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一
格爾茨在《深層游戲:關于巴厘島斗雞的記述》中記述了巴里村莊村民對他們夫婦由拒斥到“突然”接納的戲劇化過程。作為人類學家的格爾茨夫婦通過省政府的事先安排,進入了一個地處偏遠、自成獨立世界的巴厘人村莊。在進入村莊的前些天,“除了我們的房東和作為他的表兄和姐夫的村落首領外,所有人都按照巴厘人特有的做法,對我們視而不見”,〔1〕[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于曉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43頁。“如果我們冒險接近某個人,他就會離開,不經意但卻是肯定地。如果某人正在坐著或靠著墻而被堵住,他就什么也不說,要不就在嘴里咕噥著對巴厘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的詞——‘是的’(yes)”。但實際上,“村民關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同上注,克利福德·格爾茨書,第485頁。被村民拒斥的原因正如格爾茨所意識到的“我們是闖入者,是專職的入侵者,村民視我們如他們一貫對待不屬于他們的生活部分而又把自己強加于他們的人一樣:仿佛我們并不在那兒”,〔3〕同上注,克利福德·格爾茨書,第484頁。對研究者來說,這是“最令人灰心氣餒的”。〔4〕同上注,克利福德·格爾茨書,第486頁。
格爾茨夫婦的遭遇是大多數參與觀察者,特別是研究少數族群和亞文化團體(如同性戀、吸毒者、性工作者、少年幫伙、犯罪團伙、囚犯)等次文化群體的研究者經常會遇到的問題。首先,由于研究者言談、舉止、習慣、相貌、語言等與當地人的差異,使研究者看起來就是一個“外人”。其次,次文化群體由于某種客觀的或主觀標定的相對劣勢,而會產生一種本能的對來自優(yōu)勢群體“入侵者”的抵觸心理。最后,更重要的是次文化群體的活動可能存在一定的道德風險或法律風險,他們缺乏安全感,從而對外來者存有較強的防衛(wèi)心理。那么,一個“外人”如何能夠取得屬于這一群體的“當地人”的信任而被接納?除了長期的相處,靠時間積累信任資本外,有時候被接受是突然發(fā)生的,有些運氣成分和戲劇色彩。正像格爾茨夫婦的“機緣”一樣。
大約在格爾茨夫婦到達村莊十天后的某一天,事情出現(xiàn)了轉機,而且,是以一種突如其來、頗具戲劇效果的形式發(fā)生的。村莊為了給一所新學?;I集資金,在公共廣場舉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斗雞。格爾茨夫婦作為觀察者也跟著村民一起去看熱鬧。斗雞是“巴厘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盡管遭到警察時不時的突然襲擊,沒收公雞、鋸鐵,對一些人處以罰款,甚至不時地罰他們中的一些人在熱帶的陽光下曬一天作為儆誡,但它仍然非常頻繁地發(fā)生著——經常在村子的一個隱秘角落以半秘密的方式進行。〔5〕同上注,克利福德·格爾茨書,第486頁。本次斗雞活動的召集者自認為已經提前做好了相關工作,肯定不會被警察干預。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正當斗雞比賽酣戰(zhàn)之際,大批荷槍實彈的警察沖進賽場。斗雞者及圍觀者四散奔逃,逃命者中也包括本來有“豁免權”的格爾茨夫婦。格爾茨夫婦狼狽逃跑,跌跌撞撞地跟著另一個逃跑者跑進了一個院子。這個逃跑者正是院子的主人,他的妻子熟練而又迅速地拿出桌子、茶杯等道具,制造了一個賓主正在喝茶和談論有關文化的場景,騙過了警察的盤問。〔6〕同上注,克利福德·格爾茨書,第487—488頁?!暗诙煸缟?,對我們來說這個村莊完全變成了一個不同的世界。我們不僅不再視而不見,而且突然變成了所有人注意的中心,成了熱情、興趣特別是快樂大量傾注的對象。村里每個人都知道我們也像其他人一樣逃跑”,“這些世界上最矜持的人、興奮地、同樣是一遍又一遍地模仿我們逃跑時不優(yōu)雅的樣子和他們所認為的我們驚慌失措的面部表情”,“在巴厘島,被取笑就意味著被接受”。這表明,巴厘人已經不把格爾茨夫婦當成外人了,整個村子都對他們開放了。這是他們與社區(qū)關系的轉折點,此時,他們確實已經真正的“身在其中”了。〔7〕同上注,克利福德·格爾茨書,第488—489頁。
