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益超,侯 霞
(1.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000;2.齊文化博物院,山東 淄博 255400)
自春秋中晚期以來,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思想解放的偉大思潮,學界稱為“百家爭鳴”,諸子百家彼此呼應,相互攻訐,爭鳴不斷,至戰(zhàn)國時期,愈發(fā)激烈。正是因為這一學術盛況,造就了儒家、道家和墨家等影響至深的三大哲學體系,也成為日后中國哲學思想的底色。在學術爭鳴過程當中,齊國“曾成為一時學者薈萃的中心,周秦諸子的盛況是在這兒形成了一個高峰的”(1)郭沫若:《稷下黃老學派的批判》,《十批判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5-187頁。。郭沫若所說的這個中心和高峰就是齊國的稷下了。錢穆先生也是推崇備至,認為“戰(zhàn)國學術,使臻昌隆盛遂之境者,初推魏文,既則齊之稷下”(2)錢穆:《稷下通考》,《先秦諸子系年》,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68頁。。
“稷下”有“學所”“講室”,即稷下之實體,現(xiàn)存先秦典籍未見相應稱謂。漢代才有命名,司馬遷將之稱作“列第”,《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記載:“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皆賜列第?!倍鳚h劉向《別錄》中最早提及“學堂”一詞,“齊有稷門……外有學堂”。東漢時期學者發(fā)明專有名詞指代,最早見于徐干《中論》,言之“稷下之宮”。但這一稱謂并不固定,一直未能形成共識,因此史籍中可見相關名稱甚多,或稱其為 “稷下館”(杜預注:“六國時,齊有稷下館”),或以“學所”等稱謂代之,或直言之“稷下”,至20世紀上半葉,稱謂的混亂狀況并未有任何改觀?!梆⑾聦W宮”一詞是伴隨現(xiàn)代漢語的發(fā)展出現(xiàn)的,研究者考證其首倡者是郭沫若先生,而在學術話語體系的真正流行則始于20世紀80年代(3)王鋒:《誰最早提出了稷下學宮這一名詞?》,《稷下學刊》2019年第2期。。因其更符合現(xiàn)代漢語語法結(jié)構(gòu)和語言習慣,“稷下學宮”已經(jīng)成為被學界和公眾普遍接受并廣泛使用的概念。稷下學宮成立之初并無稷下之名,甚至沒有明確稱謂,后世學者根據(jù)自身所處時代為表述方便分別指稱,無論名稱如何,所指無異。
稷下學宮始建于田齊桓、威時期,宣王時興盛,閔王后期中衰,甚至因樂毅伐齊而一度中斷,田單復國之后襄王再度恢復學宮,至秦滅齊后,稷下學宮消亡,先后存續(xù)有一百四五十年。稷下學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養(yǎng)士之風的制度化,也與齊國一直以來的尊賢尚功、兼容并包的文化風貌不無關系。學宮成立后成為當時學術交流中心和諸子百家爭鳴的主要陣地,不僅對田齊政權意義重大,也是先秦學術繁榮最重要的篇章,更對后世學術發(fā)展影響深遠,“在中國文化史上實在是有劃時代的意義”(4)郭沫若:《稷下黃老學派的批判》,《十批判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5-187頁。。
