解,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
“不要不讓我?guī)湍??!?/p>
“可我不需要啊。”我大聲說,“我不想麻煩別人,如果我可以自己干,我就不要麻煩別人。”
“可是你不應該搬這些重東西?!彼麍猿炙目捶ā?/p>
我翻翻白眼兒,表示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有一陣子,我們倆就沉默地喝著啤酒,客廳的窗子外面陽光閃亮,另一邊的陽臺上搖曳著零碎的樹影。那些隱微而屢屢不斷的市聲和陽臺后面隱藏在樹上的鳥兒的鳴叫混雜在一起,形成聲響的背景。我們所處的這個情景令我有點兒困惑,我不明白他怎么好像已經很深地進入到我的生活中來。
他似乎打算緩解氣氛,突然興致很高地說:“我餓了,只喝啤酒不行啊。我去買半只鴨,我們一起吃午飯吧。你喜歡吃烤鴨、醬鴨還是鹽水鴨?”
我說:“鹽水鴨吧?!?/p>
他立即拿起他丟在沙發(fā)上的手機出門了。大約二十分鐘后,他提了幾個袋子回來,除了半只鹽水鴨外,還買了鹵鴨肝兒、兩個素菜、三個鴨油酥餅。
“你覺得我們吃得完嗎?”我責備他買的東西多。
“有你在,我不擔心。”他說。
這句話讓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也化解了之前那種尷尬氣氛。就在我們吃飯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他好像立即明白了是誰打來的電話,就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去了。我和男友打了十幾分鐘的電話,告訴他房子找得很理想,家里需要的東西也基本上添齊了……我打完電話,去陽臺上找他。
他問我:“你男朋友什么時候來?”
“大概還要一周吧。”我說。
“他每天都給你打電話?”
“對,這時候一次,晚上一次。”我說。
“那真好?!彼p輕地說。
然后,他微笑著站在那兒,失神一般凝視著那些樹葉或樹葉上晃動的光斑。
“來吧,我們繼續(xù)吃喝。”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然后我們回到那間面積比臥室還要小的客廳,回到那張四人座小圓桌那兒。桌上鋪著一層嶄新的、粉紅色的廉價塑料桌布,應該是房東為了防止燙傷他的木頭桌面而特地買來的。我還記得那粉紅色底子上的方塊圖形,每個方塊里都有一朵俗艷的大花。我試圖使氣氛快樂、自然,仿佛我們是一家人,是兩個好哥們兒。在我們日后的相處中,我也一直努力做到這一點。所有那種可能會導致誤解的女性意味很重的嫵媚舉動、語氣,我都極力避免,而他也從未說過一句出格的話,這更使我覺得不應該為了某種猜疑、某種自我防護的目的而損害這種關系。于是,我坦然地和他一起吃早餐、一起吃晚餐,有時候也一起吃午餐……我們每天都見面,他帶我去他喜歡的菜館、鴨血粉絲湯店,我們也會一起吃路邊的烤魷魚、砂鍋米線。大部分東西,我都是愛吃的,但我實在不能接受他愛吃的皮肚面和大肉面,那么大的一根五花肉,居然是冷的,上面凝結著一層厚厚的、霜一樣的油。
“我看到這層豬油就沒有胃口?!蔽覍λf。
“但我還是覺得它比小排面好吃?!彼室獯涛艺f,因為我總是叫小排面再加一份素澆頭。
“反正我受不了肉是冷的。”在他面前,我從不掩飾我的不滿。
吃完飯,我們常常在附近散步,沿著那條細細的水渠,有時也走到對面林區(qū)里那些灑滿夕照和樹蔭的路上去。偶爾,我會疑惑是否不該這樣頻繁地見面。但我想,他并沒有冒犯我,那我為什么要矯揉造作地假裝羞怯、害怕呢?那種含義曖昧的閃躲姿態(tài),一向是我不喜歡的,就如同我從不斜著眼睛瞟人一樣。我總覺得,直視他人就如同坦蕩行事,大多時候,它都能防止對方產生齷齪的念頭。既然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坦坦蕩蕩,而且,這又使我倆都愉快,那它究竟有什么不好呢?只是有時候,我男友碰巧打來電話,他就走開,走去一邊遠遠地等我。我看著他的影子,覺得有什么東西對他不那么公平。他應該是不想聽到這些電話的,而我也不想讓他聽到,同時我也不愿意讓我的男友知道此時有另一個男人在等著我……這大概就是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的、不那么坦蕩的感覺。
