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利田

姥姥八十多歲了，耳朵從以前的聽得模糊變成現(xiàn)在的全聾，眼睛由之前的看不清變成現(xiàn)在的僅能感知微弱的光線，歲月對她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絲憐憫，無情地剝奪著她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感知體驗。沒錯，姥姥進入了快速衰老期。每每提起她，我們這些小輩都感到一陣陣心疼。

姥姥的生活也日漸一團糟，因為沒有人可以和她進行順暢地溝通：她血糖很高，卻又愛吃甜食，一個星期就能吃完一斤白糖;她腿腳不好，卻閑不住，每天還要去門口田地里給自己種的蔬菜澆水、施肥;她牙口不好，不好好吃飯，種的菜全給了兒女吃，或者拿到市場上去賣掉，自己每天吃蒸地瓜、南瓜，或者用開水泡煎餅，加點醋，酸溜溜的就是一頓飯。

她在無聲無色的世界里就那么肆意地吃著自己喜歡的食物，過著清淡的日子，完全不理會旁人的想法——與己無干，毫無掛礙。盡管在我們看來，那樣吃飯不能保證充足的營養(yǎng)，很不健康;那樣活動容易摔傷，很不安全;那樣的生活好似一團亂麻……卻跟她說不清也理不清?？墒且灿幸恍┦虑?，她糊涂中又透著幾分清醒，特別是對我們這些小輩。

大姨的兒子去國外工作了三年，姥姥甚是想念他。她有一回問大姨：“海亮是不是快有三年沒回來看我了？”大姨鼻頭一酸：“這你倒記得清楚！”姥姥聽不見，只看到大姨張開了嘴，卻不知大姨說了什么，只好尷尬地笑笑，擺擺手搖著頭駝著背又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表哥從國外回來后去看了姥姥。姥姥特別開心，拉著他的手坐在她的搖椅上。然后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透明塑料袋，用已經(jīng)布滿老年斑的雙手顫巍巍地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塊紅布包，輕輕地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一張嶄新的一百元紙幣，還有幾十元皺巴巴的零錢。她抽出那張一百元的，塞進表哥的手里說：“孩子，給你，拿去買點蘋果吃，這幾年在外面受苦了！”表哥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在國外工作是很不容易，可也掙了不少錢，兜里揣著準備孝敬姥姥的一千元錢還沒有拿出來，姥姥反而快了一步。我們后來才理清，原來大姨一次閑聊天的時候說表哥在外時常想家，特別想吃家里的紅富士蘋果。姥姥不知什么時候聽到了，就記在了心上。

有一次，姐姐去看姥姥，塞給姥姥五百元錢，姥姥說什么都不肯收，她只說：“年紀大了，不講究吃，也不講究穿，花不著什么錢。你們多來看看我，我就很高興，就想多看你們幾眼?！弊詈蠼憬阒缓猛低档匕彦X壓在她的枕頭底下。過了沒幾天，母親去姥姥家，又把錢捎回給姐姐。母親說：“你姥姥說你剛買了新房子，每個月還房貸壓力挺大的，讓你把錢收回去，省著點花?！?/p>

姥姥去年過生日時，我因為一些原因沒能前往。后來姐姐告訴我，姥姥腌制了很多鴨蛋、鵝蛋、雞蛋，每個人分幾個她清清楚楚，還特意給我留了和姐姐相同個數(shù)的蛋。姥姥眼不亮心卻明，耳聾眼花卻事事洞察，各個孩子的生活，在她心里都明鏡似的清清楚楚。

后來在姥姥家住了幾天，我才知道原來姥姥雖然聽不見、看不清，卻一直跟舅媽打聽每個孩子的情況，于是舅媽就把所有孩子的最新動向都大聲“吼”給她聽，再加上夸張的連描帶比畫的肢體語言，姥姥連猜帶蒙地把每個人的近況和生活狀態(tài)裝進了腦子里。遇到誰去看她了，她都會很神奇地把與之相關(guān)的信息仔細提取出來，盡全力給予自己僅能的安慰與幫助。不管姥姥有多老，哪怕不能動了，只要還僅存一點點溫度，她都想把我們的世界溫暖成春天最美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