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父親沒有朋友,他總是一個人獨(dú)來獨(dú)往,而且日漸變得沉默寡言。母親把這一現(xiàn)狀歸咎為父親在動物園呆久了,他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人類社會,退化到動物世界了。母親擔(dān)心退休后的父親這樣下去會憋出病來,就報了一個旅游團(tuán),想和他一起去新馬泰一游??晌覀兊母赣H在登機(jī)前溜了,這讓我們的母親大為光火,回到家的一個星期里,一句話也不和我們的父親說。父親卻我行我素,全然沒把母親的憤怒當(dāng)回事。對此我們的母親甚是絕望,兩個人在一起南轅北轍,過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呢。母親說夫妻多年,在他的心里,我還不如那只老虎重要。
母親忍無可忍,打電話給我姐,說我要和你爸離婚!
離婚?
是的!
我姐說,媽,別搞笑了。土都埋半截了,離什么離?
我是認(rèn)真的!母親說,又打電話給我,對我訴苦。
我說,媽,你要想離就離吧。
母親沒有想到我會這么說,回了一句,白眼狼!把電話掛了。你不是說要離婚嘛,怎么我一說離就不高興了?對此我只能說那是母親說的氣話,并未經(jīng)過深思熟慮。母親認(rèn)為我們的父親孤獨(dú),不合群,那只是她一廂情愿的認(rèn)識。我倒覺得父親退休后的生活習(xí)慣挺好,吃罷飯,一個人出門溜達(dá),優(yōu)哉游哉地逛街,一直走到動物園,去和那只他飼養(yǎng)了多年、已經(jīng)來日不多的老虎敘敘舊情。這沒什么不好,相比那些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我覺得父親這樣的生活方式無可指摘。再說他在家,寡言少語的,同我們幾乎沒有交流,與其這樣,還不如去動物園。
在這個城市只有一個動物園,過去是收費(fèi)的,現(xiàn)在已免費(fèi)對公眾開放。在動物園里你會看到獅子、老虎、駱駝以及梅花鹿,動物很多,但是老虎只有一只。那只老虎是從外省的一個動物園買來的,當(dāng)時還不到一歲,憨態(tài)可掬,很是可愛。我們的父親一見到那只老虎就喜歡上它了。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們,要我們?nèi)游飯@看老虎。我們的母親不無揶揄地說老虎有什么好看的?要是外星人,還值得一看。父親訕訕的,他想不明白,那么可愛的一只老虎,我們的母親為什么毫無興趣?
有時間你去看看吧。父親又說。
母親說,你什么意思?張嘴閉嘴,一口一個老虎!
父親說,現(xiàn)在我是那只老虎的主人。
母親說,你不是在辦公室工作嗎?怎么你去養(yǎng)老虎了?
父親說,整天在辦公室坐著沒意思,人一閑著就鉤心斗角的,還不如養(yǎng)老虎快樂。
母親說,你腦子進(jìn)水了是吧!