稷下學宮誕生于齊國有其深刻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根源,主要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齊文化在形成初期融合了周、商與土著文化等多種因素,這種包容性也逐漸融合為齊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之中,而且齊建國以來統(tǒng)治者一直奉行“舉賢而上功”的人才政策,這種文化包容性以及對人才的尊重成為稷下學宮誕生的最重要的基石。第二,戰(zhàn)國初期初步形成東西對立的政治格局,偏安東方的齊國受到戰(zhàn)事困擾最少,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是稷下學宮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必要條件。第三,春秋以來,齊國尤其是都城臨淄經(jīng)濟繁盛,尤其到戰(zhàn)國時期更是“甚富而實……家敦而富”(《戰(zhàn)國策·齊策》),高度繁榮的經(jīng)濟為稷下學宮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5)鄭杰文:《齊國稷下學宮的興與衰》,《人民論壇》2018年第3期。。
此外,稷下學宮是田氏政權的主動試驗與政治創(chuàng)舉,它的成立與田氏政權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田氏通過奪取姜氏政權而位列諸侯,其時,姜氏在國內(nèi)、外仍極具影響,田氏政權需要妥善處理由此帶來的內(nèi)外壓力。外部通過歸還鄰邦的土地而獲得諸侯支持,并最終獲得周王室的應允而位列諸侯。內(nèi)部的應對方面,田氏政權的首要舉措是將都城遷離,由大城東北部闞家寨村一帶(6)目前學界多持此觀點,應大致無誤,但姜齊宮城位置的確認仍需考古工作加以確認。搬遷至新建的小城,其中當然有田氏、姜氏不能共用宗廟,以及表面上不能毀棄姜齊宗廟以穩(wěn)定舊派勢力的考量(7)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齊故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542-543頁。。更重要的是,此時齊國仍存在被田氏所利用但極力維護姜齊的幾大故舊勢力(以國、慶、欒、高等大家族為代表),這樣做也是避免與其產(chǎn)生直接摩擦而導致局勢不穩(wěn);而且開辟新都城,便于田氏培植忠于自身的新興勢力以作政治平衡。在培植新勢力方面,田氏政權最為重要舉措就是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通過國家養(yǎng)士的制度和方略爭取人才,收買民心,也能達到“致千里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資治通鑒》)的目的,以便為其政權獲取合法性、正義性背書,并能提供合理有效的治國方略。事實也證明,稷下學宮的存在對齊國的興盛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稷下學宮在為田齊政權制造政治輿論、提供政治咨詢與參考以及處理政事等方面尤為突出(8)張杰:《稷下學宮的務實精神更與田齊的興盛》,《管子學刊》2000年第2期。。
因為先秦典籍中幾乎不見稷下學宮的相關記載,由此引起相當多的學術爭論。囿于古代文獻隱澀的記載,爭論中最為學者所關注而無法從歷史記載中確切解決的是稷下學宮位置。所幸近年來圍繞臨淄齊故城的考古工作取得豐碩成果,可與文獻對照一二,或可提供一些解疑答惑的線索。
何謂稷下?元代李治《敬齋先生古今注》認為“洛言洛下,稷言稷下……言稱下者,猶言在此處也”。從語法和語言結(jié)構(gòu)來說,“下”在此處為虛詞,并無實際意義。現(xiàn)代漢語中基本不見地方與下結(jié)合的用法,但仍可見其與時間或時節(jié)組合使用的情況,比如“節(jié)下”“年下”“時下”等,在結(jié)構(gòu)和用法上與之基本相同。“稷下”應無內(nèi)外和方向上的指向性,而指位于“稷”之左近。
“稷”為何地?古來多有爭議。一曰稷山;一曰稷門。
