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1971年出生于四川大涼山,現(xiàn)居江蘇啟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歸來仍少年》、散文集《馬蹄上的歌謠》《穿草鞋的風》、長篇小說《風樂桃花》《鄉(xiāng)村少年》等16部。在《花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4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轉(zhuǎn)載。
一
我和顧紅桃無力地坐在交警支隊門外馬路邊一張專供路人歇腳的椅子上,像兩坨鄉(xiāng)下來的泥巴。馬路上車來車往,北京永遠繁忙,即便在遠離主城區(qū)的門頭溝,也不例外。我低下頭,想看看北京的螞蟻是不是比我們小城的螞蟻更繁忙。找遍了椅子底下和旁邊的樹根,把四周能夠看清的地方都仔細察看了,一只螞蟻也沒有。我看了看顧紅桃,我覺得我倆就是兩只從小城風塵仆仆趕過來充當京城螞蟻的辛苦角色。
天上的太陽像沾了糖絲的糯米團子,毛絨絨而灰蒙蒙的。灰黃的天空下,每一幢樓房都自以為是、互不相讓地高聳著。整個城市籠罩在悶熱之中,樹上的知了扯開嗓子,喊上一陣,又歇一陣。看不見的灰塵在空中飛來飛去。這座城市許久沒有下過雨,或者下過,只是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雨,亟需一場痛痛快快的大雨,才能洗刷掉無處不在的灰塵和無處不在的熱煩。
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也許從來沒想到過,自己隨時可能離去?;钪臅r候總是那樣想:時間還長呢,那一天哪能說來就來呢!不成想,脆弱的生命一不留神就可能戛然而止。一場意外,一次事故,一個失誤,或者一個沖動的念頭,甚至就那么晃一下腦袋,都可能讓呼吸停止,讓生命永遠停滯在某一個時刻。相對于身后一大堆沒有來得及處理又必須處理的事情,死亡就像在打開的書上翻一頁紙那樣簡單。
一大堆沒有處理又必須處理的事情,死者自然是無法插手的,要不怎么叫死亡呢。這些事情將留給他的親屬或朋友。當這些親屬或朋友在接手這一堆亂麻般的事情的時候,親屬和朋友的身份已不完全是他自己,同時還代表死者。他要從死者的角度、以死者的身份來處理那些事務(wù),他要爭取把每一件事情都做來基本甚至完全符合死者的心意。
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和顧紅桃之所以突然來到北京,是因為接到了身后那幢房子里的警察打來的電話。從接到電話那一刻開始,我們要以我舅子顧大鵬的身份,替他把留在這世界上的所有跟他有關(guān)的事情處理完畢。
三天前的后半下午,顧大鵬說去就去了。從事故發(fā)生,到停止心跳,整個過程不到半個小時。死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在車上,在混亂和痛苦之中,他什么也沒來得及交代——他也許交代了,車上沒有第二個人,誰也不可能聽到。
這樣說的時候,我覺得電影里的好人不管受多重的傷,都還能掙扎著交代幾句的主觀而武斷的鏡頭,真是善意而溫馨。因為那些既弱智又可笑的鏡頭,能為當事人解決許多身后的事情。
遺憾的是,生活不是電影?,F(xiàn)場勘驗記錄顯示,顧大鵬死于交通意外事故。當時他的車行駛到門頭溝附近,時速一百二。沒有任何征兆,汽車就突然失控了,車身快速插進超車道,然后瘋狂打滾,穿過隔離帶,越過對面的車道,沖破隔離欄,一直拋到距離公路十七米的空地上。警車趕到之前,顧大鵬完成了最后一次心跳。馮警官給我們看了現(xiàn)場照片。出事地點在西六環(huán)往西、國道109往妙峰山方向二十九公里處。在照片上,顧大鵬跟他的汽車合二為一,嚴重變形。我已辨不出夾在汽車中間的那個人是不是顧大鵬。馮警官說:“事故出在左前輪上??矗畈欢嘁w出來了。”左前輪的橡膠輪胎大部分已脫離輪轂,像凝固的波浪,還像一段經(jīng)過搓揉的黑紗,丑陋地掛在輪轂上。馮警官說:“這起事故不存在第三方責任。”意思是說,他的死不牽扯別的車輛、別的人。他說只要我們簽字,顧大鵬就可以火化了;他們除了督促保險公司把賠償賠付到位,這事兒就算了結(jié)了。當然,這筆款子,還附帶了汽車對高速路隔離欄及護欄等公共設(shè)施所造成破壞的賠償。
支隊辦公室里的冷氣太足,我打了兩個寒戰(zhàn)。打完寒戰(zhàn)我想打噴嚏,躍躍欲試幾次,沒打出來。噴嚏在鼻尖上揮之不去地癢著,我用手把鼻尖搓捏了好幾下,終于把噴嚏捏歇火了。我倆坐了一夜火車,今天早上一下火車就往這邊趕。算起來不到八十公里的路程,一路堵車,出租車走了三個多小時,到這時候還沒洗臉、刷牙、吃早飯。我們從體表到內(nèi)心都跟屋外的天氣處于互滲狀態(tài)。即使在這有著足夠冷氣的屋子里,仍然感覺悶熱、煩躁、汗津津的,看到什么東西都像涂了一層豬油那樣膩歪。
顧大鵬被冷凍在二十公里外的一個殯儀館,他的遺體我們還沒見到。我的老婆顧紅桃和舅子顧大鵬兄妹倆的親爸顧委全住在朝陽區(qū)惠新東街南里,我們也還沒見著。還有顧大鵬的兒子顧旻洋,他已經(jīng)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我認為,這么大的事情,至少應該征求顧委全和顧旻洋的意見。從空間上講,他倆比我跟顧紅桃與顧大鵬的距離更近。
我把馮警官遞給我的一張單兒仔仔細細讀了一遍,推到顧紅桃面前讓她也讀了一遍,然后把那張單兒推到馮警官面前。我跟顧紅桃對了一下眼神,她的眼神告訴我,一切由我全權(quán)負責處理。我對馮警官說:“我們明天再來簽字行么?”
馮警官收起那張單兒,說:“考慮周全一點也好。只要是上班時間,我都在,隨時來找我都行?!?/p>
我說:“我們想先去看看顧大鵬的遺體?!?/p>
馮警官說:“大多數(shù)人都要走這么一個程序。其實呢,跟遺體打照面完全可以跟火化放到一起。反正死都死了,看多少次都是死人。冰凍起來的死人,早看晚看,都不會有一點改變?!?/p>
“還是請您先開個遺體見面證明吧!”我說。
“當然要開證明,不開證明你們不可能見著!”馮警官從靠墻的鐵皮柜里取出一本原本很厚、現(xiàn)在存根很厚而可供開證明的空白紙沒剩下多少的介紹信說?!叭嗽诨钪臅r候,你可以隨便看,不花錢。死了就不行了,死者為大,沒有這張紙,下跪磕頭人家那頭也不讓你見。誰知道你是他的誰呀?”
他讓我出示身份證。他一邊填寫,一邊一字一頓地念著我的個人信息:“李風樂,男……”他照著身份證把相應的空格填好,蓋好騎縫章和公章,然后鄭重其事地把那張紙交給我說:“盡快吧,大熱的天兒。那個什么,多凍一天就得多一天的開支。再說,他一個人孤零零躺在那兒,陽間不是陽間,陰間不是陰間,說不準還耽誤了投生呢,不是個事兒。這就是一起簡單的車禍,留著沒多大意義。拿著,這是證明。”
馮警官是個五十多歲的胖男人,啤酒肚上的皮帶總讓人懷疑隨時會掉下來。他在支隊里專管這一塊兒。對于他來說,早了結(jié)一起,他就早完成一項工作。我相信,他對所有前來處理類似事件的家屬,都說過類似的話。
我倆點著頭,接過那張紙。走出支隊大門,老遠就看見這把椅子。跟落水的人看見救生圈那樣,我們?nèi)讲⒆鲀刹阶叩揭巫痈?,一屁股癱到上面,一動也不動,誰也不說話。我和顧紅桃都意識到,顧大鵬留下的一堆事務(wù),遠遠不是簽幾個字、把他燒了那么簡單。
陽光繞到我們頭頂上,發(fā)狠似的把炎熱和灰塵潑到我們身上。我是個胖子,走進馮警官那間辦公室之前,身上已經(jīng)濕透了好幾遍。剛才進了他那涼颼颼的辦公室,整個身子毛孔收縮,濕衣服冷冰冰地貼在身上。而現(xiàn)在,汗水再次把我的衣服濕透。我聞到身上發(fā)出的鹽漬氣味,再在這里待下去毫無意義。天氣那么熱,再在這把椅子上多烤一會兒太陽,不是我,就是顧紅桃,甚至我們兩人不分先后,都會中暑。
“我們先上殯儀館,還是先上朝陽區(qū)?”悶熱擠出我身上的最后一滴汗水,我的聲音干燥得快要開裂。要是有一瓶礦泉水該多好。
“你是我們家的主心骨,你說先上哪兒,我就跟你上哪兒?!鳖櫦t桃的臉從昨天開始就繃著,這么幾十個小時繃下來,不曉得她有沒有感覺累。
我站起來,走到馬路邊,朝兩頭望了望。公交車站臺在視野盡頭,給人感覺遠得快到天邊。一輛TAXI迎面開來,我右手招呼出租車停下,左手拽起稀泥一般深陷在椅子里的顧紅桃。
“師傅,上朝陽區(qū)惠新東街南里?!?/p>
二
誰都沒辦法避開正常生活被突然打亂。昨天早上八點鐘以前,我和顧紅桃在我們那遠在長江邊的小城按部就班地生活著。我按部就班地發(fā)著牢騷,顧紅桃按部就班地到學校上課。要不是因為這一攤突如其來的事情,我這會兒應該按部就班地在辦公室審核案卷,等待中午下班時間到來。快到八點鐘的時候,我駕車行進在上班路上,突然提包里的手機響了。
“你在哪兒呢?”顧紅桃的聲音慌里慌張的,急促而一點底氣都沒有,跟餓了三天的人遇上個大施主似的。
“遭人劫色啦,大清早的?!蔽艺f。從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在長江中間的一個孤島上做小學教師開始,我就知道,她是個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愛一驚一乍的人。她的腔調(diào)跟事件本身,一般是畫不上等號的。
“那邊出事了!”顧紅桃?guī)е耷?。她這一次的腔調(diào)超乎尋常地低于事件本身的嚴重程度。她說,“顧大鵬在高速路上出了車禍?!?/p>
“哦,顧大鵬?”有一刻鐘我沒想起顧大鵬是誰。我懷疑自己年紀是不是真大了,腦子不好使,常常在一瞬間把人的姓名跟具體的個人聯(lián)系不起來。我很快想起來了,顧大鵬,我兒子李昆侖的老舅。這么多年來,除了在他的微博上看見他兒子在各類拉丁舞比賽中的身影以及獲得的獎杯之外,我們差不多忽略了他的存在——我們彼此不打電話、不發(fā)短消息,過年過節(jié)也不見他回小城。我上北京出差,來去匆匆,最多去看看昆侖的外公,沒時間到他在798藝術(shù)區(qū)開的門店去看他。
在這世界上,多少親人跟我們一樣,大家生活在地球上,彼此知道對方存在,卻很少聯(lián)系。大多數(shù)時候,如果不發(fā)生大事情,我們根本不聯(lián)系。從這一個電話開始,顧大鵬再次跟我們緊密聯(lián)系起來。雖然在接到交警支隊打來的電話之前,顧大鵬早已是一種物質(zhì)存在。
出租車把我們從交警支隊拖到惠新東街南里,已經(jīng)接近中午。我跟顧紅桃進門的時候,岳父顧委全像入定的老僧,安靜地坐在屋子中央的一把方凳上。對我們的到來,他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點點頭,指著對面的沙發(fā)說了一個字:“坐?!比缓笏酒饋?,走進自己的屋子里,披了一件衣服出來,把中央空調(diào)打開。外面那么熱,他竟沒開空調(diào),一旦開空調(diào),他就怕冷,畢竟年紀大了。
我跟顧紅桃陸續(xù)到衛(wèi)生間里去收拾了一番,補完每天早上必須做的功課?;氐娇蛷d,就著空調(diào)的涼風,人舒服多了。
“老僧”對顧紅桃和我說:“廚房里有早點?!?/p>
他很安靜,說話的句子很短,似乎多用一個漢字都是浪費。我倆鉆進廚房,有顧紅桃自小就喜歡吃的夾沙豆包和蘿卜絲包,不多不少,各有兩個。不大的高壓鍋里還有新煮的米粥,尚冒著熱氣。飯廳餐桌上有一盤油炒花生和一碟泡菜。昨天,接到顧紅桃的電話不久,我就接到岳父的電話,我快速地梳理了一下從長江邊的小城到北京的整個行程,估計在上了交警支隊以后,上午十點鐘能到他這里。
顧紅桃不想吃。我說:“萬里長征才剛起步,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處理呢。你不吃,明天身體就垮掉了,到時候就不曉得你是來幫忙的,還是添亂的?!痹谖业膭裾f下,她喝了一口粥。感覺不錯,吃出味道來了,呼嚕呼嚕吃起來。我一個包子才啃到一半,她把三個包子、大半鍋粥都消滅了。
岳父見我吃得意猶未盡,跟哄小孩那樣對我說:“快吃中午飯了風樂,少就少一點?!?/p>
洗干凈頭臉,填飽肚子,再吹吹空調(diào),人的精神就起來了。我和顧紅桃都注意到,這屋子沒有一點顧大鵬的印跡。這可以從門口鞋架上擺的鞋子、陽臺上晾曬的衣物看得出來。三室一廳的房子,岳父和顧旻洋各住了一間。那原本屬于顧大鵬的房間,不知多少年前被他徹底改成裝古玩玉器的倉庫。衛(wèi)生間里反倒有一些女性的化妝品和小妝飾品。
顧紅桃高挑的身子窩在沙發(fā)里,用手撐著腰。我問她:“怎么了?”