父親嘿嘿一笑,不再做解釋。因為他知道有些東西是說不清的,所以不解釋是最好的解釋。
父親把那只老虎飼養(yǎng)大,沒少費(fèi)精力,搜集了大量養(yǎng)老虎的資料,而且從此迷上了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從一只嗷嗷待哺的小老虎,到長大成為一只斑斕猛虎,父親和它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在他的眼里那只老虎就是他的兒子。父親的這個兒子,不用他買房子,也不用給它找媳婦,而且比我溫馴、聽話,在他眼里我似乎還不如一只老虎。也許是受母親的影響,從小我就不喜歡老虎,只有一次,父親帶著我去他工作的動物園看老虎,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我的同學(xué)都羨慕我,整天和老虎在一起,而且還把那只桀驁不馴的老虎馴順得服服帖帖,在他們看來我們的父親儼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老虎可是獸中之王,發(fā)威的時候一聲吼,震天動地??晌也幌矚g父親養(yǎng)的那只老虎,你看它在鐵籠子里,有時趴著,瞇縫著眼睛,有時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一副好吃懶做的派頭,哪有什么王者之氣。但是,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喜歡它,母親也覺得他不可理喻,久而久之我們看父親的目光變得像在看一只老虎。父親卻毫不在意,他談到那只老虎,總是喜形于色,見我們無動于衷,無趣地閉上了嘴巴,后來在家里他再也不提他的老虎了。母親說他,等你老了,就讓你的老虎兒子伺候你,給你端屎端尿。父親聽了只是笑一笑。看他的笑,怎么看都覺得像那只老虎。因為一個人是不會流露出那種笑容的。
那天,從機(jī)場溜回來,父親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動物園。他說在登機(jī)前,他有一種感覺,內(nèi)心就像聽到了老虎的召喚,那召喚聲穿過山野叢林,不可遏制地抵達(dá)了他的心里。這樣的心理感應(yīng)讓他忐忑不安,所以他神使鬼差地離開了機(jī)場,直奔動物園而去。父親的感覺是對的,那只衰老得不成樣子的老虎生病了。父親把老虎生病的責(zé)任歸咎為他的徒弟小趙身上,說小趙玩忽職守,忘了他是怎么交代的。那是父親第一次對小趙發(fā)火,讓小趙有些吃不消。小趙就說,人都會生病,何況一個畜生。小趙那么說,父親火冒三丈,但是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說怪不得它會生病,原來你一直把它當(dāng)畜生對待!小趙還年輕,與那只老虎相處時間不長,雖然父親對他言傳身教,可他卻敷衍了事,全然不放在心上。那只病懨懨的老虎見到我們的父親,就像見到了親人,兩行熱淚,潸然而下。后來小趙告訴我們,說那只老虎?。∧氖且恢焕匣?,看著就是一個人。小趙還告訴我們,曾經(jīng)有一個導(dǎo)演,是李安,還是徐克,他不記得了。那個導(dǎo)演要拍一個《武松打虎》的電影,可我們的父親說什么也不借老虎給他們。小趙說,人家又不是白借,給錢的??晌覀兊母赣H不為所動,管理處的領(lǐng)導(dǎo)多次給他做思想工作,但是沒有人能夠說服他。
那晚,父親沒有回家,他在動物園呆了三天三夜,悉心照料那只老虎,直到它能進(jìn)食才回家。小趙很委屈,他可不想像我們的父親那樣一輩子待在動物園里,守著一只老虎虛度光陰,再說那只老虎威風(fēng)不再,已經(jīng)老得形銷骨立,而他的人生還很長。過了幾天,小趙辭職不干了。走之前,他來我們家和父親告別。父親向小趙檢討自己,說那天態(tài)度不好,要小趙不要放在心上??尚≮w去意已決,父親再挽留他已毫無必要。我們的母親不無揶揄地說,人家小趙哪像你,榆木疙瘩一個。小趙這么年輕,是要去闖一闖的。世界是很大的,整天和一只老虎在一起人是會退化的?,F(xiàn)在大家去動物園哪是看老虎,大家是去看你。你這種人比老虎還稀缺呢。父親低下頭,不做聲,只是把嘴巴上的煙抽得吧嗒吧嗒響。