稷山一說罕見,以東晉學者虞喜之說為發(fā)端,“齊有稷山,立館其下,以待游士,亦異說也”。稷山位于臨淄齊故城以南約10公里處,距離過遠,而且考古資料顯示,自臨淄齊故城向南至稷山一帶存在大量戰(zhàn)國時期大型封土墓葬(9)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齊墓》(第一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臨淄文物考古遙感影像圖集》,濟南山東地圖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0頁。,并且必須渡過淄河,之后入稷山更是道路險阻交通不便。這一切與稷下先生“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的初衷和目的相違背。因此稷為稷山說確為異說。
稷門一說常所見,以西漢劉向《別錄》所云為濫觴?!短藉居钣洝肪硎?,“益都下”,引《別錄》云:“齊有稷門……外有學堂,即齊宣王立學所也,故稱為稷下之學。”后世學者也多支持此觀點。稷下學宮位于齊都城門附近符合齊國君“攬賢士,收名聲以自固位”(10)錢穆:《稷下通考》,《先秦諸子系年》,第268頁。的目的和本意。稷門為齊城之門無疑,而關于稷門位置,現(xiàn)代學者眾說紛紜??偨Y(jié)有:
高士奇在《春秋地名考略》中持此觀點,近代著名考古學家劉敦愿先生(11)劉敦愿:《春秋時期齊國故城的復原與城市布局》,《劉敦愿文集·下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10頁。也持相同意見,認為小城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齊國國君的處所。以虞喜所言稷山為靈感,得出稷門應當是通向城南稷山的一處城門的結(jié)論,而且與揚門東西并列,分別是小城南部的兩處門址。
以劉文熙、張龍海先生為代表,認為稷門應當緊鄰系水,是齊城之西門,而現(xiàn)在小城西門附近存在一條“黌大道”,黌即學府之意,并結(jié)合傳世的宋代碑刻提及此處為稷下,另有蒲松齡等人流傳的文學作品為佐證,綜合判斷稷門為小城西門(12)劉文熙、張龍海:《稷下尋跡》,《管子學刊》1990年第3期。。此說支持者較多,清代以來臨淄縣志多持此說,而且臨淄區(qū)政府現(xiàn)在所標識的稷下學宮遺址即位于小城西門外側(cè)。
曲英杰先生認為稷門為原大城南西門,亦因其通稷山而得名,戰(zhàn)國時期小城修筑后,該門毀棄,遺留稷下之名(13)曲英杰:《〈春秋〉經(jīng)傳有關齊都臨淄城的記述》,《管子學刊》1996年第2期。。
李劍等認為,大城北部存在一條東西干道,其西側(cè)雖未探出城門,據(jù)道路推測應有一門即為大城西北門,該東西大道寬敞,且門外邵家圈村發(fā)現(xiàn)大量戰(zhàn)國樹木紋瓦當。而且由此向西為齊國棘邑,而且此處曾出土明代“稷下”碑文,所以推測稷下在此,稷門為此門(14)李劍、宋玉順:《稷下學宮遺址新探》,《管子學刊》1989年第2期。。
齊國稷門之記載最早見于《左傳·昭公二十二年》:“莒子如齊蒞盟,盟于稷門之外?!濒斦压?,齊國景公在位,其時為公元前520年,春秋晚期。該文獻所提供的一條重要信息是稷門在春秋晚期已有之。
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臨淄齊故城由大城和小城組成,小城嵌入大城西南角。1964年,為解決小城建筑年代,在小城北墻、西墻、東墻分別解剖探溝,表明小城始建年代為戰(zhàn)國早中期。1982年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大城小城交界處的科學發(fā)掘證實小城北墻疊壓打破大城西墻,確定其修筑年代晚于大城,而且證實大城西墻的修筑年代為春秋中晚期。隨著齊故城小城考古工作的逐步開展,發(fā)現(xiàn)小城內(nèi)存在戰(zhàn)國時期的宮殿建筑(15)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齊故城》,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90-146頁。、鑄錢遺址(16)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齊故城》,第183-189頁。以及宗廟建筑(17)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山東臨淄齊故城10號宮殿建筑遺址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8期。等,越來越多的考古證據(jù)表明小城是田齊宮城(18)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齊故城》,第87、542-543頁。。
