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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瓢蟲

2020-11-23 02:04孫琛
小說界 2020年6期
關鍵詞:小舅外公

孫琛

初夏好像還不怎么聽到蟬鳴,也許是因為正站在城市的街道上。城里多的是人,人比知了聒噪。

劉方他媽老鄭有一回問他你現(xiàn)在手機包月多少錢。劉方說不記得了,百來塊吧。老鄭說太貴了,你現(xiàn)在天天在家不需要那么多流量吧,改了去吧。頓一頓快速看劉方一眼說哦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突然想起來,哪天空了再去,你該忙忙你的。劉方心一軟,說,嗯哪天去改一下就是了。轉(zhuǎn)身收了東西回鎖街了。

劉方后來再沒想起這事,在臥室的時間依舊比客廳多。今天是周二,他打開臥室門走到客廳。麻繩、凳子、劉方,都準備就緒。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倒是從未從這樣的高度看過客廳,這樣的俯視和長久生活在臥室的緣故,客廳竟變得少有地空曠和整潔。他就想著要多看兩眼。這一看就看到角落里,幾盆花竟早已先一步死絕,陽光穿過樹葉空隙穿過窗戶又照在這些絕情之物上,日頭大好?;ú萁K歸比人決絕,劉方心想,這一想就一下子氣不忿,劉方走下來,時間還早,他決定先出門買盆花。

鎖街不是一條街名。鎖街是城東老城區(qū),老城區(qū)老人多,老人和老城區(qū)一起破著,日子慢得很。老人們運行著整個鎖街,帶著所有人都犯迷瞪,悠閑也不是悠閑,就是坦蕩地遲鈍。常常走著走著就看見路上橫著一輛破面包車,車門大開著,里頭坐著三兩個男人,出神望呆,一動不動,于是你也就著迷了,就停下來看一陣他們,旁的人看你便也是一動不動。日子在這里有頓點,會時時小歇一下,鎖街就比這世上的鐘走得都要慢一些。此時劉方就站在鎖街里。常年在鎖街這一帶賣花的那輛三輪車還在,只是換了個中年男人看攤,應該是之前那個賣花女人的丈夫。劉方從前一直在這兒買花,幾乎不去門店,花有了屋檐就漲了身份,價格要貴出一倍多,不該是鎖街的道行。反正劉方也常常把花養(yǎng)死,犯不著。同樣的地方偶爾還會來一個推三輪賣金魚的老頭,劉方就沒看清過那老頭的長相,不過這老頭本就長得模模糊糊——鎖街的人都沒有清晰的五官。劉方把魚買回去幾天也養(yǎng)死了。鎖街就是這樣好。

像往常一樣,車上花堆滿了。劉方一眼看上了一盆半人高的丁香,普普通通,綠葉白花,主要是個頭大,花也開得盛,適合給家里那些絕情一記重擊。正要付錢時,劉方一抬眼看見花車左斜后方的手機營業(yè)廳。想起老鄭了。劉方一想到老鄭每次跟他說話時顧前顧后的那個樣子,心就有點軟。實際上老鄭對誰都這樣,對誰都這樣就更了不起,劉方心就更軟了。想起老鄭就連帶著想起老鄭的老公老劉。老劉不是凡人,上次回城西家里,老劉斜睨劉方一眼,說,我看你能吃能睡,氣色比上班那會兒還好嘛。劉方心又一硬,這一硬就覺得更對不住老鄭顧前顧后的周全。這樣想著那就哪怕是今天了也必須還老鄭一個周全。于是就把錢付了,跟攤主說先把花擱在這兒,附近辦個事就回來拿。

不知因為是初夏還是怎的,營業(yè)廳里也不開空調(diào)。喊號,劉方在一個窗口前坐下。說是窗口,其實沒有窗,就是一張大長桌子,隔板隔成四個工位。桌子對面是個還挺胖的女人,天氣熱,人人都懨懨的,胖人吃虧些,更熱,也顯得更蔫。劉方這就覺得她不容易。

那女人沒抬頭看劉方,說,辦什么?

這是初夏人人都開始熱起來的下午。

劉方說我想換個套餐。我現(xiàn)在這個一個月一百來塊,流量用不完。換個低點的。

那女人冷笑一聲,說,你想要多低?

劉方穩(wěn)了穩(wěn)自己,說,你們還有哪些套餐?