“腰酸?!?/p>
“你是累著了。”
“吃了飯,好些了。”
我開導她:“事情不出都出了,留給我們的事情,就是面對。別一天到晚繃起副棺材板臉,挺累的?!?/p>
顧紅桃兇巴巴地說了一句:“你當我愿意???碰到這么大的事,你難道還不允許我悲傷一陣?”
我的姑奶奶,真動氣了。我趕緊哄她:“桃花,事情不出都出了,見招拆招,遇到什么事處理什么事,光繃臉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嚻鹉樧约豪鄄凰悖€影響別人解決問題的心情。”
顧紅桃委屈了,說:“我不是什么事情都靠你了嗎?你說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p>
我希望岳父能主動開口說點什么。他跟顧大鵬在北京生活了快十年,他對顧大鵬的了解,比我們多得多,對于如何處理顧大鵬本身以及顧大鵬身后的諸多事情,按說他更有發(fā)言權(quán)。可是他一言不發(fā),臉上風輕云淡,看上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穩(wěn)穩(wěn)地坐在方凳上。這么多年了,他的蒼老還是從前的樣子,變化不大。最大的變化是,頭上的白發(fā)更加稀疏了,留了小平頭,一眼就能看見頭皮,給人干干凈凈的感覺。我替他倒了一杯水,他擺擺手說:“不渴。”眼神隨意,像在看我們,又像沒有看。
我問他:“顧大鵬常到你這兒來么?”
岳父伸出右手,比出食指,朝天戳了一下說:“一個月頂多一次?!?/p>
“他還跟那兩口子在798藝術(shù)區(qū)一起開店?”
岳父點點頭,點畢才說:“是的?!眱蓚€動作之間間隔了幾秒,感覺不太連貫。我懷疑他腦子不太靈光了。
“他們?nèi)齻€人……”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尖銳。當初,顧大鵬在我們那小城還是“同志”的時候,我們就覺得他這個人夠復雜的,不好描述,談他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后來到了北京,他跟一對綽號叫扳指兒和手絹兒的夫妻合伙在798藝術(shù)區(qū)做生意。三個人成為事實上的一家子,就更加復雜、更加難以描述了。他覺得他很幸福。這樣復雜的幸福,我至今還不能理解,也弄不明白。為不讓岳父尷尬,也不讓自己尷尬,我把后半句話“還是住在一起”換成另外一種說法:“還是在一起生活?”
岳父又點點頭,嘴巴沒動。
顧紅桃用指頭把落到額頭上的頭發(fā)叉了回去,說:“三個都是怪人!”
岳父沒有點頭,張嘴直接接上:“見怪不怪?!?/p>
這一個回合我覺得他腦子正常。
對話進行不下去。就岳父的神態(tài),倘若在他面前擺上一個香爐、一部經(jīng)卷、一副木魚,就全了。我抬眼往四周打量,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齊齊。估計有專人收拾,聯(lián)系衛(wèi)生間里的女性化妝品,我問:“請的保姆是鐘點工還是整日工?”
“保姆?”岳父似乎不理解我的意思?!拔覀円郧罢堖^保姆,最近三年沒請保姆?!?/p>
我跟顧紅桃交換了一下眼色,沒請保姆?顧大鵬一個月頂多來一次,屋子收拾得那么整齊,難道是我岳父做的?要不因為顧大鵬還躺在那里,我多半會耍貧嘴,必須表達一下對這位“賢父良爺”的敬意。顧旻洋的房間里除了十來套跳拉丁舞的服裝,書架上還有好多個獎杯和榮譽證書。跟幾年前相比,他的證書已不限于朝陽區(qū)和北京市,有三個是在全國性比賽中獲得的,有一個是在紐約舉辦的十四歲級國際拉丁舞比賽的亞軍獎牌。
鑰匙插門的聲音傳進來,咔嗒一聲。門開了,進來的是手絹兒,手上提著蔬菜。跟我們打了招呼,換鞋進門,鉆進廚房忙碌。手絹兒是個好看的女人,背影像莫文蔚,長發(fā)披至腰際,高鼻大眼,給人大氣爽快的感覺,標準的東北俊女子。從幾年前跟這女子見第一面開始,我就替她感到不值。多好的女人,跟兩個今天喜歡女人、明天又喜歡男人的男人混在一起,不說是對資源的惡意開發(fā),也簡直是對有限資源的極端浪費。
顧紅桃捏起拳頭在腰上捶了幾下,起身到廚房去打下手??蛷d里留下岳父和我兩個人。我想抽支香煙,見家里沒有煙灰缸。估計岳父不抽煙,屋子里也沒有煙熏火燎的氣味,便把念頭掐滅了。我無話找話:“顧旻洋該上初中了吧?”
“初二?!?/p>
“學校離家遠吧?”
“近,騎自行車十分鐘。”
“寄宿還是走讀?”我覺得我們的對話像是在審問。
岳父回答:“這么近,寄什么宿?”
“那他一天三頓都回家吃飯?”我問。心想,既沒保姆,也沒見岳父上了北京就進化成“賢父良爺”;難不成是手絹兒來給他們做的?
“誰做飯?。俊蔽医又鴨?。
岳父沖著廚房指指,沒說話。我感覺,岳父要不就是不愿意跟我多說話、要不就是把我當外人了,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家丑。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因為長期在一個沒有熟人和朋友的地方生活,幾乎不跟外人交流,語言功能退化,才成現(xiàn)在這樣。
“不會是天天都來做吧?”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v使顧大鵬跟這女人和這女人的丈夫扳指兒三個人有著特殊關(guān)系,我也不相信這個跟我岳父和侄兒既無血緣關(guān)系,又無法律關(guān)系的女人會天天來關(guān)照這一老一小的生活?!八贿€要做生意么?”
岳父回答了前一個問題:“天天來?!?/p>
“他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怎么樣?”
“他們不跟我們生活在一起,誰知道。”岳父右手食指在膝蓋上敲木魚那樣敲著。“應該不錯吧,要不然怎么會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p>
“有沒有見他們吵過架?”我始終認為,愛是自私的,愛情是無法與人共享的。
“沒見他們吵過?!痹栏改樕辖K于有了一絲絲元神回歸的樣子?!耙苍S有矛盾,只是別人看不見?!彼孟襁€有什么話要說,手絹兒拉開廚房移門出來擦餐桌,抽油煙機歇火,準備開飯,岳父就沒再說話。
三
飯菜擺上桌的時候,顧旻洋背著書包開門進來,午飯就開始了。顧旻洋對我們的到來表示出前所未有的親切。這孩子明顯有心事,三天以來,內(nèi)心不曉得受了多少煎熬。我在心里可憐這孩子:剛剛出生就被父母拋棄,被顧大鵬收養(yǎng)后,牙牙學語就被顧大鵬帶到北京來。如今,顧大鵬也走了,他從此成了沒有父母也沒有養(yǎng)父的孤兒,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是孤兒。人間的溫暖多么短暫,他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北京,除了顧大鵬和我岳父,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
吃飯時,顧旻洋對手絹兒說:“干媽,我向老師請了明天的假?!闭f這話的時候,他快速地看了我和顧紅桃一眼,這句話也是對我們說的。
我跟顧紅桃交換了一個眼神,她一下就懂我的意思。在開證明去見顧大鵬的遺體的時候,我們完全忽略了顧旻洋,顧旻洋是個學生。我們可以耽擱三天五天,跟單位請個假就行了,不影響收入,也不影響我們的工作。而顧旻洋不行,他每天都在接受新的知識。對于他來說,請半天或一天假問題不大;要是請上三天,前后課程就銜接不上了。既然顧旻洋向老師請了明天的假,那么,明天的安排就不僅僅是遺體見面。照馮警官的意思,遺體見面跟火化放在一塊兒。我決定吃過午飯就把我的想法提出來。
手絹兒給顧旻洋夾了點菜,用對自己的兒子那樣的口氣對顧旻洋說:“你是男子漢,天塌下來也能扛著。事情不發(fā)生都發(fā)生了,干媽,還有你的姑父、姑姑,你的爺爺,我們大家一起面對。你做得對,咱們就明天?!?/p>
顧旻洋聽話地埋下頭去吃飯??吹贸觯纸亙航⑵鹆祟愃朴谀缸拥纳詈窀星?。
顧旻洋的個子比我還高,瘦是瘦,每一個肢體語言都傳達出一個拉丁舞者的協(xié)調(diào)和美感。個子雖然那么高,嗓音還是童音。他這話,讓我又想到他的身世,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像閃電一樣把我擊中。顧大鵬如果在天堂,看到他兒子這一副無助而無辜的模樣,也會忍不住流淚。我有點保不住,為不失態(tài),站起身來走進衛(wèi)生間,取了一張抽紙,在眼角上擦了擦。對著鏡子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再回到餐桌旁。
吃完飯,兩個女人還在廚房里收拾碗筷,我岳父躺到床上,兩個鼻子吹起喇叭。多年的習慣沒有因為突發(fā)事件而受影響,晚睡十二個小時、午睡三個小時。據(jù)有關(guān)資料說,這種能睡的老人,將來長壽。接下來的商量,他老人家是不可能參與的了。
我拿出那張遺體見面證明說:“我們原想先去看看大鵬的遺體?,F(xiàn)在看來,遺體見面跟火化應放在一起。要悲傷,就一次性地悲傷夠。過一會兒,我就去交警支隊換證明。”
顧紅桃說:“我們以旻洋的時間為準。”
手絹兒說:“我跟扳指兒昨天估計,你們多半會作出這樣決定的?!?/p>
顧旻洋被手絹兒招呼著進房間睡午覺,他一點半還得去上學。他進自己房間的時候,手絹兒對他說:“旻洋,就依你請的這個假,我們明天去向你爸爸道別!”