3
只有那么一兩次,我感到他站在一個危險的地方。可慶幸的是,他在那危險的地方停住了,因此會使我們日后悔恨、自責的事并沒有發(fā)生。
那次是我們吃過晚飯后不久,他打電話說他住處的熱水器壞了,問我他可不可以到我這里來用一下熱水器。
“當然可以?!蔽掖蠓降卣f。
過一會兒,他來了,提了一包東西,大概是他的洗發(fā)水、浴巾、換洗衣服之類的。洗澡間連接著客廳。他提著他的東西進去后不久,我聽到洗澡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才覺得讓一個單身的男人在我這里洗澡好像是一件不太恰當?shù)氖?。最后,我走到臥室里去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在喊我,這讓我嚇了一跳。
我走到客廳里,問他怎么了。
他說他把浴巾忘在客廳了。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說的話,我掃視一圈,發(fā)現(xiàn)那條藍色的浴巾落在沙發(fā)扶手上。
他大概感覺到我的尷尬,說:“對不起。”
“沒事兒。”我故作鎮(zhèn)靜地大聲說。
然后,他把浴室的推拉門打開一條縫,我把浴巾從那縫里塞給他。在他接過毛巾的一剎那,我感覺他碰了我的手。我迅速把手縮回來,毛巾掉到了地上。
“對不起?!彼终f。那只手把地上的毛巾撿起來,關上了門。
他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我沒說話。也許他一眼就看出來我的表情僵硬,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坐一會兒才走,而是客氣地說了聲“謝謝”,立即帶著他的東西離開了。
他走了以后,我糾結于自己剛才的做法是否對。如果他是故意握了我的手,那當然不能原諒,因為我那么信任他;但如果他只是不小心碰到我的手,那我就是小人之心,我那生硬、冷漠的反應就傷害了這個無辜的人??晌沂裁匆泊_定不了。我也反復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令他誤解的事,但我也想象不到。我覺得我和他一起散步、一起吃飯、一起聊天,這些本來就是朋友之間可以做的事,除此之外,我并沒有給予他任何暗示。但或許就某種意義來說,我每天都和他在一起,那本身就是給了他信息……
第二天早上,像以往一樣,他買好早餐上來。我真想問他,他為什么每天早上給我買早餐?難道只是像他說的那樣要把我不愿意收而他執(zhí)意要退的錢花掉?還是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但我覺得最好還是不問這種讓他和我都尷尬的問題。早飯后,他說他白天得在學校,中午不一起吃飯了。這倒讓我感到輕松。下午晚些時候,我主動給他發(fā)了短信,說我下午要去市區(qū)見一個朋友,晚上也不用等我吃飯了。
“你有朋友在市區(qū)?”這是他發(fā)給我的回復,流露出他不怎么相信。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我又何必對他解釋?其實我也無處可去,就又去了夫子廟。我只想去個人多的地方,而那里狹窄的石街上總是擁塞著進進出出的人流,街兩邊的店鋪里放著大音量、節(jié)奏猛烈的庸俗音樂。隨便走了一會兒,我看到一家號稱“秦淮名吃”的餐館,就進去叫了一盤煮干絲、一碟糯米藕,在其他客人異樣的目光里索然無味地吃著,意識到這些天一直都是他陪我吃晚飯。我在那條充其量像條排水溝那么寬的著名的“秦淮河”岸邊的游廊里坐著,假裝感興趣地看著對面白墻黛瓦的仿古建筑,還有倒映在河里、把水染成胭脂色熒綠色的燈光。我就這樣走走、坐坐,消磨到九點以后,才走去車站搭車回去。上車后坐下來,我才拿出手機看,看到他發(fā)來的幾條短信,最后一條還囑咐我回來時讓我朋友把我送上車。我回復了一條,說我已經坐上了回程的車。很快,我收到他的短信,讓我過了中山門后一定給他發(fā)短信,他到車站接我,因為太晚了,我一個人回來不安全。我想到,他的確和我男友一樣細心,但又是兩種不同的人。我男友有一點兒靦腆、敦厚,他充分信任我的能力,知道在小事上不需要交代我;他卻更加機敏、伶俐,還有一點兒讓我覺得可笑的控制欲。不過,這種比較又有什么意義呢?
