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維焱
“絲綢之路”這一概念在誕生之初,是用來指稱古代中國與印度、河中地區(qū)以絲綢為主的貿易線路,此后則指稱連接歐洲、亞洲和非洲三大陸文明的古代通道。隨著學者在絲路研究領域的深入,“絲綢之路”早已不再是一條簡單的商路,而是運轉著物質、人員、技術、文化,溝通人類文明的大動脈。在全球史觀和后現代史學的影響下,絲路研究的視角也在不斷更新,人們開始意識到,過去那些掩映在強勢文化圈光芒之下被當作人員、物質中轉站的區(qū)域和文明,同樣也是世界文明的締造者和參與者。絲綢之路既不屬于某些人群,也并非一座帶有弧度的橋梁,而是不同區(qū)域、不同文化、不同語言、不同膚色的人們共同壘砌的巴別塔。由榮新江、朱玉麒主編《絲綢之路新探索——考古、文獻與學術史》(南京:鳳凰出版社,2019年11月。以下簡稱《新探索》)一書正是這樣一本新時代里具有嶄新視野的絲綢之路研究論集。
是書為2018年10月由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與馮其庸學術館共同舉辦的“北京大學絲綢之路文明高峰論壇”的論文合集,收錄了來自中國大陸和臺灣以及日本、美國、東南亞等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三十余位學者的二十九篇論文。全書分為“漢唐之間絲綢之路與相關問題”、“陸海絲綢之路上的典籍與文書”、“絲綢之路的考察與記錄”三個部分,綜合歷史、考古、文獻、語言、宗教、圖像等不同學科的研究方法,對絲綢之路研究中的傳統(tǒng)議題作出了更加深入的探討,同時為全球史視野下多語種、多區(qū)域、多文化、多中心、資料共享、跨界合作的絲路研究發(fā)展方向作出了表率。基于個人的閱讀體驗,筆者對《新探索》一書收錄的論文和討論的四個議題略作評介如下。
經歷了百余年的耕耘,作為貿易橋梁的絲綢之路似乎已經得到充分的討論。然而,隨著新材料的不斷現世和舊材料的重新闡釋,研究者在這一領域內的掘進永遠不會停止。以今天新疆地區(qū)境內的主干道為例,其中的部分交通線路和節(jié)點,學界至今尚存在著諸多分歧?!缎绿剿鳌芬粫校蠎棇?、胡興軍、劉子凡三位學者,就哈密、伊犁、和田等地的部分交通干道和軍事設施的具體位置和實際作用作出了深入而有益的探討,恰好對應了新疆東部、南部和北部的三個區(qū)域。孟憲實的《論唐代敦煌與伊州的交通》結合史著記載與出土文書,廓清了敦煌與伊州之間長期存在的交通情況,證明了這條道路上的往來活動,多是物資運輸、軍隊調動等國家行為,百姓在其中承擔著繁重的力役,向讀者展示了唐代經營西域的歷史現場。劉子凡《絲綢之路上的弓月城與弓月道》一文,分析了前人對“弓月城”具體位置的推測,肯定了弓月城為今伊寧縣附近吐魯番于茲古城的說法,印證了史籍記載中通往弓月城的道路。隨著歐亞大陸之間貿易線路的變遷,弓月城逐漸被阿力麻里、伊犁九城所取代,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胡興軍《安西四鎮(zhèn)之于闐鎮(zhèn)防體制考》通過考古調查,介紹了和田地區(qū)的庫克瑪日木方城、阿奇克城堡、普基城堡等軍事性質的考古遺存,勾勒出以昆侖山區(qū)(南線)、塔克拉瑪干沙漠南沿(中線)及和田河、克里雅河沿岸(北線)的三條防線為主干的唐代于闐鎮(zhèn)的鎮(zhèn)防系統(tǒng),以及這一系統(tǒng)在唐朝的西域經營和對蕃戰(zhàn)爭的歷史進程中的存亡興衰。