畢竟還是個孩子,他對死亡還沒有直觀的概念。雖然心事重重,但他內(nèi)心煎熬還沒有上升到悲慟的地步。他順從地關(guān)上自己臥室的門。
客廳里就剩下三個人。手絹兒說:“哥、姐,你們早就知道我們?nèi)说年P(guān)系,我就不回避了。大鵬是你們的親人,也是我們的親人,我們大家都是親人?!笔纸亙合肟酥谱约旱那榫w,可克制不了,淚水從她好看的臉頰上滑落下來。她痛哭起來的神情,美得讓人揪心。她說:“我和扳指兒昨天去過交警支隊了,你們不來,我們拿不到證明。沒證明,人家不讓我們進去看顧大鵬?!?/p>
我沒吭聲,不曉得該說什么。顧紅桃流著淚,扯了幾張抽紙給手絹兒。
手絹兒繼續(xù)說:“我們?nèi)齻€在一起做生意,沒分過彼此。以前一年賺多少,大鵬跟我們對半?,F(xiàn)在大鵬走了,旻洋還沒成年。我讓扳指兒把門店上的進出項盤一盤。親兄弟,明算賬。一個餅,一分為二,不能虧了大鵬,也不能虧了旻洋。旻洋是個好孩子。如果有必要,請一個律師來辦交割?!?/p>
我說:“這些是不是等處理好顧大鵬的事兒以后再說?”
手絹兒說:“說起來,確實應該先談顧大鵬的事兒。哥、姐,你想,顧大鵬已經(jīng)躺在那兒了,他的事情早一天晚一天了結(jié)都不礙事。生意上的事情不同,我們不愿虧待大鵬。趁他還躺在那兒……想當初我們從不同的地方漂到北京,一起創(chuàng)業(y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才有今天這副樣子。我們都不容易?!?/p>
顧紅桃又取了幾張抽紙遞給手絹兒說:“人家說錢財乃身外之物。沒錯的,你看現(xiàn)在,縱使有一座金山,大鵬一分錢也享受不到了。手絹兒妹妹,也不要什么律師不律師了。等處理好我弟弟的事情,就照你們說的辦?!?/p>
“手絹兒,這地方你比我們熟悉。下午你帶我們?nèi)フ乙患覇试嵊闷返辏骖櫞簌i準備準備,讓他體體面面地上路?!蔽艺f。
手絹兒說:“穿的、用的,我都備齊了,不用你們操心。明天早上去的時候再買一些鮮花。在北京,你們沒我們熟悉,別費心,都由我來準備?!?/p>
我對這女人又多了一些好感。這女人拿得起放得下,比我們考慮得周到。
顧旻洋下午上學后不久,手絹兒也離開了。離開之前她說,顧大鵬應該還有存款什么的,她建議趁我們在北京,作為親屬可到公安機關(guān)辦理開密申請。否則,那上面的鈔票爛在銀行里,也沒人知道。
我嘆了一口氣。不管你是多么追求超凡脫俗的人,一旦深陷到這一系列事務(wù)中,都俗不可耐,一切都圍繞一個“錢”字。我心頭的燥熱和煩躁再次升起:這都是什么事兒?顧大鵬的銀行卡放哪里我怎么知道?還有,他到底有幾張銀行卡?我跟顧紅桃現(xiàn)在扮演的,可不是什么偉光正的角色。我們不是公安,也不是法院檢察院,但我們必須要把顧大鵬的銀行卡和密碼找到。人的物質(zhì)性,都在這些細細屑屑的事情上。
顧紅桃說:“我得替大鵬去買點化妝品。”
“那些東西肯定不給燒!”我說。
“我知道,我到喪葬用品店買紙扎的。”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有個姐真是幸福!
我倆同時出門,分頭行動。我從交警支隊把證明換了回來,已接近下午四點。顧紅桃早已回來。岳父終于醒了,他走出房間門,目光在我倆臉上停留了幾秒,問了一句:“什么時候去看顧大鵬?”
“明天?!?/p>
四
早上起來,我們每個人把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我們要干干凈凈地去給顧大鵬送行。
扳指兒開了一輛商務(wù)車,六個人向妙峰山方向開去。車上放著三套全棉壽衣,都是顧大鵬生前喜歡的顏色。一床上面繡著百合的純棉被子。一堆傳統(tǒng)的黃裱紙冥幣,一堆票面跟歐元、美元、英鎊等各國紙幣相仿的現(xiàn)代冥幣,一兩百朵黃菊花和幾支百合。開車前,顧紅桃搬出一堆紙扎的蘭蔻、雅詩蘭黛、迪奧、香奈爾和希西黎。手絹兒見了,感動得差點哭出聲來:“姐,還是你最懂他!”
市區(qū),堵車。
高架,堵車。
環(huán)線,堵車。
一路上走走停停,商務(wù)車前后都是一片茫茫無際的汽車,急得你想插上翅膀飛。十點鐘的時候,終于到了一處火葬場。我以為扳指兒開錯地方了,打開馮警官給開的證明,仔細讀了一遍,確實是火葬場,而不是殯儀館。當年,作為我的師范的同學兼好友,顧大鵬與我有三年時間形影不離,我做什么,他跟著做什么。即使不跟著做,他對我的所作所為堅決支持。我倆說話的腔調(diào)、做事的風格,都有許多不需要言語就能達到不謀而合的默契。那時候,我沒看出他是同性戀,只覺得他愛用化妝品,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長得帥,樣子和氣質(zhì)都酷似“哥哥”張國榮,挺招女同學喜歡的;可他從來沒有跟女同學單獨去看過電影或者約會。畢業(yè)之后,我們有好多年不聯(lián)系。待我通過考試,從小學教師改行到工商部門,終于聯(lián)系上時,他已是一個公開的“同志”。為此,他跟老婆離了婚,直到感覺年紀大了要有個依靠,才收養(yǎng)了一個棄嬰。為讓孩子能健康成長,他離開小城到北京闖蕩。到北京來討生活之后,跟扳指兒夫婦成了“金三角”。他給我的印象是,他做的事情始終是膩膩歪歪的,既跟常人不一樣,又在性別上界限模糊,一副不清不楚的樣子。可是這一次,顧大鵬夠干脆的,一句話沒交代就死了。死了之后殯儀館也不去,直接就奔進了火葬場。
我們找到管理員,他看了交警支隊的介紹信,面無表情地走到一條悠長的通向內(nèi)屋的走廊前,沖著里面指了指說:“順著這條道兒走到盡頭,到那堵墻那邊往左拐,你把介紹信給一個值班的看,他會帶你們辦的。”
那是一條世界上最漫長的走廊,我們像擔心踩痛什么或者驚醒什么似的,輕輕地邁著腳步。可是沒用,雜沓的腳步聲,帶著缺雨的上午的干燥和沉悶,打到走廊兩邊的墻上又彈回來。整個走廊都是腳步聲,像有好大一群人在往里面走。
顧紅桃要牽顧旻洋的手。顧旻洋沒領(lǐng)會到姑姑的意思,或者還不習慣于跟姑姑牽手,他沒牽姑姑伸過來的手,反而把手伸到前面去,緊緊抓住手絹兒的手。我想,顧旻洋肯定也感受到塞滿走廊的腳步聲了,這樣的聲音把他嚇著了。
我們找到那個值班的,一個干瘦的老頭兒,面孔上什么表情都沒有,無聲無息。像是第一次見識那張介紹信那樣,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讀完紙上的內(nèi)容。就在我擔心他理解出了問題,需要再讀一遍的時候,他嘩啦一下把介紹信塞到我手里,轉(zhuǎn)身從褲包或者褲襠之類令人預想不到的地方取出一串鑰匙,對我們說:“跟我來吧!”