我們把小趙送出家門的時候,小趙說,其實我也喜歡老虎,但是我女朋友不喜歡,她說一個男人不去賺錢,整天守著一只老虎有什么出息。我們的母親說,是??!再說,老虎能有你的女朋友重要嗎?你這輩子是要跟你女朋友生活的,而不是老虎。父親沒說話,站在那里,兩只手絞在一起。他不知道老虎生病并不是小趙不上心,而是他的女朋友在跟他鬧分手,他心里窩著火,所以那天他就說出了那話:人都會生病,何況一個畜生。
小趙走了,動物園的老虎怎么辦?當(dāng)父親說他被返聘的事時,我們一點(diǎn)也不覺得奇怪。其實,父親是主動找到動物園管理處的領(lǐng)導(dǎo),而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是返聘。父親再次回到動物園,神色變得明顯好看了,不再是過去的郁郁寡歡。母親說,像他這種人,不去動物園能去哪呢?眼不見,心不煩,父親不在家,母親倒很開心,晚上吃罷飯去廣場跳舞,回家的時候嘴里哼著《小蘋果》。
我的第二任女朋友來那天,父親正在看《老虎的秘密生活》。趙忠祥充滿磁性的聲音被父親調(diào)低了,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眼睛看著電視畫面,魂兒已跑到崇山峻嶺中去了。母親正在烈火烹油,煎炸燉煮,準(zhǔn)備午飯。那個叫小麗的女孩第一次來我們家,同我們的父親、母親打過招呼后,她跟我去了我的房間。她對我沒有意見,而她也是我喜歡的類型,也算是一見鐘情。雖然隔著門,可我們還是聽到了趙忠祥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的聲音:“我們看到了它們的媽媽如何在危機(jī)關(guān)頭挺身而出,如何歷經(jīng)艱辛捕獵覓食,日復(fù)一日,孩子們也開始掌握生活中所需要的技能……”小麗說,你爸喜歡看動物世界?我從沒有告訴過她我父親的工作是動物園養(yǎng)老虎的飼養(yǎng)員,她那么問我,我只好搪塞說老年人都喜歡趙忠祥。
小孩子也喜歡?。⌒←愓f,我外甥就喜歡看《動物世界》,我爸媽也喜歡。
我說,是嗎?
小麗說,你不覺得趙忠祥的聲音很迷人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小麗說,特別是我媽,一集不落地看《動物世界》。
我說,要是你爸是養(yǎng)老虎的,你媽就沒興趣看了。
小麗說,過去我還想當(dāng)馴獸員呢。
我不想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因為前車之鑒,暫時還是不要告訴她我父親的職業(yè)。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就是在得知我父親養(yǎng)老虎之后和我鬧掰的。我們談了有三個月,都到談婚論嫁了,可那天我們?nèi)ス浣?,后來她提出去動物園看看,還說她小時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動物園。每到星期天,她爸爸都會帶她去。我說動物園有什么好看的,臭氣熏天的,那些老虎啊獅子啊,你又不是沒見過。她執(zhí)意要去,我也沒辦法,只好陪著。我打著哈欠,跟在她的身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轉(zhuǎn)到了父親養(yǎng)老虎的地方??吹交\子里的老虎,我再喊她走為時已晚,她不僅看到了那只老虎,還看到了我的父親。父親正在給老虎喂食物,他把剁好的雞塊扔給那只老虎。看到食物,那只老虎變得興奮起來,像一個孩子一樣。這只離開了故鄉(xiāng)的老虎,獨(dú)在異國他鄉(xiāng),被關(guān)在鐵籠子,不知道它是否還記得曾經(jīng)生活過的山野叢莽。我想象著它奔跑時的迷人姿態(tài),向獵物發(fā)起突然攻擊時那優(yōu)美的一躍。如果我是它的獵物,它會在瞬間把我撲倒,鋒利的牙齒貫穿我的脖頸嗎?但是,這只被關(guān)在鐵籠子里的老虎已經(jīng)被我父親馴化得毫無野性可言。更多的時候它趴在那里,偶爾撩起眼簾,它看到的不是奔跑的羚羊、斑馬,也不是叢莽和曠野以及渾圓而巨大的落日,它看到的是人。那些站在鐵籠子外面的人,嬉笑喧嘩,而它慵懶無聊,不為所動。再次去看那只老虎,我有點(diǎn)理解父親了。
那個人!女友突然說,是你爸?
