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黑
江戶時代著名的日本學者賴山陽。
如果以中國詩為本位,日本漢詩的確不夠“醇正”,但換個角度看,也正因如此,日本漢詩比起朝鮮和越南漢詩更有特色。我們只聽說過詩有“東洋味”,沒聽說過有“朝鮮味”和“越南味”。換言之,朝鮮和越南的好詩和中國的好詩是一回事;日本的好詩則不然,它們往往有著獨特的風韻。
戴著兩重鐐銬起舞
日本漢詩源遠流長,早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奈良時代,就有了漢詩集《懷風藻》。創(chuàng)作漢詩的風氣經(jīng)久不衰,留下了大量作品。然而,對日本人來說,寫漢詩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漢語和日語差別極大,甚至不屬于同一個語系,如果說格律詩是“戴著鐐銬跳舞”,那么日本人用漢語創(chuàng)作格律詩,相當于戴著兩重鐐銬跳舞。舉個例子,平安時代有位名人菅原道真,出身學問世家,精通漢學,是位出色的詩人。出色到什么程度呢?在當時的日本,地位最高的詩人是白居易,醍醐天皇卻寫了一首詩賜給菅原,詩的尾聯(lián)說:“更有菅家勝白樣,從茲拋卻匣塵深?!币馑际怯辛溯言脑姡筒恍枰拙右椎脑娏?,白的詩集只能鎖在匣中與灰塵為伍了??删褪沁@么一位精通漢學的頂級詩人,曾經(jīng)寫過一組五律,在序言中說:“含毫詠之,文不加點,不避聲病,不守格律,但恐世人嘲弄斯文,才之拙也?!贝笠馐钦f我的這組詩寫得草率,請讀者包涵。這話雖是自謙,但寫律詩“不守格律”,在中國古人是難以想象的——對他們來說,守律是基本要求,就像呼吸一樣必要。最好的詩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清末國學大師俞樾編過一本《東瀛詩選》,對日本漢詩欣賞有加,卻也不得不承認:“東國之詩,于音律多有不協(xié)”(很多日本詩不合律)。他甚至幫日本人修改不合律的詩:“……間或以佳句可愛,未忍遺棄,輒私易其一二字,以期協(xié)律。代斫傷手,所弗辭矣”(看到不合律的詩中有好句子,不忍遺棄,就偷偷幫它改一兩個字,改得不好是我的錯)。
日本的習慣
比起格律,對日本漢詩來說,更嚴重的問題是誤用漢語字詞。日本人自己也意識到了,稱這種現(xiàn)象為“わしゅう”,寫作“和習”,也就是“日本的習慣”。わしゅう有一個更直白的寫法“和臭”。很多日本詩人的作品“和臭”濃郁,雖大家、名家亦不免。比如江戶時代著名的大學者賴山陽,詩文冠絕一時,下筆卻往往自帶和習,以至于清末大詩人鄭孝胥在詩中嘲諷他:“此都號文士,浮躁多不實。盛名如賴襄,語助未究悉。”說日本文人名不副實,賴山陽(賴襄)號稱文豪,連語助詞都搞不定。
我們就以賴山陽詩為例,來看看什么是“和習”。賴山陽有首膾炙人口的名作《題不識庵擊機山圖》:“鞭聲肅肅夜過河,曉見千兵擁大牙。遺恨十年磨一劍,流星光底逸長蛇?!痹妼憫?zhàn)國時代上杉家與武田家爭霸,“不識庵”指上杉謙信,“機山”指武田信玄,傳說川中島一役,上杉揮劍追殺武田,功虧一簣,讓武田溜了。詩的下半段惋惜上杉的流星一劍未能奏功,辜負了多年整軍經(jīng)武的努力。問題是詩中的“遺恨”用得很別扭。一般來說,“遺恨”的內(nèi)容應直接接在詞后,比如杜甫的“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失吞吳”(沒能吞并東吳)是“遺恨”的內(nèi)容;那么,這首詩里的“遺恨”后應該接“流星光底逸長蛇”(讓武田給逃了)才對,作者卻插入了“十年磨一劍”(多年努力),語義被割裂開來。其實,如果改成“可惜十年磨一劍,流星光底逸長蛇”(可惜多年努力,還是讓武田給逃了),句子就通順多了。為什么賴山陽不用“可惜”呢? 因為在日語里,“遺恨”正是“殘念”(可惜)之意,賴山陽沒有意識到兩個同義詞的用法有微妙區(qū)別。這種情況比比皆是,使日本漢詩在整體上顯得稚嫩生澀。
三尺童子所聞而笑