穿過一道鐵門,又進入一道鐵門,門里的空間很大。手絹兒迅速走到顧旻洋的右邊,把手伸到顧旻洋左臉旁邊,示意他往左邊看,不要看屋子中央。屋子中央有四個身體強壯的男人在一張白鐵皮的大長方形臺桌上清洗一具尸體。
在這間屋子的最里面,跟它連體的還有一道大鐵門。老頭兒在一串叮叮當當?shù)蔫€匙中間,準確地找到他要的那一把,插進鎖孔,向右扭了幾圈,門啪地一聲開了。屋子里冷森森的。燈光下,四面墻上,是中藥柜一般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抽屜。老頭兒走到柜子外面標注了“顧大鵬”的抽屜前面,伸手把抽屜拉出來。抽屜里面是一個一人多長的無紡布袋子,袋子正中有一條拉鏈。老頭兒把拉鏈拉開。手絹兒再次把手伸到顧旻洋面前,示意他往別處看。我注意到,手絹兒從今天早上到這個地方,一直關(guān)照著顧旻洋。顧旻洋畢生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看到死去的人,他的高個兒在瑟瑟發(fā)抖。隨著拉鏈拉開的動作,顧大鵬逐漸從拉鏈里面顯露出來。顧大鵬平靜地躺在里面,一副熟睡的樣子。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可能是在剛才那張臺子上洗完澡,由火葬場負責替他穿的。他臉上好好的,沒有什么破損。讓我感覺他就是到那邊去,也是那么愛好,相當注意保持自己的形象。他的后腦有一小半不知去向。不曉得衣服覆蓋的地方有沒有殘缺。此時,即使有殘缺,對他來說,已無關(guān)緊要了。
顧紅桃和手絹兒抹著淚,她倆壓抑的抽噎聲,讓這間冰冷的屋子升起了一點人間煙火。在拉上袋子拉鏈的那一刻,顧旻洋不顧手絹兒的示意,走上前去,伸手把編織袋的口子拉開一點。死亡對他來說,在這之前還是個模糊的概念,而現(xiàn)在,他真實感受到了。袋子里面就是死亡,死亡的是他爸爸。他壓抑著哭泣,身子一聳一聳的。他伸出手去摸在顧大鵬的臉上,冰涼灼到了他的手指和手掌,他終于大聲地哭出來了,悲慟地喊:“爸爸——”
顧紅桃和手絹兒終于忍不住了,哭出聲來。眼淚從我的眼眶里沖出來。扳指兒轉(zhuǎn)過身去,用手擦著眼睛,是不是流淚,誰也不清楚。這個一表人才的男人,長得跟成龍有一拼,臉上有事沒事都堆著讓人愿意親近的笑。我岳父沒有流淚,他眨著眼睛把顧大鵬看了看,就把眼睛移向別處。岳父的臉像給誰抽過一樣,有點走形。手絹兒自己淚流滿面,顧不上擦,用餐巾紙?zhí)骖檿F洋擦著。她小聲地在顧旻洋耳邊說:“別把眼淚流到爸爸身上,要不然你們連在夢中都不會相遇?!?/p>
我用手隔在顧旻洋和抽屜之間,防止顧旻洋撲到他爸爸身上。顧大鵬額頭上有一些冰屑,這可憐的孩子再次伸出手去,替他爸爸把額頭上的冰屑擦去。顧大鵬僵硬地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任由他的兒子擦著。
“什么時候燒?”身后傳來那老頭兒毫無表情的聲音?!敖ㄗh你們放在今天下午,明后兩天我們的機器要檢修?!?/p>
所有人的悲傷都被老頭兒比冰屑還要堅硬的聲音打碎了。我們站直了身子,抹著眼淚。
老頭兒上來把拉鏈拉上去,顧大鵬立即消失在拉鏈背后。老頭兒面無表情地把抽屜推進去,顧大鵬像個躲貓貓的人那樣,再次藏進抽屜里。
所有送顧大鵬上路的東西都已備齊,拉到了這地方,顧旻洋也請了假了。再改時間是毫無必要的。
走出那兩間屋子,回到走廊里,溫暖重新回到我們身上。屋外其實是悶熱的,但這悶熱目前在我們身上還是一縷可愛的溫暖。這縷溫暖讓人感到,活著真是幸福。扳指兒點上了香煙,也給我點了一支。手絹兒向他伸出白皙纖細的右手,他給手絹兒也點了一支。顧紅桃見了,也向扳指兒伸出手去要了一支。顧旻洋掛著淚水,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眼,他似乎也想來一支,只是沒伸出手來。岳父站在一邊,剛才錯位的臉恢復了原樣,平靜得像個老僧。他一個字都不說。
一支香煙抽完,悶熱重新回到我們身上,我們感覺到了陽光的重量。我們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后對那老頭說:“今天下午燒。”
老頭兒手上的鑰匙依然叮叮當當?shù)?。出了那間屋子,鑰匙的聲音不再像在那間冰冷的屋子里那么清脆。他說:“行,你們先到會計室結(jié)算一下。完了,有人帶你們?nèi)ヌ艄腔液?。?/p>
從接收、到尸體處理,再到燒,五千三百塊錢。我從包里掏錢,扳指兒和手絹兒說:“哥、姐,這點錢擱誰身上都不是個事兒,但這不能只讓你們一家子出。你們知道,我們……我們也算一家人,我們應該出一半。”我岳父說:“他是我兒子,也有我的一份兒?!鳖檿F洋從背包里掏出五百塊錢說:“我是他兒子!”五千三百塊錢由四方承擔,不論多少,只因是個心意。
拿到收據(jù),從會計室出來一個中年婦女,帶我們走進一間小屋子。屋子里是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骨灰盒。顧旻洋走在前頭,往屋子里打量了一圈,快步向一個帶翹檐的紅木雕花盒子走過去。我們誰也沒發(fā)表不同意見,兒子挑的,一定是最好的。
中年婦女對我們說,你們拿了發(fā)票再去找剛才帶你們的那個老頭,后邊的事情由他安排。
手絹兒和顧紅桃從車上搬下替顧大鵬送行的東西,那些東西裝了兩個旅行袋。我和扳指兒跟上去,把兩個旅行袋各掛了一個在肩上。
再次穿過那條漫長的走廊,時間已到正午。炎熱把走廊裝得滿滿的,腳步聲已顯出饑餓和疲倦的情態(tài)。
老頭在收據(jù)上畫了個莫明其妙的符號,代表他知道了。接過手絹兒準備的衣服和被子,問我們:“要不要搞個儀式?”他指的是告別儀式。我們說要。他把剩下的東西交給我們,冥幣、化妝品什么的。他說:“這些東西下午才用得到。你們現(xiàn)在可以走了,下午兩點鐘再來?!?/p>
手絹兒塞給老頭三百塊錢,交代說,原先穿的衣服都不要了,這有背心內(nèi)褲,鞋襪各一,衣服三套。她請老頭兒看在這是為顧大鵬最后一次穿衣服的面上,小心點,別弄痛他。三套衣服要按順序穿,白色的那套穿在最里面,紅色那套穿在中間,藍色的穿在外面。老頭兒收起小費,口氣就軟和了,把我們交代的事情一一應過。
五
在外面一家小飯館吃了飯就一點半了,我們從車上取了菊花、百合和兩個旅行包的紙扎。菊花開始發(fā)蔫,百合已經(jīng)不成樣子,天氣熱,計較不了那么多了。然后重新回到上午那地方,老頭兒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我們跟著他走進那間寬大的屋子,那幾個強壯的男子不知去向,白鐵皮臺桌還在那里,上面什么也沒有。老頭兒打開里面一道屋門,四壁大中藥柜跟上午沒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顧大鵬安靜地躺在一張可移動的板床上,身上蓋著那床百合被子,只露出了頭臉。老頭兒不知從哪里找了個枕頭給顧大鵬墊上,替我們彌補了忘掉買枕頭的缺憾。這樣,他后腦勺被削掉的部分就看不出來了。我們圍在承載著顧大鵬的板床周圍,把菊花和百合擺上去。在有冷氣的房子里,菊花似乎精神了許多,跟被子上的兩朵百合交相輝映。我們圍著板床轉(zhuǎn)了一圈,手絹兒始終牽著顧旻洋的手。顧旻洋沒有哭,我們誰都沒有哭。從上午到現(xiàn)在,誰心里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起起落落,累了,哭不動了。
沒有哀樂,也沒有悼詞,這就是顧大鵬盛大得近似于草率的告別儀式。
后來,上午那四個沖刷尸體的男子抬著一個狹長的盒子進來。盒子上蒙著藏青色的絨布,絨布四沿兒鑲著金黃色的邊。我回頭看了一眼,外面一間屋子外面,走廊上停著一輛靈車。老頭兒問我們:“好了么?”我們誰也沒說話,沒說話就是最好的回答。老頭兒給四個壯漢比了個手勢,壯漢駕輕就熟地把顧大鵬連被褥枕頭什么的一起抬起來,放進盒子里。板床上只剩下菊花和幾朵百合,組成了一個難看的花環(huán)。顧大鵬穩(wěn)穩(wěn)地躺在盒子里,被子和衣物與在板床上一樣,一絲不亂。
那幾個人將手反扣在盒子下面,盒子開始移動起來。我拉起顧旻洋的手,把他的手放在盒子上,做出扶棺的姿勢。我說:“孝——子——扶——靈!”我并沒有用勁,但這四個字,把這間冰冷的屋子震得嗡嗡作響,似乎有冰凌從四壁的抽屜里掉落下來。這一聲,把我們的淚水喊出來了。我們幾個大人畢竟在人世間摸爬滾打幾十年了,風風雨雨到底見過一些??蓱z的顧旻洋,十五歲不到,他唯一的監(jiān)護人離開了他。我接著按照我們老家的傳統(tǒng)喊著:“顧大鵬,起駕啰!”走上幾步又喊一句,“顧大鵬,起駕啰!”一直喊到靈車前。
照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從顧大鵬起駕那一刻起,應該有專人在前面拋撒買路錢。但在這只有鋼筋混凝土的地方,不用征詢那老頭兒的意見,也不用問那幾個壯漢,我們自己都覺得拋灑紙錢不妥。這里到處是水泥地面,撒下紙錢就把地面弄臟亂了。就我們自己來說,待會兒完事兒了,只希望早點離開這令人悲傷的地方,誰還愿意回過頭來清掃?
我在心里說,委屈你了顧大鵬,等一會我多燒一些錢給你。手頭寬裕,你該怎么打點那些大鬼小鬼,就怎么打點。那一刻,我真希望在人世之外還有一個世界,否則,太對不起顧大鵬了。
盒子被放到靈車里。車上本來是不允許坐人的,老頭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顧旻洋。他似乎也可憐這孩子,他指著顧旻洋說:“你上去吧,孝子扶靈!”我見那老頭兒見這稚嫩的孩子,可憐無助地走向靈車,他的眼角也紅了。
我們跟在靈車后面。轉(zhuǎn)過這幾幢房子,穿過一塊空地,就來到備燒間,總共五百來米的路程。壯漢打開靈車屁股上的門,把盒子抬進一間屋子。老頭兒說:“你們還要不要再看看尸體?”