她都看見了,我還能說什么。我只好承認(rèn)了。她說,你爸是養(yǎng)老虎的??!我說,我告訴過你的。她翻了一個白眼,說你什么時候?qū)ξ艺f了?你只是說你爸在動物園工作,而且還是領(lǐng)導(dǎo)。父親也看到了我們,他笑嘻嘻的,說你看這家伙多調(diào)皮,總是貪玩,不好好吃飯。父親沒有注意到我女朋友的臉色,只顧自己在那里說。我把眼一瞪,說早晚有一天我把你的老虎打死!父親一愣,扎煞著雙手,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女友撇下我,招呼也不打,一個人走了。父親莫名其妙,問我怎么回事?我本來想說還不是因為你,但是看到父親一臉無辜的表情,我說由她去好了!我們分手后,差不多有半年,我才通過介紹人認(rèn)識了小麗。
母親做好飯菜,招呼我和小麗吃飯,我們回到客廳,父親已把電視調(diào)到了新聞頻道。見小麗,父親只是笑笑,表情尷尬。似乎他除了笑,別的什么也不會了。整個吃飯的過程,他只是在說,你吃,多吃點(diǎn)。母親的廚藝不錯,小麗夸獎?wù)f比她媽媽做得好吃。母親見多識廣,從事過售貨員、會計,業(yè)余時間還賣保險,說話一套一套的。那頓飯吃得還算愉快,父親沒有談老虎的事。吃過飯,他就回自己的房間了。母親害怕夜長夢多,催我們早點(diǎn)把證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到手,對母親來說就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家里早已給我買好房子,只等把小麗娶回家。我曾帶小麗看過房子,在動物園的對面。附近有學(xué)校、商場,還有動物園、公園,地理位置很好。房子是小高層,十一樓,站在陽臺上俯瞰街景,也算是賞心悅目。其實,小麗的年齡也不小了,她父母那邊也在催她早點(diǎn)結(jié)婚。我和小麗是媒人介紹的,她在圖書館工作,喜歡讀書。我在報社做編輯,負(fù)責(zé)副刊版,后來又去的縣史志辦。因為都是與文字打交道,我們聊得挺投機(jī)。那個時候我和小麗的婚事已是十拿九穩(wěn),只差領(lǐng)證了。但是,不想后來發(fā)生了那件事。
發(fā)生什么事了呢?連電視臺都驚動了,而且警察也出動了。在這里我無需故弄玄虛,直接告訴你好了。父親養(yǎng)的那只老虎溜出了那個大鐵籠子,它沿著動物園的石砌小路,步態(tài)柔軟而充滿力度,目中無人地一路溜達(dá)下山。那只在我的記憶中懶洋洋、無所事事的老虎,此刻卻恢復(fù)了它的活力和威嚴(yán)。
是一個孩子最先發(fā)現(xiàn)它的,那是一個小男孩,看到老虎后,他無比興奮,大叫著老虎!老虎!你們看老虎!那些看到老虎的人,既害怕又血脈賁張,他們后退著,平息靜氣地看著老虎從他們的身邊氣定神閑地走過。只有那個孩子在大叫,他的母親卻恐懼地叫他閉嘴,甚至還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小男孩掙扎著,他太激動,太興奮,過去他看到的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老虎,或躺或臥,偶爾抬一下眼皮看一看圍觀的人。而這么近距離地看到老虎,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正是四月天,路旁的木槿花、丁香次第開放了??諝庵袕浡环N騷動的氣味,讓人的心也蠢蠢欲動。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只肚子圓鼓鼓的老虎扭過頭,對著大家齜了一下牙。后來,它突然一躍而起,跳到一塊大石頭上,然后眺望著無盡的遠(yuǎn)方,驚天動地的大吼了一聲。事后據(jù)在場的人說,他們的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兩腿軟得像踩在棉花上,想跑卻挪不動腿。
也不知道是誰打的報警電話,在圍觀者驚訝、興奮、恐懼的時候,有人給派出所打了電話。等派出所的警察全副武裝趕到時,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也來了。隨后趕來的是我們的父親,他示意大家都不要說話,然后對警察擺了擺手,叫他們后退。
父親說,你們不要靠近它。
一個警察說,麻醉槍呢?你沒帶麻醉槍?
