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曉
印度洋處于東西海上絲綢之路航線的中間航段,印度半島的諸多沿海港口和島嶼承擔著航海貿易中轉樞紐的重要地位。因而對印度洋歷史航海地名的研究也一直是海洋史研究的重點問題。印度本民族缺乏記載歷史的傳統(tǒng),然其周邊其他民族卻有著對印度歷史地理的豐富記載。因此對印度歷史地名的研究往往更多地依賴東方漢文文獻和西方波斯、阿拉伯文文獻以及歐洲西文史料群提供的信息。
中古時代是伊斯蘭地理學、制圖學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從8世紀至16世紀,穆斯林商人和水手主宰著阿拉伯海和印度海域的商業(yè)貿易網絡。他們將最先進的世界地理知識傳播開來,伊斯蘭世界的學者將這些知識匯編并系統(tǒng)化成地理學著作。(1)參看樸賢熙:《印度洋地理知識的拓展與穆斯林的貢獻——從古代至公元1500年》,程秀金譯,載《全球史評論》第11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91—108頁。因而,中古時代的穆斯林文獻中擁有關于印度地區(qū)的豐富記載。另外在中國,宋代開始,國家開始注重商業(yè),鼓勵海外貿易的開展;至元時海上活動達到鼎盛,這一趨勢一直延續(xù)至明朝初年,出現了鄭和下西洋的航海壯舉。因而宋元明時期的漢文航海文獻的數量和信息量也顯得尤為突出。本文對地名的考證,穆斯林文獻方面主要利用12世紀伊德里西(AbūAbd Allāh Muh· ammad al-Idrīsī)的地理學著作《遙遠之地的喜悅之旅》(Nuzhatal-MushtāqfīIkhtirāqal-Afāq)、13世紀阿布勒菲達(Abū al-Fidā')地理書、14世紀拉施都丁(Rashīd al-Dīn)《史集·忻都、信德與怯失迷兒史》(Jāmial-Tavārīkh:Tārīkh-iHindvaSindvaKishmīr)、《跡象與生命》(sārvaAh·yā')、迪馬士基(Shams al-Dīn AbūAbd Allāh Muh· ammad b.Abī T·lib al-Ans· ārī al-S· ūfī al-Dimashqī)《陸地與海洋的奇跡》(Nukhbatal-DahrfīAja'ibal-Barrwaal-Bah·r)以及阿拉伯旅行家游記《伊本·白圖泰行紀》(Rih·latIbnBat·t· ūt·a)等穆斯林材料。與之對勘的漢文文獻則是南宋趙汝適《諸蕃志》、元代汪大淵《島夷志略》、陳大震《大德南海志》,以及明代記錄鄭和下西洋事件的《鄭和航海圖》《瀛涯勝覽》《星槎勝覽》《西洋番國志》等。同時,如馬可·波羅(Marco Polo)、鄂多立克(Odoric of Pordenone)等一些同時代歐洲旅行家的記載,也加以參考,幫助一些地名的判斷。
Hīlī這一寫法,是穆斯林對此地的稱呼。這一地名集中出現在13—16世紀的穆斯林文獻中。
14世紀初拉施都丁在其《史集·忻都、信德與怯失迷兒史》中排列了印度西岸馬里八兒(Malībār)地區(qū)的沿海港口,第一個是Sindāpūr(纏打兀兒),然后是Bāknūr,然后是Manjarū[r](莽葛奴兒),再過去是Hīlī(2)??北驹鱄BLY,顯然是第二個字母音點訛誤,當為HYLY(Hīlī)。,然后是Fandarīna(梵答剌亦納)(3)??北驹鱏DRSTA,為字母多處音點訛誤,當校正為Fandarīna。,然后是Janklī,再過去就是Kūlam(俱藍)。(4)Rashīd al-dīn Fad· l Allāh Hamadānī, Jāmi al-Tavārīkh: Tārīkh-i Hind va Sind va Kishmīr, Muh· ammad Rawshan ed., Tehran: Mīrās-i Maktūb, 2005, pp.38-39.據此可知,Hīlī位于莽葛奴兒和梵答剌亦納之間。同時拉施都丁的另一部著作《跡象與生命》則在介紹椰子、印度金鏈花、羅望子果、肉桂、胡椒、檳榔、蘇木的產地時,提到了Hīlī這個地名。
