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和

一

由婆婆住十二層，卻沒有住十二層的感覺。她感覺還住在地面上。

黎明。天漸漸睜開眼，她坐在朝北陽臺跟她一樣老的藤椅上，從陽臺擋風玻璃往外面看。

她看到地面上許多東西漸漸從黑暗中長出來。等這些東西都長好，天完全亮，由婆婆反而眼前模糊了。她92歲，眼睛不好，黃斑變性，睜開眼睛，在亮光中看東西很模糊，只有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她覺得自己才能完全看清，無論人，或景物。

天邊有山，中間有閩江，由婆婆看不見，但她總要朝那方向看一會，然后這一整天她就感覺很安心。

她在等隔壁樓下的男孩出現(xiàn)。

這些年，她每天等的東西越來越少，到現(xiàn)在沒剩下幾件了。

但還有幾件。

小兒子更高說她算幸運的，還有幾件東西能等。大多數老人，活到這歲數，能等的東西大約都只剩下一件了。

樓下陽臺的地方是條防火通道，只要不下雨，男孩天天來，搖著輪椅按時出現(xiàn)。輪椅背后掛著一個東西，火紅火紅的，比男孩的頭大出一圈。

男孩坐定后，就轉身取下那拖著一小捆細繩的火紅東西。他放松細繩，把細繩一頭綁在欄桿上，把火紅東西往外面拋。沒有風，火紅東西跑不遠，往前面天空跑幾步就往下墜。男孩頭貼著欄桿間的空隙，看它墜到垂直，用手再把它提起來，又往外拋，嘴里叫著飛呀飛呀。

男孩每天能叫幾十次，但沒有一次火紅東西能飛起來。

男孩聲音像天空中飛過的鳥叫聲，每次總能抵達由婆婆心底，使她腳沒離地也飛了一下，地面上模模糊糊的東西一瞬間全都變成了過去她熟悉的樣子。她甚至看到一個中年婦女，長得很像她，在地面廣場上她過去住了幾十年的屋子里走來走去。

小兒子更高說男孩是在放風箏。由婆婆半信半疑，沒有人會在防火通道上放風箏。

過去，孩子們小時候，她常常帶他們一起放風箏。祖屋前面有個很大的曬谷坪，邊上有一條小路，沿小路往下十幾米，有棵大龍眼樹，長在路邊，對面是個池塘，里面養(yǎng)著魚。

由婆婆喜歡手牽著風箏跑，看風箏在天空越飛越高，像自己飛起來似的。有時候，在曬谷坪跑一陣不過癮，她就帶著孩子們沿小路往池塘邊跑。大兒子高只跑過一次就再也不跑了，他的風箏掉到池塘里了，女兒的風箏從來就沒跑遠過，小兒子更高的風箏也掉過池塘、還掛過龍眼樹，但他不怕，照樣沖在前面。只有她的風箏一直高高飛在天上，從來沒有掉進池塘，或掛在樹上過。

跑得越來越急時，經常，她內心會涌上一種放開細繩的沖動，但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為什么會沒有呢？她后來想。但就是沒有。她只是無數次在頭腦中放掉細繩，讓風箏往上飛，看著它消失在云端。

她甚至看到了消失在云端后面的風箏，自由自在，沒有了注視后的自由自在。

她喜歡教孩子們做風箏。女兒細心，細部很到位，但總把握不好平衡感，大兒子高興致不高，小兒子更高心急，一做不好就把東西扯碎，但積極性最高，可以埋頭連做幾個鐘頭。

那火紅火紅東西能算風箏嗎？她越想越覺得不對。

那男孩一定是沒人讓他懂過。她很想教他，就跟小兒子更高說。

媽，你以為是過去鄰居呀？這是公寓樓，人跟人不來往的。小兒子更高說。

呃，人不跟人來往，那跟什么來往呢？由婆婆說，想不通。

一次偶然聽到男孩的聲音在腳底下發(fā)出來，她嚇了一跳，才發(fā)覺原來她的腳正踩在他頭頂上。

這使她不舒服了幾天。

要換過去，她早下樓去教他了。過去人跟人住得一樣高，叫的聲音也都在地面上。她教過好多人，不僅教孩子，也教過大人，不僅教做風箏放風箏，還教過他們許多東西，磨米漿做年糕養(yǎng)雞養(yǎng)兔呀……