為什么這樣一個偶然事件和毫無準備手忙腳亂的尷尬表現(xiàn)會成為田野調查者由拒斥到接受的轉折點?格爾茨認為:“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令每個人感到非常高興甚至吃驚的是,我們并沒有簡單地‘掏出證件’(他們對此也很了解)表明我們與眾不同的訪問者身份,而是證明了我們與現(xiàn)在已成為同村人的村民們的團結一致?!薄?〕同上注,克利福德·格爾茨書,第489頁。如果格爾茨夫婦當時“掏出證件,表明身份”一定會在現(xiàn)場得到豁免,并能即刻體現(xiàn)出“特權”和“優(yōu)越”。但這樣只會加劇他們與當地人的“差異”,并被引申為對當地人和當地人行為的“否定”和“鄙視”。而“狼狽的逃跑”則不僅在外在表現(xiàn)形式上和當地人完全一樣,而更深層次地表明了格爾茨夫婦對警察行為的反對以及對斗雞和斗雞者的認同。這里面甚至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有難同當”精神。關于這一點,我們將在劉紹華的《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一書里看得更清楚。
臺灣地區(qū)學者劉紹華在《我的涼山兄弟》中文版自序中說:“這是一個關于探險玩耍、為非作歹、吸毒勒戒、艾滋茫然、時代差異、文化沖擊和兄弟情誼的故事。故事主角涉及一個‘惡名昭彰’、古稱‘亻羅亻羅’的中國少數民族——涼山彝族(諾蘇人)……故事源起于四川省涼山州海洛因泛濫與艾滋病蔓延的問題。”〔9〕劉紹華:《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年版,中文版自序,第14頁。諾蘇人帶有“野蠻民族”與“落后鄉(xiāng)巴佬”的雙重污名。當地的社區(qū)關系被貶為“奴隸制”,文化儀式被抑為“迷信”?!?0〕藍佩嘉:《土匪兄弟的現(xiàn)代性預言》,載劉紹華:《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年版,序二第5頁。作者研究的意圖在于替他們的傳奇“翻案”,她說,“問題不在毒品,艾滋亦非末路”。〔11〕劉紹華:《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年版,第14頁。但作者的良好意圖一開始并不被當地的諾蘇人所知,即使知道,也未必相信。出人意表的是,為劉紹華開啟進入諾蘇農村世界大門的竟然是“迷信”的“神鬼”?!?2〕同上注,劉紹華書,第2—3頁。
2005年4月的某天下午,在利姆鄉(xiāng)做田野調查的劉紹華無意間聽到有幾個閑聊的村民在講臨近的哈吉鄉(xiāng)有間民宅鬧鬼(“nyici”),她當下決定去造訪這個鬧鬼的寡婦家。晚上六點左右,“我聽到像是有東西掉在屋頂或天花板上的聲音……突然間,大風平地刮起,烏云密布,天色昏暗,氣氛詭異極了。約十分鐘后,一切恢復平靜。此時太陽已全然西下,夜幕低垂”,七點左右,“我眼睜睜地目睹一顆石頭從那個角落里射出,落在我跟前……”,劉紹華查看了現(xiàn)場,無法解釋所看到的事。隔天,她“見鬼了”這件事很快傳開了。兩天后,利姆鄉(xiāng)公安局長下令禁止當地農民談神弄鬼,說整個事件都是老鄉(xiāng)捏造的。之后,這位外地來的局長帶著兩名警察來找劉紹華,“我一五一十地把我看到的告訴他們,沒有加油添醋,也沒有提到‘鬼’這個字”。對于公安局長的駁斥鬧鬼事件的話,“任何沒有科學根據的事,都不可能發(fā)生”,劉一直不置可否?!?3〕同上注,劉紹華書,第3—9頁。
