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睿博
筆記之體, 名號眾多, 包羅廣泛, 歷史筆記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類。 從史學史的角度來看, 一方面, 野史筆記的興起是中國史學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趨勢和特點; 另一方面, 野史筆記對于開展史學史研究, 諸如參訂正史、 考證史實、 研究史家, 等等, 具有獨特的價值。
清代的歷史筆記, 數(shù)量豐富, 種類眾多, 學界的研究成果亦頗為豐富。 學術(shù)專著方面, 劉葉秋的?歷代筆記概述?第一次系統(tǒng)地梳理了筆記這一文體的產(chǎn)生、 發(fā)展與流變, 并提出了新的分類方法, 書中第七章?清代的筆記?著重介紹了清代的筆記情況。①劉葉秋: ?歷代筆記概述?, 北京出版社2003 年版。謝國楨?明清筆記談叢?一書介紹了四十余種明清筆記, 包括其作者、 內(nèi)容、 版本、流傳等情況, 但其介紹的筆記數(shù)量偏少, 難以反映清代歷史筆記的總體面貌。②謝國楨: ?明清筆記談叢?, 上海書店2004 年版。張舜徽著有?清人筆記條辨?一書, 在書中對清人筆記或是引申發(fā)明, 或是考訂駁正, 具有較高的學術(shù)價值。③張舜徽: ?清人筆記條辨?, 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馮爾康在?清史史料學?一書中, 從史料學的角度出發(fā), 肯定了清代筆記的史料價值, 并進行了具體的闡述。④馮爾康: ?清史史料學?, 沈陽出版社2004 年版。來新夏的?清人筆記隨錄?收入了二百余種清人筆記, 另附?清人筆記中社會經(jīng)濟史料輯錄?, 史料十分豐富。⑤來新夏: ?清人筆記隨錄?, 中華書局2005 年版。姚繼榮寫成?清代歷史筆記論叢?一書, 梳理了前人研究成果,理清了“歷史筆記”的概念, 并按時間順序重點收錄了一批清代歷史筆記。⑥姚繼榮: ?清代歷史筆記論叢?, 民族出版社2014 年版。論文研究方面, 學界相關(guān)論文以個案研究為主, 如?梁章鉅筆記小說淺談——以?浪跡叢談 續(xù)談 三談?為例?⑦蔡瑩涓: ?梁章鉅筆記小說淺談——以?浪跡叢談 續(xù)談 三談?為例?,?廈門教育學院學報?2007 年第 3 期, 第 23~24 頁。?從歸田到浪跡——梁章鉅筆記?歸田瑣記?與?浪跡叢談?評述?⑧歐陽少鳴: ?從歸田到浪跡——梁章鉅筆記?歸田瑣記?與?浪跡叢談?評述?, ?學苑擷英?2010 年第 9 期, 第 108~110 頁。?淺談昭梿及?嘯亭雜錄??⑨劉楠: ?淺談昭梿及?嘯亭雜錄??, ?絲綢之路?2011 年第 4 期, 第 72~73 頁。等。 綜合研究的論文較少, 有代表性的是?清人筆記史學價值研究?⑩王若夏: ?清人筆記史學價值研究?, 延安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12 年。一文。
總體來看, 學界對于清代歷史筆記的研究不斷深入, 取得了較為豐碩的學術(shù)成果, 但也依然存在不足與缺陷。 一方面是系統(tǒng)研究的缺陷, 筆記這種文體具有雜而散的特點, 故而對其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難度較大。 學界目前的系統(tǒng)研究成果多是集中于點校收錄和整理分類方面, 更進一步的梳理歸納、 研究分析則顯得相對不足。 另一方面是個案研究的不足, 相較于清代歷史筆記的龐大數(shù)量, 目前學界所關(guān)注和研究的筆記只占了較少的一部分。 還有許多有價值的筆記由于種種緣故, 處于一種無人問津的狀態(tài)。 張怡所著的?玉光劍氣集?正是一本未被關(guān)注的清代歷史筆記, 故本文便著力于此, 希望對其史料與史論價值做一探析。①徐小蠻有?新發(fā)現(xiàn)的清代禁書?玉光劍氣集??(?新華文摘?1980 年第11期), 陸國強有?關(guān)于張怡?玉光劍氣集?手稿?(?文物?1981 年第 7 期), 但只重點關(guān)注了其原始手稿的版本、 字體等情況。