她喜歡那種熱氣騰騰的感覺，大人孩子你來我往，在身邊擠來擠去。現(xiàn)在要從陽臺看下去才看得到人，一個個變得那么小，跟螞蟻似的，都不像人了。

她越想越心疼男孩。

等聽到“兩個聲”（福州人形容外地人的說法）的女聲叫吃飯啦，叫了兩三遍后，男孩才會收起火紅東西，搖著輪椅消失了。

然后一整天，男孩就不會再出現(xiàn)了。偶爾由婆婆會聽到他叫奶奶的聲音從隔壁樓下門窗里傳出來，但已經沒有彈性，變成另一種不會飛的聲音了。

二

等完全看不見男孩了，由婆婆就站起來，到各個房間巡視一遍，看到中意的東西（全是吃的），就拿起來先用手摸一下。她摸得很仔細，大小呀，形狀呀，聲音呀，質感呀……一一在頭腦里過一遍，而后才決定要不要吃它。有的時候，力用猛了，比如廈門綠豆糕，就碎了，拿出來時碎末掉了滿地。女兒就說她，就盯著她摸東西，碰到易碎的就搶過去，弄得由婆婆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想吃的心情全沒了。但小兒子更高不，他從不說，有時由婆婆自己倒擔心起來，問，有沒有掉到地上了。小兒子更高總說沒有，然后伺機掃去。由婆婆就很開心，捏起東西來更加放肆了。

由婆婆不喜歡吃巧克力，但家里總備有兩袋，放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自從女兒去了冰島以后，由婆婆每天總是第一個摸它們。女兒愛吃兩種巧克力，75%可可含量的和有杏仁的，家里常備著。她經常問，巧克力什么時候到期呀？小兒子更高說了某月某日，她記不住，反復問，小兒子更高從沒不耐煩。

小兒子更高跟大兒子高都不吃巧克力，孫女曾孫女也只吃里面帶杏仁的那種。看快到期了，還剩下很多，小兒子更高就會把它們分給鄰居小孩，但沒人愛吃75%可可含量的純巧克力。

所以就剩下來了。由婆婆覺得扔掉浪費，就學著吃，皺著眉頭，吃藥似的，一天一個，邊吃邊嘀咕，苦呀苦呀，這么難吃的東西誰發(fā)明的呀，吃得白牙齒全變黑，像老煙鬼了。