劉紹華報告說,“出乎我的意料,這起事件后,我居然因為‘見過鬼’而聞名遐邇,甚至遠在涼山州西昌市的友人都聽聞了我的經歷。我突然發(fā)現(xiàn),當地人似乎開始把我當作‘自己人’?!边@就像一把市民金鑰,得以借此拜訪素未謀面的利姆老鄉(xiāng)。這種關系飛躍的原因在于“利姆老鄉(xiāng)知道我沒有在公安面前批評他們,也沒有否認他們的神鬼觀”,〔14〕同上注,劉紹華書,第9頁。在利姆老鄉(xiāng)眼里,劉紹華顯然屬于有文化、有錢、干凈的優(yōu)勢階層,她應該被歸入警察或“公家人”這一類。但她的誠實的表現(xiàn)很像“自己人”,至少是值得信任的人。
格爾茨與劉紹華遭遇的事件有驚人的相似,反應出某種共同的齊美爾式的社會形式,具體如下:
第一,研究者經官方及熟人引介進入了田野調查現(xiàn)場,參與了當地一些社會活動,與當地人有基本的社會交往,但研究者沒有被當地人完全接納,仍然是一個“入侵者”或“局外人”,而不屬于真正的“自己人”。
第二,“當地人”在進行他們傳統(tǒng)活動時遭遇了給他們帶來麻煩的“執(zhí)法”活動。執(zhí)法者對當地人來說,是“懲罰者”,是給他們帶來現(xiàn)實危害的不受歡迎的人。
第三,在警察執(zhí)法中,研究者表現(xiàn)出跟當地人一樣的態(tài)度或行為,在執(zhí)法活動中遭受了損失或沒有配合執(zhí)法者的行動,研究者選擇站在了當地人的一邊。
第四,研究者因為做出了與當地人一樣的反應或遭到了類似的損害而贏得了當地人的認可和接納。簡言之,在研究者想加入“當地人圈子”,但不被當地人接納而游離在圈子之外的時候,外來的“懲罰者”闖入研究者和當地人共同所在的現(xiàn)場,研究者選擇站在當地人的一邊而甘愿遭受損失或懲罰,此舉動得到了當地人的高度認可和贊賞,自此把研究者看成了“自己人”。
研究者在懲罰性事件中選擇站在當地人一邊而甘愿遭受損失,極類似于《水滸傳》里林沖到梁山入伙時納投名狀?!?5〕參見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99—101頁。納了投名狀才算入伙,其背后的隱含假設是:納投名狀能表明你認同了次文化群體的文化價值和行為模式。至于“手上也沾了血”“從此落下把柄”則屬于淺層次的原因。
相反,在次文化群體遭遇懲罰性事件時在場的研究者有意或無意的“不當”表現(xiàn),會增加進入該群體的難度或破壞已經建立的信任關系。牟利成在《隱遁的社會——文化社會學視角下的中國斗蟋》記述了他在一次“爆堂子”(警察沖擊斗蟋現(xiàn)場)事件中的遭遇及其給后續(xù)參與觀察帶來的后果?!?6〕牟利成:《隱遁的社會——文化社會學視角下的中國斗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162—181頁。牟利成在一次警察針對斗蟋活動的執(zhí)法活動中被抓了,在警察審訊前,牟已打定了注意:如果只是和通常一樣罰款,他就交上罰款而不出示單位“介紹信”和表明調查者身份。可派出所指導員可能知道了牟利成的真實身份(也可能比較理解和支持牟的研究工作)而給了他特別的優(yōu)待:沒有罰款,直接把他放了。還給了他一張名片并親自把他送出辦公室。牟利成可能成為這次被抓的人中最早出來的一個?!?7〕同上注,牟利成書,第171—173頁。這給他后來的研究帶來了不小的麻煩,有斗蟋圈子里的人開始懷疑牟利成是警方這次抓捕行動的“告密者”。幸虧有圈里的有聲望的“老人”出來打圓場,牟才沒有被踢出“斗蟋圈子”?!?8〕同上注,牟利成書,第178頁。
研究者在懲罰性事件中的表現(xiàn),往往成為人們判斷“誰是自己人”“誰是值得信任的人”的標準,也就是說,面對“外敵”時會促進群體內部的團結或分裂,會進一步明晰群體內部各個亞群體之間的邊界。當懲罰性事件出現(xiàn)時,往常的回避、中庸、曖昧無法繼續(xù)存在而必須選擇立場和站隊。對參與觀察者來說,懲罰性事件將可能會成為研究者進入次文化群體圈子內部的一個天賜良機。但這種機會的降臨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和戲劇性,可遇不可求。對大多數研究者來說,進入“次文化圈子”則需要一個內部引介人的介紹和庇護并靠長時間的“良好表現(xiàn)”來逐漸取得信任。
