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貳
和“紅棉襖”認識是在鎮(zhèn)醫(yī)院,她在鎮(zhèn)醫(yī)院“很有名”。因為她帶著坐輪椅又患腎病的丈夫在全國各地一邊謀生一邊求醫(yī),整整七年。
1
隆冬時節(jié),我和當時的男友去東北老家的醫(yī)院探望住院的姥爺。趕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深夜,我們和來接我倆的親友一行人靜默地向病房走著,突然聽到走廊有個大笑的女聲。我皺著眉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身材矮小穿著紅色棉襖的女人在講著電話,心底不由生出一絲反感,暗暗地想,姥爺?shù)牟》坎皇菃稳碎g的,可別和這種素質(zhì)的人住在一屋。
到了病房,和姥爺簡單聊過,環(huán)視病房,發(fā)現(xiàn)這間三張床的病房,有兩張被拼做一張大床用了。正當我思忖這個用法在醫(yī)院規(guī)章制度下的合理性時,那個穿紅棉襖的女人帶著和剛才同樣刺耳的笑聲走進了病房,看見我連忙和男友的母親劉姨講:“這個就是兒媳婦了吧?俊得很呀!”“紅棉襖”的眼角都笑出褶皺了,我露出一個禮貌但有距離的微笑。心想這回姥爺可沒法靜養(yǎng)了。
“紅棉襖”倒是沒再聒噪,麻利地拉起隔斷的簾子,這一晚算是平靜地過去了。
翌日,我和男友早早地到醫(yī)院陪姥爺吃早餐,“紅棉襖”出去打飯,不在病房,跟劉姨出來打水時,我委婉地問:“要不要換一個更清凈的病房,隔壁這家人看起來不像素質(zhì)很好的樣子?!眲⒁绦Φ醚劢欠浩鸢櫦y,對我說:“唉,過兩天你就知道這家人了,是可憐人,也是好人?!?/p>
我在心里打了一個問號。在跟姥爺聊天的間隙,我若有若無地窺探著“紅棉襖”和她照顧的病人?!凹t棉襖”約莫四十歲,那病人是她的丈夫,跟她換班陪護的還有他們的女兒,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時常掏出手機跟在家中帶孩子的孩子爸開視頻通話,聲音也繼承了她母親的聒噪,這一家三口吃住都在這拼起來的雙人床上。從劉姨口中得知,這一家子早年從南方鄉(xiāng)下過來附近的景區(qū)務(wù)工,男人七年前被山石砸斷了腿,沒能再站起來,現(xiàn)在又患了嚴重的腎病,住院就是在等著檢查做“插管”。
我不知道這一家人拖著一個坐輪椅的病人求醫(yī)問藥的這七年是靠什么活下來的。在接下來的接觸和觀察中,我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2
“紅棉襖”早上起來開始,嘴里就在哼著歌,有她那個年代的流行歌曲,有她們家鄉(xiāng)流行過的歌。我通常聽不懂歌詞,但能感受到她的快樂。住院部這種死寂的沙漠,哼著歌的“紅棉襖”就像是一個躍動的火苗,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溫暖明亮的。
一向緘默的姥爺,也頻頻開口和“紅棉襖”一家交談。
“紅棉襖”的丈夫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壯漢,只是腿部癱瘓不影響上半身簡單的肢體活動,但“紅棉襖”每日卻像照顧嬰孩般給丈夫洗漱,用熱毛巾仔細地擦著臉,一臉羞怯又像炫耀地說:“一把年紀嘍,像個娃娃一樣離不開我,總是這樣,讓我被別人笑話?!?/p>
他們看著對方,眼角有笑意,臉上有神采,好像男人不曾有疾病,他們并非置身醫(yī)院。
“紅棉襖”一家三口經(jīng)常十分親昵地一起窩在雙人床上看那種聲音很大的搞笑短視頻,丈夫攬著“紅棉襖”,女兒就靠在爸爸身邊,那種親密無間就像喝水吃飯一樣自然。他們流露出的溫馨,讓我們這些旁觀者都覺得這病房分外溫暖。
不是所有人都對“紅棉襖”一家的積極樂觀抱有善意,隔壁病房陪護丈夫的阿姨背地里總說:“肯定是在自己老家那頭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背井離鄉(xiāng)到這裝作好人樣子,她男人身子不利索這么多年,她靠什么給他治病,錢從哪來?這么多年啊,這樣的女人不一定做過什么事情呢?!卑⒁痰恼煞驇е焸淦沉艘谎圩约旱睦习椋瑳]作聲。
我心里五味雜陳,“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被抨擊,永結(jié)同心同甘共苦也被抨擊。也許人性就是這樣,看不得別人做大多數(shù)人譴責的惡事,也不愿見身邊人比自己好太多。
3
“紅棉襖”打理好丈夫的起居,跟我們說起之前那些年的經(jīng)歷,我也從中理解了一部分她樂觀的原因,那些我覺得無法直面的晴天霹靂,從“紅棉襖”嘴里說出來稀松平常?!凹t棉襖”夫婦倆給公婆養(yǎng)老送終后,掏空自己口袋也沒得到兄嫂的照拂,自覺在老家沒有更多出路就想著出來看看。適逢老家那邊有人說北方這邊修度假村能掙好多錢,夫婦倆便帶著女兒一路北上。他們剛到這邊的時候,女兒連件厚棉襖都沒有,跟他們住在工棚里面凍得話都說不出來。說完,“紅棉襖”笑呵呵地跟劉姨說:“這里是冷啊,我看這里的媳婦都穿你身上那樣的皮衣呢,我是穿不上了?!标P(guān)于丈夫腿的事情,“紅棉襖”沒再多言。
“我面上不苦,但我心里真難受,現(xiàn)在是都過來了,但是當時的難我真的……”講到激動處“紅棉襖”也會落淚,那種眼眶紅著但神情依然堅決,“我們老家的親戚在他腿不好了以后就徹底斷了聯(lián)系,就剩我們?nèi)齻€人靠著活,我女兒說只要爸媽都在我們就還是一個家,他爸得治好病,我們都得好好活。別人越覺得我們好不了我們越要好。我要是倒了他爸就完了,女兒也在看著我,我要比誰都好,他(指丈夫)說我在哪里我們家就在哪里,哪怕是醫(yī)院?!焙髞淼娜兆铀廊淮笮χゴ蛩?,去跟醫(yī)生溝通病情,和每一個病友聊天。
在我走的前夕,我跟男友和劉姨商量要不要在出院的時候留一些錢給“紅棉襖”一家,劉姨想了想怕她不肯收,最后就多買一些補品假裝說自己用不完,出院也用不著,這樣就有一個充分的理由。
我終于知道“紅棉襖”姓方,走的時候我叫她方阿姨,道了別。
方阿姨堅持要送我們到醫(yī)院門口,關(guān)門的時候衣袖被門刮了一下,她用力蹭了蹭被門刮到的衣袖,對我說:“從前的東西質(zhì)量都好,你看這都沒壞,他爸給我買了好多年?!?/p>
那一刻我只覺得,“紅棉襖”和紅棉襖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