這時候，小兒子更高就笑，叫她別吃了，但由婆婆不聽。

挑出一些零食后，由婆婆就回到陽臺藤椅邊的小桌旁，準備開始等另一個東西了。

女兒女婿去冰島探親，說是幫外孫女坐月子，后來女婿先回來，女兒還必須留在那邊幫忙，一年多了，她每月按時會給由婆婆寫兩封信。

由婆婆等小兒子更高拿信回來。

信不定什么時候到，由婆婆每天都等，邊等邊吃零食。除了廁所，小兒子更高在每個房間都放了一些零食，讓由婆婆想吃伸手就可以拿到。

那年冬日，等了快一個月信才到，小兒子更高說冰島下大雪，郵局不開門了。以后，只要信遲了，由婆婆就說，冰島又下大雪了。大夏天也說。

福州不下雪，由婆婆一輩子沒見過雪，只在畫片跟電視上看過，她弄不清楚雪是什么東西。小兒子更高覺得這倒是一件好事。由婆婆要什么都懂，那事要瞞住她就不那么容易了。

大兒子高聽話認真，有時就會糾正由婆婆，媽，冰島現(xiàn)在是夏天……

大兒子高以為說了夏天由婆婆就不會再說雪了。

但不然，由婆婆照說。

要是大兒子高還繼續(xù)想說服她，由婆婆就會說，冰島又不是福州……有時還加上一句，你也沒去過……然后哼一聲，不說出結論，話就沒了。

由婆婆說話一折三疊的，只有小兒子更高能聽懂。比如，說雪的時候她并不在說雪，而是在說別的。有了雪，一切都變白，都順暢，她就心安理得了。

再比如，有天晚上，小兒子更高出去玩，回家?guī)Я艘缓忻赘猓f是同學送母親吃的。

好久沒吃米糕啦……由婆婆眼睛盯著米糕說。

你是不是想吃？小兒子更高問。他總是能一眼看到由婆婆話后面去。

由婆婆不回答，一連吃了兩塊，才說，今天晚飯好像沒吃飽……

你是不是還想吃？小兒子更高問，眼睛看了看鐘說，快十點了……

由婆婆看不見小兒子更高在看鐘，但耳朵靈，馬上頭左右晃蕩兩下說，怎會呢？遲了，吃了不消化……

小兒子更高端來一杯溫水，由婆婆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半杯去睡覺。

如果換成女兒，聽由婆婆說好久沒吃米糕的話，一定呃一聲就沒話了。由婆婆就沒意思了，米糕吃起來也就沒味了。

一次，大兒子高給由婆婆提來一籃蜜柑，進屋叫了一聲媽，由婆婆在浴室洗澡，聽到嗯了一聲。大兒子高把蜜柑放在桌上，轉身就走了。后來看到小兒子更高，由婆婆說你哥跟我生氣了。小兒子更高頭腦轉都不轉說，哪會呢，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有事。由婆婆不信，說，不是，他是不想跟我說話。當晚小兒子更高跟大兒子高說，你多哄媽兩句不就省得她犯煩了。大兒子嘻嘻兩聲。小兒子更高知道他聽是聽進去了，但下次還是照樣不會哄。這嘴，長在每個人身上，要學要換，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由婆婆偏愛小兒子更高，嫌大兒子高跟女兒嘴鈍。嘴鈍不算毛病，割人不疼，但就是不討喜。所以小兒子說可以，大兒子跟女兒說她就不干了。

她背地里說大兒子高怕花錢，舍不得買東西給她吃。怎么會呢？小兒子更高總是替哥哥辯護。但由婆婆聽不進去，偏偏指使他買很貴的東西，比如說武夷山燒鵝呀邵武板鴨等等。

大兒子高要說，這么硬的東西，還是吃點別的吧。

由婆婆眼睛一瞇說，我知道你的心思……話不說完，留一半讓大兒子高去想。

聽說慈禧愛吃燉了幾天的老鴨湯，由婆婆就讓小兒子更高把武夷山燒鵝或邵武板鴨拿微火燉上兩天，燉到爛爛的，完全沒了燒鵝板鴨的味道才吃。

還不如直接買番鴨燉。大兒子高會嘀咕。

由婆婆不理他，照自己想的命令小兒子更高做。小兒子更高總是順她，就像她過去順婆婆一樣。

大兒子高買來東西，由婆婆總要瞇著眼問，多少錢一斤呀？

比如荔枝剛上市，大兒子高提了一口袋來孝敬她。由婆婆掰了一顆放進嘴里，問多少錢一斤呀？聽到大兒子高說二十八塊錢一斤，立馬臉色就變了，還沒把核吐出來就說，很酸很酸，不好吃。結果連著兩三天皺著臉把荔枝吃完了。