同時代阿拉伯地理學家迪馬士基的《陸地與海洋的奇跡》中寫道,被稱為胡椒之國的馬里八兒國有以下一些城市:Fāknūr,S· īmūr,Manjrūr,Hiraqla,Hīlī和Jirfattān,Dahfattān、Badfattān和Fandarīna,Shinklī,Kūlam。(5)Shams al-Dīn Muh· ammad ibn Abī T· lib Dimashqī, Cosmographie de Chems-ed-Din Abou Abdallah Mohammed ed-Dimichqui, A.F.Mehren ed., Saint Petersburg: Académie impériale des sciences, 1866, p.173;法譯本參看Shams al-Dīn Muh· ammad ibn Abī Talib Dimashqī, Manuel de la cosmographie du moyen āge, traduit de l′arabe “Nokhbet ed-dahr fi ′Adjaib-il-birr wal-bah′r” de Shems ed-Dīn Abou-′Abdallah Moh′ammed de Damas, et accompagné d′éclaireissements par M.A.F.Mehren, Copenhague: C.A.Reitzel etc., 1874, p.234.還記載說,Hīlī位于海岸邊,其人民是異教徒。(6)Shams al-Dīn Muh· ammad ibn AbīT· lib Dimashqī, Cosmographie de Chems-ed-Din Abou Abdallah Mohammed ed-Dimichqui, p.173; Manuel de la cosmographie du moyen āge, p.234.
另一位阿拉伯歷史地理學家阿布勒菲達記載說:距離莽葛奴兒(Manjarūr,i.e.Mangalore)三日航程處有一座巨大山丘延伸至海中,遠方的旅行者稱這個海角為Hīlī。(7)Henry Yule, Hobson-Jobson: A Glossary of Colloquial Anglo-Indian Words and Phrases, and of Kindred Terms, Etymological,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and Discursive, William Crooke ed., B.A.London: J.Murray, 1903, p.303.
此外,13世紀的伊本·巴伊塔爾(Ibn al-Baytār al-Mālaqī)說,纏打兀兒(Sindapūr)位于Hīlī地區(qū),即出產黑胡椒的地方。(9)[法]費瑯輯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耿昇、穆根來譯,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04頁。
現代研究者根據這些穆斯林記載,判斷出Hīlī的地理位置:它位于莽葛奴兒以南,古里和梵答剌亦納以北。玉爾認為其名出自德里山(Mount Delly),是Cananore以北16英里伸入海洋的一個明顯的海角。
漢文航海文獻中有幾處地名常常被認為可與Hīlī勘同。
二是《諸蕃志》之“啞哩喏”。夏德和柔克義英譯《諸蕃志》認為此“啞哩喏”(A-li-jo)可能就是馬可·波羅的“Eli”和穆斯林作家記錄的“Hīlī角”。(14)Friedrich Hirth and W.W.Rockhill trans., Chau Ju-Kua: His Work on the Chinese and Arab Trade in the Twelfth and Thirteenth Centuries, Entitled Chu-fan-chi, St.Petersburg: Printing Office of the Academy of Science, 1911, p.90.馮承鈞《諸蕃志》校注本從之。(15)[宋]趙汝適著,馮承鈞校注:《諸蕃志校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40年,第33頁。但蘇繼庼質疑此說,他認為“啞哩喏”發(fā)音上不能與Hīlī對應,并提出“啞哩喏”可能是位于柯欽以北20英里處的小港阿爾瓦耶,并將此地勘同于《島夷志略》的“下里”。(16)[元]汪大淵著,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68—269頁。楊博文《諸蕃志》校釋本從之。(17)[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71頁。聯系前文對“下里”的判斷可知,《島夷志略》《星槎勝覽》之“下里”,可能與《諸蕃志》之“啞哩喏”為同一地,即位于更南的柯枝附近,而非北面的Hīlī。
