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魚》傳奇是明末清初著名劇作家李漁的代表作品之一,該劇運用“戲中戲”的編劇技法,使全劇情節(jié)有機、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主題和人物性格得以彰顯和拓深,舞臺場面得到豐富和拓展,形成了虛實相生、精妙動人的獨特觀演效果,充分展現(xiàn)了李漁“結(jié)構(gòu)第一”的整體戲劇觀。
《李漁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出版
“優(yōu)伶”自古以來就是為世人所輕視、為寫作者所忽視的群體。李漁移家金陵后,為了生計,常帶著他的家庭戲班到各地達官貴人府上“打抽豐”,他不僅自己創(chuàng)作劇本,還要教育、訓練演員,指導排戲,因而招來士林的不齒,“人以俳優(yōu)目之”,他自嘲地把自己的居室命名為“賤者居”。這些生活經(jīng)歷,使他對演員的生活狀態(tài)和思想情感非常熟悉。
順治十年左右,李漁創(chuàng)作了以演員為題材的小說《譚楚玉戲里傳情·劉藐姑曲終死節(jié)》,他在文章開場中寫道:“天下最賤的人,是娼、優(yōu)、隸、卒四種,做女旦的,為娼不足,又且為優(yōu),是以一身兼二賤了。為甚么還把他做起小說來?只因第一種下賤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猶如糞土里面長出靈芝來,奇到極處,所以要表揚他?!?/p>
小說講述了貧苦書生譚楚玉因?qū)ε﹦⒔{仙之女劉藐姑一見鐘情,自降身份投身戲班學戲,如愿與藐姑做起了場上夫妻,不料絳仙貪圖勢利,逼女出嫁財主錢萬貫,藐姑無奈之下,在一次演出《荊釵記》時假戲真做,投江明志,譚楚玉亦隨之殉情,后幸得水神晏公、莫漁翁相助,兩人死而復(fù)生,發(fā)達團圓。在敘事手法上,李漁以戲中人兩次搬演南戲《荊釵記》寫主人公一家之分離、團聚,形成了新奇巧妙的“戲中戲”結(jié)構(gòu),睡鄉(xiāng)祭酒評曰:“令人自開卷稱奇,直至終篇,無刻不欲飛欲舞。”
順治十八年前后,李漁以這篇小說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比目魚》傳奇,傳奇延續(xù)了小說“優(yōu)伶有情”的主題,以譚楚玉和劉藐姑“初以目成,繼以目語,而終以目比”的愛情故事為情節(jié)主線,歌頌夫妻之義,并在此基礎(chǔ)上增設(shè)了君臣、義友的情節(jié)副線,使這部才子佳人戲增添了一些儒家治世、高蹈出世的復(fù)雜思想內(nèi)容。在編劇技法上,“戲中戲”的運用仍是該劇的主要特色,在第十五出“偕亡”和第二十八出“巧會”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由于戲劇特有的劇場性情境和寫作篇幅的擴展,比之小說更呈現(xiàn)出了多重“戲中戲”的特征。
在《比目魚》第十五出“偕亡”中,劉藐姑把《荊釵記·抱石投江》這出舊戲文改為新關(guān)目,借演戲痛罵土豪,陳情愛人,投水殉情?!百赏觥币怀?,實際上形成了三出戲的相互照映——演出人是一出戲(《比目魚》),演的是一出戲(《荊釵記》),戲中還有一出戲(“藐姑做戲”)。
劇中,劉藐姑為了能順利登場,先在后臺演了一出“薄情寡義”的戲。她裝出一副歡喜的模樣,假意允諾錢萬貫婚事,要他答應(yīng)讓她最后登一次臺:“第一件,不演全本,要做零出。第二件,不許點戲,要隨我自做?!弊T楚玉誤會藐姑變心,氣得自認瞎眼看錯了人,直感嘆:“天地之間竟有這樣寡情的女子?有這樣無恥的婦人?”此處,藐姑扮演“無情”之人,以場下之“做戲”,埋伏接下來場上之“情真”;以場下之“無情”,埋伏其后場上之“癡情”。