尸體!這是我這趟到北京以來,第一次聽到的描述顧大鵬的一個詞語。這個詞語把我心頭所有的悲痛都打垮了。是的,顧大鵬現(xiàn)在確實是一具尸體。一個人在被稱作人的時候,意味著有心跳;一個人在被稱作死人的時候,至少還有心臟或其他臟器;一個人一旦被稱作尸體,就意味著應該從這世界消失了,因為他連被稱作人的資格都沒有。我搖搖頭,表示不看了。其他人誰也不做聲,也就是說,他們的意見跟我一樣。老頭兒做了個手勢,盒子被抬進一扇類似于X光片拍攝室移門的門里面。很快壯漢退了出來離開了,老頭兒先于這幾個人離開。顧紅桃和手絹兒開始在屋子前面一個五六米高的寶塔形的爐子里燒冥幣和紙扎,傳統(tǒng)冥幣、現(xiàn)代冥幣、化妝品紙扎,烈火熊熊,倒讓悶熱的天氣變得只剩下熱,而不再那么悶了。
一小時二十分鐘過后,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顧大鵬的家屬,進來一個?!甭曇舯涠逦?,讓我想起早上被沖洗的那具女尸。如果她還能說話,也許她的嗓音,就是這副模樣。
我?guī)е檿F洋進去,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心想,怎么不裝電燈呢?又想,這是通往陰間的時光隧道,自然是不會裝電燈的。這時又傳出女人的聲音:“你們是不是顧大鵬的家屬?”我說是,牽著顧旻洋的手朝那個聲音走去。走了十幾步,一雙戴著手套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一個袋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和顧旻洋提著袋子轉(zhuǎn)過身,往透著光亮的門口走。借著光亮我們終于看清楚了,這是個土黃色的絲袋,口子被一根指頭粗的紅色絲繩扎著,絲繩的兩端留著又長又好看的流蘇。袋子里的東西還有一些溫熱,隨著我們腳步的挪動,發(fā)出脆生生的摩擦聲。
在把袋子裝進骨灰盒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五分之三進去了,五分之二卡在外面。也許用手壓一壓就下去了,但我怕弄痛了顧大鵬。我們幾個誰也不愿伸手去壓一壓。我岳父見了,蹲了下來,他把手伸到袋子上,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大鵬,下去吧,卡著痛。你爸保證會給你一個交代的!”袋子應聲在岳父的手底下咔嗒一聲就下去了,有一些白色的細末從骨灰盒里泛上來。岳父的手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我眼睛眨都沒眨一下,我分明看見岳父的手根本沒有用力,甚至動都沒有動一下。他只是把手放在那里,卡著的骨灰咔嗒一下就自己下去了。
我這舅子這輩子也許就缺他父親的這一掌愛撫。有了這一掌愛撫,他可以安心躺下了。
岳父終于哭出聲來:“兒啊——”
岳父在哭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流淚。悲傷了一整天,到這時候累得連淚都流不下來了。而岳父卻哭得非常傷悲,淚水四溢。我在琢磨岳父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想得腦殼痛,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火葬場給了一塊兩尺見方的黑色絨布搭在骨灰盒上。照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顧大鵬是兇死的,應該用紅色的布仔細包裹,免得他靈魂不安分,跑出來傷人。我向他們要紅色絨布,他們說,他們從來沒見用紅色絨布的?!坝植皇寝k喜事。”他們說。也罷,黑色就黑色,總比什么都沒有強。我照老家的規(guī)矩把骨灰盒交給顧旻洋,他是孝子,孝子端靈。他把骨灰盒捧在胸前。
汽車往回開,上了六環(huán)。我的理性思維逐漸回到我的腦子里:接下來,該把骨灰盒放到哪里?放到他們?nèi)齻€曾經(jīng)一起住的那套房子不妥,放到我岳父和顧旻洋住的那一套也不妥。公墓更不靠譜,在北京,價錢大不說,顧旻洋還是個孩子。隨著時間推移,要是這孩子逐漸淡化這一茬兒,往后清明和七月半,怕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我決定把顧大鵬的骨灰盒捧回小城。
我說:“扳指兒,把車開到火車站吧?!?/p>
扳指兒雙手把著方向盤,他目光直視前面的道路,說:“莫非現(xiàn)在就要回去?顧大鵬還有好多事情,你們不留下來,沒辦法往下做呢?!?/p>
我把剛才背紙扎的旅行包的拉鏈拉開,讓顧旻洋把骨灰盒放進去,拉上拉鏈。我說:“這盒子放在哪里合適呢?放在北京哪里都不合適。顧大鵬是從我們那小城來的,還得回到小城去。北京我們還得待幾天,只好委屈顧大鵬了,先把它寄存到火車站?!?/p>
從火車站回來,天快黑了。一路上堵車堵得要爆炸。顧旻洋靠在手絹兒的身上沉沉地睡過去。如何安排這孩子的未來,才是個大麻煩。照理,他應該留在北京繼續(xù)讀書、繼續(xù)學拉丁舞,多少人哭著喊著要到北京上學還來不了呢??墒撬麪敔?、我的岳父畢竟是七十幾歲的人了,不但照顧不了別人,還常常需要人來照顧。要是繼續(xù)靠手絹兒,那我們做人就有些過分了。以前顧大鵬在世,手絹兒每天過來做飯、收拾屋子,怎么說還有個理由。如今顧大鵬走了,所有的理由都不復存在。從法律上說,我和顧紅桃將成為他的監(jiān)護人,他該跟我們回到小城去讀書。我岳父自然也會跟我們一起回小城。
到了惠新東街南里,扳指兒說:“照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今晚應該在外面吃飯!”
我說:“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不僅要在外面吃飯,最好還在外面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回家?!蔽衣劦阶约阂簧眇t臭。
扳指兒說:“看來民俗到處都是差不多的,不過你們老家比我們老家更講究?!?/p>
我們談話的口氣像壓根兒就沒有顧大鵬離世這回事情,我覺得自己的口氣非常對不起我昔日的同學和舅子??墒?,有什么辦法,我是普普通通的俗人,顧大鵬別具一格的人生讓我覺得他跟我是不一樣的,我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隔離帶。再說,我們不在一個城市生活已經(jīng)很久了,彼此不了解各自的生活細節(jié)。我和顧大鵬在生活上的陌生感,超過在一起工作的同事。顧紅桃一直沒有說話,不曉得她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最悲傷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與我比較起來,她跟顧大鵬多了一層血緣關(guān)系,這樣的血緣關(guān)系也會隨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淺淡。倒是手絹兒的表情更凝重一些,她跟顧大鵬之間曾有一層恩愛關(guān)系。到現(xiàn)在,這層恩愛關(guān)系還有許多難以磨滅的東西存在著。我覺得這世界再亂,都沒有感情上的亂更令人理不清頭緒。我至今還是不能理解,一個女人同時跟兩個男人生活在一個屋子里,她的恩愛之情是怎么分配的。她愛顧大鵬也愛扳指兒,扳指兒愛她也愛顧大鵬,顧大鵬愛她也愛扳指兒,這多么復雜,想想都讓人腦殼痛。
我的岳父本來話就不多,這時候自然嘴巴緊閉。他連坐在汽車里腰板兒也挺得筆直。他這神態(tài),就缺擺上香爐、經(jīng)卷和木魚。
汽車開到安苑路,顧旻洋醒了。他看了看手絹兒說:“干媽,有水嗎?”手絹兒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們要是走出去,誰都會相信他們是一對母子。手絹兒已跨過四十歲的門檻,到這年齡,再浪漫不羈的人,也知道怎么照顧孩子。女人的母性,是從照顧孩子上表現(xiàn)出來的。
六
顧大鵬身后留下的事情,并沒有像我們剛到北京想象的那么復雜難辦。又一個白天來臨,當我們再回到交警支隊,遞上火化證明材料的時候,馮警官不在,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說這樁保險賠償已經(jīng)正式啟動,他們會配合我們督促辦理。然后在三份手續(xù)上簽了字,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前期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我們憑借這些手續(xù)到朝陽區(qū)戶籍管理部門辦理了顧旻洋的監(jiān)護手續(xù)。在律師的協(xié)助下,顧大鵬跟扳指兒和手絹兒在798藝術(shù)區(qū)合伙的門店也辦理了交割手續(xù),一百六十萬,全部打到第一順序繼承人顧旻洋的賬上。
麻煩事情是顧旻洋是該留在北京讀書還是跟我們回小城讀書。關(guān)于這件事情,我和顧紅桃跟岳父開誠布公談過。岳父沒有發(fā)表更多的意見,他只說了一句:“骨灰盒要送回老家去,孝子應該端靈!”扳指兒和手絹兒對此感到遺憾,他們的意見是讓顧旻洋留在北京讀書。手絹兒說:“還有一年半的初中、三年的高中,總共不到五年時間,顧旻洋就上大學了。他喊我干媽,他就是我的干兒子。我沒孩子,我會當他是我親生的孩子,把他照顧到上大學——時間轉(zhuǎn)眼就過去了?!蔽覀円灿X得在理,可我岳父還是重復那句話:“骨灰盒要送回老家,孝子端靈!”
在北京和我們小城之間,每天有一趟對開的列車,都是傍晚發(fā)車,早上抵達。送我們上火車那天下午,北京仍舊沉浸在灰蒙蒙的炎熱中,太陽像老式火鍋的炭孔。我整天汗流浹背。手絹兒生怕顧旻洋不回來了,拉著他的手不肯放,哭得比顧大鵬離去還要傷悲。她說:“兒子,別忘了北京有你的干媽媽。你把你父親送回去了,要快回來,別耽誤了學習,也別耽誤了你學拉丁舞?!卑庵竷赫驹谶吷?,看著顧旻洋的一舉一動,臉上也是舍不得的神情。他這人給我的印象不深刻,好像一直是個跑龍?zhí)椎慕巧?,頂多算個配角兒。
回到小城的當天,我父母就回蘆花小鎮(zhèn)去了。那一天上北京走得急,給他們打了個電話,把我兒子李昆侖交代給他們,我們就走了。那時候昆侖還在學校讀書。我挽留他們,父親說:“你莫非讓我們住賓館?”這確實是現(xiàn)實。家里添了我岳父和顧旻洋,一下子就滿滿當當?shù)牧?。我父母邀請我岳父到他們小?zhèn)上住幾天,岳父看看我父母恩恩愛愛的樣子,再看自己形單影只的,婉拒了。岳父到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景色自然比從前更美了。門衛(wèi)都是保安公司派遣的,他一個都不認識。他說他打算到從前生活了幾十年的燈桿鎮(zhèn)去看看,我說你覺得哪天合適你就哪天去吧。
從回到小城的第二天,我就發(fā)現(xiàn),這里不適合顧旻洋。不僅僅是因為我們這個小城至今沒有拉丁舞學校,更因為這里的學習風氣。我兒子李昆侖和侄子顧旻洋同樣是學生,接受教育的形式卻是完全不一樣的。顧旻洋喜歡閱讀,他說他每個學期要讀二十幾部長篇小說,什么君特·格拉斯、丹尼·斯約翰遜、達娜·斯皮奧塔,什么馬克·李維、梅厄·沙萊夫、維多利亞·希斯洛普,等等等等,好多作家的名字我連聽都沒聽說過。我看得出來,他只要把書拿到手上,就能讀得津津有味。他每天有八個小時的睡眠。來到我們家,他就變成了一個花工,戴上圍裙,用小鐵鏟和小鐵鍬,把我家里的花花草草收拾得像模像樣。這是一個有生活的人。沒有苦熬在學習上,照樣不耽誤他成為一個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
而我的兒子李昆侖呢,嗨,他跟這個故事無關(guān),但請允許我用一點點筆墨來寫寫他。因為他是我們這座小城眾多學生中的一個。
就讀書這件事情,在我們這個小城,上緊發(fā)條的不單單是孩子,還有孩子的家長。比如我,每天早上五點四十起床,煮粥、雞蛋和牛奶,六點招呼孩子起床。孩子洗臉吃飯花十五分鐘,上學路上再花十五分鐘,六點半上早讀課。晚上家庭作業(yè)有時做到十點,有時做到十一點。孩子有時跑在路上都在打瞌睡。我跟顧紅桃說:“你們學校到底是監(jiān)獄還是集中營?昆侖不就讀個小學么,至于嗎?這么一路壓榨下去,到高中畢業(yè),還不早榨干了。什么八九點鐘的太陽,不殘廢就算萬幸?!鳖櫦t桃說:“你當我們學校愿意啊,我們老師也是人??娠L氣在那里,個個學校都這樣。你不抓緊,你家孩子考不上好學校;你這個學校不抓緊,就會在全市排名中掉隊,聲譽和鈔票什么的,都見他媽的鬼去了。”“我有權(quán)選擇退出這種惡性競爭。”“只要你生活在這里,就不可能,除非你有本事把孩子弄到省城或北京、上海去讀書。你辦得到么?”這話像一根針扎到了氣球上。于是,每天早上乖乖地起來做早餐,待孩子上學再睡一會兒回籠覺。昆侖才上二年級,我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顧旻洋無法適應這里的生活,他每晚睡覺的時候,李昆侖還在做作業(yè);早上醒來的時候,李昆侖已在學校上了一陣早讀課了。李昆侖上幼兒園的時候,在少年宮學過笛子,上了小學后,他忙得自己提出不去上興趣小組了。
岳父要我盡快給顧旻洋聯(lián)系一所學校插班讀書,我沒辦。我更傾向于把顧旻洋送回北京讀書。顧紅桃拿不定主意,她也覺得留下小城讀書會耽誤了這孩子。可顧旻洋到了北京,誰照顧他的日常生活呢,這可不是件小事。有一天,我聽到顧旻洋在跟手絹兒打電話:“干媽,我想回來讀書。不用麻煩你……我的姑姑和姑父就是因為怕麻煩你才拿不定主意的。讓我寄宿在學校好了?!?/p>
這孩子前后已耽誤了將近一個月的課程,這個電話讓我下決心把顧旻洋送回北京,大不了給這孩子請個保姆。顧紅桃贊成我的觀點。岳父見我那么堅持,就說,還是讓他陪顧旻洋一起去北京。再不頂用,多一雙眼睛。岳父說:“你們工作都忙,你們誰都不用去送。北京我去過不是一次兩次了,我?guī)厝ゾ托辛??!鳖櫦t桃特別交代:“一定要盡快請個保姆,把你們爺孫倆的生活打理起來。”她老爹簡短地回她一句:“我知道。”
臨出發(fā)前一天,我提前下班回家,家里只有我跟岳父。岳父安靜地坐在屋子里,見我進門,招呼我坐到他對面。
“有個事兒跟你說一下?!币幌蛴谜Z簡省的岳父好像有許多話要說。
“您老說吧,有什么吩咐?”
