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玥芳
對于村莊的概念,是在我走進了紅瓦溝之后才完整的。
一條常年干涸的河道順著北坡南行,逐漸的平整開闊起來,分化成兩岸,西岸靠著西坡聚居著李姓,東岸靠著東坡住著外來戶姓。羊腸小路蜿蜒著鉚足了勁兒向著東南方向爬上東南坡,通向外面的世界。
村莊中間,一口石井,周圍,草木環(huán)繞。
紅瓦溝的李姓不知從哪一代起就在這里支起了村莊的帳篷,他們繁衍生育,從一個人,一對夫妻,一條大狗和一只驢子起,每到晚上,他們早早關門閉戶吹熄了油燈,山崗背面的狼嗥聲通宵響徹,而他們家的驢子和大黃狗在結實的狗窩和驢圈內(nèi)警醒地假寐,并在星星和冷月的陪伴下見證著天的高遠和地的荒涼。
那時的雪如鵝毛,時常封堵了那戶李姓的家門。
我和愛人進村時,紅瓦溝開始騷動起來,像是靜如鏡面的湖水,被投入了一串石子,漣漪頓生。
上院大媽是第一個聞聲而來的,她體型微胖,一只手插在上衣的前兜里,另一只手撫了下膝蓋邁進門檻,幾縷閃著銀絲的短發(fā)規(guī)矩地別著一支黑卡子,順從地貼在耳后,她看了看我愛人:回來了?
我愛人去扶她:回來了,大媽你坐這兒,這是我媳婦小雪。
大媽認真地看了我?guī)籽郏喊。疖噥淼??你們那兒遠了哇?
我趕緊搭話:嗯,也不太遠,一晝夜就到了。
大媽把頭轉向我婆婆,又看了一眼我愛人,她一輩子沒出過村,沒見過火車,聽不懂任何本地以外的語言,她小聲嘟噥:這都說甚了。
在寒暄幾句之后,大媽確信絲毫聽不懂我在說啥之后,也就確信了我也絲毫聽不懂她的了,她放心了。
她放下了一直揣在衣兜里的手,找了個小凳,搬了下腿坐上去,和我婆婆挑揀起了黃豆里面的黑豆:生豆芽???看我這腿,疼的。
我婆婆:嗯嗯,這不人家?guī)Щ叵眿D了,不得生點兒豆芽嗎。
大媽:要說這媳婦也行呢,一畢業(yè)就掙工資,可惜了有點瘦,還是個侉侉,那席麻塔呀天盛城的不有的是女女嗎?我看那個黑美賢就行。
我用了帶刀的眼神和我愛人對視。
我婆婆調(diào)轉頭看我,急速壓低了聲音:你小心看人家聽懂的哇。
此時,婆婆家的門上擠進來黑壓壓的一片人,擠不進來的就趴窗戶上以手遮光使勁向屋內(nèi)瞭望。
人聲鼎沸,從沒想到過我會不因吵架不因?qū)W習好不因獲獎而被圍觀,并且圍觀的人群里更多人因為我的格格不入的“外語”而更加好奇,似是在圍看一只頗像人類又無法用語言來溝通的大猩猩。同時,他們想使勁看清楚的還有炕沿上我愛人放上去的那把糖塊,到底是幾顆。
村莊的風,從窗臺外一路掀騰著迂回,它們總是想穿越我婆婆千層百納縫好的棉窗簾,進到我愛人家溫暖的火爐旁舞上一曲,風,在寒冬里漂泊。
清晨,羊絨販子在口外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著:收羊絨哩收羊絨嘍。
他們是聞腥而動的貓,他們極易嗅得到哪家急需出售羊絨而不會堅守待價而沽。他們總要在村里人嫁娶或者升學或者疾病等等的時候,趁虛而入,低價買絨。村里人總是一次次地盼望自己的東西值錢,再值錢點,而事實,總是與他們的愿望背道而馳。
公公接了賣羊絨的四十塊錢, 瞇起眼睛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他高度近視,他把頭使勁抵向那些錢票的時候,我看到他枯瘦的脖子上裸露的青筋,像一只刀螂,在兇猛的捕食者撲來時,拼命護住賴以續(xù)命的那口口糧。
紅瓦溝的村民,家家都有幾畝薄田,他們靠天吃飯,每年投入的成本及勞力,在年終的時候卻經(jīng)常不能收回。他們很多人沒有出過遠門,沒有坐過火車,他們見到披發(fā)的女子就會指指點點,他們很多人不識字。
但父輩們總是希望兒女們好,他們在瘠薄的土地上入不敷出地勞作,守著土地,土屋,守著黃土梁上那些遺留給他們血脈與生存方式的先行者們的墳塋,祈盼著兒女有出息,像祈盼著每一個日出。
夜,靜得出奇,紅瓦溝的山崗背面再沒有了狼嗥,有的只是家人們均勻輕細的鼾聲,院外騾子的響鼻聲,還有遠山深處傳來的幾聲狗吠。
早起的時候,我開始找不到廁所,找遍了,在院落之外的一個小坡上,找到了一個土圍子,半人高,入口處沒設遮羞墻,如廁的時候需要把頭低得很低才不致于被過路人看清臉面,沒有拴繩的村子里的狗站在對面死盯著我,趕也趕不走。而且,土圍子僅此一間,男女公用。
回來的時候,我愛人正在院子里給他家那匹棗紅大馬刷著馬毛,我埋怨:你家這啥地方?。繋鶝]門,那么矮,還就一個,那萬一有個男的這時候也來上廁所我該咋辦?