那么,同樣是受到漢文化影響的國家,朝鮮、越南的漢詩與日本相比又如何呢?十八世紀初,朝鮮人申維翰出使日本,在游記中對日本文學做了一番評價:“彼其好文者,以本品聰敏之性,無科舉剽竊之累,而熟習專領(lǐng),窮極其功,如蠹魚食字而眼明,所以吐論古事,評騭能否,有曰如此者為漢,如此者為唐宋云爾,則所見之的確,或庶幾于能言之士。而使之為歌行律語,則平仄多乖、趣味全喪,為我國三尺童子所聞而笑者?!边@段話實在刻薄,褒語中亦含譏刺,如“庶幾于能言之士”(差不多算是能言之士),用《禮記》“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之典。值得注意的是,在申維翰看來,日本人文章尚可,詩則“平仄多乖、趣味全喪”,寫得一塌糊涂,連朝鮮的三尺童子都比不上。申維翰說這話,有他的底氣——朝鮮漢詩的質(zhì)量確實很高,用語純熟典雅,幾乎與中國詩無異,佳作如“雨歇長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動悲歌。大同江水何時盡,別淚年年添綠波”,雄渾高朗,令人一唱三嘆,放在唐人集中也是超一流作品。越南漢詩雖不及朝鮮,也算得上精煉整飭,我印象最深的是鄧容的《感懷》:“世事悠悠奈老何,無窮天地入酣歌。時來屠釣成功易,事去英雄飲恨多。致主有懷扶地軸,洗兵無路挽天河。國仇未報頭先白,幾度龍泉帶月磨。”一氣流轉(zhuǎn),沉雄悲慨,大有“壯士拂劍,浩然彌哀”的意境。作者并非專業(yè)詩人,而是后陳朝的孤臣孽子,起兵復國,最終兵敗被俘,壯烈成仁,堪比我國的文天祥。此公能在戎馬倥傯間寫出如此渾成的佳作,足見越南漢詩的水平。
日本漢詩為何不及朝鮮和越南醇正?不妨看看在漢文化教育上,日本比起朝鮮和越南缺了什么。其實,上文所引申維翰的評價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無科舉剽竊之累”——日本沒有科舉考試。在申維翰看來科舉是種負擔,但考試對詩文來說十分重要,因為它能通過硬性標準規(guī)范考生的用語習慣,提高群體創(chuàng)作水平。朝鮮從高麗王朝、越南從李朝起,科舉在兩國延續(xù)了將近千年;日本只在模仿唐朝的律令制國家時代短暫實行過類似科舉的貢舉,武家興起后,貢舉也銷聲匿跡了。在漢詩一道上,朝鮮和越南比起日本來并沒有先天優(yōu)勢,科舉成熟前,他們的詩照樣生澀不堪卒讀,比如越南李朝大將李常杰的名作:“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書。如何逆虜來侵犯?汝等行看取敗虛?!贝嗽姳豢醋髟侥厦褡逡庾R的發(fā)端,曾被奧巴馬引用過,單以文字論,造語生硬稚拙,和同樣是將帥之作的鄧容詩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我認為,科舉的作用不容忽視?;蛟S正是因為缺乏考試的規(guī)范,才導致日本詩人在理解、運用詞語時相當任性,寫出來的詩帶著一股濃濃的“東洋味”。
東洋味
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果以中國詩為本位,日本漢詩的確不夠“醇正”,但換個角度看,也正因如此,日本漢詩比起朝鮮和越南漢詩更有特色。我們只聽說過漢詩有“東洋味”,沒聽說過有“朝鮮味”和“越南味”。換言之,朝鮮和越南的好詩和中國的好詩是一回事;日本的好詩則不然,它們往往有著獨特的風韻。比如石川丈山的《富士山》:“仙客來游云外巔,神龍棲老洞中淵。雪如紈素煙如柄,白扇倒懸東海天?!贝嗽姌O為著名,相信很多朋友讀過?!把┤缂w素煙如柄,白扇倒懸東海天”寫富士山頂?shù)姆e雪宛如一把倒掛的折扇,而山口冒出的煙則是扇柄,寫景精絕,意象幽邃,比起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也不遑多讓,而情趣自別。