一如愛麗絲·戈夫曼的《在逃——一個美國城市中的逃亡生活》所記述的那樣。年輕的白人女性研究者戈夫曼在美國費城的一個稱作“第六街區(qū)”的黑人聚居區(qū)呆了近七年做關于黑人青年的田野調查。開始她只能扮作一個在當地街坊有些威信的叫麥克的青年的干妹妹而獲得在黑人社區(qū)活動的合法性。一年后,她被允許參與男人們關于槍戰(zhàn)、毒品交易、盜竊,又或者是與其他女人出軌的問題的討論?!?9〕[美]愛麗絲·戈夫曼:《在逃——一個美國城市中的逃亡生活》,趙旭東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23頁。七年里她經常與黑人青年同吃同住,目睹或經歷他們吸毒、販毒、街頭槍戰(zhàn)、被警察毆打、被審判、坐牢,吃喝玩樂,婚喪嫁娶等一切生活。也給黑人青年提供各種盡可能的生活和法律幫助。黑人青年愿意把他們的經歷和所思所想告訴戈夫曼,他們也不刻意回避在戈夫曼面前暴露他們的越軌行為。他們不僅把她當作“自己人”,而且當作可以信賴的朋友。最后,黑人青年想讓戈夫曼“成為一個黑妞兒”——獲得一整套他們的行為、態(tài)度以及對待世界的取向?!?0〕同上注,愛麗絲·戈夫曼書,第328頁。這就是靠時間積累起來的信任和友誼,它為研究者觀察和研究當地人提供了保障。
嚴景耀先生在扮演“囚犯”進入監(jiān)獄之后,雖然他的“假犯人”身份三星期就被識破,但由于他對犯人友善并能夠給囚犯提供切實有效的幫助,經過一個月的相處,他仍然得到了犯人的繼續(xù)信任?!?1〕嚴景耀:《中國的犯罪問題與社會變遷的關系》,吳幀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222—224頁。懷特與“街角青年”、潘綏銘教授與性工作者關系的建立和維系也循著大致相同的路徑?!?2〕參見[美]威廉·富特·懷特:《街角社會——一個意大利貧民區(qū)的社會結構》,黃育馥譯,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385-387頁。潘綏銘教授在《存在與荒謬——中國地下“性產業(yè)”考察》《生存體驗——對一個地下“紅燈區(qū)”的追蹤考察》兩本書中深入細致地展示了這一過程。后來,他對此做了方法論上的提煉,將其稱為“社區(qū)考察”。參見潘綏銘、黃盈盈、王東:《論方法:社會學調查的本土實踐與升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8—311頁。
當研究者通過懲罰性事件中的“優(yōu)秀表現(xiàn)”或經過長時間的相處獲得了次文化群體的信任,從而擺脫局外人角色而進入“當地人圈子”后,就可以深層次參與當地人的生活,包括見識那些被禁止的“地下活動”。這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tài),從研究者與當地人及執(zhí)法者的關系來看,這是一個最微妙的三角平衡關系。格爾茨、劉紹華、嚴景耀就始終處于這樣一個社會互動的“最優(yōu)距離”半徑上——“當地人”完全接納了他們,官方也知曉和支持他們的研究。而有些時候,像牟利成、戈夫曼,則在會處于與前述結果相反的危險之中:因拒絕參與當地人的深層活動而被踢出圈子或因卷入違法犯罪而被警察逮捕。牟利成因參與斗蟋被警察抓過,戈夫曼為了在黑人社區(qū)活動,不得不扮演黑人青年的女朋友,在警方搜捕黑人青年時也被警察打過。在接觸性犯罪研究中,如何找到并維持這個“最優(yōu)距離”是值得探討的,它極有可能使研究者遭遇現(xiàn)實危險或陷入法律困境與倫理困境。