那女人又冷笑一聲,繼續(xù)低頭滑自己手機說,六十八、八十八的。

劉方說還有沒有更低的?

胖女人不理睬,眼睛繼續(xù)盯著手機。

劉方說請問還有沒有更低的?

胖女人抬起頭來,眼睛穿過劉方直盯著前面,說,四十八,她手指頭敲敲柜臺,說,一般人都不辦這個,沒人辦。

劉方手指頭敲敲柜臺,說,我辦這個。

胖女人鍵盤上一通敲,伸出一只手,說,手機。

劉方把手機遞給她。胖女人繼續(xù)在手機上操作,遞給劉方,說,輸密碼。

劉方這就有些慌,他略想了一下就快速按鍵。他不敢慢下來。

手機那邊提示音說輸錯了。

按星號鍵,回到上一環(huán)節(jié),聽指示,按密碼。

胖女人聲音繼續(xù),說,連續(xù)三次輸錯今天就辦不了了,明天帶身份證過來。

劉方一邊按手機一邊覺得后脊梁被燒起來,臉上有熱氣在蒸,比在外頭更厲害了。

還是錯。

再次按星號鍵,回到上一環(huán)節(jié),聽指示……

冷笑聲沖過來,說,連續(xù)三次輸錯今天就……劉方耳邊嗡嗡的。依舊聽不到蟬鳴。

我不辦了。劉方站起身。

初夏真的不怎么聽到蟬鳴。劉方此時站在路邊一個還沒亮起的破路燈下,難挪動一步。街對面就是那個花車,原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過了。遠遠地看到,車尾放著那盆丁香,比其他花都要高,是他想要的樣子,勝利的腰身。已經(jīng)是屬于他的了,卻差點就這么被忘下了?;ㄜ嚧藭r停在路對過的一個巷子口,花車攤的中年男人在吃橘子,橘子核順嘴吐到旁邊的花圃里,干干脆脆,一條直線。順著看過去,離花車右邊大約二十米的位置是巷子的第二家門店,門口東倒西歪放著一個還沒開始閃紅光的霓虹燈牌,上面寫著兩個字,“留戀”?;ㄜ囎筮叺恼稚?,就是那家破舊的手機營業(yè)廳,門口蹲著一個中年男人在打電話,褲腳高卷,一邊抽著煙。劉方心里咯噔一下,媽的這里真像金橋啊。

十二歲的劉方此刻奔跑在金橋縣的馬路上,熱浪在兩頰陪跑,盛夏里聽不到蟬鳴,因為他眼里心里都是前面那個讓他羨慕得幾乎要飛起來的背影。是小舅。他要再快一些才能跟得上。他們真年輕,年輕得像兩匹馬,小舅必定是個赤兔。小舅說了,他今天高興,高興就要更高興,在家里一把拉起劉方就往外跑。小舅已經(jīng)三十歲了,可劉方還是覺得他今天年輕得不像話,他們太年輕了,兩匹馬,一高一矮,大踏步跑出家門,跑出金橋化肥廠的廠區(qū)宿舍,跑上大街,差一點就要跑出金橋。赤兔不顧一切地在路上飛奔,幼馬無畏,拼命在后頭攆,隱約撞見對面幾個穿廠制服的女工,好像在邊走邊哭,劉方也不確定,他們跑得太快了,管不了這些。馬路喘著熱氣燒著他倆,小舅腳程快不少,幾乎要忘了劉方。劉方在后頭一邊跑一邊喘著喊小舅,小舅,小舅我們要去干什么! 小舅頭也不回地喊道,摩托羅拉!摩托羅拉你知道吧!劉方一抬頭看見前面的赤兔馬挺著胸,背昂昂的,一顛一顛地小跳著,鬃毛在盛夏的日頭下油亮亮的,劉方也就興奮地甩開蹄子,直朝他趕去。