車過了中山門,車上只剩下六七個人。周遭明顯安靜多了,燈光更稀疏,夜色更漆黑。我努力辨認著行經的一個個車站。空蕩蕩的車站倒是明亮的,白熾燈管裝在棚頂,照著那些顏色鮮艷、光潔的塑料座椅。我終究有點兒擔心,快到站時,我給他發(fā)了條短信。我以為需要在車站等他一會兒,但在車上,我已經看見車站那兒有個人坐著。我遠遠就能確定那個人是他。
我下了車,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立即站起來,仰起頭茫然地看著我,看上去有點兒疲倦。
“等很久了嗎?”我問他。
“不太久,大概一個小時?!彼f。
“我不是說過了中山門發(fā)信給你嗎?”我說,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又有點兒心虛。
“可你沒有過了中山門發(fā)信給我,你剛剛發(fā)信給我,還不到五分鐘。我怕你不發(fā)信,所以你說你坐上車不久我就下來了,這樣比較保險?!彼f,眼睛盯著車站前空空的街面。
我想的確是我錯了,就在他旁邊坐下來。此時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這個平常喧鬧、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變得十分靜寂,仿佛是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那種陌生感,那沉寂佇立的路燈,以及春風一陣陣吹過寬闊的馬路和路邊大樹時發(fā)出的溫柔的聲息,這一切都給人一種浪漫的感覺。
我說:“對不起啦?!?/p>
“沒事兒?!彼f,嘆了口氣,站起來,“不怪你,是我自己想早點兒下來等?!?/p>
“其實你沒必要……”
“我知道,你膽子大,什么都逞強。可這么晚,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回家?!彼D過頭看看我說。
“謝謝你。我們回去吧。”我說。
我們一起走回去,我感到前面那些樓有些異樣,接著意識到那是因為它們太漆黑,沒有一扇窗戶里亮著燈。
“真奇怪,我有點兒不習慣你對我說好話?!彼@時突然笑了。
“我說好話了嗎?”
“你說‘謝謝……”
“那也算好話?”我忍不住笑,“既然你不習慣,以后我連謝謝都不說?!?/p>
“我指的主要是語調?!彼絿伒?。
他又問:“你有沒有覺得周圍有什么不一樣嗎?”
“是有點兒怪,好像特別黑?!蔽艺f。
“我們小區(qū)停電了?!彼袷切际裁春孟?。
我驚呼了一聲。
“你看,我要不來接你,你一個人回來,樓道里一片漆黑,家里又沒有電,你怎么辦?”
“我就打電話給你。”我說。
“這么說我還是有一點兒用?”
“那當然,你有很大的用?!?/p>
“真的?”他站住了,裝作很驚訝的樣子。
“當然是真的?!蔽艺f,繼續(xù)往前走。
快走到樓道門口時,我說:“可是家里沒有燈,怎么辦呢?”