我愛人回頭笑:我們都是把褲腰帶解下來搭墻頭上的,來人就知道里面有人了,你挺笨哪。
我氣惱:那狗呢?狗一直盯著我不走想吃我呀?
我愛人開始咯咯地笑,他瘦瘦高高,鼻梁上駕著一副大得眼看快要跌落卻總也沒有跌落過的大眼鏡,停下手,看我:沒聽說過嗎?狗改不了吃啥呀么?咯咯。
“我……”我被套路了,如同被他套路回到了這個村莊一樣。
那以后,我上廁所,我愛人的小妹妹慧總會一溜煙地跟在我左右,她捏著根小木枝,打狗,或者看人。
紅瓦溝漸漸沸騰起來。
紅瓦溝的大年,總是通紅一片,門上,窗上,羊圈,豬圈,馬棚,木手推車上,都貼上了對聯(lián)和大大的福字,甚至雞窩上,我婆婆從門上探出半個身子來,她一手挽著袖子,端了個舊陶盆,另一只手沾著和油糕的面,沖著我公公喊:雞窩也貼上,每天吃雞蛋數(shù)你吼得歡,一貼福字你就省了。
我公公刷著漿糊,慢吞吞地回轉頭,看著幫他打下手貼對聯(lián)的我和我愛人笑,聲音小小地:我甚時候吼過。
我公公這輩子說話都是溫和帶笑的。他動作慢,走路慢,說話慢,吃飯也慢。尤其在我婆婆面前,更顯得慢。
我公公這一支脈,在到了他父親的時候開始人丁單薄。他們活著,拼的是力氣,離開了,也就撤去了最后的那一絲支撐,留下他們的遺子寡妻于這世間掙扎,然后也像他一樣勤勞和拼著勤勞去生存,如此往復。
我公婆成親時,我公公形同孤兒,他父親故后,母親再醮,只有南院靠西的一間低矮的快要坍塌了的土房,一盤土炕,一苫油布,一口水缸,唯一能掙得光輝的是紅瓦溝李姓這個老族,這個從祖上起就勤勉厚道的家族姓氏。
我婆婆是個要強的女人,她沒念過一天書,她覺得只要晝夜不停息的勞動,終有一天會過上好日子,她從不知道生產(chǎn)力的低下以及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永遠弱于工業(yè)會影響到她什么,她沒日沒夜的干活。
有一天,夫妻吵架后,我婆婆斷然要離開紅瓦溝,回她卜拉河的娘家。她邊哭邊收拾了衣物,提個籃子裝上,一路哭著走著,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離村子較遠處人們都不常來的地方,豬菜卻極其茂盛,等到天快黑的時候我公公從后面趕過來追她時,她已經(jīng)挽下了三天的豬菜。
她笑嗔我公公:我還看呢,這天都黑呀,咋還不來追我,再不來我這豬菜咋往回背???
所以,就貢獻而言,我婆婆在家里除了不管錢,其余一切都說了算。自然,雞窩,豬窩,哪哪都貼的妥妥的過大年,甚至連緊鄰西院空置了很久的我三娘娘家、村里唯一的那口石井上,也都貼上了大紅對聯(lián),大紅福字。
紅瓦溝里里外外,姓李的,村東不姓李的,全部紅彤彤的滿墻貼上了福祿壽喜財。村莊,在每一堵土墻之外,在貧窮與富庶之外,濃濃的年味來回地游弋,家家戶戶都在熱氣蒸騰里,安享著年的安詳。
初二的時候,喧囂的年味仍在紅瓦溝蔓延。堂嫂鳳華過來和我公婆道別,她要舉家搬遷了,因為孩子要上學,堂哥在部隊時學會了開汽車,他們要出村去另謀生路。
堂嫂鳳華是大媽的二兒媳。
那條山道,鳳華嫂子全家四口,背著所有能背的行囊,鎖了門,順道而去,那條唯一出村的通道,鳳華嫂子先行了。
也算不上先行,其實,在我愛人讀高中的時候,就已經(jīng)算不上紅瓦溝的正式居民,他算一個寄居者,回來的時候,寄居在父母檐下,出去了,另有天空。而我,更算不上,我可能充其量嫁夫隨夫,我最多算個看客,看著一個村落的從無到有,再從有到消逝。
我們出村的時候,婆婆開始抹眼淚,她認為我走了一條和她一樣的苦路,結婚啥也沒有,奮斗到兒子結婚也依然啥也沒有,她可能瞬間回顧了自己,回顧了一個年輕女子進駐到紅瓦溝之后,守著山崗村莊,耕著幾畝薄田,青絲白發(fā)間,她比較了她所有的無畏的付出和微薄的收獲。
我公公掏出了一個紙包,小心翼翼打開來,是一疊錢,他數(shù)了一遍:五十。這可能就是他低價賣了的羊絨錢,又添了十塊。然后慢慢遞到我手里:孩子,委屈你了,等開春賣剩下那一半羊絨再給你們捎下去。他言辭里,都是歉意。
我眼眶濕潤:父親,不用了,我倆上班就都掙錢呢。當時的工資,我倆都是九十五塊五。