張怡, 字瑤星(又作遙星), 初名鹿征, 江蘇上元(今江蘇省南京市)人。 其父張可大, 明崇禎初年任山東登萊總兵, 崇禎四年(1631年), 死于登州孔有德之叛, 張怡遂蔭官錦衣衛(wèi)千戶。 崇禎十七年(1644 年), 李自成起義軍攻陷北京, 張怡被捕入獄。 后張怡出獄歸鄉(xiāng), 隱居南京攝山, 著書自娛, 與方以智、 方舟(方苞之父)、 黃虞稷、 周在浚(周亮工之子)等交游, 五十余年不入城市, 人稱之為白云先生。 康熙三十四年(1695 年)以壽終, 卒年八十有八。 張怡一生著述頗豐, 除?玉光劍氣集?外, 尚有?三禮合纂??明末史事雜抄??謏文隨筆??謏文續(xù)筆??云乳續(xù)筆?以及?白云道者自述?等, 多未刊印。
?玉光劍氣集?在清代被列為禁毀書目, 惟余稿本流傳。 今人魏連科考證, 手稿?玉光劍氣集?的最初收藏者為王秉恩、 王文燾父子,而最終歸于上海古舊書店收藏。②魏連科: ?稿本?玉光劍氣集?整理瑣記?, ?書品?2006 年第 5 期, 第10~14 頁。后經(jīng)由魏連科點校, 編入中華書局?元明史料筆記叢刊?系列, 分上、 下兩冊, 于2006 年正式出版。③張怡: ?玉光劍氣集?, 中華書局2006 年版。因魏連科先生點校整理之功, 方可得見此書原貌, 本文正是以中華書局點校本為底本進行研究的。
在體例上, ?玉光劍氣集?沿襲?世說新語?體, 分為三十一個門類, 包括帝治、 臣謨、 法象、 國是、 敢諫、 忠節(jié)、 吏治、 武功、 識見、 方正、 清介、 才能、 理學(附勤學)、 孝友、 德量、 義士、 豪爽、高人、 藝苑、 著述、 幼慧、 技術(shù)、 詩話、 嘉言、 俳諧、 玄釋、 列女、征異、 類物、 雜記、 懲誡。 謝國楨先生在?江浙訪書記?一書中則認為: “(?玉光劍氣集?)與其說仿?何氏語林?, 倒不如說是效法何元朗的?四友齋叢說??!雹僦x國楨: ?江浙訪書記?,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版, 第99頁。
在內(nèi)容上, ?玉光劍氣集?以記載人物言行為主, 收錄有明一代乃至明亡之后的諸多人物事跡, 其間夾以作者自身見聞與議論; 涉及政治、 軍事、 天文、 地理、 宗教、 文學、 建筑、 數(shù)術(shù)等諸多領域, 可謂是事無巨細, 包羅詳備。
歷史筆記的史學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文獻與史料學的層面, 一定程度上起到“補他書之闕, 詳他書之略, 正他書之誤”的作用。 正如魏連科所言, ?玉光劍氣集?的史料來源, 一方面采自記述明代史事的各體史書, 尤其以明代筆記雜著為大宗, 可以視為明代筆記雜著的集成。 另一方面, 則是張怡及其友人的親身經(jīng)歷與見聞。②魏連科: ?稿本?玉光劍氣集?整理瑣記?, ?書品?2006 年第 5 期, 第10~14 頁。這部分史料由于鮮少記載于他書, 又是張怡的親身經(jīng)歷, 故而詳盡真實, 極富史料價值。 筆者以為, ?玉光劍氣集?的史料價值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
1. 關(guān)于張怡親身見聞的記載
首先是關(guān)于“壬申登州之變”的記載, 此事見于?玉光劍氣集?卷6?忠節(jié)?:
壬申登州之變, 鎮(zhèn)守總兵官莊節(jié)張公可大死之。 先是, 山東防撫孫公元化遣兵援大淩, 中途叛, 破新城、 吳橋數(shù)縣。 時莊節(jié)公已升南左府書僉書, 謝事出署矣, 聞變, 率兵堵剿。 而孫撫為間所愚, 力主撫, 將士皆憤。 兵出被抑而還者數(shù)四。 賊抵城下,殊無受撫意, 乃用兵。 先以川營大炮居前列擊之, 賊已潰矣。 乃撫標兵出與賊合, 從后反擊, 我兵出不意, 遂潰, 退而城守。 孫撫復違眾, 納叛卒五百人, 夜半, 放炮喊殺, 內(nèi)外相應而城陷。公以印付旗鼓吳振姬, 以刃付家丁黃明光, 殺其一妾, 命弟可度、 子鹿征奉母太夫人匿民間。 正衣冠, 題壁, 自縊太平樓上。①張怡: ?玉光劍氣集?卷 6?忠節(jié)?,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261 頁。
此事為張怡所親歷, 故史料可信度極高。 若與?明史??清史稿?等史籍中有關(guān)登州之變的記載相比較, 可以發(fā)現(xiàn)其基本史實并無出入, 足可相互參證。 而?玉光劍氣集?所記則更為詳盡, 細節(jié)尤多,為他書所未載, 如“兵出被抑而還者數(shù)四”“公以印付旗鼓吳振姬, 以刃付家丁黃明光”等。 在本條之后, 有張怡批語: “先罽老人有?登變紀略?一書, 載之甚詳?!笨芍?登變紀略?一書對“登州之變”記載詳盡, 且為張怡所認同, 這亦為我們搜尋更多有關(guān)“登州之變”的史料提供了新的線索。 遺憾的是, 經(jīng)筆者查閱, 此書似已失傳, 無法得見。
其次, 是關(guān)于李自成起義軍攻陷北京的記載:
皇親魏公師貞, 紿家人登樓, 鑰其戶, 曰: “吾至外探一信來。”因積薪樓下, 扃戶縱火。 仆輩聞之, 推戶, 不可啟。 見公跏趺坐火中, 雖烈焰四繞, 顏色不變?nèi)缙綍r, 亦異人也。②張怡: ?玉光劍氣集?卷 6?忠節(jié)?,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292 頁。
錦衣衛(wèi)千戶高公文彩, 聞變, 冠帶拜闕, 家中男婦二十余口, 盡命至廳事, 以次懸至梁上。 其長子某, 欲走, 公拉之還,曰: “汝月食朝廷米, 歲支布絹, 而欲逃死耶?!笔挚O之, 然后自盡。 按: 此二條之上原有張怡朱筆批語曰: “魏、 高二公, 予被難, 親得之聞見, 而世無傳者, 以非兩榜耳。 痛哉!”①張怡: ?玉光劍氣集?卷 6?忠節(jié)?,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292 頁。
錦衣堂上劉公應捷, 大將軍渠子也, 以善騎射受知于上。 聞城破, 自縊。 而公體魁梧, 繩斷, 再易之, 再斷, 復易之, 則賊已入室, 執(zhí)公去。 公不屈, 受兩夾, 不言不食, 至足脛潰爛而死。 按: 此條上有張怡朱筆眉批曰: “與予同被難一室, 知之最真, 而世無傳者?!雹趶堚? ?玉光劍氣集?卷 6?忠節(jié)?,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293 頁。
按張怡批語, 魏師貞、 高文彩、 劉應捷三人之事, 皆為其親身聞見, 故史料可信度極高。 此三人之事皆不見于正史, 獨見于?玉光劍氣集?。 同時, 這三條記載也為研究張怡生平, 尤其是他被捕入獄的這段經(jīng)歷, 提供了史料和線索。
2. 關(guān)于人物事跡、 言論奏疏、 詩文筆記等內(nèi)容的記載
如前文所述, ?玉光劍氣集?可以視為明代筆記雜著的集成之作,故而有明一代大量的人物事跡、 言論奏疏、 詩文筆記等內(nèi)容在此書中得以保存。 這部分內(nèi)容多為作者隨手摘錄, 原文引述而來, 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史料原貌, 加之作者撰述過程中的梳理、 考辨與采選, 因此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試舉兩例:
在?玉光劍氣集?卷3?法象?一節(jié)之下, 張怡引述了王三原?漕河通志?的內(nèi)容:
王三原?漕河通志?略云: 元起朔漠, 建都北平, 漕渠不通江、 淮。 至元初, 糧道自浙西涉江入淮, 由黃河逆水至中灤, 旱站, 陸運至淇門, 其難蓋不可言。 況運粟不多, 不足供京邑之用。 于是遂有海運之舉, 而風濤損失頗多。 故又自任城開河, 分汶水西北, 至須城之安民山, 入清濟故瀆, 通江淮漕, 經(jīng)東阿至利津河入海, 由海道至直沽, 接連至京……永樂間, 北京初建,糧道由江入淮, 由淮至黃河, 水運至陽武, 發(fā)河南、 山西二省丁夫, 陸運至衛(wèi)輝上船, 河水運至北京。 亦不可謂不難。 后濟寧州同知潘叔正以州民往北遷運軍需旱站艱苦, 開鑿會通河以省民力。 河成, 而司空宋禮方督工, 建言從會通河漕運, 而海運于是罷乎。 當會通河漕運之初, 又得平江伯整頓經(jīng)理, 以底于成, 功不可泯也。①張怡: ?玉光劍氣集?卷 3?法象?,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23 頁。
王三原即王恕, 字宗貫, 號介庵, 又號石渠, 三原(今屬陜西)人。 明正統(tǒng)十三年(1448 年)進士, 曾任揚州知府、 江西布政使、 河南巡撫、 吏部尚書加太子太保等職。 成化年間, 王恕總督河道, 著?漕河通志?十四卷, 今已失傳。 弘治年間, 工部郎中王瓊在?漕河通志?的基礎上著成?漕河圖志?一書。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 “先是, 成化間三原王恕作?漕河通志?十四卷。 弘治九年瓊以工部郎中管理河道, 乃因恕之書而增損之。”②永瑢、 紀昀等: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海南出版社1999 年版, 第402頁。王瓊在?漕河圖志?自序中也提道: “成化間, 吏部尚書三原王公為刑部左侍郎, 總治河防, 嘗稽典籍、 公牘, 作漕河通志, 兼紀古今漕渠、 漕數(shù)之類。 予近得其書而伏讀之, 竊嘆其收錄之博, 用心之勤, 而惜其書之不多見也。 然予方奉命掌治漕河, 不暇悉考前代漕運之法, 又慮古今事雜, 難于披覽, 輒不自料, 因公舊書而增損之?!雹弁醐? ?漕河圖志?, 王云、 李泉主編: ?中國大運河歷史文獻集成?第44 冊,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2014 年版, 第 8 頁。由此可見, ?漕河通志?正是?漕河圖志?的直接史料來源, 較之?漕河圖志?更具一手史料價值。 張怡在此節(jié)中, 保留了大段?漕河通志?的原文, 為研究明代的河道漕運、 地理沿革等情況提供了寶貴史料。
在?玉光劍氣集?卷4?國是?一節(jié)下, 張怡又引述了郝敬?天山評?的部分內(nèi)容:
萬歷間郝楚望敬在戶垣, 嘗疏諫加賦非策, 遼左宜備, 屢疏留中。 天啟中, 遼城失守, 王師屢北。 敬作天山評有云: “或謂: 子昔請屯兵, 今無兵可屯, 奈何? 公曰: 遼左雖敝, 而中國全力未損也。 遼民失天, 而普天莫非王民也, 京省九邊各衛(wèi)所莫非王師也。 事有變而易圖, 謀有豫而當先, 倉卒而議, 新法不可卒施……自今承襲, 必加考選, 兼賢及庶。 如此, 則勛貴之家,子孫兄弟, 競修世業(yè), 以求稱職, 數(shù)年之后, 將材不可勝用矣?!?/p>