從時間上,春秋時期已經(jīng)存在的稷門絕非小城城門,而應為大城城門。
最早意識到該問題的是曲英杰先生。曲先生認為稷門為大城原南西門,即位于小城中心略偏東的位置。就目前的考古資料看,臨淄齊故城小城是將大城西南角破壞后修建而成的,雖然缺乏直接的證據(jù),但是考古發(fā)掘者和資料整理者都認為 “(現(xiàn)存的)大城西墻向南延伸,大城南墻向西延伸,并予以相交點作為春秋時期大城的西南角”(19)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齊故城》,第540-541頁。,該觀點與曲英杰先生的認識基本吻合。從齊故城路網(wǎng)系統(tǒng)和現(xiàn)存城門等對應來看,在大城原西南角處有門址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是稷門是否因面向或通向稷山而得名是值得商榷的。其一,齊城門中不是所有的門都有一定的地標指向(如鹿門、虎門、雍門等)。稷山與稷門對應牽強的理由之二,除稷山外,都城中也有祭祀“稷”神之所,《左傳·昭公十年》記載“五月庚辰,戰(zhàn)于稷,欒、高敗”,其中“稷”也是作為專有地名而出現(xiàn),杜預注“祀后稷之處”,若以地名定名,似乎對應此“稷”更為合理,稷神在左,即西方,對應西門的可能性更大。其三,古禮認為“郊有學宮,可以習禮也”。若對應南門,那么稷下學宮必然建于城內(nèi),于禮不合。
關于學宮位置的記載,多與西門及系水相關。系水位于臨淄齊故城西,自小城西南發(fā)源,徑北流注入溡水,據(jù)《臨淄齊故城勘探紀要》,20世紀60年代此處仍為沼澤(20)群力:《臨淄齊國故城勘探紀要》,《文物》1972年第10期。。學宮位置的最早的記載見于劉向《別錄》:“齊有稷門,齊之城西門。外有學堂……”明確指出稷下學宮位于西門外?!短接[·居處部四》引《齊地記》所載更為詳盡“臨淄城西門外有古講堂,基柱猶存,齊宣王修文學處也”?!妒酚浰麟[》引《齊地記》亦云:“齊城西門側(cè),系水左右有講室趾,往往存焉。”(21)兩處所引《齊地記》作者可能有異,著“齊記”之作者有晏謨、伏琛、張朏、解道彪等人,均為十六國時期人物。另有酈道元《水經(jīng)注·淄水》載:“系水傍城北流,徑陽門(22)此陽門應為小城西門,與系水源頭、流向吻合,而非楊守敬所言“陽作揚”,《左傳·襄公十八年》所載揚門,當為春秋時期姜齊宮城城門,非現(xiàn)存小城城門。與上文所言稷門之理同。西。水次有故封處,所謂齊之稷下也。”把“齊之城西門”“系水”“稷下”視作一個線索鏈通盤考量,“稷門”當為大城西門。
大城西部現(xiàn)在僅探出一處城門。李劍先生根據(jù)齊故城東西大道通過城墻得出大城西側(cè)北首存在一處城門的認識是合理的,門址應位于3號排水涵道之南,即今天的邵家圈一帶。然而,據(jù)考古調(diào)查、勘探,大城西側(cè)北首門外的邵家圈以南、石橋村北為戰(zhàn)國時期瓦當窯址(23)張龍海:《山東臨淄齊國故城陶窯址的調(diào)查》,《考古》2006年第5期。。而且這一位置,系水水面極為寬闊,與大城西墻間隔非常近,形成一處狹窄而密閉的陸地區(qū)域,在如此狹窄的空間內(nèi),學堂與窯址共存可能性不大。稷門為大城西北門一說不確。
“稷”為“稷門”,“稷門”當為大城西側(cè)南首門。
既已明確稷門為大城西側(cè)南首門,稷下學宮應位于大城西門外,即石橋村南至小城北墻一帶。雖史載之文獻過簡,通過對文獻和考古資料之鉤沉考證也可印證此觀點。