關于高原絲路和渤海絲路的研究成果同樣引人矚目。霍巍《漢晉時代西藏西部的“酋豪”及其與絲綢之路的開拓》肯定了西藏羊同時代的地方酋豪開拓高原道路、建立交通網絡的重要貢獻。徐媛媛《唐通渤海之路——以唐鴻臚井刻石為中心》闡釋了以往矗立在旅順黃金山北麓的“鴻臚井刻石”的文物價值,考查了唐朝鴻臚卿崔忻奉玄宗之命前往渤海國封贈大祚榮的出使路線和相關史事,申明了旅順地區(qū)之于東北亞絲綢之路的重要地位。
物質的流通是貿易活動最主要的內容。張德芳《絲綢之路上的絲綢——以河西出土實物和漢簡為中心》介紹了河西地區(qū)出土的絲綢實物、原材料及漢簡記載中的絲綢,從而論證了在兩漢時期河西地區(qū)就已經存在大量的絲綢,其中大部分來自中原及齊魯地區(qū),少部分產自當地。王一丹《巴達赫尚的紅寶石》梳理了巴達赫尚出產的紅寶石“剌”的傳播史與書寫史,說明了這種珍貴礦物不僅因美麗的外表受到人們的喜愛,還承載著深厚的文化意味,在中亞、西亞乃至中國激蕩起恒久的回聲。
季羨林先生曾經將人類文明分成中國、印度、閃族伊斯蘭、希臘羅馬四大文化體系,并指出以狹義的“西域”地區(qū)為交匯點的絲綢之路是不同文明交匯、交流的最好舞臺(《西域在文化交流中的地位》)。佛教是絲綢之路東段傳播最廣、影響最大、分支最多的宗教,佛教的教義被不同區(qū)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作出了不同的解讀,經冊典籍也在流傳過程中產生紛繁蕪雜的文本。只有依賴多語種的解讀和寫本學的方法,才能從千頭萬緒之中找出層疊和嬗變的規(guī)律。
關于梳理、還原和研究不同語言的佛經,《新探索》里收錄的一些中外學者的文章可以給我們帶來全新的啟發(fā)。薩爾吉、歐珠次仁《〈海龍王所問經〉諸本研究》對比了《海龍王所問經》的梵文寫本、義凈譯本、藏譯本及敦煌寫本在文辭及內容上的差異,同時闡釋了《海龍王所問經》及《無盡意菩薩所說經》中共同出現的“四法印”的概念在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中的不同表達。普倉的《西藏發(fā)現的〈寶鬘論頌〉梵文寫本及其譯本》從寫本學的角度研究了西藏哲蚌寺收藏的梵文本《寶鬘論頌》,認定這是一個時間較晚的鈔本,但較之漢文、藏文譯本,更加貼近原文,填補了現存梵文寫本中缺失的偈頌。王繼紅《〈金剛經〉重譯的同化與異化之別》探討了《金剛經》的譯介史中菩提流支譯本的重要地位,它不同于側重本土化的鳩摩羅什譯本,在選取語句、佛教儀軌、言說動詞等方面更加貼近梵文的表達習慣,呈現出明顯的疏離感和異化特征。
不同文化背景下佛教教義的不同解讀,同樣值得學人關注。史?!丁次饔蛴洝捣汉|瀛考——以最澄〈顯戒論〉為中心》分析了日本入唐求法僧最澄的著作《顯戒論》中引用自《大唐西域記》的部分,探討了《大唐西域記》一書傳入日本后的解讀、應用等文化史方面的問題,并指出該書對日本天臺宗的建立產生的歷史影響。蕭貞貞《佛教〈大緣經〉中人類誕生因緣的研究》分析了不同版本《大緣經》和《長部》《長阿含》中對人類個體誕生的不同解釋,表明了在佛教的認知中,超越物質以外的“識”在個體誕生中起到決定性作用。范晶晶、李超《西安博物院藏不動明王咒石釋讀》解讀了分布在“不動明王咒石”正面和側面的悉曇體梵文,認定這些咒文分別是“大摧障圣者不動主真言”、“一切如來大士頂輪咒”和“不動明王(不空)威怒明”,目的在于破除苦難、平息障礙,是佛教不動明王信仰的具體體現。
在絲綢之路上,沒有一個宗教是孤立存在的,不同宗教在沖突與交融中成長壯大,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多樣性。對于各宗教之間神祇的借用、鏡鑒、再創(chuàng)造等復雜的關系,姚崇新在《略論宗教圖像母題之間的借鑒問題》一文中提出了直接移植、局部吸收、模仿借用的三個層次。葬俗、葬具的演變同樣帶有宗教融合的痕跡。關于吐峪溝千佛洞古墓出土的兩件納骨器,之前的學者均斷定為祆教遺物,沈睿文《吐峪溝所見納骨器的宗教屬性》則提出了新的看法。他認為佛教圖像中存在著同樣形制的納骨器,再結合出土地吐峪溝千佛洞的宗教屬性和墓地的地理位置,從而判斷這兩件納骨器是佛教僧侶的“林葬”用具。