“沒吩咐。這話埋在我心頭好久了,我覺得我還是應該跟你說說。”
岳父不急不慢的節(jié)奏,培養(yǎng)我良好的耐心:“什么話您老直說吧?!?/p>
“是這樣。那天下午顧大鵬要到一個叫黑山寺的地方去。那個黑山寺,到底是個寺廟還是小鎮(zhèn),我到現(xiàn)在還沒搞清楚?!?/p>
“嗯,您接著說。”
“出門前,他的車有個輪子缺氣。我記得就是左前輪。當時我在樓下消食?!?/p>
“后來是不是癟著輪胎上路了?”
“沒有。”岳父態(tài)度嚴肅,顯然是經(jīng)過認真思考的?!八χ嚿习嶝浭?,手絹兒的老公扳指兒從自己那輛車的后備箱里拿了個充氣泵替他充的氣。”
我一下愣住了。莫非扳指兒在充氣的時候?qū)喬プ隽耸帜_?我想了一陣,覺得不可能,要是輪胎充得過滿,在那樣的大熱天兒,確實可能導致爆胎。那么,交警的記錄里應該有相關(guān)的記錄??墒聦嵤?,在交警支隊,我仔細看過那份勘驗記錄和現(xiàn)場照片,都沒有爆胎的記錄。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也許是扳指兒想要讓顧大鵬死?!痹栏刚f。
“這話只能在我跟您之間說。”我一邊琢磨一邊說?!耙且驗榘演喬コ涞锰?,在那么熱的氣溫下,即使在市區(qū)走走停停,要爆胎早爆了。從惠新東街南里到妙峰山出事點,有七十多公里的路。最重要的是,交警支隊的勘驗記錄里不是爆胎。為此我專門問過馮警官,他也說輪胎雖然變成了波浪形,但不是爆胎?!?/p>
岳父說:“我不懂汽車輪胎,也許是我多心了?!?/p>
岳父帶著顧旻洋回北京后,我請教了許多朋友,又多次到網(wǎng)上查詢,沒有一條信息能夠證明,充氣過足,在不爆胎的情況下,會出現(xiàn)輪胎滑出車轂的現(xiàn)象。有一個汽車修理工聽了我的描述,他的觀點恰恰相反。他認為要出現(xiàn)輪胎滑出輪轂的情況,不是充氣過足,而是輪胎持續(xù)不斷地跑慢氣。他說:“跑慢氣的危險在于,你根本不知道輪胎在跑氣,它就那么持續(xù)不斷地跑。在這過程中,汽車可能有些跑偏,不過駕駛員很快就習慣了。當汽車持續(xù)不斷地跑氣,而車速又上去之后,比如時速一百碼、一百二十碼,癟了氣的輪胎就可能變形,或者爆胎,或者一瞬間就從輪轂上滑脫出來?!?/p>
我問他:“剛剛充過氣的輪胎,怎么會跑慢氣呢?要是輪胎被釘子扎了,在充氣的時候,氣壓表一般是能感知出來的?!?/p>
“那我就回答不了你了。”
七
生活重新回到正常軌道。閑下來的時候,我會想起岳父的話,我覺得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我應該再問問我岳父,在他看來,顧大鵬跟扳指兒的關(guān)系到底怎樣。如果沒有矛盾,岳父所說,一點可能性都沒有。如果有矛盾,在我們大家至今沒發(fā)現(xiàn)如何對輪胎施手腳的情況下,也許確實是一次蓄意謀殺。顧大鵬若跟扳指兒產(chǎn)生矛盾,不外乎以下兩種:一是感情上的,手絹兒跟他是合法夫妻,扳指兒跟顧大鵬最多算情人。人到中年,扳指兒也許打算跟顧大鵬結(jié)束一切關(guān)系,他倆一斷絕關(guān)系,也就意味著顧大鵬必須跟手絹兒斷絕關(guān)系。順勢第二個問題就出來了,要是扳指兒覺得必須跟顧大鵬斷,而顧大鵬卻不愿意跟他斷,也不愿意和手絹兒斷,或者手絹兒給顧大鵬的感情比給扳指兒的多一點,那么矛盾就可能成為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難辦的是,他們的矛盾出現(xiàn)之后,沒法放到臺面上來講,更不可能讓法庭來仲裁。
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會聲張,證據(jù)不足。即使有證據(jù),也擺不上臺面。交警支隊勘驗記錄,那就是一起意外事故。那是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記錄,要推翻它,跟讓顧大鵬重新活過來一樣不可能。
岳父上了北京,我經(jīng)常跟他打電話。顧大鵬活著的時候,好像沒有那么多話說。顧大鵬走了,我覺得我再不跟他說話,他也許可以一年不說一句話,說不定哪一天見面,他可能已不會用語言來表達了。我給他的電話,除了了解他的身體狀況,更多的是談我的被監(jiān)護人顧旻洋。有時候我也跟顧旻洋打電話,我們的關(guān)系比從前親近了許多。中途我上了一趟北京,打算把顧大鵬的房子過戶到顧旻洋的名下,缺了一個關(guān)鍵的證明,沒有辦成。這孩子對財物沒有太多的概念。爺孫倆請了個三十多歲的年輕鐘點工,負責一天三頓飯和收拾家務(wù)。扳指兒和手絹兒不時過來一下,顧大鵬曾經(jīng)住的一間屋子里還放著一些大件的不容易出手的工藝品。手絹兒對顧旻洋特別親,現(xiàn)在她在向別人介紹顧旻洋的時候不是說“這是我的干兒子”,而是說“這是我的兒子顧旻洋”。有一次到英國黑池參加國際拉丁舞比賽,主辦方要求每個參賽舞者須帶一名家長。顧旻洋打電話征求我的意見,我跟顧紅桃走不開,他爺爺年紀太大了。我說:“你準備請誰跟你一起去?”他的回答跟我想的一樣:“干媽媽?!?/p>
第二年驚蟄后兩天,手絹兒的一個電話,再次把我們平靜的生活打亂了。我岳父和他丈夫扳指兒雙雙在西六環(huán)西側(cè)、國道109通往妙峰山方向四十公里處出了車禍。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還是黑山寺。這條公路一直向西,可以通到拉薩。我心里當時就亂了:我們一家跟這條路莫非有仇還是咋的?跟去年一樣,我跟顧紅桃把什么都丟下,立即趕往北京。一段時間以來,隨著我跟岳父聯(lián)系增多,我們姑丈的感情密篤,他的離去,我的心像被活生生地剜掉了一坨肉。
還是那個交警支隊,還是那個馮警官,交警現(xiàn)場勘驗記錄仍然是交通意外事故。跟顧大鵬不同的是,這次出事故的輪胎是在右前輪。汽車當時行駛在超車道上,車輛向右失控之后,迅速地撞到一輛正常行駛的掛車中部,掛車受損,駕駛員沒傷。扳指兒的轎車鉆到掛車車廂底下,掛車的左后輪從轎車上面碾過去。他們拍的照片我都不敢讓顧紅桃看,面目全非,完全分不清誰是誰。
火葬場還是那個火葬場,管理員已經(jīng)換成中年男人。跟顧大鵬相比,他倆的待遇得到一些提高:靈車在開往備燒間的途中,有樂隊奏《安魂曲》。五百米的距離,安魂曲奏得有模有樣的。到了目的地,樂隊成員放下樂器,坐在向陽的墻根底下烤太陽、吹牛皮,有說有笑。這一次,我也在外面的爐子里燒冥幣,爐子旁邊暖和。手絹兒只準備了票面類似于美元、歐元的現(xiàn)代冥幣。不曉得我老丈人認不認得這些錢,他拿到手上好不好使。我希望那邊也有兌換業(yè)務(wù)。
顧紅桃流著眼淚說,老爸這輩子太可憐了,就憑他年老時的模樣都還看得出來,他年輕的時候縱使不帥,也不會丑。好好一個小伙子,竟給介紹人忽悠了一個母老虎似的女人——這女人就是我媽——吃過多少拳頭、挨了多少罵、受了多少氣,都忍著,提心吊膽跟我那老媽經(jīng)營米糧店,一起把我和顧大鵬撫養(yǎng)成人,他真夠忍辱負重的。到我們都參加工作,他又寧愿到市區(qū)租房子做門衛(wèi),都不愿意到小鎮(zhèn)上跟我老媽經(jīng)營米糧店當老板。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為了我們的名聲,直到顧大鵬有了孩子、我結(jié)了婚,他們才提出離婚。離了婚到北京來,除了顧大鵬、顧旻洋,還有你、手絹兒,其他人他一個都不認識,日常連個搭話的人都沒有,這跟掉進沙漠有什么區(qū)別。他比誰都孤獨。他這輩子,沒有過一天舒心日子。嗨,他這一輩子,怎一個苦字了得。
顧旻洋說,爺爺對小區(qū)的門衛(wèi)最好,家里多了點什么好吃的,總要給他們拿一點過去。爺爺對他也特別好,每天晚上看著他躺到床上、替他蓋好被子,才上床睡覺。
說起我岳父,我只有好感和同情。我跟顧紅桃剛談朋友那會兒,我倆都是大胖子。我岳母不嫌她女兒胖,倒嫌我胖得像一段臘腸。對,“一段臘腸”,這是我岳母的原話。岳父問她:“選女婿,是選一張好看的臉,還是選個品行好的人?”為此,他們兩口子不曉得吵了多少場。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堅持,我跟顧紅桃也許不會有后來,更不可能走到今天。對于我那舅子顧大鵬的“同志”傾向,我岳母總是在顧大鵬面前惱羞成怒,罵罵咧咧,好話沒有幾句。我岳父替顧大鵬辯解說:“他那是在腦子里生了根的,打針吃藥都不管用,難不成你這么惡毒地咒他,就能咒轉(zhuǎn)變過來?一個做媽的,要懂得尊重自己的孩子?!睘榇怂麄z又不知吵了多少回。我那岳母有一次正跟人家訴苦,說自己多么不幸,養(yǎng)個兒子是同性戀,恰好被我岳父從那里經(jīng)過聽見了。他沖上去,趁我岳母不在意,甩給我岳母一個非常響亮的耳光,同時罵了一句:“家丑不可外揚,不知輕重的東西!”打完轉(zhuǎn)身就逃,比兔子還竄得快。這是我岳父一生中最硬火的一次。當然,他為這個壯舉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被我岳母揍倒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相對于我岳母坦克一般一米七五的塊頭、兩百斤的分量,他頂多算得上一支步槍。步槍怎么搞得過坦克呢?好在,此后,我岳母再也沒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子是那個什么什么。
手絹兒明白,她跟扳指兒的過去我們誰都不了解,說出來不會引起我們?nèi)魏喂缠Q。她默默流淚,默默往爐子里塞紙錢,默默地看著紙錢的灰燼,烏鴉一般在爐子里亂飛。
他倆前后相差半個小時,變成了兩袋子骨灰。
短短半年時間,經(jīng)歷了那么多變故,顧旻洋臉上呈現(xiàn)出跟他這個年齡不相稱的老成。他對我說:“這次不要我扶靈了吧?”
