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六子

老人癌癥晚期，想要子女隱瞞真相，平靜度過最后的時光。這時，子女應該怎么辦？重慶男人劉錚就遇上了這種兩難選擇。以下是他的講述。

至暗時刻：隱瞞父親患癌真相

我叫劉錚，今年37歲，重慶市江津區(qū)人，和妻子黃霞在重慶市的華蓋山上開了一家農家樂。2019年春節(jié)前，我和妻子置辦了年貨，回山下老家過年。

在屋后的菜地，我看見父親蹲在地上，一張臉消瘦青白，表情痛苦，哆嗦著從包里掏出個胃康寧瓶子。我趕忙幫他擰開瓶蓋，把水杯遞了過去。父親說就是小毛病，別對母親說，我就沒放在心上。

幾天后的深夜，我看見父親捂著肚子在接開水。我問他是不是又胃痛了，父親點點頭，示意我小聲點兒。我告訴他，小病不治成大病，改天跟我去看醫(yī)生。2019年3月3日，我對母親撒了個謊，強行帶著父親去了位于袁家崗的重慶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

在門診大樓門口，父親突然對我說：“其實，我去檢查過，胃癌，晚期了?！蔽蚁癖焕讚糁幸粯犹饋恚骸拔也恍?！要是胃癌，您怎么不對我們說？”

父親垂下頭：“得了這病，說不說又有什么用？”

我堅持讓父親重新檢查。3月6日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胃癌晚期。我頓覺天旋地轉，渾身發(fā)抖。醫(yī)生把我摁在椅子上，說我父親的情況不容樂觀，手術的意義不大，建議保守治療。我抓住醫(yī)生的手，求他一定要想辦法。醫(yī)生皺了皺眉說：“那就只有手術切除。但有可能下不了手術臺?！蔽要q豫了。父親嘆了口氣說：“你叔公做了手術，不也走了？”

15年前叔公得了胃癌，手術后渾身插滿管子。最后還是癌細胞骨髓轉移，痛得白天黑夜地慘叫。

我告訴父親：“我們去上海、北京，一定會有辦法的?！备赣H急得跺腳：“是不是非要弄得半死不活，你才甘心？爸怕痛，你別讓爸受那罪，行不？”最終，我們聽了醫(yī)生的建議，開了些藥回家。路上父親再三警告我，不要把他生病的事兒告訴任何人，他不想在活著的時候就被別人當鬼看。

2019年3月12日，農家樂正式開業(yè)，我們請了個后廚小賴。我到處尋找能治好父親癌癥的醫(yī)院和醫(yī)生?？傻玫降幕貜投际乔宦桑航ㄗh保守治療。父親的病讓我噩夢連連，好多個晚上淚濕枕頭。

3月18日上午，我在場鎮(zhèn)上遇到在派出所上班的劉曉強。我們兩個是從小到大的玩伴，關系不錯。我的心堵得厲害，就告訴了他父親的事兒。曉強說他有個朋友是這方面的專家，可以幫我咨詢一下。電話打過去，對方也說父親這樣的情況，時日不多了，建議我順著他點兒，盡可能讓他少遭點兒罪。聽到這話，我雙腿一軟，差點兒倒了下去。我謝過劉曉強，開著車急忙回家，想抓緊時間多陪陪父親。母親見我啥事兒沒有就回來，問我是不是和黃霞吵架了。我說沒有，就是想回來陪陪他們。

父親高興極了，說他這就去煮飯。母親說他廚藝差，父親說：“再不好吃，也是他爹煮的??！”我說今天我下廚，以后想吃啥了就給我說，我一定隨叫隨到。

那些天，我三天兩頭買菜回去給父母煮飯。黃霞有些生氣，說請了廚師，辛苦了她，便宜了我。

4月23日，父親說想吃糖醋排骨，我就連忙去鎮(zhèn)上買食材。父親中午吃了排骨，晚上血糖就上來了。母親警告我：“今后不許順著他了?！钡赣H卻悄悄告訴我，這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排骨。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抽時間回去一會兒，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陪他聊天、下棋、釣魚。

情難兩全：悲傷母親告我故意殺人

2019年5月下旬的一天，父親說想來看看我的農家樂。站在樓頂，父親有些擔心地說：“你要多長個心眼兒啊，好多人盯著你這地兒呢！”我不屑道：“光盯有什么用，也得有我這個掌勺的本事才行。”父親說他有十多年沒有吃過夾沙肉了，想吃夾沙肉。我就拿出一份夾沙肉給父親嘗，這一幕恰好被拿桌布進來的黃霞撞見。

她驚訝地看了看父親：“爸，您不能吃這個！”