研究者參與違法犯罪活動,甚至只是旁觀違法犯罪活動就可能會觸犯現(xiàn)行法律,一旦在以后的法律訴訟中被要求作為證人出庭作證,如果不(按自己的真實所見)指證犯罪就可能被以“包庇罪”或“偽證罪”遭到起訴。這是研究者從事接觸性犯罪研究,尤其是田野調查時必然要面對的法律風險。是否能夠憑借“單位介紹信”或某個政府機關的特許而獲得接觸性犯罪研究中參與或旁觀犯罪活動的“法律豁免權”——對研究活動去犯罪化?這是一個很有意思也值得思考的議題。研究倫理是每個從事經驗研究的研究者經常要面對的問題?!?3〕[美]朱麗葉·M·馬賓、安塞爾姆·L·施特勞斯:《質性研究的基礎:形成扎根理論的程序與方法》(第3 版),朱光明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頁。接觸性犯罪研究遭遇倫理困境的可能性會更大,如面對觀察對象(也就是你的報告人)的正在進行的犯罪活動,你是制止還是冷眼旁觀(這最符合研究者的角色期待)?真的能夠做到眼睜睜看著被害人被盜、被騙、被搶、被打、被殺害?真的能夠像一個忠實專業(yè)的記者一樣手持攝像機記錄犯罪過程,而不是用攝像機砸暈正在實施犯罪的罪犯?〔24〕這是記者經常會面臨的職業(yè)倫理和社會倫理的沖突。還是說,我們可以看著被害人被偷、被騙而置之不理,但要去勸阻那些更為暴力的行為,如搶劫和傷害?這其中的界限在哪里?即使在監(jiān)獄內做深度訪談時也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只有個別的特別專業(yè)的研究者才能“有幸”遇到),如罪犯告訴了你對某人的刻骨仇恨以及出獄后的犯罪計劃,告訴了你一個未記錄在案的嚴重犯罪。你將如何處置,你還能不能繼續(xù)堅持對研究對象無害的社會研究首要倫理準則?〔25〕[美]艾爾·巴比:《社會研究方法》(第11 版),邱澤奇譯,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64—65頁。是向警方提供線索還是保持沉默?如在監(jiān)獄訪談時曾有罪犯告知他高達幾十萬的未被警方掌握的盜竊金額,或者告知檔案中未記載的“吸毒史”(按相關規(guī)定,有吸毒史者不能假釋)。〔26〕相對而言,對于出獄人的研究,這種沖突則要輕微些。如薩瑟蘭對職業(yè)竊賊的研究就少有這方面的困擾。參見Edwin H.Sutherland,A Professional Thief.The Professional Thief .Chicago &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v-ix.無論我們外在采取什么行動,內心的沖突一定會非常劇烈:這是一個稱職的研究者和稱職的好公民之間的沖突,是一個“好研究員”和一個“好人”之間的沖突。更不要說,“犯罪幫伙”“街角青年”要求研究者參與犯罪活動——“納投名狀”,以判斷研究者是不是警方“臥底”或考驗研究者是否是真正的“自己人”或由此減少研究者成為“告密者”而出賣他們的可能。這時候,做與不做將決定研究者在“當地”的去留,也就意味著研究是否繼續(xù)或中止。
作為一個真正的研究者該當如何?我們要在因忽視被害人受傷害而自己內心煎熬及遭受國家制裁與繼續(xù)研究之間做出選擇;我們要在保護被害人與“出賣”為研究提供幫助的報告人而甘愿遭受道德譴責及中止研究之間做出選擇。無論怎樣,這都是一個如同“電車難題”一樣的道義抉擇!〔27〕參見[美] 托馬斯·卡思卡特:《電車難題:該不該把胖子推下橋?》,朱沉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9頁。這種倫理沖突在實踐層面是無解的,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出自己的選擇。只是你應該做到誠實和一貫,并甘愿承擔因此而來的一切后果。誠如路德所言:這就是我的立場,我只能站在這里!你必須承擔屬于你的法律責任和道德風險,直面你內心的沖突,忍受你精神的緊張焦慮。你甘愿為學術而獻身。正如韋伯的告誡:沒有這樣一種精神,你就不配以學術為業(yè)。〔28〕[德]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錢永祥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4年版,第1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