接下來,藐姑正式演出《荊釵記》?!肚G釵記》講的是窮書生王十朋和佳人錢玉蓮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王十朋才學出眾,卻家境貧寒,僅以荊釵為聘,娶得愛才不愛財?shù)募讶隋X玉蓮為妻。春闈催試,王十朋上京趕考,和玉蓮分開,他一舉得中狀元,卻因拒絕丞相的招贅,被貶至偏遠之地;其時,玉蓮也因抵制繼母逼其改嫁富豪孫汝權(quán)而投江自盡。后玉蓮被人救起,這對節(jié)義夫妻最終團圓。無論是愛情的主題還是人物的命運,《荊釵記》和《比目魚》都構(gòu)成一種鏡像式照映,在“抱石投江”這出戲中,藐姑演的是錢玉蓮,唱的卻是自己的心聲:“遭折挫,受禁持,不由人不淚垂!無由洗恨,無由遠恥,事到臨危,拚死在黃泉作怨鬼!”寧死不嫁二夫的錢玉蓮與劉藐姑,以角色之“癡情”,映射演員之“癡情”,以角色之命運,埋伏演員之命運。
先是“斥賊”,“錢玉蓮”唱道:“我母親,信讒言,將奴誤。娘呵,你一心貪戀,貪戀他豪富。把禮義綱常,全然不顧!”玉蓮所罵的“狠心的繼母”,照映見錢眼開的劉絳仙?!板X玉蓮”又指著臺下觀戲叫好的錢萬貫罵道:“真切齒,難容?。男牡馁\子,你是個不讀詩書、不通道理的人。不與你講綱常節(jié)義,只勸你到江水旁邊照一照面孔,看是何等的模樣,要配我這絕世佳人?”玉蓮所罵的暗施詭計、強奪人妻的孫汝權(quán),照映以財逼婚的錢萬貫。
《李漁全集》,此圖所述為“投江”劇情
然后是“訴請”?!板X玉蓮”抱石投水前,回首望向后臺的譚楚玉:“我那夫呵!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須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錢玉蓮”嚎啕痛哭,譚楚玉亦哭?!皞L化,亂綱常,萱親逼嫁富家郎。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喪長江!”她唱完此曲,霎時跳入滾滾江水。此時,劉藐姑與錢玉蓮?fù)耆跒橐惑w,戲與戲中戲融為一體,戲里戲外的人物命運也融為一體。
譚楚玉至此恍然大悟,在眾人喧嘩之際,他走到臺前高叫:“劉藐姑不是別人,是我譚楚玉的妻子……他既做了烈婦,我不得不做義夫了?!薄熬S風化,救綱常,害人都是這富家郎。他守節(jié)捐軀都為我,也拚一命喪長江!”亦急跳入江。此處,譚楚玉與王十朋完全融為一體,“殉婦”的動作,既是“抱石投江”這出“新編”關(guān)目的高潮,也是《比目魚》劇情的高潮,場下喧嘩呼救的觀眾,既是《比目魚》劇中的“場下”人,又仿佛成為《荊釵記》戲中的“場上”人。戲與戲的照映,引出了演員與角色的照映,現(xiàn)實與戲劇的照映,命運與命運的照映,它們相互鼓蕩,相互推動,相互映射,從而達到了人物動作的高潮,情感的高潮,情節(jié)的高潮以及主題的高潮。
再看《比目魚》第二十八出“巧會”。戲一開場,譚楚玉和劉藐姑夫婦平安榮歸,為了報答水神晏公救護之恩,要點戲為晏公祝壽,此處照映前文第十五出,戲班來此演戲也是為了給晏公祝壽。
譚楚玉派仆人去戲班打聽,仆人回來說:“做戲的人,依舊是那班朋友,只換得一生一旦,做生的就是令堂。”此處照映前文因譚楚玉、劉藐姑投水,所以戲班生旦皆換。
譚楚玉得知劉絳仙在戲班頂替了“生”的位置,特意點名要劉絳仙演《荊釵記》中“王十朋祭江”一出,試其是否有悔過之心。譚楚玉點戲,派人要求劉絳仙“不做全本,只演零出”,“做完之后,再拿戲單來點”,照映第十五出中劉藐姑對錢萬貫說的“不演全本,要做零出”,“不許點戲,要隨我自做”。
接著是劉絳仙登場演《荊釵記》。“王十朋祭江”,照映前文“錢玉蓮?fù)督?,又照映劉藐姑投江;劉絳仙飾演王十朋,照映前文譚楚玉飾演王十朋。
劉絳仙睹物思人,祭的是錢玉蓮,卻哭起了藐姑:
我那妻呵!你為我完名全節(jié),身葬波濤。如今做丈夫的,沒有別樣報你,只得這杯酒兒,求你再飲幾口,(擎杯奠介)
【收江南】呀!早知道這般樣拆散呵,誰待要赴春闈。便做到腰金衣紫待何如?端的是不如布衣,倒不如布衣!則落得低聲啼哭,自傷悲!
