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苗苗
永和三年(347年),東晉大將桓溫收復蜀地,立下大功。回朝路上,桓溫一行路過涪江中游,只見波光粼粼的涪江兩岸一片祥和,還有歌聲飄蕩,洋溢著對和平安寧的由衷喜悅。
桓溫倍感欣慰,便取“平息戰(zhàn)亂,遂得安寧”之意,析置遂寧郡,寄托的是人們對海晏河清的向往。近兩千年來,遂寧這片土地上文脈承繼,名士輩出。
“大廉”余響擔當“不謙”
唐代苦吟詩人賈島被稱作“賈長江”,因為他曾在遂州長江縣(今遂寧蓬溪、大英一帶)度過三年。那是在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年),他因被人誹謗誣告,被貶至長江縣做主簿。
遂州據涪水上游,倚有“天下無雙景,人間第一山”之稱的金華山。這個東川名邦山水靈秀,其間佳氣騰浮,醞釀出的四時風光、人文風情,與賈島的家鄉(xiāng)范陽(今河北涿州)、久居之地長安有很大的不同。想必長江縣對賈島的人生而言也有一定的意義,否則他怎會樂于接受“賈長江”的名號,還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長江集》。
在長江縣的三年,當著小官,俸祿微薄,加上他不如同時代的其他詩人一樣有些微經濟頭腦,沒有找到作碑志等謀生的手段,清寒苦寂依然是賈島生活的濃郁底色。
初到長江縣時,賈島受好友亦是著名官員、文學家的令狐楚接濟,才有了過冬可穿的棉衣——“長江飛鳥外,主簿跨驢歸。逐客寒前夜,元戎予厚衣”。
賈島與遂州長江邂逅,為這一方土地增添了些許詩情,遙與百余年前涪江中游射洪的陳子昂唱和。
韓愈曾說,“國朝文章盛,子昂始高蹈”,唐朝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從“五古正宗”陳子昂開始。以詩歌為載體,陳子昂肆意揮灑筆墨描繪著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以“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注目戰(zhàn)爭下的普通黎民,以“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批判當權者的獨斷專行,更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跳脫出個人范疇的感懷,留下極致的孤獨。
“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明清之際的詩評家黃周星對《登幽州臺歌》賦予了極高的評價,說到底這二十二字不過是一場牢騷,卻能爆發(fā)“掀天揭地”的力量。
除了《登幽州臺歌》的蒼茫遒勁,還有“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諷刺恐怖政策高壓之下,人們怒不敢言的現狀;“布衣取丞相,千載為辛酸”,表達對告密之風盛行,以告密謀取高官厚祿行徑的憤懣。莊子《齊物論》中曾講到,“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陳子昂在詩作中展露出的風骨正氣,正是對“大廉不謙”的詮釋。
曲中易安詩情助廉
盛唐的榮光留在了歷史長河的璀璨波光中,明清時期的遂寧依然為文獻名邦,熠熠生輝。清代學者孫海為光緒本《遂寧縣志》作序,稱遂寧為“東川名邦”,“焜耀宇內,為江山生色”。
明清時期,遂寧出現了不少大家族,世居遂寧西眉鎮(zhèn)(今屬遂寧安居區(qū))的黃氏以明代工部尚書黃珂及其子布政使黃華、女黃峨為代表。
明朝文學家徐渭稱黃峨“才藝冠女班”,還有人稱她是“曲中易安”。黃峨的確與李清照在家世、婚姻、人生經歷上有不少相似之處,這些背景映射到作品上,自然有所體現。
早在少女時期,黃峨便以一首《閨中即事》,展露才華?!敖疴O笑刺紅窗紙,引入梅花一線香。螻蟻也憐春色早,倒拖花瓣上東墻”,文字細膩活潑,別有情趣。
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武宗朱厚照死于豹房,因無子嗣,由其堂弟朱厚熜即位為明世宗。在圍繞地方藩王即位引起的“大禮議”事件中,黃峨丈夫楊慎竭力堅持維護“正統”,兩次受到廷杖,最后謫戍云南永昌衛(wèi)?!按蠖Y議”的是非不論,黃峨為楊慎堅持自我、不屈于最高權力者的品質深感自豪。盡管兩人面臨的是長期的分離,她仍寄詩鼓勵——“公義私情不兩全,愿君早向凌煙勒”。
5年后,楊慎獲準回川探望病重的父親楊廷和。黃峨見楊慎因有足疾,便親手制作了一根竹杖,寄托了她希望楊慎能始終像竹子一般行端影直、虛心淡泊的愿望。楊慎十分珍惜妻子的情誼,接過竹杖刻上了“中空外直節(jié)勁心虛”八個字。