我故作輕松地扯開話題：“小氣！一份夾沙肉值幾個錢？”黃霞被我的話噎住了：“劉錚！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黃霞氣鼓鼓地跑出去，拿起電話就給母親告狀，一把鼻涕一把淚，把這段時間的委屈全都抖了出來。母親在電話里大罵我：“一個大男人成天游手好閑的，像啥話？還有，你爸明明血糖高，還給他吃夾沙肉，你這不是要他早死嗎？”

但那天，父親的血糖并沒有升高。黃霞發(fā)了一通脾氣就沒事兒了。但自從那天起，農家樂的活兒我都搶著干。

2019年6月15日，黃霞去參加鄰居張二叔的壽宴，回來對我說：“爸今天中午吃飯吐了。媽說爸這兩天經常反胃，人都瘦一圈兒了?！蔽掖螂娫捵稍冡t(yī)生，對方說：“有些事兒，是不可逆的！”我又擔心又矛盾，每天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6月26日，父親打電話說他這兩天渾身有點兒痛。我連忙把父親送進醫(yī)院。經檢查，父親癌細胞已經骨髓轉移。醫(yī)生重新給父親開了藥，還有一盒嗎啡片。醫(yī)生建議回去后給病人多吃一些富含蛋白質的食物，脂肪甜食也沒關系了，就是要少食多餐。

回家的路上，盡管已有心理準備，我還是淚流滿面。父親安慰我說：“哭啥呀，這輩子爸滿足了！只是不要像你叔公那樣才好啊！”把父親送回家后，我回到農家樂，一個人坐在駕駛室里哭了個痛快，直到黃霞來敲車窗。我終于忍不住，告訴了黃霞父親患癌的事兒。黃霞推了我一把，兩眼直瞪：“為什么不送爸爸去醫(yī)院？爸說不治就不治？你咋忍得下心？”我饒恕不了自己，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知道父親的病情后，黃霞主動叫我多回家陪父親。女兒丫丫放暑假了，黃霞就叫她來農家樂幫忙。

我每天在家給父親蒸芙蓉蛋、熬山藥粥、瘦肉粥，聽說小米粥養(yǎng)胃，我專門開車到縣城的超市去買。

2019年8月28日，母親走親戚去了，父親說想吃酸辣豬蹄膀。我就馬上去鎮(zhèn)上買了只豬蹄膀回來做，不敢讓父親吃辣，就澆上了酸甜的汁兒。

我怎么也沒想到，那個酸甜蹄髈，竟成了我殺死父親的兇器。我是下午4點左右走的，晚上6點半，母親驚慌失措打電話來：“兒子，你快回來啊！你爸暈過去了！”我連忙沖出去開車。在路上，母親說叫了劉曉強送父親去醫(yī)院，又叫我直接到江津區(qū)醫(yī)院。我剛到醫(yī)院門口，就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過道上圍了一大群人。

看見我，母親顫巍巍地站起來，眼神像兩把就要刺過來的鋼刀。不過最終，她還是緩緩坐下了。

醫(yī)生把我叫到一邊，說父親是高血壓引發(fā)腦充血去世的。但根據醫(yī)院的資料顯示，父親曾在2018年1月26日被醫(yī)院確診為胃癌晚期。剛才他們也發(fā)現癌細胞已經擴散。就算不是腦充血，生命也沒幾天了。

急救室里，父親躺在那里，神態(tài)安詳。我走過去，拉著父親的手貼在我臉上。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一定要自私一回。就算開刀插管進ICU，我也一定要父親活著陪我！父親去世的消息傳開，有人竊竊私語：“這當兒子的也真是，明知有高血壓還拿豬蹄膀給老子吃?！薄澳遣痪褪窍胨献釉琰c兒死么！”

劉嬸聽不過去，阻止道：“說什么呢！醫(yī)生說了，他劉叔已經癌癥晚期，就算不是腦充血也沒幾天了?！眲鸬倪@句替我解圍的話，更是在親戚朋友間炸開了鍋。“啥？癌癥？咋沒去做手術?。俊编従油醴妓崃锪锏卣f：“人家腦子會算唄！誰愿意人財兩空??！”

幾天后，父親下葬了，我發(fā)現自己疲憊得近乎虛脫。我強打精神勸母親和我們上農家樂。母親不說話，一臉的仇怨讓我不寒而栗。

黃霞勸我回農家樂，說母親走出悲傷也需要過程。我每天還是會回去看望母親，給她買菜，和她聊天。但無論我怎么做，母親就是不搭理我。

2019年11月26日，劉曉強給我打電話，說母親去派出所把我告了。大意是我明知父親病情不給醫(yī)治，明知父親高血壓卻給他吃肥肉，是故意殺人。

我完全蒙了！我的母親竟然告我故意殺害父親！我連忙開車回家，母親正抱著父親的遺像落淚，看到我，就叫我滾。見我沒動，她氣沖沖地朝我吼：“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從此，我們母子有了鴻溝。