(一面化紙,一面高叫介)我那藐姑的兒呵!做娘的燒錢與你,你快來領(lǐng)了去。(號啕痛哭,旦亦哭介)
【沽美酒】紙錢飄、蝴蝶飛。紙錢飄、蝴蝶飛。血淚染、杜鵑啼!俺則為睹物傷情越慘凄。靈魂兒您自知,俺不是負心的,負心的隨著燈滅?;ㄖx有芳菲時節(jié),月缺有團圓之夜。俺呵!徒然間早起晚宿,想伊念伊,要相逢除非是夢兒里,再成姻契![1](哭倒介)
劉絳仙悔悟,由戲中戲的“哭妻”轉(zhuǎn)變?yōu)閼蛑鞋F(xiàn)實的“哭女”,藐姑哭著答應(yīng),從舟中出來相見,原諒了母親,一家團圓。此處,以“王十朋”哭妻之“真情”,照映劉絳仙此時之“真情”,又以劉絳仙此時之“真情”,照映她自己彼時之“無情”,照映譚楚玉、劉藐姑彼時之“真情”。無情者向有情者的轉(zhuǎn)變,有情者對無情者的照映,使情真者愈見其真,“情義”的主題得以彰顯。
兩次“戲中戲”,成為推動人物關(guān)系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關(guān)目:前一次戲中戲,譚楚玉夫婦投水,埋伏后文晏公等人之救護,錢萬貫、劉絳仙之反目,劉絳仙之悔悟;后一次戲中戲,譚楚玉一家團圓,又勾連前文,使譚、劉之姻緣“因做戲而起,以做戲而終”。
兩次“戲中戲”,角色和演員,戲劇和現(xiàn)實相互照映,使人物性格和人物關(guān)系彼此滲透,互相烘托。李白《月下獨酌》詩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比目魚》中演員和《荊釵記》中角色的關(guān)系,恰如詩中的人、月、影——演員是實的,角色是虛的,虛實相生,如月如影。不寫戲中戲,依然可寫演員之“殉情”、“團圓”,猶如不寫月、影,依然可寫詩人之月下獨酌,然而以戲中戲?qū)憽把城椤?、“團圓”,因有烘托對比,情真者愈見其真,主題得以更加彰顯,正如以月、影相襯,愈見詩人之孤獨。
《李漁全集》,此圖所述為“哭女”劇情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提出,戲劇創(chuàng)作要以“結(jié)構(gòu)”為第一,他認為:“至于‘結(jié)構(gòu)’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熤ㄕ嗳唬烦跗?,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2]從《比目魚》的兩次“戲中戲”可以看出,李漁“結(jié)構(gòu)第一”的戲劇觀念,不僅包含著一種系統(tǒng)性的意識,也包含著一種結(jié)構(gòu)形式審美的意識。
首先,“戲中戲”的運用表明,戲劇創(chuàng)作不是從某一出、某一個具體情節(jié)開始,而是從整體構(gòu)思開始的。從小說到傳奇,“戲中戲”一直是這個愛情故事的重要結(jié)構(gòu),李漁在編劇第十五出的“戲中戲”時,已籌劃好了第二十八出的“戲中戲”,在寫后者時,又注意勾連前者,因而兩次“戲中戲”的人物、情節(jié)乃至臺詞,都能前后照應(yīng),毫無疏漏,完整地體現(xiàn)主題。
其次,“戲中戲”的設(shè)置并非僅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出發(fā),還包含著對舞臺整體效果的考慮。李漁充分利用“戲場”、“戲中人”的概念,以精妙設(shè)計產(chǎn)生了多重“戲中戲”效果,這說明,李漁是把戲劇當做一個案頭與場上并重的整體,來進行系統(tǒng)構(gòu)思的,他注重劇場性,注重觀眾體驗,追求統(tǒng)一的舞臺藝術(shù)美,這和明人把戲劇當做曲詞、文章來寫的做法截然不同。
再次,兩次“戲中戲”的鏡像式對稱,顯示了李漁對形式審美的追求。對稱設(shè)置,并非關(guān)目的簡單重復(fù),而是層層推進,層層照映,這樣,各個部分不僅能嚴絲合縫,還能達到對稱之美。這在明末清初,文人傳奇普遍存在結(jié)構(gòu)散漫問題的背景下,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1](清)李漁:《李漁全集·笠翁傳奇十種(下)》(第五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194頁。
[2](清)李漁:《李漁全集·笠翁傳奇十種(下)》(第五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1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