摩托羅拉是真的好,但此刻這里更好。從祥和商場出來后,劉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金橋縣最貴的稻香飯店里,等待著迎接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最實在的期待。一桌子碟子碗,小舅說,吃吧吃吧,都可以點,還可以點,什么都可以點。劉方太喜歡小舅了。小舅一邊吃一邊說,摩托,摩托車你知道吧,你坐過沒有,沒有吧,我就要有一大筆錢了,過兩天我就要去買摩托車,你初一開學不用自己上下學了,我天天馱著你,好不好,你想不想?劉方說,想!劉方太喜歡小舅了。劉方咬了一口肉說,小舅你會騎嗎?你什么時候?qū)W的?小舅說,怎么不會,三車間張國華那摩托我就騎過,好騎得很,我足足繞了三圈,三圈哦,就在我們廠大院里。小舅眼睛突然暗了一下,就一下,小舅又高興起來,說,手機摩托車都有了,我得喝點。一罐青島,小舅一揚脖至少下去半罐。摩托車根本還沒有,但劉方太喜歡小舅了,他看見喝啤酒的小舅喉結(jié)在直打顫,就激動地想,我什么時候也能喝上青島,高中畢業(yè)?十八歲應該就可以了,不,也許初一就行。

菜太香了,以至于劉方?jīng)]注意到小舅一直埋頭鼓搗那只摩托羅拉已經(jīng)好半天沒說一句話了。小舅突然陰了臉,說,你吃好了嗎?劉方?jīng)]吃好,劉方說,吃好了。小舅付了錢,掉頭就走。劉方緊站起來,剛要攆上去,突然停了一下,拿起桌上的青島猛灌了一口。他追出去了。小舅正向來的路上走去。

盛夏的風不大,但都沒有繞過他們。劉方就在熱浪里暈暈乎乎。倒不是那口青島作祟,中午吃得太飽,人就有些醉飯。又熱又暈,人竟打出一個冷顫來。劉方突然就想起有一年冬天陪小舅在廠子里值完夜班,小舅把睡了一覺的他晃醒了,說走了回家了,一打開倉庫大門,他也是這么打了個冷顫。外頭全白了。劉方激動壞了,他立刻忘了那個冷顫,從此再沒有過那個冷顫?,F(xiàn)在熱風里的冷顫讓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年雪夜的冷顫。那年八歲的冷顫立刻被大雪覆蓋,現(xiàn)在十二歲的冷顫讓他在冷顫里出不來。八歲的劉方甩了小舅的手沖到化肥廠的空地上跑了一圈,滑著腳打了一套拳,喊著小舅、小舅你快來!小舅也就快活起來。從廠子回家的路上有一條下坡的小路,雪下了一個晚上已經(jīng)凍上了,劉方在前面走,小舅在后面跟著,劉方走得踉踉蹌蹌,小舅也走得踉踉蹌蹌。小舅踉踉蹌蹌看著前頭踉踉蹌蹌的劉方,快兩步走上前,蹲下來,說,你上來,我馱著你,好不好。下坡路真不好走,又是雪又是冰,小舅走兩步就滑一下,劉方就在背上嘎嘎笑出聲,蕩在金橋縣的雪夜里。小舅就跟著笑。小舅走兩步就滑一下,劉方就在背上嘎嘎笑出聲,蕩在金橋縣的漆黑里。小舅就跟著笑。夜太深了,劉方笑著笑著又困上了,他摟了摟小舅的背,熱乎乎的氣撞在劉方臉上,小舅的后脖頸子是咸的,像捂了一陣還熱乎的咸燒餅。劉方就迷迷糊糊地又怕又想,就想著小舅再滑一跤,想著這條小路走也走不完。

馬路喘著熱氣,小舅在前頭,劉方在后頭跟著,他們向來時的路走去,沿途什么風景都沒了。劉方又抬頭看前面那匹馬,拖著兩條腿,駝著背,鬃毛打了結(jié),耷拉在耳后。劉方突然覺得好困好困,要是沿途也有一輛像停在鎖街上那樣的破面包車,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徑直走進去,對望呆的男人說,叔叔,我想在你們這兒靠一會兒。劉方想他們一定會收留他。因為這里是金橋啊。

劉方站在小舅身后頭,小舅站在祥和商場的柜臺前,說,為什么不能換?

女售貨員說,沒有任何問題我們不退不換。

小舅說我開機開不了怎么叫沒有問題。

女售貨員一瞥手機,說,你這不是開了嗎?

小舅說你剛也看到了我開了四次才打開。

女售貨員說,那能開就是好的。

小舅說我覺得質(zhì)量有問題我要換。

女售貨員手指頭敲敲柜臺說,能不能打開?能打開,是吧,能打開能用就說明質(zhì)量沒問題,是吧,沒問題就不退不換。

小舅說那我一次性打不開就是有問題,這么明顯的毛病我怎么不能換,不是要退我就,就是要換,就是要換。

劉方眼見著小舅的喉結(jié)又開始打顫。小舅一激動就會口吃,口吃還會帶點大舌頭。

小舅說完也意識到了,憋紅了臉,看了劉方一眼。劉方立刻把臉轉(zhuǎn)到一邊。

小舅憋紅著臉接著說,這么明顯的問題為什么不能換,就像,就像你看看,你是女的我是男的,這么明顯的事還有什么好問的?