父親搖了搖頭。
那個警察又說,它要是傷人怎么辦?
父親說,我了解它,沒事的。
老虎也看到了我們的父親,它扭過頭,咧了一下嘴巴,然后從那塊石頭上跳了下來。父親走過去,慢慢地靠近,當(dāng)他靠近,他抬起一只手,撫摸了一下老虎的脖子。那只高大、威猛的老虎,在我們父親面前變得像一個害羞的姑娘。它的胡須蹭著父親的臉,讓人膽寒的利齒偶爾一閃。如果你近距離看著它,你就會知道什么是敬畏和謙卑。它那種肉食動物的氣息,呼吸中呼嚕呼嚕的聲音,是父親喜歡的。父親扭頭朝警察看了一眼,似乎在說,看到了嗎?它不會傷人的。在那一刻,父親甚至靦腆地笑了笑。他的笑容被報社的那個記者捕捉到了,并在瞬間按下了照相機(jī)的快門。在第二天,父親和老虎在一起的照片就刊登在了報紙上。照片上的父親對我來說有點(diǎn)陌生,我說的是他的笑容。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笑容滿面,看上去是那么開心。
父親在接受電視臺記者的采訪時,同樣是害羞的,母親看著電視畫面,說了一句丟人現(xiàn)眼,啪的一聲,把電視關(guān)了。對于這起突發(fā)事件,動物園管理處的領(lǐng)導(dǎo)很是不高興。父親的玩忽職守給社會造成了很壞的影響,甚至連市領(lǐng)導(dǎo)都過問這事了。父親被停職處理,暫時賦閑在家。至于老虎是怎么從那個大鐵籠子里溜出來的,父親不說,我們也不得而知。小麗的家人也看到了對那起事件的報道,那個喜歡《動物世界》的老女人說了一句話:不能嫁給這樣的人家。小麗的爸爸倒不在意,但是在他的那個家庭,小麗的媽媽是說一不二的。后來小麗的媽媽又說了一句:丟人現(xiàn)眼!小麗拗不過她的媽媽,把分手的事告訴了我,說以后不要我去單位接她了,如果我們再聯(lián)系,她媽媽就死給她看。那個老女人連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都不看了,她說她一看到那些動物就想起了我們的父親,想起他面對記者鏡頭時那種羞澀的表情。她無法理解我們父親的那種表情。
因為這事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變得緊張起來,母親自然站在我這一邊,很少給父親好臉色看。在家,父親自感沒趣,只好早出晚歸,不與我們見面。那是父親一生中最為落魄的階段,他內(nèi)心苦悶,卻得不到家人的理解。我姐姐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我都拒絕了。家里有一個“名人”父親,誰會嫁給我,忙來忙去最后還不是一場空。我不想在家里呆著,就搬到了新房子里。我不知道父親是因為孤獨(dú)才喜歡和那只老虎呆在一起,還是因為他天天和那只老虎呆在一起才變得那么孤獨(dú)。一個月后,動物園管理處恢復(fù)了父親的工作。