佛教和摩尼教在神靈體系、禮懺儀節(jié)等方面也曾有過交流和融合。馬小鶴和汪娟此前曾在霞浦文書的釋讀和研究中有過合作,此次《新探索》一書中,馬小鶴《從死海古卷到明教文書——摩尼教“十天王”與“四天王”綜考》將中國境內出土的摩尼教文書所見的四天王、十天王與死海古卷、埃及出土的《克弗來亞》、日本收藏的《宇宙全圖》等文本和圖像建立起密切的聯(lián)系,繪制了摩尼教的大力士傳說由西向東的傳播路線。汪娟《從敦煌禮懺到霞浦科冊〈摩尼光佛〉的儀節(jié)析論》一文,通過將霞浦文書中《摩尼光佛》科儀,結合敦煌禮懺和后世佛教的儀節(jié),探討了摩尼教和佛教在禮懺儀節(jié)方面的交匯。
正如前文所說,絲綢之路不僅僅是某個或某些強勢文明體之間交流的通道,同樣也是沿線、分支、延長線上的各文明共同擁有的財富。世事變遷,陵谷無常,一些文明和人群早已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時至今日,只有殘存的吉光片羽證明了他們曾經的存在。榮新江教授在《“絲綢之路”也是一條“寫本之路”》一文中說過,絲路的運行離不開過所、契約、行記、賬目等各種類型的寫本。另一方面,這些紙張和文字也成為了今人撥開迷霧、通向歷史現場的鑰匙。
20世紀以來,以敦煌文書為代表的考古發(fā)現極大地促進了歷史學的發(fā)展。時至今日,漢文文書仍是絲綢之路中國段研究里最核心的材料之一。余欣的《符應圖書的知識譜系——敦煌文獻與日本寫本的綜合考察》一文從日本藏本《天地瑞祥志》出發(fā),結合國內傳世和出土的瑞應圖書,探討了禎祥圖像和文本的表現形式和生產流程,揭示出此類圖書在與現實政治的互動中被不斷完整化、制度化的過程。游自勇《“沙州龍神力亡兄墓田爭訟案卷”再探——兼論敦煌文獻中的“墓田”》將敦煌出土的“龍神力案卷”與“朗神達帖”,還原出龍神力與朗神達圍繞著半畝墓田反復爭訟的案件,并由此指出用以指稱“墓地”的“墓田”一詞在唐代法律文書和日常生活中的泛用性。武海龍《吐峪溝新出漢文佛典過眼錄》精要地介紹了2016、2017年吐魯番吐峪溝出土的十四件漢語、胡語佛典,對其中的“高夫人寫經題記”涉及到的時代、人物、史事作出了深入的探討,不僅確定了高寶夫人的身份,還推測出其夫高寶在義和政變與重光復辟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中國學術界通常以“胡語文書”代稱中國境內出現過的于闐文、梵文、突厥文、回鶻文等多語種的寫本資料,這些文字無論沿用至今,還是業(yè)已沉寂,都是研究絲綢之路沿線各文明最直接、最可靠的一手材料。段晴、侯世新、李達《于闐伏阇雄時代的兩件契約》對于闐文書寫的《伏阇雄5年買賣幼兒契約》《伏阇雄8年的賠償案》進行了釋讀,并探討了其中人名、語法、法律規(guī)定相關的諸問題。文·憍陳如稱法師在《緬甸收藏的巴利文寫本》中介紹了“法勝三藏項目”如何從緬甸收藏的數以萬計的寫本文獻中捃選出5個具有特殊性寫本,又是如何利用上座部國家的寫本,增加巴利文精校本的代表性。
文字的史料有時也并不以紙張作為載體。吳華峰《清代西域題壁詩研究》研究了以新疆為中心的,狹義的“西域”題壁詩的時間和空間分布,從這些作品的形式、內容和涉及到的史事,觀照了詩歌作者的心理活動和創(chuàng)作動機,并由個體行為逐漸演變成時代風尚的原因和過程。