他說:“放心,我給你帶了蠟燭還有打火機?!?/p>
我們走進樓道,他打開手機照明。到了門口,我在包里摸了半天才找到那串鑰匙。平常,就算是白天,我打開兩道門也要嘗試半天。而現(xiàn)在,兩個人局促地緊挨著,手機微弱的光線還不時突然熄滅,我在混亂中更是分不清那些鑰匙,似乎每個鑰匙都打不開防盜門的鎖。他笑著拿過我的鑰匙,讓我?guī)兔φ彰?,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確的鑰匙,打開了門。然后,他讓我先在門口待著,他自己迅速在客廳里點上一根蠟燭。等我借著蠟燭的光亮走進屋里、關上防盜門和大門,他已經在臥室里點上了另一根蠟燭。他這種手腳利落、鎮(zhèn)定嫻熟的做派,總是讓手腳笨拙的我心生羨慕,似乎和他在一起,就不必擔心任何事。在這方面,他和同齡的那些毛糙、青澀的男孩子一點兒也不像。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太過謹慎、深思熟慮了。我有次開玩笑地對他說,我覺得他是個有野心的人,他將來會如愿賺很多錢。
“你喜歡有錢人?”他當時問我。
“不會因為人有錢而喜歡他,但也不會喜歡太窮的人。我喜歡的人必須養(yǎng)得起我,讓我不至于為生活操勞?!蔽姨孤实鼗卮?。
“他養(yǎng)得起你嗎?”他問我。
“他會的。他是個特別上進的人。”我篤定地說。
我們進到屋里,在小桌旁坐下,漸漸適應了抖動的、偶爾還莫名其妙地躥跳一下的昏暗燭光。后來,他打開煤氣灶燒水,那一簇藍紫色的火苗比燭光明亮多了,在天花板上映照出一個大大的光圈。我們倆稍一走動,墻上、地面上就晃動著被光放大的、形狀奇特的影子。后來,我把臥室的蠟燭挪去洗澡間,做臨睡前的盥洗。然后我回到臥室,關上門,換上舒服的絨睡衣。那是一套沒有半點兒女性魅力的寬大睡衣,會讓人變成臃腫可笑的玩具熊。也許正因為它毫無女性魅力,而屋里的光線又那么暗,我才坦然地穿著它,舒舒服服地坐在昏暗中,和他一起喝用立頓花茶茶包泡的滾燙的茶。
“你覺得今晚會來電嗎?”我沒話找話地說。
“我覺得得等到明天上午?!彼f。
“哦。”
“你一個人會怕嗎?”他問我。
“有點兒。”我老實回答。
“你要怕的話……我等你睡著了再走?!彼f。
我沒立刻答話,因為我想象不出他等我睡了再走會是怎樣一種情形。他也沒再說話。兩手抱著杯子,好像在想什么。
我說:“你的樣子好像總在想事兒,這種樣子的人據(jù)說都有野心。”
“又來了,那你呢?”他抬起頭,沖我笑了下。他笑起來很清澈、稚氣,一下就把他那副深思熟慮的偽裝粉碎了。
“我?我是個什么都寫在臉上的人。”我假裝倨傲地說,在椅子上坐直身子。
“真的嗎?”他說,“那你是不是害怕我留下來,等你睡著再走?”
“我當然不怕,我怎么會怕你?”我提高聲調。
“可你什么都寫在臉上,所以我看出來你害怕?!彼f。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我想,大概是這么深的夜、這么昏暗的光線,讓他膽子大了。過一會兒,我才說:“我一點兒也不怕。怕你這種小孩兒?你留下來吧?!?/p>
他用那種有點兒費解的、尋求答案般的眼神盯著我,我也直視著他。他先把眼光轉開了,掃了一眼黑漆漆的、客廳的窗戶。
“你去睡吧,我坐在這兒等?!彼p聲說。
我想時間早已經過了午夜,確實要睡了。我走進臥室,但沒有關門,我想,如果我關上門那說明我不信任他,而且,他總得查看我是否睡著了。
我把蠟燭從寫字桌上移到右邊的床頭柜上。我遲疑了一下,決定讓它燃著,反正那一點亮光并不影響睡眠。我在床上躺下,感覺疲倦,但睡不著。我不好意思翻來翻去弄出些聲響,只能在影子一般晃動的燭光里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開眼睛。他在客廳里幾乎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響,我想他大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看手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床上坐起來說:“我給你找條毯子,你睡沙發(fā)上好嗎?”