三是《鄭和航海圖》的“歇立”?!多嵑秃胶D》所錄地名是根據穆斯林的稱呼記錄的,語音上也能與Hīlī對音。此外,航海圖上清晰顯示“歇立”位于莽葛奴兒之南,古里之北,(18)向達整理:《鄭和航海圖》,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58頁。這與Hīlī的位置也一致,且地圖標注“歇立”之處繪以海邊崇山,地貌上也進一步與Hīlī相符。由此判斷,歇立與Hīlī勘同,將無疑義。
最后,漢文文獻中還有一個地名,大概能同Hīlī勘同,這便是《島夷志略》中的“希苓”/“郗苓”。此地名在書中并未專列成條,而是出現在“東(束)淡邈”和“須文那”兩條目中。
(東淡邈)皋揵相去有間,近希苓數日程。
(須文那)胡椒亞于郗苓、淡邈。
東(束)淡邈被蘇繼庼考證為纏打兀兒(Sindābūr),即后來的果阿(Goa),在莽葛奴兒以北,Hīlī位于其南。蘇繼庼提出希苓可勘同于Hīlī,并指出這是關于Hīlī最早的漢文記載。(19)[元]汪大淵著,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第278—279頁。而“須文那”條之“淡邈”當為“東(束)淡邈”,此處郗苓和東淡邈又同時出現,或可再度說明二者相近。
綜上可知,Hīlī是中古時代位于印度西南海岸Cannanore附近的一個港口,是胡椒的產地。此地名可與《鄭和航海圖》之“歇立”、《島夷志略》之“希苓”/“郗苓”勘同,但并非是《島夷志略》《星槎勝覽》之“下里”,亦非《諸蕃志》之“啞哩喏”。
此地是中古時代極負盛名的印度馬里八兒海岸大港,但它的名字在穆斯林文獻中經常被訛寫成各種形態(tài)。
12世紀中葉,地理學家伊德里西在其地理書中記載印度沿海城鎮(zhèn):
Barūj、Sindābūr、Tāna、Fandarayna、Jirbāttan、Klk.yān、s·injī、Kl.ksār、Lūlawā、Kanja和Samundar。
從Tāna沿海岸線到Fandarayna有四日程(marh·ala)。Fandarayna城坐落在馬里八兒(Manībār)河口處,忻都島嶼和信德商人的船舶在此停泊。其居民富庶、生意繁盛、商業(yè)發(fā)達。
城市北面有一座巨大、高聳的山峰,植被茂密。山上有村莊和畜群。
從Fandarayna到Jirbāttan有五日程。(20)Al-Sharīf al-Idrīsī,India and the Neighboring Territories, S.Maqbul Ahmad ed., Leiden: E.J.Brill, 1960, pp.58, 63.
拉施都丁《史集·忻都、信德與怯失迷兒史》記載Fandarīna位于Hīlī和Janklī之間。(21)Rashīd al-dīn Fad· l Allāh Hamadānī, Jāmi al-Tavārīkh: Tārīkh-i Hind va Sind va Kishmīr, pp.38-39.而在其《跡象與生命》一書中,這個地名又被寫成JNDLAY、FNDLAY、QNDLAY、MNDLAY、HDRANY等多種形式,并說此地出產椰子、印度金鏈花、羅望子果、肉桂、訶子、檳榔以及蘇木。
迪馬士基介紹說Fandarīna是在Hīlī與Shinklī之間,與Dahfattān和Badfattān在一起,稱其主要居民是猶太人、印度人和穆斯林,基督教徒很少。(22)Shams al-Dīn Muh·ammad ibn Abī T· lib Dimashqī, Cosmographie de Chems-ed-Din Abou Abdallah Mohammed ed-Dimichqui, p.173; Manuel de la cosmographie du moyen āge, p.234.