或曰: 有兵無食, 奈何? 公曰: 食必資粟。 今主計者不議餉粟, 而專議餉銀, 為有司者, 不求實倉, 專求實庫。 夫用兵之法, 守則利屯種, 戰(zhàn)則利輕赍。 輕赍則銀便矣。 有銀隨處糴買,然亦必有粟可糴而后銀可用也。 ……故明主賤金玉而貴五谷, 省刑薄斂, 使萬民樂業(yè), 力本勤農(nóng)。 數(shù)年之后, 家給人足, 倉廩日實, 府庫日充, 則不足為也!①張怡: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74 頁。
郝敬, 字仲輿, 號楚望, 京山(今湖北京山)人。 萬歷十七年(1589 年)中進士, 晚明時期著名的經(jīng)學家和思想家。 據(jù)?明史·藝文志?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 郝敬著有?小山草?十卷, 被列入集部。 又據(jù)?清代禁毀書目四種?所載: “查?小山草?系明郝敬撰, 卷四天山評內(nèi)語有觸礙, 應將全篇禁毀。 又卷九第十二頁內(nèi)亦有干礙語,應一并刪毀?!雹谝τP光: ?清代禁毀書目四種?, 商務印書館1937 年版, 第19 頁??芍?, ?天山評?乃是郝敬所撰?小山草?中的一卷,且原書已被禁毀。 一直以來, 郝敬因其學術(shù)思想而得到學界的關(guān)注。上述兩段史料涉及軍國之策、 屯兵足糧之法, 對于研究郝敬的政治軍事思想而言, 顯得尤為可貴。
除此之外, ?玉光劍氣集?中摘錄的尚有倪元璐?辨黨人疏?、 章允儒?言路漸輕疏?、 楊繼盛手疏稿、 李應昇?獄中與兒孫之書?、 焦漪園?卓忠貞祠碑?等。 這些內(nèi)容部分猶可考證出處, 部分則獨見于此書, 篇幅所限, 茲不一一贅述。
3. 關(guān)于天象災異、 宗教學術(shù)、 疆域地理等內(nèi)容的記載
?玉光劍氣集?全書三十一門, 涵蓋范圍甚廣, 除了大量的人物言行之外, 還涉及天象災異、 宗教學術(shù)、 疆域地理等內(nèi)容, 同樣值得關(guān)注。 如?玉光劍氣集?卷1?帝治?一門下關(guān)于明代刻書藏書情況的記載: “國初書板, 惟國子監(jiān)有之, 外郡縣尚未有, 觀宋潛溪?送東陽馬生序?可知矣。 宣德、 正統(tǒng)間, 版刻尚未廣, 今所在日增月盛,能刻正大古書以惠后學者少, 所刻多無益, 令人可厭。 上官多以饋送往來, 動輒百部, 所費亦煩。 近日一種無忌憚小人, 作為淫詞小說,梓工巧, 惑人耳目, 壞人心術(shù), 真可痛恨。 昔元人刻書, 必經(jīng)中書省過, 下所司, 乃許刻印, 此法甚善?!雹購堚? ?玉光劍氣集?卷 1?帝治?,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45 頁。記述了明代“版刻”的發(fā)展與興起, 以及伴隨書籍大量印刷所出現(xiàn)的社會現(xiàn)象。 又有“前代藏書之富, 無逾本朝。 永樂辛丑, 北京大內(nèi)新成, 敕翰林院, 凡南內(nèi)文淵閣所貯一切書籍, 各取一部送至北京, 余悉封貯如故。 時修撰陳循, 如數(shù)取進, 得一百柜。 督舟十艘載進。 至正統(tǒng)己巳, 南內(nèi)火災, 所藏盡化灰燼, 豈非書之厄會也歟!”②張怡: ?玉光劍氣集?卷 1?帝治?,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46 頁。對明代官方藏書情況也作了一簡要記載。
?玉光劍氣集?卷3?法象?中記載了明代北邊防務與官職設置情況: “北邊有戎警, 則設總制大臣或都御史, 或尚書侍郎兼憲職, 自巡撫以下, 皆稟受節(jié)度。 東路宣府、 大同, 一員; 西路陜西、 延綏、寧夏、 甘肅, 一員。 蓋黃河自金城出中國, 經(jīng)戎地西行, 南入中國,在大同西界偏頭、 河曲, 延綏東界府谷、 神木之間。 故西路有儆, 則宣大游兵駐河東濱; 東路有儆, 則延、 寧游兵駐河西濱。 戎入套, 則西路之儆, 出套, 則東路至儆。 西路總制治固原, 在延、 慶、 涼、 兆之中; 東路則往來于宣大。 嘉靖中, 改總制為總督?!雹蹚堚? ?玉光劍氣集?卷 3?法象?,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37 頁。