我聽到他站起來,到了房間門口。門開著,他在門口問:“你還沒睡?我可以進去嗎?”
我說:“進來吧。”
他走進來,坐在寫字桌后面的椅子上。寫字桌擺放在床尾,這樣,他和床之間隔著一張桌子。
“你睡不著……”他說,“你是怕黑還是怕我呢?”
“我怕你坐在外面太累?!?/p>
“那你覺得怎么樣好?我就坐在書桌這兒吧,我趴在書桌上睡一會兒。你可以把蠟吹了,不用怕黑,也不用擔心我看到你?!?/p>
“我怎么好意思讓你趴在桌子上睡?你睡沙發(fā)吧,我有多余的毯子?!蔽艺f。
“你是說我可以在這兒待一夜?”
“可以?!蔽衣犚娮约旱穆曇艉苕?zhèn)定。
“那你睡得著嗎?”他問我。
“我當然睡得著,因為我相信你?!蔽矣X得有必要再提醒他一下。
“你相信我……”他莫名其妙地重復著這句話,而后奇怪地笑了下,說,“你知道嗎?我相信你睡得著,可我睡不著。”
我倚在床頭怔怔地坐著,不知道說什么好,同時意識到我必須說點兒什么。過了一會兒,我對他說:“好吧,你就等吧。你要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兒?!?/p>
也許是為了讓我放心,也許是真困了,他立刻趴在書桌上,把頭埋進手臂,我只看到他那黑發(fā)蓬松的腦袋。我斷然吹滅蠟燭,躺下來。我發(fā)現(xiàn)他說的這個方法很好,因為嚴嚴實實的黑暗,以及另一個人也在房間里產生的安全感,我很快就睡著了。但第二天回想起來,我覺得我確實聽到了他拿起他的鑰匙、離開房間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夢境的一部分。
第二天醒來,我感到度過了溫柔、漆黑的昨夜,這個早晨顯得更加清爽、舒暢。我想到他雖然年紀很輕,卻具有一種難得的君子風度、一種強大的自制力。這在當時讓我頗為驚訝。但很多年以后我明白,這克制和堅忍恰恰可能是青春的產物,它源于情感的純粹和敏感的自尊。而中年人的情感,卻往往因摻雜了太多世俗的利益衡量和欲望,看似激烈,骨子里卻世故、頹唐。
那天,他來吃早餐時,我發(fā)現(xiàn)他看起來心情也很好。我覺得那種輕松就像是我倆共同通過了一場嚴峻的考驗、穿越了一片危險的沼澤地。他對我說,他今天不用去學校,可以帶我去一個地方,我肯定會喜歡那地方。然后,我們一起坐車到了中山門,他帶我走到和城門相連的老城墻上。天氣很好,天空是春日那種透明的青,古樸的城墻兩邊簇擁著新綠的樹枝。走在城墻上,他說他挺喜歡南京,畢業(yè)后應該還會留在南京。他問我喜不喜歡南京?!拔矣X得我也有點兒喜歡這里了,這主要是你的功勞?!蔽艺f。這是真話,也可能是我對他說過的最動聽的一句話。這樣的話或許會引起他的誤會,但它畢竟是真話。我想,為什么去擔心這種意思美好的誠實的話呢?我們說著話,在那條潮濕的青黑色磚道上來回走著。在我的記憶里,這條在城市之上的、光影斑駁的路,就像一條森林之中的、通向某個秘密所在的古老而神奇的通道。
4
在這些像初春的天氣那樣明凈、晴暖的光陰里,在這份由我們倆共同小心維護的甜蜜友情里,總有一絲焦慮像陽光里的陰影。在我心里,隨著我男友到來的日子越來越近,那個問題日益急迫。我當然期待男友到來,可他呢?即使我男友不在意,我們現(xiàn)在的種種習慣仍然不可能繼續(xù)下去,對我來說,它會被新的生活、新的人代替??伤??……
倒是他有時主動提及那日益臨近的期限,做出一副對未來有所準備的樣子。有一次,他問我:“你男朋友來了以后,我們還能見面嗎?”