《伊本·白圖泰游記》關于此地有著較詳細的記載:
我們離開Boddfattan前往Fandaraynā,這是一個擁有眾多果園和巴扎的龐大、優(yōu)美的城鎮(zhèn)。穆斯林在此地有三個社區(qū),每個社區(qū)都有一座清真寺。清真大寺坐落于海濱,其宏偉大廳的露臺和涼亭可俯瞰大海。其哈的(qādī)和牧師是甕蠻(′Oman,今譯阿曼)人,他的一個兄弟是一位高尚的人。中國船舶在此地逾冬。然后,我們行至古里佛,這是馬里八兒的主要港口。中國、爪哇、錫蘭、馬爾代夫、也門、波斯客人都來到這里,這里聚集了世界各地的商人。其港口是世上最大的港口之一。(23)The Travels of Ibn Bt· t· ūt· a, A.D.1325-1354, Vol.IV, p.812.
阿拉伯作家諾外利(Abū al-′Abbās Ah· mad al-Nuwayrī)《阿拉伯文苑》(Nihāyat al-Arab fī Funūn al-Adab)記載:
上次請你來給金銀花治病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愛的不是那些個位置,而是你的專業(yè)。所以,我就把合同擬好了。秀紅說。
印度的薩曼達爾(Samandar)、卡爾丁(Khārtīn)、番答里納(Fandarīna)、塔那(Tāna)、纏打兀兒(Sindābūr)、布羅奇(Barōcˇ 或者是Barōdj),布羅奇織物就出產在那里;然后到達賽義姆爾(S·aymūr)、辛坦(Sindān)、蘇巴拉(Subāra)、坎巴雅(Kanbāya),后者是坎巴雅織物的出產地;然后再到達信德的第一個停泊港臺布爾(Daybul)……(24)[法]費瑯輯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第437頁;地名轉寫見Gabriel Ferrand, Relations de voyages et textes géographiques arabes, persans et turks relatifs à L'Extrème Orient du VIIIe au XVIIIe siècles, Paris: Ernest Leroux, 1913-1914, pp.394-395.
15—16世紀,伊本·伊雅斯(Abū al-Barakāt Muh· ammad ibn Iyās)的《世界各地珍異物香味書》記載:
番答里納(Fandarīna)也是一座繁華和高度發(fā)達的大城。那里出產一種叫作哥古羅蘆薈的香料。其居民無限富裕。此地位于印度洋海岸線上,經常有大船出沒那里。(25)[法]費瑯輯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第537頁。
《鄂多立克東游錄》載:
胡椒生長的森林,廣延足有十八天的旅程。林中有兩個城市,其一叫番答里納(Flandrina),另一叫僧急里(Cyngilin)。(26)[意]鄂多立克著:《鄂多立克東游錄》,何高濟譯,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0頁。
現代研究者根據這些歷史記載,判斷Fandarīna位于古里佛以北16英里處。
漢文文獻中能與之勘同的地名有三:
一是《元史·食貨志·市舶》之“梵答剌亦納”:
E.H.Parker、伯希和、考迪埃都認為“梵答剌亦納”就是穆斯林文獻中的Fandarīna。(28)Henri Cordier, Ser Marco Polo: Notes and Addenda to Sir Henry Yule’s Edition, Containing the Results of Recent Research and Discovery, London: Murray, 1920, pp.119-120.無論是對音上,還是中國船舶??看说氐奶卣魃?,二者都相一致,我國學者也多認同這一判斷。
二是《鄭和航海圖》之“番答里納”。不但對音精準,且海圖上繪制番答里納位于古里國北面,與Fandarīna的位置也一致,兩地名勘同無疑。