?玉光劍氣集?卷13?理學?中, 張怡自陳: “姚江一滴, 直接泗水, 而未窺其藩者, 以為與濂洛異流, 斥之為禪, 予每抱痛?!雹購堚? ?玉光劍氣集?卷13?理學?, 中華書局2006 年版, 第 530 頁。同時轉(zhuǎn)引神宗皇帝及蔡方炳之言, 為陽明心學辯護, 由此可見明人關(guān)于陽明心學的論爭以及張怡本人的學術(shù)傾向。
?玉光劍氣集?卷 22?技術(shù)?、 卷 28?征異?中, 多載星占測字、 卜算幻術(shù)乃鬼神之事。
?玉光劍氣集?卷29?類物?中記載: “歷局湯若望有一日晷, 云是靺鞨寶也。 大可三寸而殺, 色若玫瑰, 透明無纖瑕。 中有天然十二時辰字, 而字與中土書異。 中一針, 隨時而運, 不由人力。 全是造物生成, 真屬稀有。 若望甚秘之, 晝夜佩胸前, 不輕示人。 予得見之?!雹趶堚? ?玉光劍氣集?卷 29?類物?,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017 頁。若按時間推算, 湯若望與張怡二人生活年代相仿, 又按此條所記, 張怡很可能與湯若望有著密切交往。
以上種種, 僅為筆者隨機列舉, 類似的記述尚有不少。 總體來看, 這部分內(nèi)容略顯分散, 比重較小, 但涵蓋范圍很廣, 對于研究明代社會生活、 宗教科技以及張怡本人而言頗具參考價值。
除了豐富的史料價值, ?玉光劍氣集?中的史論同樣具有較高的史學價值。 在這部分內(nèi)容中, 張怡褒貶史事、 臧否人物, 其是非標準、 思想觀點等也隱見其中, 并體現(xiàn)出以下三個特點:
1. 強烈的“忠義”觀念
上文提到, 張怡之父張可大在“登州之變”中積極御敵, 兵敗后自殺殉國, 可謂是盡忠報國, 氣節(jié)凜然。 在張怡身上, 這種“忠義”觀表現(xiàn)得同樣強烈, 乃至于成為張怡評判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標準。
張怡于?玉光劍氣集?中特撰?忠節(jié)?一門, 并在卷首小序中言道: “舍生取義, 殺身成仁, 夫惟烈士, 守定見真。 雖湯鑊在前而視若鼎茵, 雖金紫可博而眇若蒸燐。 蓋其稟浩氣于天地, 凜大義于君臣。 九死不避, 百折彌伸, 而又何羨乎八騶之貴, 何愛乎七尺之身? 吾獨笑夫陵、 律之輩, 許、 趙之倫, 口誦典籍, 跡列縉紳, 而如茅斯靡, 不磨亦磷?!雹購堚? ?玉光劍氣集?卷 6?忠節(jié)?,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232 頁。一揚一抑之間, 其實也代表著張怡評史、論人的準則。
?玉光劍氣集?卷1?帝治?中張怡批判朱棣殘害忠義之舉: “文皇誅鋤忠義, 不遺余力, 雖從來待敵國巨憝, 未有若此者?!狈粗?,對于忠義之士, 張怡在書中著墨頗多。 如卷5?敢諫?中, 對于楊繼盛的言論、 手稿、 奏疏等備錄甚詳, 言語之間也多有贊譽; 卷6?忠節(jié)?中, 評價大禮議之爭中忠直敢諫的群臣, 認為“皆天地之正氣也”。
2. 獨到的政治見解
除了強烈的“忠義”觀念, 在評論史事的過程中, 張怡也展現(xiàn)出了自己獨到的政治見解, 甚至提出了具體的政治主張。
