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西南部的馬拉喀什距離卡薩布蘭卡近300公里,火車需要三個半小時。春夏交接,鄉(xiāng)間野地開滿五顏六色的野花。窗外閃過的羊群和牧羊人,齊齊望著列車行進(jìn)的方向,似乎這是他們?nèi)諒?fù)一日的勞作中不多的樂趣之一。
馬拉喀什終年晴朗,不遠(yuǎn)處的阿特拉斯山脈積雪永存。“夏天的馬拉喀什,五十度是習(xí)以為常?!彼緳C(jī)對我說。在柏柏爾語中,馬拉喀什意為“上帝之城”,北歐人愛這里的陽光,在一片片棕櫚樹叢中蓋起了別墅,在盛夏,他們望著窗外感嘆:“這可真是一片自由的土地。”
走在馬拉喀什老城區(qū),迷宮般的小巷似乎都通往同一扇門,烤肉店外總有濃郁的烤羊排味道,茶室門口總坐著無精打采的當(dāng)?shù)啬凶?,轉(zhuǎn)角偶爾會遇見一頭驢子拉著一車新砍的柴火。黑紗白頭巾的婦人快步走過成群尖叫的小孩,他們用法語、阿拉伯語、英語喊著:“先生,你走錯路了!”
老城區(qū)滿眼紅色,是我們熟知的北非風(fēng)情。人們長途飛行,渴望在陌生的國度享受遠(yuǎn)離日常的寧靜。在老城區(qū),英國人正在挑選手工編織地毯,猜測手中的這塊能值多少英鎊;成群的美國人高聲走過一扇開在紅墻上的大門,毫不在意剛剛路過的大門背后可能有著千年的故事;法國男子戴著墨鏡,手提LV包,在一堆草編籃子中精心挑選上等貨,看到有人拍照,就放下籃子擺出一個酷酷的姿勢;德國人坐在街邊的咖啡館內(nèi),喝著薄荷茶,可能也會想念自家門口的啤酒。在祖輩因“避世”而征服過的土地上,他們越來越離不開自己的故鄉(xiāng)。
人們稱摩洛哥為天堂,同時總被些小販和路人糾纏得心力交瘁。走在老城區(qū),我總在想,這真的是摩洛哥原本的樣子嗎?游客伴隨著殖民大軍的腳步遍布世界,他們帶去的,除了金錢和殖民外,他們習(xí)以為常的生活和高傲是否也奪走了當(dāng)?shù)氐拇緲隳兀?/p>
當(dāng)小販爭先恐后地從游客手中要走幾十迪拉姆,或許是因為前人的述說和當(dāng)下的經(jīng)歷在告訴他們:殖民從未離開這片土地,軍隊走了,新的殖民大軍來了。棕櫚樹叢中的泳池旁,總有成群的異國面孔和喝不完的酒水,屬于游客的小圈子成了隔離當(dāng)?shù)鼐用竦囊欢潞駢?。生活的自由不能從游客手中獲取,匱乏的土地上,他們只能以近乎反抗的姿態(tài),用金錢來彌補(bǔ)內(nèi)心和物質(zhì)的缺乏。
盡管也被小販騷擾多次,但當(dāng)我離開馬拉喀什,回到更現(xiàn)代的卡薩布蘭卡,卻無比想念馬拉喀什——煙熏燎燎的嘈雜聲,所聽所見皆是真實的生活。
2017年9月,一個普通的日子,在南法一間民宅中皮埃爾·貝爾熱與世長辭。9年前的一個午后,他坐在巴黎市中心一間公寓的陽臺,為一生摯愛寫悼詞:
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說話,我記得我們的初次見面和過往,我記得你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淚,正如世人永遠(yuǎn)記得你的第一個系列。我不知道如何說再見,我們永遠(yuǎn)不能一起看日落了。我們畫畫前,也永遠(yuǎn)不能起分享彼此的感情了。但有一天,我會和你在一起,重逢在摩洛哥的棕櫚林。
他摯愛一生的伙伴是伊夫·圣羅蘭。圣羅蘭和香奈兒,永遠(yuǎn)改變了女性著裝時尚。皮埃爾悼詞中提到的棕櫚林,就在摩洛哥的馬拉喀什。為了躲避接連不斷的時裝秀和設(shè)計上的壓力,他和皮埃爾來到馬拉喀什。與他的故鄉(xiāng)一樣,這里的人們披著袍子,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圣羅蘭和他在此度過的時光,變成了美麗的粉色、紅色、藍(lán)色,婀娜地出現(xiàn)在巴黎的皇宮、紐約的高樓和米蘭的街頭。