三是《大德南海志》之“賓陀蘭納”。蘇繼庼指出,“賓陀蘭納”當為“梵答剌亦納”之異譯。(29)[元]汪大淵著,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第322頁?!洞蟮履虾V尽分惶峁┑孛?,而無其他描述信息。但從對音上看,是可以勘同的。今人學者亦多認可。
Janklī這一寫法出自拉施都丁的著述。其《史集·忻都、信德與怯失迷兒史》中記載說Janklī位于梵答剌亦納與俱藍之間。(30)Rashīd al-dīn Fad· l Allāh Hamadānī, Jāmi al-Tavārīkh: Tārīkh-i Hind va Sind va Kishmīr, pp.38-39.在《跡象與生命》書中,該地名還寫作JNKRY、KhBKRY、JNKRYN等多種形式,并記載此地出產肉桂、訶子、檳榔和檀木。這些不同寫形基本上都是由波斯字母音點差異造成的,正確的形式應為Janklī。
在阿拉伯作家迪馬士基、阿布勒菲達的記載中,此地被寫作Shinklī。迪馬士基也說此地位于梵答剌亦納和俱藍之間,其主要人口是猶太人。(31)Shams al-Dīn Muh· ammad ibn AbīT· lib Dimashqī, Cosmographie de Chems-ed-Din Abou Abdallah Mohammed ed-Dimichqui, p.173; Manuel de la cosmographie du moyen āge, p.234.
14世紀到東方的歐洲傳教士也多有記載這個地名,如約旦努斯(Jordanus)在其東方行紀中寫作Singuyli,(32)Friar Jordanus, Mirabilia Descripta: the Wonders of the East, Henry Yule ed.and trans., New York: B.Franklin, 1963, pp.40-41.鄂多立克寫作Cyngilin,馬黎諾里記作Cynkali。(33)Henry Yule, Hobson-Jobson: A glossary of colloquial Anglo-Indian words and phrases, and of kindred terms, etymological,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and discursive,p.828.
今人學者考證這個地方就是印度西南部的Cranganore。(34)Henry Yule, Hobson-Jobson: A glossary of colloquial Anglo-Indian words and phrases, and of kindred terms, etymological,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and discursive, p.828.
漢文文獻對這個地名也有記載,一是《元史》中的“僧急里”。《元史·世祖本紀》載:
(至元二十三年)九月乙丑朔,馬八兒、須門那、僧急里、南無力、馬蘭丹、那旺、丁呵兒、來來、急蘭亦帶、蘇木都剌十國,各遣子弟上表來覲,仍貢方物。(35)《元史》卷14,《世祖十一》,第292頁。
另有《馬八兒等國傳》所記:
(至元)二十三年,海外諸蕃國以楊庭璧奉詔招諭至是皆來降。諸國凡十:曰馬八兒,曰須門那,曰僧急里,曰南無力,曰馬蘭丹,曰那旺,曰丁呵兒,曰來來,曰急蘭亦,曰蘇木都剌,皆遣使貢方物。(36)《元史》卷210,《外夷三》,第4670頁。
另《大德南海志》錄有“政期離國”,發(fā)音相符,也應是此地。