這次省親后,黃峨隨楊慎同赴云南戍所,在遍地風煙的滇南流寓三年。在這段時間里,黃峨目睹了更多的民間疾苦,災荒、瘟疫、戰(zhàn)亂,無一不令她深受觸動。離開云南前,黃峨深切囑咐楊慎,要堅持勤廉為民。楊慎也沒有辜負黃峨的期盼,在云南不法官吏與當地豪紳勾結,利用疏浚滇池之機侵占湖濱時,楊慎以《海口行》《后??谛小返仍?,揭露他們的行徑,還多次為民請命,致書云南巡撫趙公炳,最終使官府停止了治修海口之役。
張氏文章焜耀宇內
四川抗日愛國將領李家鈺曾說,蜀中舊事“相業(yè)以張文端公為最優(yōu)”。張文端公即是從遂寧這片土地上走出的,有“天下廉吏無出其右”之譽的清朝名臣張鵬翮,官至宰相,在政治、文學、水利等方面皆有所建樹。
詩如其人,張鵬翮居官清廉,“詩亦純實簡質,自是正聲”。張鵬翮的詩風“獨抒性靈”,以性情為主,與其為官做人的風格一脈相承,在清初詩壇獨樹一幟。
山東兗州是張鵬翮仕途中重要的一站,在這里他心系百姓,積極審理積壓的懸案冤案,重視農桑,發(fā)展教育,留下極好的官聲,離任時百姓攔路哭留。張鵬翮也難抑激動,以“莫訝使臣多顧慮,先憂后樂古人情”,道出了承借自范仲淹“先憂后樂”的士子赤誠。
這樣的詩句,在張鵬翮的筆下并不少見,無論是“可憐億萬蒼生苦,引領滂沱應畢生”的悲憫,還是“河平足國計,谷熟慰民生”的期冀、“比戶安居歌帝力,河清海晏太平時”的欣慰,寄托的都是這位一介不取、清正廉潔的官員的真性情。
張鵬翮對治河頗有心得,忙碌之余時有詩作表明心跡。洪澤湖畔“第一山”上,有一處摩崖石刻,刻寫了一首《玻璃泉》:“停車一憩白云深,為愛清泉似我心。到晚只宜觀皓月,傍巖淮水綠沉沉?!睋f就是張鵬翮為治河往來黃淮間,在此小憩酌飲泉水時所留下的,以清泉、皓月明志。
張鵬翮的詩,有晚明公安派的“性靈”之風,但其政聲遠遠大于詩名。而其玄孫張問陶受其影響,成為清朝“性靈派三大家”之一,“為清代蜀中詩人之冠”,其詩名卻遠遠大于政聲。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四月,時年27歲的張問陶中進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是同科進士中最年輕的一人。年少意氣,“入世身閑仍愛古,承家心壯在能貧”,盡管此時尚未得重用,但也要承襲廉能經世的家風傳統。在仕宦生涯早期的詩作中,張問陶常感嘆自己未居清要之職、抱負難施的不甘,但又時而以家風自勉自勵,兩種思緒反復拉扯,難分勝負。但他還是與自己和解,不再將縣令等地方小官視作“粗官”,而認為“酬世經綸在,親民事業(yè)寬”,“好官奇節(jié)在安貧”,傳承著張家的廉潔基因。
張鵬翮所處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正是清朝鼎盛之時,其詩談及時事滿溢驕傲欣慰之情。而張問陶人生的大部分時光,正處于清朝開始由盛轉衰的乾隆末年、嘉慶年間,戰(zhàn)亂迭起。面對一地瘡痍,即便在文字高壓政策下,張問陶也忍不住奮筆直書、針砭時事,“心空妄見憑真氣,詩敢危言托圣朝”,表達憂國憂民之家國情懷。
書鄉(xiāng)書廉蘊中川骨
詩書畫自古不分家,蓬溪能成為書法之鄉(xiāng),不是偶然,作為文獻名邦,遂寧傳統文化根基殷實豐厚,在此處培育出一批書法家不足為奇。遠的不論,晚明時期從遂寧走出的呂潛就博學工詩、善書畫,素來有“詩書畫三絕”之譽。
崇禎十五年(1642年),呂潛中舉人,次年中進士,授太常博士,此時,他不過22歲,正是未來可期的大好年華??上陙y世,作為明朝遺民,呂潛目睹戰(zhàn)亂中的百姓疾苦,經歷江流離遷,如此人生經歷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呂潛的書法風格清秀古淡,散逸蒼清,以淡墨恣意瀟灑,多抒個人情懷,往往是自己所作詩詞,承其思想。
呂潛之姊與同是遂寧人的著名文學家、理學家、語言學家李實結為夫妻,其子李仙根為四川入清后獲鼎甲第一人,也是有清一代四川唯一榜眼,遂寧史上科第最高者。與同鄉(xiāng)張鵬翮一樣,李仙根進入仕途后,亦展露出外交才能,康熙七年、八年(1668年~1669年)奉使安南,康熙賜其正一品麟蟒服,還贊他“辦事有才”。
李仙根清正廉潔,素以秉直著,“內傳李仙根有骨氣可用”。他曾為無辜受三藩案誅連者平反,“全活萬人”。字如其人,被譽為“中川風骨”的李仙根在書法上也有極高的造詣,風格遒逸,曾“日書徑二尺字,觀者驚為神”。名相陳廷敬以“千古風流讓蜀人”評價李仙根書法藝術在朝中的影響力,并以“即無金玉裝奩軸,肯設桓家寒具油”表達索書之意。
與其說李仙根一人為“中川風骨”,倒不如認為遂寧的代代英才共同構成了遂寧之風骨。他們以詩、書描繪著人間江山,書寫著千古廉聲。“涪嶺維峭,涪江維清,峭清渾融,介為遂寧”,時光流淌中,不變的是遂寧的山水風光與清廉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