“不要,這次我是孝子?!蔽艺f。想想不準確,又糾正說,“本來孝子應該是你爹顧大鵬。這事他干不了了,我這只算半個兒的女婿四舍五入,也當一個兒了?!?/p>
照以前的老辦法,我把岳父的骨灰寄放在火車站。扳指兒的骨灰被送到昌平的公墓。
重新返回惠新東街南里的房子,我一下感覺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像一個猝不及防的噩夢。跟顧大鵬比起來,岳父留在世上需要我們處理的后事很少很少。
要處理的最大的事情,還是顧旻洋在哪里讀書的問題。
因為有暖氣,北方屋子里暖暖和和的。窗外到處是積雪和寒冰。手絹兒在幾天內(nèi)蒼老了許多,她把齊腰的長發(fā)挽到腦后,扎成一個發(fā)髻。顧紅桃跟她在客廳說話,有時候兩個人都在抹眼淚。我在房間里問顧旻洋:“你是留在北京,還是跟姑父回小城?”
“不回小城,我要在北京讀書。在北京我什么都熟悉?!?/p>
“你日常生活怎么辦?”
“我寄宿?!彼挛也幌嘈牛终f,“請姑父姑姑相信我,我能做好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既然孩子有信心,我沒有反對的理由。再說,回到我那小城,就等于回到孩子的苦難中。如果有機會,我還想把李昆侖弄到北京來讀書呢。
后來,我們?nèi)齻€大人談起了這起車禍。我說在這樣的冬天,到處都是堅硬的寒冰,他們的車子多半是打滑了。手絹兒說,右前輪輪胎飛出輪轂的情狀,跟顧大鵬那次相似。這話提醒了我,我想起岳父的話和那個修理工的話。我問手絹兒,他倆出門的時候,有沒有給輪胎加過氣。手絹兒說不知道,他們出發(fā)的時候,她正在前往798藝術(shù)區(qū)的路上。顧旻洋說,干爹在往車上搬東西的時候,爺爺替干爹給輪胎加了氣。
“每個輪胎都加的?”我問。
顧旻洋說:“都加的?!?/p>
我們的談話是在不經(jīng)意間進行的。屋子里的暖氣正好,感覺像春天一樣。我的心里卻有一絲寒意在持續(xù)不斷地滑動著,就像滑過一條沒有盡頭的絲綢。
第二天,我和顧紅桃再次前往交警支隊查看現(xiàn)場勘驗記錄。馮警官外出辦事去了,接待我的小伙子說:“事故都處理完畢了,有什么好看的?!弊焐想m這么說,還是立起身來,從文件柜取出記錄。里面夾著照片,白紙黑字,確實沒有爆胎的記錄。我遞給小伙子一支香煙,說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您。小伙子給我這么一尊重,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正了正。
我說:“據(jù)您的學識,您幫我分析分析,行駛的車輛在什么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輪胎滑脫飛出的情況?”
小伙子接過案卷,把記錄材料里夾著的十幾張照片橫豎看了一陣,說:“對不起,我真沒遇到過?!?/p>
我心想,要真遇到過,這會兒就輪不到你在這兒跟我說話了。
我又提示他,指著照片對他說:“您看,照片上輪胎滑落了,有飛出的感覺。要是輪胎的氣壓太高,應該爆胎,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p>
“這也許就是偶然原因?!毙』镒诱f。
“有個修理工說,這也許是輪胎一直在跑慢氣。你覺得可不可能?”我問。
小伙子滿臉無辜地說:“對不起先生,我真沒遇到過?!?/p>
我說去年某月某日,也在這間辦公室,處理過一件類似的交通事故,輪胎滑脫的情況跟這一次差不多。我報出顧大鵬車禍事故處理的卷宗號。小伙子聽我這么說,也覺得奇怪,把兩份卷宗上的照片看了又看,仔細琢磨了一陣抬起頭來。我以為他有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可他還是說:“這也許就是巧合?!比缓蟀褍煞菥碜诓宓轿募裨瓉淼奈恢?。對我如此不著邊際的問題,他已失去耐心。
我和顧紅桃走出支隊,又走到那把椅子上,準備坐下來。椅子上落滿灰塵,椅子底下全是積雪。這季節(jié),別說螞蟻,連地面都看不見。原以為北京的天空夏天才是昏黃的,沒想到冬天灰黃得更加厲害。風從北面吹來,還沒遇上沙塵暴,就到處都灰沙蒙蒙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我對顧紅桃說:“我倆好像一直都在路上為別人的事情奔忙?!鳖櫦t桃替我拍了拍背上不知在什么地方蹭到的灰塵說:“俗話說得好,人一輩子就是來還債的,我們就是還債的人?!?/p>
離開北京的時候,手絹兒把我們送上火車說:“哥、姐,你們別擔心顧旻洋,我會當自己的孩子照顧他的。交給我,請你們放心。有空多來看看他,這個可憐的孩子!”
火車開動起來扯起的風,把手絹兒的頭發(fā)揉亂了。這個孤獨的悲情女人,我有種想為她流淚的沖動。我后悔在上車之前,忘了伸出雙臂抱她一抱。
八
我們對顧旻洋到底還是不放心,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兩個月后,我準備好了那份重要的證明材料,前往北京。嘴上說看看顧旻洋,為他把房產(chǎn)過戶手續(xù)辦妥,事實上我心里還有個不能說的秘密,就是給手絹兒一個真誠的擁抱。在她晦暗的人生當中,我希望這一個擁抱能給她帶來一絲光亮和溫暖。出門時,春天已來了,小城郊區(qū)的油菜花開得正旺。
替我開門的是手絹兒。屋子重新布置過,原來顧大鵬堆放玉器古玩的房間變成了顧旻洋漂漂亮亮的書房,擺上一排古色古香的書架,架上一半空間插上圖書,另一半是顧旻洋在各種拉丁舞比賽中獲得的證書和獎杯。書桌前的一面墻上,是一張他在國際比賽中參賽獲獎的照片。他爺爺原來住的房間,家具沒動,床換過了。從格調(diào)來看,現(xiàn)在住著手絹兒,臨時性的,不像常住的樣子。她的衣物掛在一個立式衣架上,而不是掛在衣柜里。最大的變化是墻上多了幾幅典雅的油畫,桌上、柜上、茶幾和裝飾臺上,到處是花花草草,整個屋子生意盎然。這樣的屋子,誰見了誰喜歡。
手絹兒把頭發(fā)剪到比肩稍下一點,燙卷了,滿頭小小的波濤柔和地襯著她一張秀美的臉,人便顯得年輕了許多。說話的腔調(diào)是歡快的,她已經(jīng)走出悲痛??吹竭@番情景,從進門那一刻開始,我提醒自己,除非她主動談起,否則絕不提從前的事情。
我在客廳里吃茶,手絹兒在廚房里忙碌了一陣,所有的菜準備好了,一一放到案臺上。她又走到客廳來,坐在沙發(fā)上跟我說話。她說我白發(fā)比上次多了,人又長胖了些,要防備三高。她說,現(xiàn)在什么都買得到,就是健康難買到。十一點半,顧旻洋開門進來,招呼了手絹兒一聲干媽,看見我來了,歡樂地上來跟我抱了抱:“姑父好稀客!”然后把書包擱到書房里,回到客廳,擺擺手,算是再次跟我們打招呼。顧旻洋又長高了,個頭接近一米八,高鼻深目鷹眼,寬肩倒三角的身材,帥得不是一點點。在他身上,一點也找不出顧大鵬的樣子,倒是讓我想起大西南的少數(shù)民族。我猜他的根,也許就在那里。這副身板,沒有站在舞臺上,都能讓人感覺到舞者的美感,上了舞臺,定能引起喝彩。打完招呼,他就鉆進廚房里去了。接著從里面?zhèn)鱽硐词值穆曇艉痛蚧鹱霾说穆曇簟?/p>
我驚奇地看了看手絹兒,手絹兒明白我的意思。她說這幾個月她做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是教會了顧旻洋自己照顧自己,做飯是其中一樣。平日顧旻洋上學的時候,她買菜并洗好、切好,待他放學回家自己燒;周末和節(jié)假日,從上市場買菜到把菜端上桌,都由顧旻洋獨立完成。這孩子堅強,第一次切土豆,刀把手指切了一條很深的口子,他纏上創(chuàng)可貼,擦干了血,繼續(xù)切。第一次燒紅燒肉,醬油加到每一塊肉都黑得沒辦法下筷子,煤塊一樣,還咸得發(fā)苦?,F(xiàn)在就不一樣了,可以炒一二十種菜,會煲五六種湯。不僅學燒菜,還學會了洗衣服、打掃房子。這孩子開初不大樂意,可不樂意也沒辦法,離學校那么近,學校不讓他寄宿。后來做著做著,他就從這些家務(wù)事中找到樂趣。“看,這滿屋子的花花草草,都是他種的;他的書房也是他自己收拾的。他是個不錯的男子漢?!笔纸亙赫f。
手絹兒還說,他們班的那幫少爺和公主,沒事就上家里來聚會,顧旻洋充當大廚掌勺。連他拉丁舞班上的同學也到家里來聚會,有時候他拉丁舞班的老師也來,別看那些老師,大姑娘小伙子在舞臺上多神氣,對付自己嘴巴最大的本事就是泡方便面。顧旻洋成績好,舞也跳得好,加上那么有自理能力,他那一幫同學的父母巴不得自己的孩子到這里來聚會,即使不會做,也能感受到這種氣氛。那些家長都知道顧旻洋的特殊情況,所以有什么顧旻洋搞不定的事兒,只要對他們說一聲,他們能幫的馬上幫,不能幫的,托人也要幫。手絹兒說:“他現(xiàn)在,可不得了,要不了幾年,能玩轉(zhuǎn)半個朝陽區(qū)?!?/p>
我感慨地看著手絹兒,她可惜沒有生養(yǎng),要不然,生多少個,都不會是寄生蟲。想想我家里那個到處號稱“大哥”的李昆侖,要找東西喊“媽”,要吃東西喊“媽”,要穿什么衣服,照樣喊“媽”。長那么大了,連用微波爐熱個牛奶都不會。
這真像人家說的,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這侄子不窮,他現(xiàn)在的家財是我的好多倍。失去了父母的呵護,他卻像一只雄鷹,早早地在天空中翱翔。
芹菜木耳肉絲、熏干炒蘆蒿、青椒韭菜,還有一個白水青菜湯。標準的三菜一湯。菜端上桌來,他很有禮貌地到客廳來喊我們:“姑父、干媽,開飯啦!”看著他滿臉陽光,我心里熱乎乎的。我心想,我該什么時候死呢?好讓我家那個“大哥”也變得獨立起來。轉(zhuǎn)念自己呸自己,我干嘛要死,我還沒活夠呢,那么著急干什么。兒孫自有兒孫福,輪到他頭上的時候,他什么都愿意學,什么都能學會。桌上的菜咸淡正好,滋味不錯。我連連夸獎他,他滿臉快樂:“都是干媽教的?!?/p>
午飯結(jié)束,手絹兒說她洗碗。顧旻洋答應了一聲,身子已鉆進書房,做起作業(yè)。半個小時的樣子完成之后,就進自己的房間午休去了。
我坐在客廳里。手絹兒收拾好了,也來到客廳。
我對手絹兒說:“感謝你調(diào)教我侄子。你教給他的這些本事,他將終生受益!”