在那一個月里代替他飼養(yǎng)老虎的是小趙,僅僅一個月,老虎看上去瘦了很多,精神頭大不如從前??粗?,哪像一只老虎,簡直就是一只病貓。父親沒去責(zé)怪小趙,因為他知道小趙對老虎的生活習(xí)性了解得太少了,而且小趙并不喜歡自己的工作。父親打開鐵籠子的門,走進(jìn)去。那只躺在地上的老虎聽到動靜后,撲棱一下扭過頭去。在它看到進(jìn)來的人是我們的父親后,它的精神為之一振,同時張開嘴巴,低吼了一聲。父親眼睛一熱,流下兩行淚來。
兒子也喜歡老虎,但我一次也沒有帶他去動物園看過那只老虎。他只在電視里看老虎,我對他喜歡這種大型貓科動物的興趣感到不可思議。妻子說兒子可能遺傳了他爺爺喜歡老虎的基因。這種扯淡的話,也只有她能說出來。兒子不僅喜歡老虎,還搜集了很多關(guān)于這種貓科動物的資料。談起老虎來,他總是頭頭是道。兒子說虎是由古時期食肉類進(jìn)化而來。在第三紀(jì)早期,古食肉類中的貓形類有數(shù)個分支:其中一支是古獵豹,貫穿各地質(zhì)時期而進(jìn)化為現(xiàn)今的獵豹;一支是犬齒高度特化的古劍齒虎類;一支是與古劍齒虎類相似的偽劍齒虎類;最后一支是古貓類。古劍齒虎類和偽劍齒虎類分別在第三紀(jì)早期和晚期滅絕,古貓類得以幸存。其中,類虎古貓就是現(xiàn)今的虎的祖先。后來,古貓類又分化為三支:真貓類、恐貓類和真劍齒虎類。其后二者均在第四紀(jì)冰河期滅絕,只有真貓類幸存下來,并分化成貓族和豹族兩大類群而延續(xù)至今,現(xiàn)今的虎,就是豹族成員之一。有時,我甚至懷疑兒子是一個天才,他對動物的了解,快趕上動物學(xué)家了。妻子的意見卻與我相左,她說培養(yǎng)孩子多方面的興趣不是什么壞事。將來兒子當(dāng)一個動物學(xué)家也很好啊。不去動物園,在家里照樣能看到那只老虎。我買來一個望遠(yuǎn)鏡,讓兒子趴在窗臺上觀察那只父親飼養(yǎng)的老虎。
它老了!兒子說。
我說,誰老了?
兒子說,老虎。
我說,老虎的壽命一般只有二十多年。
兒子說,它會死的。
我說,不會的,有你爺爺照顧著,它死不了。
兒子有些感傷,要我?guī)游飯@看看那只老虎,他想撫摸一下老虎棕黃色的皮毛。兒子這個大膽的想法遭到了我的堅決反對,看一看可以,但是不能撫摸。兒子振振有詞,說我爺爺是養(yǎng)老虎的,他都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
我說,你爺爺腦子有病。
你才有病!兒子反唇相譏。
我一時啞口無言。
在望遠(yuǎn)鏡里看老虎不是很好嗎?這可是高倍望遠(yuǎn)鏡,能清晰地看到老虎的神情,連嘴唇上的胡須都看得一清二楚??蓛鹤訁s異想天開,說他想摸一下老虎的胡須。他眨巴著眼睛,說老虎的胡須長達(dá)十五厘米,鋼針一樣。他還說等他長大了,他也養(yǎng)老虎去。
你就這點(diǎn)志向?我哭笑不得。
兒子說,你懂什么!