2019年12月4日，派出所打來電話，通知我回去了解情況。我當著警察的面把事情原委講了一遍，并遞上了父親的幾次檢查結果和醫(yī)生建議。劉曉強也講了我尋找醫(yī)生和當時的無奈。兩位警察聽了，說：“其實這個事兒我們也聽說過。嬸子，您真是錯怪您兒子了。他這么做其實比誰都難受。”母親嘴唇抖得厲害，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真情互諒：母子和解擊垮囂囂流言

院門口聚了一群看熱鬧的鄰居，王芳看到我吐了口唾沫：“呸！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兒也干得出來！”

幾天后，我在場鎮(zhèn)上聽到幾個認識的嬸嬸在談論關于我和父親的事情，大致意思也是說我害死了父親。去超市買桶油，幾個營業(yè)員也一陣竊竊私語：“就是他，前幾天害死了自己老子。派出所都立案了！”我突然發(fā)現，自己成了一只過街老鼠，無論走到哪里，那些惡毒的目光都能捕捉到我。

自從父親生病后，農家樂的生意就不如從前了。房租、水電氣費、廚師的工資，弄得黃霞焦頭爛額。

2019年12月6日，送水產的李哥打電話來，叫我先交80%的貨款。我沒答應，李哥就不給我送貨了。

在我們這個小鎮(zhèn)，送特殊水產的也就李哥一個。縣城的供貨商嫌我路程遠進貨少，也不給送。就這樣，農家樂經常缺這缺那，更是沒了生意。

黃霞說打算辭退小賴，我不答應。因為父親的事兒，我現在根本沒精力管理后廚。為這事兒，黃霞和我吵過好幾回。

2020年1月中旬，武漢出現疫情，并呈擴散趨勢，我不得不關門回了家。丫丫放了寒假。見到我，她驚訝地說：“爸，你咋變成這個樣子了？頭發(fā)那么長還那么油膩，胡子多久沒刮了？”我苦笑著，轉身把自己關在屋里。

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緊接著，全國多處實行交通管制。除夕夜，我摸出手機，編輯了幾條祝福微信發(fā)給一些親戚朋友，但沒有一個人回復我。

疫情沒結束，學校也遲遲不能開學。2020年2月26日上午，我聽到丫丫在電話里和人爭吵，“你胡說！我爸對我爺爺最好了！”還憤怒地說要絕交。

我開門出去，見她的眼眶紅了?？吹轿遥狙揪髲姷剞哿宿垲~頭上的劉海，說：“爸，我相信你！我們全家都相信你！”我的心被揪了一下，眼睛有些模糊，默默地進了屋。躺在床上，腦子里全是父親的影子。

那天下午，我拿了一瓶酒，一個人來到父親的墳前。酒瓶空了，我在父親的墳頭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自己躺在床上。母親拿著毛巾在給我敷額頭，黃霞責怪道：“平時都不喝酒的，干嗎喝那么多，還是60度的白酒！”丫丫哭著拉住我的手：“爸，你嚇死我們了，你都睡了快一天一夜了！”

我這才知道，我昨天醉倒在了父親的墳頭，是母親和黃霞把我弄回家的。母親捂著臉哭了：“都怪我！我知道你爸的脾氣，肯定是他不讓你說，可是，我就是過不去心里的坎……”我和母親抱頭痛哭。

2020年3月下旬，全國各地陸續(xù)解封。母親和我商量說：“后廚還是自己干吧，今年的錢不好掙。”我同意了。我希望李哥能繼續(xù)給我送貨，電話打過去，是李嫂接的：“要送貨可以，先付貨款。因為現在的人啊，為了錢啥事兒干不出來？”母親聽出來大概，將電話奪了過去，沖著話筒喊：“誰再敢污蔑我兒子，我饒不了她！”

2020年4月6日，我們的農家樂開業(yè)了。母親隨我們去了。她說：“有我在，我看誰還能再說什么！”

5月22日，李哥主動向我賠禮道歉，表示會繼續(xù)向我供應水產，還說他也是受了別人的蠱惑。

原來，我們家鄰居王芳是李嫂的表妹。前兩年，她就看上了我們的農家樂。前年，王芳找過我父親，希望入伙，父親沒答應。為此，她一直嫉恨在心。

因為父親的事兒，她借此唆使李哥不給我送貨，想讓我主動把農家樂轉讓給她。

事情都說明白了，我頓覺渾身舒暢。我告訴李哥，事情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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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