此外,還有一地名易與此地混用,這便是《島夷志略》中的“僧加剌∕僧伽剌”?!秿u夷志略》有“僧加剌”條,學者們考證一致認為是錫蘭島(斯里蘭卡),本無疑義。同時,出現在“北溜”條的“僧伽剌”和“高郎步”條的“僧加剌”,也都是指錫蘭。然而在“古里佛”一條中,說古里佛“去僧加剌密邇”,蘇繼庼先生認為此處的“僧加剌”不應是錫蘭島,而應是馬里八兒海岸的Shinkala,即《元史》“僧急里”。(37)[元]汪大淵著,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第328頁。確實,從地理位置來看,古里佛離錫蘭島還有相當遠的距離,稱不上“密邇”,而離Shinklī則近得多。因此,蘇繼庼的判斷是有一定道理的,這一處的“僧加剌”更符合Shinklī的位置。
以上討論的三個地名都是印度西南部馬里八兒海岸的港口,最后再談淡印度西北部的兩個地名Kanbāyat和Gūzarāt。這兩個穆斯林地名的地理位置是很清楚的,但在與漢文文獻對勘上,存在一定的異議,筆者欲再作探討。
Kanbāyat是穆斯林作家對此地的稱呼,印度語作Khambavati,今稱Cambay,通常譯作“坎貝”。它位于坎貝灣北端的沖積平原上,歷史上是古吉拉特地區(qū)的重要出???。穆斯林文獻關于此地的記載非常豐富,馬可波羅也有專門的章節(jié)描述這個地區(qū)。而在漢文文獻中,也有多個地名被認為與此地有關,下面一一予以分析。
1.“甘琶逸”。出自趙汝適《諸蕃志》“南毗國”條:
故臨、胡茶辣、甘琶逸、弼離沙、麻啰華、馮牙啰、麻哩抹、都奴何、啞哩喏、嗷啰啰哩皆其屬國也。(38)[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67頁。
對音方面,“甘琶逸”三個字音可擬為kambayet,與阿拉伯、波斯語名稱Kanbāyat準確對應,可知此漢名譯音來自穆斯林地名。地理位置上,《諸蕃志》記載的“故臨、胡茶辣、甘琶逸、弼離沙、麻啰華、馮牙啰、麻哩抹、都奴何、啞哩喏、嗷啰啰哩”,皆為印度半島西岸之沿海地名。這些地名亦常見于穆斯林航海文獻中,這也符合航海文獻的史源特征。中外學者多認可這一判斷。
2.“坎八葉”和“甘巴里頭”。出自《鄭和航海圖》。伯希和認為,《諸蕃志》的“甘琶逸”就是《鄭和航海圖》的“坎八葉”以及馬可波羅的Cambaet。(39)Paul Pelliot, Notes on Marco Polo,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959, Vol.1, p.140.而“甘巴里頭”則是印度半島南端的指科摩林角(Cape Comorin)。因有地圖為佐,這兩個地名的判斷基本無疑義。
3.“坎巴夷”和“坎巴夷替”。前者出自《瀛涯勝覽》《西洋番國志》“古里國”條,后者出自《西洋朝貢典錄》“古里國”條。
《瀛涯勝覽》載:
其國(古里)邊海,山之東有五七百里。遠通坎巴夷國,西臨大海,南連柯枝國界,北邊相接狠奴兒地面。(40)[明]馬歡撰,馮承鈞校注:《瀛涯勝覽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42頁。
《西洋番國志》載:
其國邊海山遠,東通坎巴夷國,西臨大海,南連柯枝國,北臨狠奴兒國。(41)[明]鞏珍著,向達校注:《西洋番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7—28頁。
《西洋朝貢典錄》載:
其國在柯枝西北可六百里,東至坎巴夷替國,西臨大海,南連柯枝國,北接狠奴兒國,地方千里。(42)[明]黃省曾著,謝方校注:《西洋朝貢典錄》,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97—98頁。
關于“坎巴夷”這個地名,菲利普斯、伯希和認為是“昔之Koyampadi,今之Coimbatore”,(43)Geo.Phillips, “Mahuan’s Account of Cochin, Calicut, and Aden”,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896, p.345;[法]伯希和著:《鄭和下西洋考》,馮承鈞譯,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25頁。柔克義、向達則認為此地可能是Cambay。