不管我愿不愿意,妻子還是帶著兒子去了動物園。只是那只老虎已經(jīng)氣息奄奄,老得都站不起來了,偶爾抬一下眼簾,你看到的它也只是兩眼的哀怨,而不是作為獸中之王,曾經(jīng)的那種不可一世。它就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在那里茍延殘喘,讓人心生悲涼。父親打開鐵籠子的大門,牽著他孫子的手,在那只老虎的身邊蹲下來。兒子不僅摸了摸老虎的屁股,還摸了一下它的胡須,而那只老虎毫無反應(yīng),呼嚕呼嚕的聲音已不像它年輕時那樣讓人膽戰(zhàn)心驚了。兒子傷感地?fù)崦?,更傷感的是我們的父親,他坐在太陽地里,一頭白發(fā),滿臉皺紋。
兒子說,這是一只孟加拉虎。
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
兒子對老虎的了解,讓他這個與老虎打了半輩子交道的爺爺佩服得不行。他把兒子攬入懷里,傷感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父親牽著兒子的小手,走出那個鐵籠子。在離開的那一刻,兒子突然說,你為什么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
父親說,因為它是一只老虎。
兒子哭了,抽噎著,說老虎不能被關(guān)在籠子里,你放它出來好嗎?關(guān)在籠子里它會死的。
父親不知所措,說我們?nèi)タ疵坊梗タ瘩橊労脝幔?/p>
兒子說,我不去,我要回家。
回到家,兒子的臉上還帶著淚痕??吹贸鰞鹤雍苁?,他看到了一只快要死掉的老虎。我只好安慰他,說以后動物園會再弄一只老虎來,一只年輕的老虎。兒子說,可它快要死了。我埋怨妻子,不該帶兒子去動物園。妻子也有些后悔,她沒有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個樣子。人都會死,何況是一只老虎。但是,我不能這樣對兒子說。
兒子見了我們的母親,說奶奶,那只老虎好可憐。
母親說,它有吃有喝,還有人伺候著,有什么可憐?它比我可是享福多了。
兒子說,你不懂。
母親說,奶奶不懂,你爺爺懂。
兒子說,是??!我爺爺知道得可多了。
母親比父親小六歲,父親越來越老,而她越活越年輕了。母親是一個懂得生活的人,五十多歲的人,穿得衣著光鮮。甚至有傳聞,說母親和一個退休老師關(guān)系曖昧。對于這些捕風(fēng)捉影的閑言碎語,我是不會相信的。母親只是去跳跳舞,如果說那個退休老師和她關(guān)系不一般,也只是舞伴的關(guān)系。母親跳舞只是為了健康,都一把年紀(jì)了,她自然拿捏得住分寸的。母親性格外向,不論和誰相處都很融洽,被那些老男人喜歡,也實屬正常。妻子卻不這么認(rèn)為,還舉例說他們單位就有一個女人,五十多,快退休了,卻來了一場欲死欲活的黃昏戀。我說,那是她,不是我母親,我母親是什么樣的人我還不知道。
妻子說,我可沒有別的意思。
晚上吃罷飯,母親撇下我們,把自己打扮一番,出門跳舞去了。妻子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她的意思我明白。在妻子的慫恿下,我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我想不起上次打電話是在什么時候了。妻子的意思是應(yīng)該和我父親聊聊,不能讓他總是呆在動物園。動物園不是一個人的家,這里才是。
聽到我的聲音,父親有點(diǎn)吃驚,問我吃飯了嗎?
我說,吃了。
父親說,你媽呢?
我說,跳舞去了。
父親說,你媽血壓有點(diǎn)高,你要經(jīng)?;厝タ纯?。
我說,你也要經(jīng)?;丶铱纯?。
父親嗯了一聲。
我說,你要是再不回家,我媽可要紅杏出墻了。
父親說,你說什么?
那只老虎還好吧?我說,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問他那只老虎的情況。
聽我那么說,父親說,不是很好,看樣子來日不多了。
我說,你不要太難過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見父親說,那些畜生!他們居然想泡虎骨酒,一點(diǎn)人性也沒有!