“當然能。你可以來找我們玩兒啊,我會約你的?!蔽液苡邪盐盏卣f。我當時確信事情的發(fā)展就是如此。
那天終于到了。我男友乘坐的火車預計在當天夜里11點20分到達南京車站,我打算10點從住處附近坐車去。這些計劃我當然都告訴了他,而他本來的打算是把我送上那班公交車。但等車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說他還是把我送到火車站里?!澳暇┗疖囌竞軄y,這個點兒你自己去我不放心。”這是他的理由。我考慮了一下,覺得什么地方不對,說還是我自己去吧。他說:“你放心,他不會看見我的,我把你送到大廳里就離開。火車站一帶真的很亂,你下了公車還得走一段?!贝蠹s是因為一種習慣性的依賴心理,我竟答應了。
等車的時候,他很沉默。坐到公共汽車上,他幾乎什么話都不說了。我問他:“你為什么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笑了下,反問我:“你說呢?”他那種無可描述的神情和語氣,讓我意識到我問了一個多么沒有心腸的問題。
和其他火車站一樣,南京火車站確實是個亂糟糟的地方。他把我送進大廳,找到一個不太容易被人推推搡搡的角落站著。我們無法像以往那樣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自在而坦誠地說笑。時間在沉默中走得很慢,但似乎又過得飛快。他不停地看表,告訴我火車大概還有多少分鐘到,好像他不停地精準地報出一個數(shù)字,我們就能從某種古怪的處境里跳出來一點兒。我由著他報那些數(shù)字。我想,我不應該讓他送我來車站,我應該堅決拒絕的。但站在這里,一切都太晚了。
他這時說:“還有十五分鐘他就到了。我得走了,你一個人等吧。”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我說:“那好吧?!?/p>
“你一個人小心?!?/p>
“我沒事兒?!?/p>
他沉默不語地又站了一會兒,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那我走了?!?/p>
不等我說什么,他就轉身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來往的雜亂人流中,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對他做了一件很可怕的、無法挽回的事。我沒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他。
之后的兩三周,我和男友忙于安排我們的新生活,我也開始到“新東方”上課。上課的三天,男友會陪我一起坐車去學校,然后自己在附近找家咖啡館消磨三個小時的時間。除了上課時間,我們大部分時間待在住的地方,偶爾去市區(qū)閑逛。日子安定下來,閑散、悠長。那些天,我男友經常在陽臺上看書、彈吉他。我很少和男友一起坐在陽臺上,因為我擔心看見他或是他住的那個地方。有天上午,大概11點鐘,我收到他的短信,他問:“你們都安頓好了吧?我可以上去看看你們嗎?”我想我的臉色都變了,不知道是什么一股強烈的情緒,讓我的淚差點兒掉下來。幸好當時我在客廳里,男友在臥室。我趕快走進洗澡間,反鎖上門。我當然明白他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才給我發(fā)了這么一條短信,可我沒法讓他來,因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至今沒有對男友提起他。而且,我認為他們突然見面情況會很糟,我男友雖然溫和大度,卻是個細膩的人,不至于看不出一些東西,而他雖然喜歡做出一副鎮(zhèn)定、深思熟慮的樣子,卻未必能掩飾得那么好……想了幾分鐘以后,我給他寫了條短信,說我們今天剛好出門了,不在家,改天再約時間吧。我好不容易按了“發(fā)送”鍵,羞愧得滿臉發(fā)燙。我心里很難受,因為我感覺他就在樓下,他知道我就在樓上,知道我對他說了謊。