女售貨員一驚,說,你往哪看你這是在耍流氓嗎?

小舅也一驚,臉更紅了。

周圍人聽見耍流氓立刻圍過來,人越聚越多,一聽吵的內(nèi)容,站在國營商場里,老百姓還是幫老百姓,有說人家也不是要退人家就是要換一個,換換得了。有說算了能打開就沒事,她公家的不給你換你再吵也沒用,但你售貨員這態(tài)度是什么態(tài)度。突然有個聲音沖出來,比小舅還激動,說報警報警,公家欺負消費者!這一聽報警群情激憤,都說報警報警,讓警察來評評理。

劉方看出來小舅沒想報警沒想走到這一步,但他看到小舅立刻拿起手機按鍵。小舅不敢慢下來。

后來的事劉方打死也想不起來了,腦子里被硬生生掏出一塊。后來他發(fā)現(xiàn)空的不止一塊。很多年后,他心里的確知道,當時小舅確實是報了警,警察也確實來了,他們都被帶到了派出所,但劉方腦中就是沒有半點畫面。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進派出所,但他失去了所有影像記憶。關于這次的空白劉方非常懊惱,對于此事他記住的最后一個畫面就是小舅掏出手機打電話,在激動的人群中是一張扭曲恐懼的臉。后來的畫面越是被空白填充,那張扭曲的臉就越是抹不掉,它蓋過了祥和商場的摩托羅拉、稻香飯店的大餐、尚未到來的摩托車,和突然就沖來的青島。

外公就從來不喝青島,二兩白酒就著一盆腌豇豆能從中午一聲不吭咪到下午三點,雷打不動。外公向來話少,劉方就怕外公。小舅向來話也少,話少的小舅跟劉方倒總能說到一塊,劉方就不怕小舅。外公呷了一口白酒,終于開了口,就準備這樣混?你他媽一分錢還沒到手就這樣混?小舅憋紅了臉,半天說一句,我自己的錢我想怎花怎花。外公一把放下酒杯摜到桌子上,老鄭搶過來說,算了算了你讓他緩緩。外公那天的二兩白酒就一直喝到了太陽下山。

上初一之前的這個暑假金橋還發(fā)生了一件事。金橋化肥廠的一個女工死了。有說是自殺,有說是他殺,其中最迷人的說法是先奸再殺再肢解了。獨身女人自己住在二樓,那時候的人還沒有裝防護窗欄的意識,傳說是夜里爬進賊了,初意是盜竊,看是獨身女人順便強奸,一想也沒后路了干脆殺了,殺完了就肢解,總是要把事情解決掉的?!爸狻边@個詞第一次出現(xiàn)在少年劉方的生活里,探究未知比感受殘忍的魅力提早一步到來,在少年劉方們中間,肢解成了最被信服的答案,或者說最愿意相信,就是肢解了?!澳銢]看見廠宿舍門口的血跡嘛,太多了不好運走,拖了多少次,血都浸到地里了?!薄笆前?,聽說門房老張用拖把拖了幾天都拖不干凈?!庇谑沁M出廠宿舍大門這項活動就成了孩子們最愛做的事。劉方的所有好朋友都是化肥廠職工的小孩,所有人都住在一個廠區(qū)宿舍,十幾幢,多少個孩子,眼睜睜看見廠宿舍門口確確實實有幾道拖長的暗紅色血跡,斑斑駁駁,像是兇手得意地留下的密語。但也有孩子舉手說這是老張前兩天在門口殺雞留下的,“那是你媽怕你害怕編出來的!”“老子才不怕!”金橋縣平平無奇一輩子,所有人的五官都不清晰走路都慢,卻在這個夏天全員出動,和蟬一起騷動不安。金橋化肥廠的大人們聚在一起喝了一頓又一頓,喝一陣唱一陣哭一陣,劉方們在對肢解的研究中興奮不已,所有的人都靠著夏天的炙熱掩蓋著雙頰上因興奮而起的潮紅。那年夏天金橋縣的人都在做兩件事,所有的一樓都開始變成個體門市,所有的二樓都在裝防盜窗防護欄。