綜合文獻來看,稷下學宮的規(guī)模應屬宏大。緣由有三:第一,稷下學士地位隆崇,待遇優(yōu)渥?!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罚骸坝谑驱R王嘉之,自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崇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可見,諸稷下先生不僅地位尊貴,還可得優(yōu)游祿養(yǎng)。有諸多文獻佐證,《孟子·公孫丑》載:“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yǎng)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戰(zhàn)國策·齊策四》有人譏諷田駢:“今先生設為不宦,貲養(yǎng)千鐘,徒百人?!钡诙?,稷下學者人數(shù)眾多。齊有稷下先生不在少數(shù),《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huán)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另,《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shù)百千人。”有些學者尚有弟子隨從,如田駢“徒百人”。第三,稷下學宮須設有學術場所。齊國招攬學士,然“不治而議論”,眾學者既無政事之勞,須以治學、講學為上。雖無參政之責,然而稷下先生“喜議政事”,往往給出建議,且會“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除此之外,稷下先生尚有“期會”。治學、講學、議政、著書立說、期會這些活動都需要必要的空間。單從規(guī)模而言,以稷下學宮在小城西門之外的學者也認識到空間不足的問題,進一步提出,“南至小城西南部,北至邵家圈以南,都有稷下先生居住是可能的”(24)劉文熙、張龍海:《稷下尋跡》,《管子學刊》,1990年第3期。。邵家圈至石橋村一帶為戰(zhàn)國時期瓦當窯址自當排除在外。小城北墻至石橋村南一帶,地形開闊,且具有相當程度的延展性,適合大規(guī)模建筑。此為證一。
稷下學宮不僅有高門大屋,還有康莊之衢,其交通必然便利。該處西鄰西門,接大城東西干道,寬10-20米,可通往郭城。向東不遠與大城西墻內(nèi)側(cè)南北干道相交,由此可徑小城北門進入宮城,小城宮殿區(qū)即位于小城北門附近的桓公臺一帶(25)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齊故城》,第29、48-49頁。。此為證二。
《齊地記》與《水經(jīng)注》記載的稷下之宮遺址從“基柱猶存”到“講室址往往存焉”再到“故封處”,可能并不是記載上的失誤,更可能的解釋是作者時代先后有異,其所見稷下學宮遺址逐漸凋零,從這個角度看,這批資料的幾位作者無意間完成了一次遺跡廢棄“過程”的記載。從考古學學術史層面理解的話,可以看做是“過程考古學”很好的注解。我們也可從中得出一些有益的結(jié)論。首先,稷下學宮為夯土建筑,建筑規(guī)格較高,正與史記“高門大屋”所載吻合。所謂“故封”即指夯土臺基所遺留的高臺,而高臺之上還有“基柱”。這符合先秦時期的建筑特點。即先構(gòu)筑夯土臺基,再于臺基之上布好柱礎,其上立柱。其次,學宮位于西門外系水之側(cè),而且系水東西兩岸均有學宮遺址。系水位于齊故城西墻外側(cè)。此處系水東西兩岸均有開闊地帶,而且系水在小城北側(cè)河道驟然變寬且河道兩岸平直,與自然河道彎曲迥異,或與人為修整有關,一來為整治環(huán)境,二來可為建筑取土?,F(xiàn)在看來這既是疑似的證據(jù)也為下一步考古工作提供極有價值的線索。此為證三。
任何社會都有自身文化結(jié)構(gòu)中的空間秩序,同樣地,不同文化結(jié)構(gòu)中的景觀概念也有其相應的社會秩序,景觀在維系社會生產(chǎn)生活、組織結(jié)構(gòu)、分層分化等方面有重要作用(26)張海:《景觀考古學——理論、方法與實踐》,《南方文物》2010年第4期。,可以說景觀是人類社會關系構(gòu)成和運作的空間載體。田氏代齊后,權力結(jié)構(gòu)變化帶來了社會關系和社會結(jié)構(gòu)的巨大變化,也必然導致城內(nèi)外景觀的變化,可以說,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實踐是造就臨淄齊故城的現(xiàn)存格局和景觀的基礎。稷下學宮是臨淄齊故城核心輻射圈重要人文景觀的有機組成部分,從功能上看,齊故城郊外景觀主要包括政治空間擴展、祭祀空間、游獵場所及經(jīng)濟生產(chǎn)區(qū)域等四個方面。稷下學宮所在的西郊是臨淄齊故城郊外人文景觀最密集也最重要的區(qū)域,而且這些景觀的形態(tài)也最具多樣性。