關(guān)于明代設立的“市舶司”, 張怡先是記敘了市舶司設立始末:“市舶司, 國初設于太倉, 以近京, 后移閩、 浙。 雖絕日本, 而市舶不廢, 海上利之。 夏公言當國, 因宋素卿、 宗設仇殺, 遂罷市舶?!雹趶堚?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54 頁。而后指出取締市舶司所造成的負面后果以及出現(xiàn)問題的環(huán)節(jié): “自后番貨被奸商所籠, 負至數(shù)千萬, 番乃主貴官以詟商, 而貴官所負更甚。 番人失利, 乃為寇, 貴官則以不御寇讓有司。 及出師, 又設計以哃番人, 于是番怒, 日焚掠。 一二不逞生儒陰翼之, 而王五峰、 毛海等, 遂以華人據(jù)近島, 襲王者衣冠, 假為番寇, 海上無寧歲矣。 朱公紈嚴禁之驟, 不得法, 為貴官所反陷。 御史董威乃復請寬海禁?!雹蹚堚?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4 頁。最后總結(jié)出癥結(jié)所在: “是浙倭之亂皆浙人自亂之也。”
關(guān)于明“巡監(jiān)御史”一職, 張怡先批判了此舉的弊端: “國初設巡監(jiān)御史, 專巡私監(jiān)。 正統(tǒng)后, 兼巡河道, 查盤清理, 得糾治文武官吏, 其權(quán)甚重。 然御史以法治, 而所與奉法者, 在運使、 提舉等官,今專以授阘茸不職之人, 是道之以污而求其潔也。 且監(jiān)官遍天下, 而所在嚴分地之禁, 如嚴敵國, 如跡奸宄, 所在設官, 費以千萬計, 是禁之之過也?!雹購堚?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55 頁。而后又具體地提出了自己的方略: “治之莫若簡事而省官, 誠于諸產(chǎn)監(jiān)設運司之地, 簡風憲忠臣一人, 付便宜之權(quán)……國家得監(jiān)利日饒, 而不必峻制以擾之, 灶丁得煎監(jiān)自給, 而不必更免差以優(yōu)之。 監(jiān)可通賣, 人無爭奪, 索舉專利之幣, 不禁而自息, 山、 陜射利之民, 不驅(qū)而漸歸, 邊境漸實, 邊儲漸充, 冗官冗費, 蕩然一除, 亦策之得也?!雹趶堚?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56 頁。并從方方面面論證了方略實施的可行性。
關(guān)于嘉靖年間“庚戌之變”, 張怡認為: “庚戌之事, 主邊兵者仇鸞, 主京兵者丁汝夔也。 逆鸞私盟俺答, 賄賂避兵。 汝夔選懦無為,驟聞邊警, 悉遣禁卒, 倉皇就道, 莫知適從, 而敵騎已蹂內(nèi)地矣。 ……更可笑者, 汝夔出京兵以防邊, 仇鸞召邊卒以實京。 殛罪酬功, 國是全非, 焦頭曲突, 人謀兩誤?!雹蹚堚?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56 頁。同時, 張怡也尖銳地指出世宗皇帝的為人: “世宗所惡者直言, 而不問其忠, 所喜者殺戮, 而不必其當。 嵩本賄敗將褫, 鸞已家居失職, 必欲強與將相之位, 成其亂賊之名, 身誅族滅, 為世指笑。 然則嵩、 鸞亦無死道, 所死者, 世宗殺之也?!雹軓堚?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57 頁。
對于東廠的設立, 張怡毫不留情地給予批判: “祖宗之意, 不過欲周知民間疾苦、 吏治勤惰耳。 然番役多至千名, 中間豈無巨奸老滑藉以行私事者乎! 后來遂專作威福, 凌弱暴寡, 以逞其私, 為圣世粃政, 良可恨也?!睂τ诿鞔幕是f以及王公貴族的莊田, 則認為其“皆國儲之蠹也”。
3. 公正的論史態(tài)度
值得肯定的是, 張怡雖然有著強烈的“忠義”觀念, 但是在評論史事, 褒貶人物之時, 卻往往秉持一種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 善于從正反兩個方面進行評論。
?玉光劍氣集?卷4?國是?中載: “互市之舉, 起于宣大。 此非王少保崇古在外擔之, 新鄭在內(nèi)主之, 中外安得享數(shù)十年太平? 新鄭險詐恣橫, 然膽略實為蓋世。 而互市一段, 實有功于國家。 少保后以忤臺省, 紛言逐逐。 然豈知其當日塞上舍身家擔當之事?”①張怡: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57 頁。