劉方的記憶里,金橋從沒讓人這么激動過。小舅也動了起來,去了一家什么公司說是干銷售,以前總是在臥室要比在客廳多的小舅就開始整天進進出出,整天出出進進話還是少。劉方不知道話少還結(jié)巴的小舅能銷售什么,但小舅出差倒是挺多,劉方就很羨慕小舅,可以對金橋忽遠忽近,可以對外公忽遠忽近。老鄭和老劉也忙活起來,劉方就落個快活自在。家里少有人在,只有外公還是雷打不動地坐在屋子中央,劉方就繞著外公跑,外公還是一聲不吭,白酒改成一兩,還是喝到下午。后來寒假就來了,劉方對自己的初一新學期毫無記憶,就跟從前的金橋縣一樣,沒什么大意思,遠不如之前的那個暑假叫人激動。像所有少年的記憶一樣,所有的好事都發(fā)生在假期,瘋子、殺人、成幫結(jié)派、啤酒、成人的崩潰,還有腋毛的瘋長,塞滿所有孩子的假期。這年冬天來得格外早,像是要解一解所有人的興奮,但實際上是凍得所有人臉更紅了。劉方總是期待年三十的到來,自己的生日也在這一天。期待的不是喜上加喜,反而是慶幸小喜之時有大喜,小喜就悄悄摸摸的,順帶捎地過了,最好誰都別注意到我。劉方期待年三十的到來,期待的是舊日子的翻篇,新日子的打開。每當這種時候,劉方都能感覺到自己胃里一片暖和,汩汩地涌著,被巨大的新舊交替的念想填滿了,容不下一處地方放別的。

老鄭在家是老大,外婆死了外公跟著老鄭過,所以年三十晚上所有人都來老鄭家吃飯。像往常一樣沒有人提劉方的日子,老鄭是個周全人,周全人在這一天就更得顧著所有人的大周全,老鄭端上最后一盆年年有魚,嘴里說著周全詞,這時候眼里就暫時不會有劉方。劉方正在滿意這種慣常,此時突然感覺有一只手在拉自己肩膀,“你過來?!笔切【?。小舅把劉方拉到劉方臥室,他靠在門框上,劉方也往門框上一靠,小舅就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我做的,送你了?!眲⒎浇舆^來,打開,里面是一只木質(zhì)的七星瓢蟲,紅得很耀眼。劉方按住自己的胃。

開春小舅就不見了。老鄭到小舅公司找人,公司來家里找人,人說這次出差就三天,三天沒回來就聯(lián)系了對方公司,對方說小舅壓根沒去。小舅已經(jīng)消失十天了。老鄭哭著說要報警,老劉說我要是鄭鵬程我就非得在外面干出來,別到時候沒錢了又回家來。外公還是坐著一聲不吭,半晌讓老鄭別哭了,說,你們再去找找,警就不要報了,死不了,他沒那個膽子。劉方就比恨老劉還要恨外公。

劉方再也沒見過小舅。原金橋化肥廠的質(zhì)檢員老鄭承包了祥和商場的一個柜臺賣服裝,隔一季就要到南州的四季春批發(fā)商場進貨,有時候就帶著劉方一塊去。劉方也沒想到后來就上了南州的大學,留在了南州,劉方更沒想到的是后來老鄭和老劉也來了南州,想不到的不是爸媽追著自己來到了同一個城市,想不到的是老鄭真的進了“四季春”,繼續(xù)倒騰服裝。老鄭住在城西,劉方住在城東,城東是老城區(qū),老城區(qū)老人多,老人們就運行著鎖街。在南州十二年,劉方知道自己不屬于南州,但屬于鎖街。

在鎖街接到小舅電話的那個晚上劉方正在刷手機,滑出一則新聞來,上面寫著,“摩托羅拉正式被谷歌收購”,正要滑過去,一個電話跳進來,是一串陌生號碼。接起來。是小舅。

小舅說,我是你小舅。

劉方站在臥室窗前,鎖街萬家燈火,對面樓里炒菜的味道飄過來。

小舅說,劉方,我是你小舅。

劉方說,我知道。你在哪?

小舅說,你吃了嗎。

劉方說,沒吃,我晚飯都不吃。你在哪?