(44)W.W.Rockhill, “Notes on the Relations and Trade of China with the Eastern Archipelago and the Coast of the Indian Ocean during the Fourteenth Century.Part IV”, p.455;[明]鞏珍著,向達校注:《西洋番國志》,第27頁。馮承鈞在校注《瀛涯勝覽》時跟從伯希和的說法,注曰坎巴夷是Coimbatore,(45)[明]馬歡撰,馮承鈞校注:《瀛涯勝覽校注》,第42頁。但他在《馬可波羅行紀》漢譯中卻將Cambaet也譯為“坎巴夷替”,并注說這就是Cambay。(46)[意]馬可波羅:《馬可波羅行紀》,馮承鈞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452頁??芍?,對“坎巴夷”和“坎巴夷替”這兩個地名,學界有兩種意見,或是印度南部不臨海的Coimbatore,或是印度西北海港Cambay。筆者認為,上引明代三種文獻描述得很清楚,坎巴夷或坎巴夷替既然位于古里之東,那么它顯然就不應是遙遠西北方的Cambay了。
4、“甘巴里”或“甘把里”,出自《明史·外國傳》記載。
甘巴里,亦西洋小國。永樂六年,鄭和使其地,賜其王錦綺、紗羅。十三年遣使朝貢方物。十九年再貢,遣鄭和報之。
宣德五年,和復招諭其國。王兜哇剌札遣使來貢,八年抵京師。正統(tǒng)元年附爪哇舟還國,賜敕勞王。
其鄰境有阿撥把丹、小阿蘭二國,亦以六年命鄭和赍敕招諭,賜亦同。(47)《明史》卷326,《外國七》,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454—8455頁。
此外,《明史》的《成祖本紀》《宣宗本紀》和《鄭和傳》中也提到這個地名,稱鄭和下西洋曾到訪過這個國家。對于這個地名,有學者認為是指內陸的Coimbatore,有認為指印度半島南端的科摩林角(Comorin),還有人認為是西北的坎貝(Cambay)。(48)[法]伯希和著:《鄭和下西洋考》,馮承鈞譯,第72頁;張星烺編:《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09—410頁。筆者認為,此地名為科摩林角的可能性較大。原因有二:一是鄭和下西洋航線所至唯有科摩林角,內陸的Coimbatore和西北Cambay他并未到達;二是《鄭和航海圖》上繪有“甘巴里頭”地名,“頭”描述的是半島盡頭突出的部分,即科摩林角的“角”(Cape)之意,那么“甘巴里”就應該是此地本名,對應于Comorin。
綜上,印度西北部的Kanbāyat可與漢文文獻中的“甘琶逸”“坎八葉”對應,而“坎巴夷”“坎巴夷替”“甘巴里”“甘巴里頭”不能對應于此地。
Gūjarāt是穆斯林對這個地方的稱呼,梵文作Gurjjara。此地今天是印度西北沿海的一個邦,通常譯作“古吉拉特”。古吉拉特歷史上是一個非常具有航海傳統(tǒng)的地區(qū),公元13世紀末這里建立了伊斯蘭政權,但在此之前幾百年,它的名字就早已被穆斯林商人、旅行家廣泛知曉了。在漢文文獻中,其名可見《大唐西域記》“瞿折羅”、《諸蕃志》“胡茶辣”和《大德南海志》之“胡荼辣”?!蚌恼哿_”是梵文地名Gurjjara的對音,“胡茶辣”則與穆斯林的讀法Gūjarāt或Gūzarāt對應,而《大德南海志》所記“胡荼辣”的“荼”字當為“茶”之訛寫。
關于古吉拉特的風土、地貌、貿易狀況,中古時代的穆斯林文獻、漢文文獻和歐洲旅行家的記載表現出了高度的契合性,這也為學者將不同語言文獻中的地名勘同提供了依據。文獻記載的一致性主要表現在三方面:
第一,該地區(qū)擁有相對獨立的地方政權。拉施都丁《史集·忻都、信德與怯失迷兒史》記載說,Gūzarāt是一個大國(mamlakat-īaz·īm),領有甘琶逸(Kanbāyat)、須門那(Sūmnāt)、貢根(Kunkan)和靼拿(Tāna)等城鎮(zhèn)。(49)Rashīd al-dīn Fad· l Allāh Hamadānī, Jāmi al-Tavārīkh: Tārīkh-i Hind va Sind va Kishmīr, p.37.《諸蕃志》載言:“胡茶辣國,管百余州,城有四重。”(50)[宋]趙汝適著,馮承鈞校注:《諸蕃志校注》,第34頁。馬可波羅也說:“胡茶辣是一大國(a great kingdom)。”(51)[意]馬可波羅:《馬可波羅行紀》,第449頁;A.C.Moule & Paul Pelliot, Marco Pol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New York: AMS Press INC., 1976, Vol.1, p.419.可見中外記載皆表明古吉拉特擁有相對獨立的地方政權。
第二,此地物產?!吨T蕃志》記載胡茶辣“土產青碇至多,紫礦、苛子、諸色番布”。(52)[宋]趙汝適著,馮承鈞校注:《諸蕃志校注》,第34頁。青碇即靛青,《馬可波羅行紀》“胡茶辣國”一章也記載了此地出產靛青(indigo)。此外,馬可波羅還詳述了當地棉花的出產情況,并說低于12年樹齡的棉花樹所產優(yōu)質棉花可用于紡織,同時還記載當地所產各種精美的皮革刺繡品。(53)A.C.Moule & Paul Pelliot, Marco Pol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Vol.1, p.419.穆斯林文獻也記載古吉拉特治下的重鎮(zhèn)布羅奇(Broach)和甘琶逸所產棉布極富盛名。(54)[法]費瑯輯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第437頁。事實上直至今日,古吉拉特地區(qū)的棉花出產和紡織業(yè)都仍十分繁盛。這些都與《諸蕃志》所載胡茶辣土產“諸色番布”相吻合。
第三,此地的海外貿易狀況?!吨T蕃志》“胡茶辣”條記載此地物產“每歲轉運就大食貨賣”,另于“層拔國”(桑給巴爾)條亦言“每歲胡茶辣國及大食邊海等處發(fā)船販易”,(55)[宋]趙汝適著,馮承鈞校注:《諸蕃志校注》,第55頁。這表明胡茶辣與阿拉伯地區(qū)間通航貿易。馬可波羅也說當地“每年有大量貨船裝載這些皮革前往阿拉伯及其他城市和地區(qū)”。(56)A.C.Moule & Paul Pelliot, Marco Pol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Vol.1, p.419.確實如此,古吉拉特地區(qū)與波斯灣、阿拉伯貿易極其頻繁,其海岸港口常年有阿拉伯商人定居。
在記錄異域地名方面,漢文文獻因時代和作者的不同常會使用多種多樣的譯音用字,與之相比,波斯、阿拉伯文以及歐洲的拼音文字記錄的地名則要明確、一致得多。因此,中外地名比勘工作的難點,在于甄別漢文譯名之所指。另一方面,漢文記載內容之豐富,從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譯名繁雜的短處,并使其足以引起史學家的重視。本文以穆斯林文獻記載為線索,將宋元明時期漢文文獻中出現的疑似地名一一與之比勘,并用歐洲旅行家記載加以佐證,考證了中古時代印度半島西海岸的五個重要地名。
1、穆斯林文獻的Hīlī,就是《諸蕃志》的“郗苓”“希苓”和《鄭和航海圖》的“歇立”,但不是《島夷志略》和《星槎勝覽》的“下里”。
2、穆斯林文獻的Fandarīna,就是《元史》“梵答剌亦納”、《大德南海志》“賓陀蘭納”和《鄭和航海圖》“番答里納”。
3、穆斯林文獻的Janklī,就是《元史》“僧急里”、《大德南海志》“政期離”和《島夷志略》“古里佛”條中的“僧加剌”。
4、穆斯林文獻的Kanbāyat,就是《諸蕃志》“甘琶逸”和《鄭和航海圖》“坎八葉”,而不是《瀛涯勝覽》《西洋番國志》“坎巴夷”和《西洋番國志》“坎巴夷替”,也不是《明史》“甘巴里”及《鄭和航海圖》的“甘巴里頭”。
5、穆斯林文獻的Gūjarāt,就是《大唐西域記》“瞿折羅”、《諸蕃志》“胡茶辣”和《大德南海志》之“胡荼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