手絹兒往手上擦了一點護手霜,手背對手背把護手霜均勻地涂抹在手背上。護手霜的氣味是我喜歡的那種。我注意到她的手,她的手真細膩,真白凈。她說:“你有沒有見他比從前快樂多了?”
“是啊,我注意到了。你用的是什么高招?”
“沒用什么法子,是他自己快樂的?!笔纸亙赫f?!皬那拔覀?nèi)齻€人那樣生活,在別人眼里很時尚、很前衛(wèi)。我們自己也覺得,只要快樂就好,這一輩子追求的就是快樂。我們那樣的生活,面對成人還馬虎,在面對孩子的時候可不行。不管孩子年齡多小,他都有自知,尤其是他有是非判斷。一旦所處的環(huán)境跟他的判斷不是那么回事,他就會驚恐、自卑。他沒辦法阻止和改變大人,他也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悲傷和自卑。”
“這就是為什么許多作家藝術(shù)家,當他們沒有孩子的時候,他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想把作品創(chuàng)作成什么樣子,就創(chuàng)作成什么樣子。而當自己有了孩子,當他要面對一個無邪的孩子的時候,他的整個世界觀和藝術(shù)觀都改變了?!彼f?!艾F(xiàn)在,他的眼睛干凈了。那些離去的人給了他短暫的悲傷,卻給了他長期的干凈。于是,他的自信和快樂都出來了。”
“從前他學拉丁舞,每一次都是那么苦,他不怕,那時因為他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發(fā)泄心頭的不快?,F(xiàn)在不同?!笔纸亙豪^續(xù)說?!八麑∥枋前l(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你沒見他在舞臺上的眼神和表情,跟舞姿配合得天衣無縫,堪稱一絕?!?/p>
下午,到朝陽區(qū)行政服務(wù)中心遞交過戶手續(xù),工作人員說需要兩個工作日。手絹兒陪著我,她沒有到798藝術(shù)區(qū)去。她聘了三個店員替她打理生意,她負責進貨和清點錢款,每天的營業(yè)額,收銀機替她總賬。重新回到惠新東街南里那即將名正言順地屬于顧旻洋的房子里,我想起岳父在讓顧大鵬的骨灰裝進盒子時說的那句奇怪的話,我問手絹兒:“你們?nèi)松钤谝黄鸬臅r候,有沒有產(chǎn)生過矛盾?”
“矛盾?”手絹兒陷入回憶。我覺得對不起人,進門的時候自己告誡自己不要提的。手絹兒想了想說,“好像真沒有?!笔纸亙夯卮鸬煤苷J真,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我放松了許多,又問:“你跟誰在一起的時間多一點?”
手絹兒的回答不假思索:“都差不多吧?!?/p>
我不再提這事兒。我問:“旻洋的爺爺那天怎么會跟扳指兒一個車呢?”
“大鵬走后,他經(jīng)常跟扳指兒一個車出去。他方向感不好,剛來北京那幾年,連小區(qū)大門都不敢出去,怕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時候,上幾百米遠的地方去,他也要打出租車。跟扳指兒到處跑跑,他的方向感就有了。其實北京吧,只要分清東南西北,路還是挺好找的?!笔纸亙赫f?!懊罘迳健⒑谏剿履切┑胤揭话闶亲卟坏搅?。在北京,五環(huán)以外就是沙漠。旻洋的爺爺覺得這兩個地方名字好聽,想去看看那邊是不是真有一座什么山、真有一座什么寺廟,就跟車去了,沒想到……”
停頓了一下,手絹兒說:“不去說它,也不去想它了。死掉的人,他們是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們活著的人至少要過好每一天,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生活。”
“你現(xiàn)在還一個人?”我問。
手絹兒點點頭。
“碰上合適的,找一個?!蔽艺f?!澳氵€年輕呢!”
手絹兒呵呵呵笑起來說:“所以我要把顧旻洋教到什么都會干。他能獨立飛的時候,我也要獨立去飛了?!?/p>
我發(fā)自肺腑地對她說謝謝。我說:“顧旻洋遇上你這樣的干媽,真是好福氣!”
手絹兒臉上盡是調(diào)皮。她說:“你千感謝萬感謝的,讓我承受不起了。你要真感謝我,能舍身為我做一件事情么?”
“你請講?!?/p>
“我想要……”她是調(diào)皮的。
“要什么?”我是認真的。
“一個純正的……爺們兒……”
……我只想抱她一抱,可我獲得的遠遠不止這些。剛一挨上,手絹兒的手和身子就亂了。興許是荒得太久,她一上來就近乎瘋狂。手絹兒始終閉著眼,高潮的時候,我分明聽見她在喊:“大鵬快、大鵬!”她把我當顧大鵬了,顧大鵬在她腦子里也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明白了岳父的推斷。這個“僧人”,不言不語,卻看透一切。愛從來都是自私的。結(jié)束的時候,手絹兒流著淚說:“哥,出了這道門,你我要把什么都忘記。下面這句話很惡毒。我必須把這句惡毒的話送給你:哥,你只是從肉體上安慰了一個寡婦。”
我惡狠狠地又要了一次,這一次是我主動要的。為她自己都那么晦暗孤獨,卻始終在竭盡所能予人溫暖和照顧;為她那只要有人愛著,就感覺溫暖幸福的天真。我一直覺得我跟顧紅桃像兩只奔波忙碌的螞蟻,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手絹兒也是一只螞蟻,一只悲情螞蟻。我用盡了自己,只要這還能給她帶來光亮和溫暖,我恨不得把她壓成土家燒餅。可實際情況是,越壓越活泛。
到了第二個工作日,顧旻洋請了兩節(jié)課的假上服務(wù)中心。在所有需要他簽字的地方簽上他的大名,事情就算辦妥了。
回到小城之后,我特意買了一臺便攜式汽車充氣泵。照說明書,一般充到壓力表為2.5就可以了,我故意充到4、充到5。輪胎硬得像鐵,我估計即使刀子砍上去,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顧紅桃對我的行為表示不理解,她問我:“你有病???一個輪胎五百多塊錢呢!”
我說:“我在治病?!蔽业贸龅慕Y(jié)論是,兩次交通事故,跟充氣過足完全沒有關(guān)系。
一偏腦殼,發(fā)現(xiàn)汽車尾箱旁邊的磚縫里,一群忙碌的黑螞蟻在急匆匆地壘土。它們把巢穴深處的泥土一小塊一小塊銜出來,均勻地分布在蟻洞周圍,形成了一個圓圈,看上去,就像泥土堆砌的花朵。我彎下腰去,屁股朝天,湊近了看了好久,竟然有些物我兩忘的愴然。我拿不定主意,是該繼續(xù)研究輪胎呢,還是該觀察螞蟻?
后來有一次,在給輪胎充氣的時候,我見充氣泵的充氣管是扭著的,就捏著靠近氣門嘴的管頭,輕輕向左旋轉(zhuǎn)了半圈,校直了管子。充到規(guī)定的2.5,取下充氣管,輪胎上的氣門嘴隱隱有嗤嗤嗤的聲音。這聲音急匆匆的,暗暗的,站起身來就聽不見。我用右手食指蘸了些口水涂到氣門嘴上,口水轉(zhuǎn)眼就鼓成一個氣泡。我把充氣泵的氣管重新插到氣門嘴上,捏著管頭朝與剛才相反的方向旋轉(zhuǎn)了一下,取下充氣管,再在氣門嘴上涂上口水,氣門嘴平靜如常,一點氣也漏不出來。我又往左使勁旋轉(zhuǎn)了一下,嗤嗤的聲音比上一次大;再往右邊旋轉(zhuǎn)到轉(zhuǎn)不動,聲音停止了。我取下充氣泵管子,仔細觀察,管子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卡口塞,這個卡口塞具有松緊輪胎氣門嘴中間的氣門芯的作用。
這是個天大的秘密。想起顧大鵬,想起我岳父和手絹兒的丈夫扳指兒,我真想找個地方號啕大哭。我決定,這個秘密我誰都不告訴。一切都已煙消云散,還能對誰說呢。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