與西郊的遄臺、梧臺等一樣,稷下學宮也是政治空間向郊外擴展的重要實踐。兩者雖然都具備政治功能,但表現(xiàn)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觀形態(tài)。遄臺、梧臺等是以高臺建筑為核心。由于身份、地位、道德觀念和社會規(guī)則的差異,面對同樣的高臺建筑,不同個體和群體會有完全不同的參與景觀的方式,也會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圖景觀感。自高臺向下可以俯視都城的幾乎所有角落,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威權,自然只有國君或經(jīng)國君同意的特權階層才能獲此殊榮,有利于統(tǒng)治者心理優(yōu)勢的構(gòu)建;反過來,對于不能夠親臨高臺頂部的群體而言,這種人工構(gòu)筑的高臺建筑是一種人造的高山,不僅極大改變地貌,更是人為營建的最具視覺優(yōu)勢的景觀,既可以向更廣的范圍傳達其價值,也是想通過自下而上的視覺上的仰視體現(xiàn)其政治威權。齊國都城乃至整個齊國范圍內(nèi)存在為數(shù)不少的高臺建筑,疆域內(nèi)遍布的高臺景觀使人們對此習以為常,并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貫穿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乃至生命之中,可能正是培育和構(gòu)建社會權威的重要手段。稷下學宮營建于系水兩岸,處大城小城之交,地形廣闊,交通便利,環(huán)境優(yōu)美,且修建“高門大屋”和“康莊之衢”,盡管在視覺上仍有優(yōu)勢,但并不是展現(xiàn)威權的手段,而是通過這種形態(tài)展示學者隆寵的地位及統(tǒng)治者對他們的重視,是一種柔化政策的體現(xiàn),更重要的展現(xiàn)統(tǒng)治者廣納賢才的決心和禮賢下士的態(tài)度。
與之同時,臨淄城的西郊仍然存在申池、系水等游獵之所和自然景觀,大量的陶窯等手工業(yè)作坊等經(jīng)濟景觀,構(gòu)成了都城西郊獨特的景觀群。這些景觀本身既是單獨的客體或?qū)嶓w,也承載著某種社會關系的表達,更重要的是,景觀之間存在關聯(lián)和交織,作為社會網(wǎng)絡的鮮活景觀體現(xiàn)的是一套社會關系(27)Julian Thomas著,戰(zhàn)世佳譯,陳勝前校:《地方和景觀考古》,《南方文物》2015年第1期。。景觀提供了整合不同信息及不同人類生活的框架,對都城西郊景觀群展開景觀考古學觀察和研究,對景觀形態(tài)的多樣性及相互關系進行探討,有助于我們了解它們對于當時世界的意義,了解當時社會秩序的構(gòu)建,了解當時社會生活的圖景。
在歷史進程中,景觀還會隨著時代發(fā)展而被賦予不同的符號意義,這時景觀可以看作是記錄社會和個體發(fā)展史的文化記憶的空間物化形式(28)張海:《景觀考古學——理論、方法與實踐》,《南方文物》2010年第4期。。作為客觀存在的景觀通過主體記憶加工成主觀映像,景觀與記憶相互作用(29)李凡、朱竑、黃維:《從地理學視角看城市歷史文化景觀集體記憶的研究》,《人文地理》2010年第4期。,共同塑造了新的景觀和地方文化特征。作為臨淄齊故城眾多景觀中的一種特殊“標志物”和政治文化遺產(chǎn),因為其本身所代表的統(tǒng)治者對學者的關懷意義和象征,自漢代司馬遷之后,歷代學者不斷重復、演繹或增添此類涵義,對稷下之學的這種向往和追思也強化了稷下學宮既定文化和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認知和社會認同的價值。