公公不行,好說歹說把錢塞進了我的手提包里,并叮囑:你多穿了一雙襪子么?天冷。
快要爬上山梁的時候,婆婆從后面追上來,她把一個大圍巾從自己頭上摘下,圍巾皺皺的,上面拉的一些灰白色的絨團成小米粒大小的小疙瘩,她看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北風呼嘯著穿透她單薄的衣領,貫通一個母親的衣襟,然后她將圍巾包在了她兒子的頭上,我愛人的樣子瞬間變得有點滑稽。我們向前走,她就跟著小步向前挪,到最后,她停下來,朝著我們的背影吼了一句:你們要好好的啊。
紅瓦溝的山梁上,這句好好地響徹了很久很久。
那一日,我和愛人,直到出村,都沒說一句話。
村莊遠去,我們在父輩及父輩們的父輩醒悟之前,醒悟了,我們從這片瘠薄的土地上,步履鏗鏘地遠去,而且決定不再回來,因為我們的根,已經(jīng)扎在了城市,在社會進步的地方,我們學到了融入與共鳴。
之后,紅瓦溝的人們,李姓的,外姓的,蜂擁著離開村子,涌入城市,他們把用在黃土地上的功夫,投進了城市的洪流,他們在打工、經(jīng)營、創(chuàng)業(yè)的云圖上,離紅瓦溝,愈來愈遠。我愛人時常自責著:是不是咱們出來以后,把這幫人都給帶摯的頭腦發(fā)熱,然后也都跟出來了?
直到把公婆接進城之后,紅瓦溝,便成為了只是憶念里的存留,山仍然青,樹依然綠,但是我們,卻成了故鄉(xiāng)的稀客。
前幾天,向琴等幾個能作的妯娌,在酒后非要吵著回一趟紅瓦溝。向琴,我大爹的兒媳,她能說能笑會干活,也會團結妯娌們。
進村的時候,我們站在一片廢墟上,指認著自己曾經(jīng)的家園。房舍,棚圈,老屋,在新農(nóng)村建設時,都已夷為平地。曾經(jīng)林立的一切,現(xiàn)在也都只是位置而已,我們吵吵著,讓記憶蘇醒。
突然,上院大媽家的門開了,一個婦人走出來盯著我們,她眼皮也不轉一下,問:做甚了你們。
有人認識,說這是大媽家老五媳婦。老五老實巴交,以放羊為生,娶這個媳婦,稍有些智障,生了個閨女還行,十三了,在固陽上學。
向琴應著:嗯嗯,老五媳婦,我們回來看看。
那婦人也不知是否認出了我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仍然不動眼珠,不笑,也不動身體:那你們回屋來哇。
我們無意回屋,趁著雨小,我們沿著河道,順著村子轉,說是村子,沒變的只是山形樹貌,曾經(jīng)的茂密人煙,都已成零落的散居著的三兩戶人家。
轉了又轉,曾經(jīng)的回憶的溫馨與美好歷歷在目,可是如果選擇回到從前,我想,除了可歌可泣的青春會讓我們心動向往,而那些一貧如洗的光陰恐怕會令我們遲疑與拒絕。也許,遺失的,就應該是遺失的,貧窮與落后,終會在哪一代人的手上,漸行漸遠。
上院大媽,早已作古,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也已經(jīng)接連地移進了黃土梁。還有數(shù)得起來的年輕人,沒有走完他們奢望的人生旅程,因為祖訓,家有長輩未埋進黃土梁的,夭折之人也暫時不能進駐,他們在蒼茫的宇宙間游蕩。那些無奈的人生,那些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那些舍不下的貧瘠的村莊,也已經(jīng)無關他們的痛癢了。
村莊,已經(jīng)凋敝。
我們沿著山路回程,紅瓦溝,那些令幾代人魂牽夢系的村莊,在歷史的長河里,已成一瞬,雖然現(xiàn)在還住著翠萍嫂子及玉枝嫂子、老五他們幾家人,但最終,總有一天,那些留守的,能留守得住的,也許,只剩下,山崗,清風,白云,蒼狗。
驀然,山崗上傳來沙啞的有底音撕裂的歌聲:
“黃土坡上的情吆,
溝里頭的那個愛吆,
是誰唱著那動人的歌,
唱著你蘭花花”。
歌聲尖銳凄美,向琴挨著個的看大家:這是不是咱老五唱的???
雨,依然淅淅瀝瀝,從紅瓦溝一路相送到了柏油馬路上,回望,村莊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