而我那句“改天再約時間”注定是句空話,每當我希望這樣做時,最后又以種種理由打消了這念頭。而以他倔強的自尊心、他對我的了解,他此后再也沒有發(fā)這種令我為難的短信。天氣更暖了。樓后的楝樹上開滿一簇簇紫紅色的花,使空氣里飄著一種帶淡淡苦味兒的香氣。小街街邊出現(xiàn)了挎著籃子賣一束束白色梔子花、茉莉花的婦女和老人,郊區(qū)的農民開始挑著籮筐賣新鮮的枇杷……我和男友在那里住了三個月,經常去菜場買菜,經常去那些熟食店、面館、小菜館,卻一次也沒有碰到過他。我懷疑他已經搬走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此后也再未去過南京。年輕時忙亂、顛簸的生活過去,到了平靜、安定的中年,我反而比過去更常想起他,想起南京,仿佛如今的安寧讓我可以更專注于打撈一些往事的碎片,歲月的流逝又讓我生出將其中那些美麗的碎片加以珍存的念頭。而當你到了這樣的年齡,身邊會有很多遭遇過生活不幸、漸漸老去的女人。在很多時候,我聽著那種對男人的酸澀、辛辣的批判,心里卻總固執(zhí)地保留著一種善良的看法,并且固執(zhí)地覺得自己的看法是真實、公允的。我想,那是因為我遇到過真正好的男人,其中當然有他。又或許,并沒有所謂真正好的人,他們只是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發(fā)出了一個生命真實而珍稀的光,而那光碰巧照到了你。然后,你就會像個見過“珍品”的人,不在意那些庸常之物的虛假和粗劣了。
很奇怪,我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但那些事、那些場景,還有他喜歡穿的那件深藍色上衣,他說話時那種仿佛若有所思、極其專注的神情都還非常清楚。而當我想起他,最后想起的總是那天晚上他和我一起在車站等車時沉默不語的樣子,以及在火車站亂糟糟的候車大廳里,他轉身離去的樣子……年深日久,懺悔反而更深。那無關選擇的遺憾,我至今仍覺得我們彼此懷有的是一種不同尋常的友情。只是,如果時光重回,我不會讓他在那天夜里送我去火車站接另一個人,也不會忽略他想來看望我的那條短信、中斷和他的一切聯(lián)系……那種年輕時的殘忍,那些因此而犯下的再也沒有機會糾正的錯,深深刺痛我的心。當然,很有可能,他已經忘記了。對我來說,那倒是最讓人欣慰的結果。
每當有人提到南京,我心中就會涌起一股異常溫暖的感覺,隨之而來的是那種復雜的感慨情緒。記憶喪失了很多東西,但似乎也不經意地保留了一些最為鮮明的細節(jié)。聽到這城市的名字,那些鮮明的東西就突然蘇醒、油然升起,仿佛我頃刻間又看到了那灰綠色調的、霧蒙蒙的城市,聞到了居民區(qū)空氣里那股淡淡的熟食香味,仿佛我們又在晚風里經過那個搭著透明藍色頂棚的小菜場、沿著那條清澈的排水渠走著,仿佛我又聽到那些早晨他的腳步輕快地跑上樓梯、在門口驀然停住的聲音,還有那不間斷地透過窗戶和陽臺的、微弱的潮汐般的市聲,當我們坐在那個小客廳里時,這聲音往往就把我們環(huán)抱其中……每當有人說起南京,我一定忍不住說我喜歡那個城市,我曾在那里住過,我能說出很多喜歡它的理由,但唯有那個最主要的理由是我無法說的。有時,獨自一人的時候,當我想到他如今也快四十歲了、不知變成了什么模樣,想到我后來過得很幸福、他也應該過得很幸福,淚水竟會涌滿我的眼眶。
責任編輯.李倩倩
張惠雯,小說家,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專欄作家。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現(xiàn)居美國波士頓。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在南方》,散文集《惘然少年時》。曾獲新加坡金筆獎、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中山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儲吉旺文學大獎、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