圣羅蘭深愛著這片永遠(yuǎn)艷陽高照、塵土飛揚、色彩閃閃發(fā)亮,給了他無限靈感的土地。自此之后,圣羅蘭的服裝系列,多少都帶有馬拉喀什的影子。某些意義上,圣羅蘭的部分人生,是由馬拉喀什的紅土墻和黃沙地構(gòu)建而成,帶著放蕩不羈的自由。他退隱后在此居住,外界揣摩著他神秘的生活。人們說起馬拉喀什,總忘不了圣羅蘭。因為他,全世界都與這座城市有了關(guān)聯(lián)。
清早,我匆匆趕往馬約爾花園。 露天市集還在沉睡,花園湖外已經(jīng)排起長龍。這座由法國畫家馬約爾用盡畢生精力打造的別墅花園,有著高高的棕櫚樹林,成片的仙人掌,在全城紅色的背景下,一棟深藍(lán)色的小屋坐落其間。
看膩了紅色,綠色和深藍(lán)突然出現(xiàn),如同沙漠中的綠洲,令人神清氣爽。所有人都愛它,無論是否了解這花園蘊含的情感。圣羅蘭第一次見到馬約爾花園,就知道這魅惑的藍(lán)會是自己一生的羈絆。他購置下花園,悉心養(yǎng)護(hù),最后自己的骨灰也撒落其間。花園不大,圣羅蘭和皮埃爾在這里度過馬拉喀什的日日夜夜,這里的靜謐成了他們的伊甸園。
無論哪個角落,植物總能很好地隔開人群。我突然理解,喜愛著馬拉喀什,抑或厭惡著馬拉喀什的人,在與這座城市的相處中,都經(jīng)歷過什么。愛上一座城,恨過一座城,可能僅僅因為一個人,即使我們的生命浮游在不同的時間維度中。馬約爾花園外的馬拉喀什是粗獷的,圍墻內(nèi)的馬拉喀什則帶著些害羞和溫柔。正如圣羅蘭本人,也如這廣闊的世界。
歐洲的游客總說,你做生意去卡薩布蘭卡,度假就去馬拉喀什。因為你所有對摩洛哥的想象,都能在馬拉喀什的德吉瑪廣場上被滿足。我是帶著這種想象的人之一。在馬拉喀什,我每天去德吉瑪兩次,一次日落前,一次人潮退去時。這個曾被用作刑場的廣場,漸漸演化成人們心目中的“天方夜譚”。
這里總有3組舞蛇人,他們時刻關(guān)注著廣場上的游客,為有意駐足拍照的游客吹上一段,以賺取小費。烈日下暴曬的眼鏡蛇疲憊不堪,我從沒見到哪一條蛇真的在舞動。這里有兩組耍猴人,猴子在游客肩上停留的時間比在雜耍人身上要久。
這里有79家大排檔,宣禮結(jié)束會齊齊亮燈,各家攤位開始忙碌地拉客,燒烤的白煙沖破綠色的頂棚飄向火紅的天空。這里有5家煮蝸牛的攤位,小攤子前總是坐滿了一圈人,攤主說因為信仰所以不能被拍,然而買上一小碗10迪拉姆的蝸牛,他便開心地讓你拍3張。
這里有3位送水人,繼承了傳統(tǒng),賣水只是副業(yè),合影才是主業(yè)。這里有80家果汁攤,每位攤主都笑臉相迎沖著你喊:日本日本,不是?中國中國!”誰也不知道他們每天賣出多少杯橙汁,但你知道里面摻了多少水。這里總有兩個人在露天表演拳擊,圍觀者圍了一個圈,高處俯瞰就像廣場上的羅馬斗獸場。
這里總有一個運送垃圾的老人,他每天穿梭在廣場,成為廣場的一部分。這里總有一個雜耍團(tuán),耍的永遠(yuǎn)是那幾個動作,反正不會有人第二天再看一場。人們在這里付出3倍的價格買上一杯可樂,在廣場周圍的咖啡廳登高俯瞰,也在這里被要求支付50倍的小費拍一張眼鏡蛇。
在廣場周圍的一家咖啡廳,我花了3倍價錢買了“入場券”,一睹廣場全貌。吶喊聲,樂聲,爭吵聲,鼓聲,這是馬拉喀什的聲音。或許《一千零一夜》確實如人間這般喧鬧糾纏。在荒漠上,在炙烤的陽光下,人們?yōu)榱松?,把生命磨煉成剽悍的戲劇。我看著腳下一幕幕活生生上演著的戲劇,對馬拉喀什有了更多的理解。
夕陽把整個天空染成了紅色,那是我飛來摩洛哥時曾見過的同一種絢爛。最后一次宣禮聲響起,天色漸涼,廣場游人如織,黑夜沉沉地裹著這座紅色的城市,遠(yuǎn)處的棕櫚樹在微風(fēng)中搖曳,有點孤單,但也更靠近此刻的星月。
馬拉喀什仍然是個謎,由狂暴的白日轉(zhuǎn)換為溫柔的夜,僅僅用了一分鐘。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tuán)《如嘗橄欖:從卡薩布蘭卡到耶路撒冷》 ? 作者:陳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