我有個感覺,日本詩的好處正在“稚”,仿佛小孩子剛學會說話,雖然經(jīng)常性地語無倫次,但童言無忌,令人解頤;如果裝模作樣學大人說話,反而顯得矯情。日本詩中最好的作品都有著兒童般的直白、簡單和率性,令人想起李白的“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而一旦正襟危坐講大道理,則大多顯得滑稽可笑。這一點日本人自己也有認識。江戶時代的大學者本居宣長多次說過,日本人的性情不適合學中國人講圣賢之理。
日本詩還有個特點,多佳句而少完篇,佳句又往往缺乏鋪墊,來得突兀,很多作者為句謀篇的動機過于明顯——這也是日本詩的幼稚之處。有些詩的佳句十分打眼,其他句子卻連通順都做不到,可見作者才力不足,一發(fā)而竭,就像一個人把家當全賣了,換了一塊百達翡麗的腕表,身上卻穿得破破爛爛的,違和感十足。古典時代晚期的中國詩人則更注重詩篇整體的勻稱,即便有佳句也要出之以自然,就像穩(wěn)重低調(diào)的世家公子,不需要通過一兩件奢侈品顯擺身家,而穿戴得體,舉手投足間自有氣象——所謂“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磊落”和“雍容”是日本漢詩常常缺乏的。
不過,成熟也有缺點,那就是太過保守。在藝術(shù)上,“保守”不見得是好詞。中國的詩詞書畫發(fā)展到清代,技法已臻爛熟,傳統(tǒng)的力量過于強大,令藝術(shù)家們不敢輕易突破;日本則較少拘束,藝術(shù)家們勇于創(chuàng)新,大膽活潑——舉個例子,前些年大英博物館辦過一個日本春宮畫展,展出江戶時代秘戲浮世繪,腦洞大開,匪夷所思,作者中不乏葛飾北齋這樣的大師。我當時的觀感就是,中國畫家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你能想象鄭板橋津津有味地畫這種畫嗎? 是膽量限制了想象力,是成年人的保守和穩(wěn)重拘束了頑童的戲謔和馳騁(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中國的大師中也有唐伯虎這樣徹底放開的狂士,不過沒能形成日本那樣的風氣,也沒到日本那樣的程度)。所以不難理解,為什么十九世紀日本的浮世繪風靡歐洲,折服了莫奈、梵高這些大師,直接啟發(fā)了印象派;到了二十世紀初,中國的畫家(如嶺南畫派)也開始向日本畫學習技巧。詩歌方面,蘇曼殊的詩流行一時——錢鍾書曾借《圍城》人物之口嘲諷此君,說他“詩里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發(fā)上的油氣”,其詩根底不深,但的確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嘗鼎一臠
文學上的泛論難免掛一漏萬,我們的目光終究要回到具體的詩人和作品上。我讀日本詩有種奇妙的快感——中國詩壇往往“贏家通吃”,大詩人的才力全方位碾壓小詩人,見識過了李杜蘇黃,再去讀江湖小家,會有“所得不償勞”(蘇東坡《讀孟郊詩》)的失落感。日本詩壇的大家和小家之間,卻沒有什么落差,“大家”的詩往往有可笑不通之句,而在小家甚至無名者之間尋訪,卻有“佳處時一遭”(蘇東坡《讀孟郊詩》)的驚喜——用個時髦的詞,日本詩是“去中心化”的。
去年讀到一組七絕,頗覺驚艷,抄錄于此,以饗讀者。詩曰:“異鄉(xiāng)花月亦溫柔。細按紅牙教莫愁。卻笑腰纏無十萬,年年騎鶴上揚州?!薄白鹎靶莩炅茆彛f曲天涯只怕聽。為問珠江今夜月,水天閑話付樵青?!薄安痪碇睾熞孤牫保G天風雨太無聊。寒燈水閣瀟瀟夕,只有琴娘伴寂寥?!薄案栉铓W西眼易青,冶游休說似浮萍。洋琴試按衷情曲,簾外蠻花解笑聽?!薄帮L流家世是潘郎,幾度金針繡錦鴦。遮莫上人嗔破戒,海山新曲又催妝?!薄胺錾S锌妥R才名,同是江湖載酒行。剩得閑情一枝筆,也題黃絹拜先生?!憋h逸雋永,極有神韻。作者金井雄,在文學史上寂寂無名,據(jù)說是個倚馬斜橋、破帽遮顏的浪蕩子——或許只有不圖留名、不爭閑氣的懶散少年,落筆才能這么舒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