近年來,在“一帶一路”倡議的大力推動下,絲綢之路再一次作為熱門話題頻頻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中。這樣的“熱度”一方面來自民眾的普遍關注和廣泛參與,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來自于百年絲路學深厚的積淀。榮新江《絲路考古探險與絲路研究》是對“絲綢之路”探險史、研究史的一次提綱挈領的梳理。通過總結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外探險家和考古學者獲得的絲綢、錢幣、紙張、宗教文本等方面的成果,榮新江指出,那個百花齊放的“考古時代”是“絲綢之路”概念得到極大充實和豐富的關鍵時期。毛秋瑾《絲綢之路漢文書法研究綜述》圍繞著簡牘圖錄、寫本圖錄、碑石及其他圖錄,細致地盤點了20世紀以來圍繞絲綢之路上出土漢文文書的中外研究成果,為該領域中的研究者們指出了門徑,并對更為廣闊和深入的寫本學、書法史前景作出了展望。王冀青《法國碑銘學院保寧中亞考察隊研究》討論了由碑銘學院資助的法國探險家夏爾-厄德·保寧于19世紀末組建探險隊前往中亞進行考古考察的相關事宜,對保寧的個人經歷、探險隊的成立始末、考察活動和取得的成果,作出了綜合考查。高田時雄《〈新疆大發(fā)掘(第三回報告)〉與內藤湖南》重新發(fā)掘了塵封在內藤湖南舊藏中的《新疆發(fā)掘記》,這一發(fā)掘記錄由大谷探險隊成員橘瑞超所作,通過大谷光瑞、內田宏道等人,輾轉進入內藤湖南之手。這一發(fā)現對研究日本的絲綢之路探險考察有著重要的意義。朱玉麒《散藏海內外的祥麟西北日記》考證出京都大學收藏的《京都至伊吾廬行程日記》作者為光緒年間的哈密幫辦大臣祥麟,同時將祥麟散落在海內外、處于分離狀態(tài)的《皇華勞瘁》《烏里雅蘇臺行程紀事》《烏里雅蘇臺》《祥麟日記》等著作綜合一處,為研究者了解祥麟的個人經歷和清末新疆的相關史事呈現了鮮活而可靠的一手資料。
此次會議的另一要旨是紀念已故的著名紅學家、西域史學家、絲綢之路研究的前輩馮其庸先生。柴劍虹《以真性情抒寫絲路之魂——重讀馮其庸先生〈瀚海劫塵·自敘〉感言》回憶了馮先生與絲綢之路的不解情緣,對這位滿懷赤子之心、深愛著祖國西北山川的前輩學者表達出由衷的敬意與深切的懷念。
西域探險的先驅者斯文·赫定曾經在《絲綢之路》一書中動情地寫到:“旅途中,我一直都在想象……公路的路線會忠實地沿著古代絲路上商隊和車輪留下的足跡和車轍向前延伸,到了喀什噶爾,也絕不意味著它已到了盡頭?!蔽覀儗z綢之路的研究也抱有同樣的期許。我們渴望看到,來自全世界的學者濟濟一堂、暢所欲言,在不同語言和思想在交流中,碰撞出更多的火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新探索》不僅是對既有學術成果的總結和升華的一塊里程碑,同時提供了跨國界、跨語言、跨領域、跨學科等各個方面的范式,為今后的絲路研究繪制了新的藍圖。
當然,在充分肯定《新探索》一書學術高度的同時,也不能不說到筆者閱讀期待中的一點遺憾。或許囿于“絲綢之路”的命題,《新探索》仍舊將絲路研究的重點放置在了副標題展示的考古、文獻和學術史,以及傳統(tǒng)的交通和宗教研究的方面。隨著近些年歷史學反思的不斷深入,人與人之間的交互已經不再是歷史研究的全部內容,尤其在關涉道路、聚落、交通方式等方面的問題上,氣候、地理、水文、植被、動物、疾病等自然環(huán)境,往往扮演著重要的、乃至決定性的角色。筆者以為,以《新探索》注重于傳統(tǒng)絲路話題的研究為起點,今后絲綢之路研究應該涵蓋到人類社會生活史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