父親很少發(fā)火,聽得出他的聲音在顫抖。
掛電話之前,我又提醒父親,叫他經(jīng)?;丶铱纯?。父親滿口答應(yīng)著,說他正在查資料,這幾天有點(diǎn)忙。我知道他查的是關(guān)于老虎的資料。對于那只老虎,我又知道什么呢。關(guān)于它的生活習(xí)性,我全然不知。父親已有一個多星期沒回家了,我能夠理解他現(xiàn)在的心情。他要陪著那只垂垂老矣的老虎,在它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陪著它。打過電話,我有些傷感,因為我們的父親也老了。從父親養(yǎng)老虎那天開始,我們的母親就和他分床睡了。母親提出分床的理由是父親身上有一種怪味,讓她不能忍受。父親對此并不在意,他把那間最小的臥室收拾了一下,從那以后就沒再和我們的母親睡一張床。父親從動物園回來,吃過飯,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一關(guān)。那個房間不大,只能擱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母親從不進(jìn)那個房間,也不允許我們進(jìn)去。
父親房間的門關(guān)著,我握住門把手,輕輕一扭,門居然開了。父親沒有鎖門,他的房間里拉著窗簾,昏暗不明。我拉開窗簾,外面的陽光呼啦一下?lián)淞诉M(jìn)來,房間里頓時亮了。在床上的上方,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全是那只老虎的照片。看到那些照片,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從那些照片我得以了解老虎的秘密生活,你看它小時的表情,多么憨態(tài)可掬,你看它成年的照片,又是多么高大威猛。父親用照片的方式記錄下它生活的點(diǎn)滴,讓我看到了一只活生生的老虎。隨后進(jìn)門的兒子嘴巴張大了,這絕對出乎他的意料。
兒子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會兒摸摸這張照片上的老虎,一會兒摸摸那張照片上的老虎。我提出去動物園看看那只老虎,兒子欣然同意了。
到了動物園,我們圍著那個鐵籠子轉(zhuǎn)了一圈,卻沒有看到那只老虎。我們的父親也不在。只有老虎留下的尿臊味,很濃烈,熏得人想吐。打聽管理處的人,他們說那只老虎和你爸一直在一起的??!昨天下午我還看到你爸和老虎說話呢。說這話的是許阿姨。在我們離開的時候,許阿姨把我們送出門,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要說。我說,許姨,那只老虎是不是?許阿姨說,你怎么知道?然后左右看了看,低聲說,死了,他們不叫說。
我打父親的手機(jī),連打三次,他才接了。我問他在哪?父親說,老虎不見了,我一覺醒來,籠門大開,卻不見了它的蹤影。我說,它去哪了?父親說,它肯定是憋壞了,出門溜達(dá)去了。父親言之鑿鑿,說他會找到它的,因為只有他熟悉老虎的氣味,只要它還在這個城市,還在地球上,就一定會找到它。父親說那話,讓我憂心忡忡,感覺他神志出了問題。我說,爸!你不要著急,我們一起去找。父親說,不用,你們忙你們的,我一個人就行。
就是從那天開始,父親踏上了尋找老虎的征程。他一整天一整天游蕩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蓬頭垢面地出沒在早晨或黃昏,我們幾次勸他回家,可他執(zhí)意不肯。我本想告訴父親,那只老虎死了,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開始的時候,我們還能隔三差五地見到我們的父親,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遇見他的機(jī)會越來越少。最后一次見到我們的父親是在一個大雪天,他穿著一件油漬斑駁的黃大衣,頭發(fā)很長,胡子拉碴,要不是他叫我,我都認(rèn)不出他了。那天的北風(fēng)很硬,積雪融化后又結(jié)成的冰碴子在腳下嘎嘣作響。父親告訴我,說那只老虎走遠(yuǎn)了。我說,你怎么知道的?父親說,它的氣味越來越淡,所以我要到別的地方找它。我說,你想去哪找呢?父親抬頭看了看天,說那是一只孟加拉虎,我當(dāng)然要去它的故鄉(xiāng)找它了。我握住父親的手,說,爸!你要保重。父親笑笑,說放心,我沒事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我們的父親,我把見到他的事告訴我們的母親后,她只是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
關(guān)于那只死掉的老虎,許阿姨說它被管理處的人開膛破肚,然后他們各取所需,偷偷地帶回了家。只有我們的父親被蒙在鼓里,在這個世界上尋找著屬于他的那只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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