近代之后,稷下學宮又被賦予學術自由的價值與意義?,F(xiàn)代社會,稷下學宮的內(nèi)涵更是遠遠超出其本身在當時社會情境中的一種“存在”。當今學者對稷下學宮的理解,不僅繼承了古今學者對稷下學宮內(nèi)涵擴展的認識,又被貼上新的標簽,諸如中國“最早的大學”(30)王志民:《稷下學宮論略》,《教育評論》1985年第1期;阮芬:《稷下學宮的先生與柏拉圖學園的教師之比較》,《管子學刊》2019年第4期。,重要的“智庫”(31)任恒:《論作為智庫雛形的稷下學宮——兼論其對當代中國特色新型高校智庫建設的經(jīng)驗》,《社會科學論壇》2017年第8期;王志民:《稷下學宮與當代智庫建設》,《智庫理論與實踐》2018年第6期。,更成為地方文化的重要名片。這時,景觀成為特定精英階層的特定訴求與表達,與此同時,其本身歷史背景中作為新興政治力量代表的意義隨著集體記憶的加工而逐漸淡化。
通過對稷下學宮反復的闡釋、解讀、找尋,它不僅被賦予其原本不存在的意義,而且不斷被納入到新的社會文化記憶之中,而文化記憶通過廢舊的景觀不斷突出其延續(xù)性。雖然魏晉之后稷下學宮遺跡在地表已經(jīng)不可辨識,古人依然通過各種形式對其進行追記,比如在大城西北邵家圈一帶發(fā)現(xiàn)的明代“稷下”之石碑(32)臨淄區(qū)文物局:《臨淄文物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第52-53頁。,而在小城西門處的道路則被清代學者冠以“黌大道”之名,并一直沿用至今,今臨淄區(qū)政府也在小城西門外設立“稷下學宮”遺址石碑。這些紀念性的建筑和碑刻形成了新的景觀,雖然這些“新的景觀”大都脫離了景觀本身所處的地理空間,造成了誤導與錯位,但這并不是對原有景觀的否定,而是對景觀的重構(gòu)與優(yōu)化。新舊景觀相互交織,多種符號相互關聯(lián),通過對稷下學宮不斷的解構(gòu)與重構(gòu),使其成為當今社會語境下的獨特的文化歷史景觀。稷下學宮就是在時代變遷過程中,通過對其內(nèi)涵解讀的累積、重復和延伸而被賦予了多重社會文化意義。
在各種條件的共同作用之下,稷下學宮誕生于東方的齊國,是作為田齊穩(wěn)定政權的一支新興政治力量而產(chǎn)生,而在其存續(xù)期間隨著田齊政權的興衰幾經(jīng)興衰,伴著齊國的覆滅而最終消亡。但稷下之學的精神和思想得以流傳至今,不僅對中華文化的塑造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對當代精神文化的建設也有著深刻的借鑒意義。
歷史文獻對于稷下學派和稷下學宮簡略而重復的記載也引起學者對于其真實性和確實性的懷疑(33)高專誠:《“稷下學派”考疑》,《晉陽學刊》2007年第4期。,而對于其確切地望的討論也是愈發(fā)激烈。本文雖然通過現(xiàn)有考古資料對比古代文獻對此進行了簡要疏證,并得出了看似合理的結(jié)論,但以歷史文獻為基礎的考證不能保證完全正確,在此愿做引玉之磚,求教于方家。
稷下學宮確實性及其地望的問題,僅僅從史料出發(fā)并不會越辯越明,而且某種程度上會陷入循環(huán)論證。目前為止,考古學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有效途徑。通過文獻梳理和考證能為考古工作提供有價值的線索,但需要明確的是,解決這一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期待通過一次考古發(fā)掘或勘探工作就給以定論也是不現(xiàn)實的,持續(xù)有效的考古工作才是解決問題的重要正途。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也要注意考古學自身的邊界,作為一門對考古材料極端負責的科學,不可對考古所發(fā)現(xiàn)的資料數(shù)據(jù)作過度解讀。相信隨著考古工作的持續(xù)開展和研究工作的不斷深入,這一歷史懸案終究會得到圓滿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