小舅說,要吃的,晚飯要吃,早飯也要吃。

劉方說,我知道。我現(xiàn)在在南州,老鄭也在南州。你在哪?

小舅說,我知道。

劉方站在臥室窗前,鎖街萬家燈火,對面樓里炒菜味道飄過來,他用力地聞,喉結(jié)在平靜下來。

劉方說,小舅,沒事的,小舅。

電話又響起來。小舅說,你喝酒嗎?家里有啤酒嗎?你先去開一瓶喝起來再聽我說。劉方說,小舅你講,我在喝著了。小舅說,好。小舅在那頭喝了一口,說,劉方,你還記得王海琴嗎。劉方說哪個?小舅說我們廠宣傳科的,九八年夏天死了的那個。劉方說哦想起來了。劉方一下看見對面樓有個漆黑的房間亮了,里面全是那年夏天整個金橋縣成年人的騷動不安,他和同伴們也在為“肢解”騷動著。原來“肢解”就是王海琴。小舅在那頭沉默了一陣,說,那時候我已經(jīng)跟王海琴在處對象了。劉方喝酒。小舅說你怎么不說話了。劉方說我在喝酒。小舅說你在想什么我知道。小舅在那頭也喝了一口,說,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處了三個月了,我是倉庫保管員,她是廠里宣傳科的干事,她不想讓人知道在跟我處,我們就偷偷摸摸地處。沒人知道。劉方說老鄭知不知道。小舅說不知道,沒讓她知道,沒人知道。小舅說那幾天突然都在說廠子要沒了,所有人心神不寧。再過了幾天確定廠子是肯定要沒了,王海琴就找到我,從口袋里掏出一瓶藥,問我敢不敢吃。我想都沒想就說敢。王海琴說,好。那天下了夜班,我第一次去王海琴家。夜里兩點半,我拎著鹵菜和啤酒。一進門王海琴就把鹵菜扔了,她把客廳桌子移到一邊,開始收拾地上,說我們就坐在地上喝。我就跟著收拾。地上亂得很,一堆瓶瓶罐罐五顏六色的,我問這些是什么,王海琴說涂料啊,我給廠里畫墻就用這個,好上色。老王在的時候說有味兒,老王走了我就可勁兒地買,畫墻的時候我心里最踏實。劉方這就想起來他小時候偶爾能看到王海琴在廠門口畫墻報的樣子,一個人在梯子上舉著刷子爬高上低,穿著工作服也掩蓋不了她細長的四肢,確實很適合被肢解。小舅在那頭繼續(xù)說,收拾好了她就指揮我去廚房拿扳子開啤酒,我一連開了四瓶,我們就坐在地上喝了四瓶,沒人說話。王海琴有點上頭了,她突然站起來,把我拉到臥室,說,你想不想睡。我挺慌,想了想說就不睡了吧。王海琴說,好。她就從床頭抽屜里把藥拿了出來。我有點后悔,不知道該后悔哪一件??蛷d還有不少酒,王海琴又去拿了一瓶回到臥室打開放在地上,從桌子上隨手抽了張紙,我們又盤腿在臥室地上坐著。王海琴把藥全倒在那張紙上,我看見紙上還有她畫的草圖,看著像是咱們化肥廠的門頭。王海琴用手刀把紙上所有的藥分成兩份,她抓起自己的那一半,一把放進嘴里,就著啤酒吞下去了。我不知道來得這么快,心里是真有些后悔了,這次確定是后悔沒有睡。來不及了,我也抓起剩下的一半,一口包了。我不敢慢下來。王海琴喝完就地躺下了,我還在吞,藥片太多了,我一口根本咽不下,就又拿起酒。王海琴躺在地上閉著眼,突然說,我沒想過要進廠子,上完高中我想考大學,老王說不行,說讓我頂他的公職,廠子里什么都有,在廠子里踏實。我不干,我早就想好了要去南州,上南州的美術學院。后來還是老王狠,他得了肺癌,一查出來就是三期,他要完了我也就跟著完了,老王走了我一咬牙就頂了老王的公職進了廠宣傳科。王海琴突然從地上抬起頭,說,你到底吞不吞。我趕忙又喝了一口,來得太猛,突然一陣惡心,我本能地往廁所跑,胃里翻江倒海,趴在馬桶上吐了起來。暈暈乎乎吐完了,我賊一樣地打開廁所門,沒聽見王海琴叫我,鬼使神差,突然心里就是一個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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