新鄭即高拱, 張怡對高拱本人評價不高, 但是對于高拱與王崇古二人合力促成“互市”一事, 卻給予了正面評價, 應當說是較為公允的。 同時, 張怡也看到了實行互市之后出現(xiàn)的問題: “互市既行, 兩鎮(zhèn)軍民官吏, 咸藉以蒙安, 功誠不小。 但平成已久, 武備漸弛。 往時偏、 老內(nèi)外, 多勇烈士, 囊無金錢, 則相率而搗巢偷馬。 ……虜市,而此輩無所用, 老者死, 壯者散為商賈。 衛(wèi)尉材官舍甲胄, 釋弓矢,而以禮法逡巡。”最后, 同樣給出了較公正的論斷: “故曰‘安不忘?!?, 此因循之過, 非互市之失也?!雹趶堚? ?玉光劍氣集?卷 4?國是?,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158 頁。
?玉光劍氣集?卷6?忠節(jié)?中, 張怡收錄了洪武年間太監(jiān)云奇在胡惟庸謀反案中拼死護君之事, 同時認為: “云公之事載在各書, 眾口一詞, 無言出自涂公者。 太平門外, 內(nèi)官神道, 與徐、 李諸公并賜, 圣意可知。 ?實錄?所載, 但欲以此等大事, 不當歸之宦豎, 欲為縉紳存體面耳, 殊非大道為公之意, 不足泥也?!雹蹚堚? ?玉光劍氣集?卷 6?忠節(jié)?, 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第 233 頁。關(guān)于云奇之事真假暫且不論, 這里則直接體現(xiàn)出了張怡公正的論史態(tài)度, 即史書記載需秉持“大道為公之意”, 否則便是“不足為泥”。
綜上所述, 張怡的史論有著強烈的“忠義”觀念, 同時又能夠提出自己獨到的政治見解, 而非流于空疏; 能秉持“大道為公”的論史態(tài)度, 而不因循拘泥, 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
筆者以清代張怡所著的?玉光劍氣集?作為研究對象, 并著重探析了其史料價值與史論價值。 ?玉光劍氣集?中既有張怡親身經(jīng)歷的記載, 又有關(guān)于人物事跡、 言論奏疏、 詩文筆記等內(nèi)容的記載, 還有關(guān)于天象災異、 宗教學術(shù)、 疆域地理等內(nèi)容的記載, 這些記載保留了許多非常有價值的史料。 從此書中, 我們也可以了解到張怡在史論方面的鮮明特點, 一是其強烈的“忠義”觀念; 二是其獨到的政治見解;三是其公正的論史態(tài)度。
總的來說, ?玉光劍氣集?是一本極具研究價值的清代歷史筆記。喬治忠先生提出: “史學史研究有三大任務, 一是清理史學遺產(chǎn), 二是闡明史學發(fā)展進程, 三是揭示史學發(fā)展規(guī)律”, 同時, “只有對史學遺產(chǎn)做出一定程度的清理, 才能較好地闡述歷史學的演進過程; 對史學演進過程有了比較清晰的理解, 才能探討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①喬治忠: ?談談中國史學史的要務及使命?, http: / /his.cssn.cn/lsx/sjls/201909/t20190912_ 4971274.shtml, 2019 年 9 月 12 日, 查閱時間: 2020 年 9月20 日。對于清代史學而言, 數(shù)量豐富的歷史筆記無疑是一筆寶貴的史學遺產(chǎn), 值得我們繼承與研究。 希望本文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引起更多學者對清代歷史筆記的關(guān)注與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