小兒子更高問大兒子高是哪家水果店買的，過幾天到同樣的水果店，也買了一袋，讓老板把大枝剪掉，光剩下小枝。

多少錢一斤呀？由婆婆先問。

四塊五。小兒子更高回答。

由婆婆掰了一個放進嘴里，連聲說甜甜，好吃好吃。

你以后不要跟她說實價，小兒子更高對大兒子高說。

四塊五的荔枝是幾十年前的價，但由婆婆就信。

但大兒子高不知是忘了還是做不到，反正下次買東西來還是照實報價，總弄得由婆婆很不高興，背地里嫌他笨，不會買東西。

大兒子高不怕由婆婆嫌，誰送他好魚，市面上新上市的鮮果，只要是好東西，照樣給母親提來。

小兒子更高哄由婆婆開心，無論什么，買來總是比市價低了幾倍。

你也太離譜了吧。大兒子高說。

怎么會？小兒子更高說，你沒看老媽高興的，她頭腦還活在幾十年前呢。再說，吃多了，她頭腦就不會往那地方轉了。

信呢？看到小兒子更高進屋，由婆婆問。

小兒子更高把信遞過去，由婆婆用手摸了幾下信封，又湊近郵戳看了看問，這是哪里的郵戳？

塞爾蒂亞納，小兒子更高說。

老啦，說了也記不住，由婆婆說。

每次來信，由婆婆都要問是哪里的郵戳。

小兒子更高笑了。他沒希望由婆婆記住郵戳的名字。

信封上蓋著雷克雅未克的郵戳。

好吧，你念吧，由婆婆把信還給兒子。

親愛的媽媽，小兒子更高開始念，你最近身體都好嗎？眼睛的藥還在吃嗎？我在這里都好，玲玲已經會爬了，昨天我用福州帶來的干貝熬湯，給她燉了一粒蛋，她都吃下去了。晶晶夫妻上班還是那么忙，早出晚歸。九月份白天變短了，只剩下13個小時了，不過還是比福州長。另外，晶晶工作沒法換，暫時還不會搬家，所以，恐怕一時半會還是沒法打電話回家。

每次信的內容都一樣，但由婆婆都覺得像第一次聽，很新鮮，邊聽邊吃零食，把一袋綠豆糕都吃光了。

由婆婆好吃，92歲食欲還跟老虎一樣。她一餐能吃下二個巴掌大的鴨肝（說是鴨肝燉羅花珠草能亮眼睛），怕消不了食，小兒子更高讓她少吃一點時，她就把嘴張大大的給他看，說，你看你看，我滿嘴牙都是好的，老天爺還讓我吃。

由婆婆一次能吃五個柑子，比兒女們吃得都多。

的確，老天爺給了由婆婆一嘴好牙，也不見她怎么維護，什么東西都能咬得動。

那顆門牙不是讓老天爺要走了嗎？小兒子更高逗她說，要不要找個醫(yī)院去補上？

補牙？不不，怎么能補？由婆婆詫異地看了小兒子更高一眼，頭跟手一起搖說，老天爺要收走的，就得讓它收走。

我看還是補上的好，老天爺看了也好看。小兒子更高說。

我不去討好老天爺，由婆婆說完，眼睛停在大桌上，過一會才又說，你姐也叫我去補，她是嫌我丑。

姐是說你補上了好看。小兒子更高說。

老了，好看沒用，就剩下吃啦。由婆婆說。

由婆婆年輕的時候長得挺好看，穿戴也講究，每天要換一套衣服，款式顏色都不一樣。后來一段時間，衣服不能天天換了，她就只能天天梳頭，就是掛牌子挨斗時，也要把滿頭頭發(fā)理得一絲不亂，看上去跟風光的時候一樣。

姐怎么還沒把北極光的照片寄回來，小兒子更高念完信說，問由婆婆，就寫回信嗎？

但由婆婆每次都不急著回信。

我想吃拗九粥（糯米加紅棗花生桂圓干荸薺紅糖熬成）。由婆婆沒回答小兒子更高的問話，突然說。

才過了十一月，按習俗，拗九粥是正月二十九吃的。

好呀好呀，知道啦，小兒子更高知道由婆婆不管什么俗，一想就馬上要吃。也是，92歲的老人能拖嗎？一拖由婆婆就急，一天會問三次，什么時候能吃到呀？

有一次六歲的曾孫女回家，看到由婆婆笑就叫起來，太奶奶沒門牙，像香香，難看難看。由婆婆更咧開嘴笑，說，香香缺門牙可愛，太奶奶缺門牙像狼外婆。

從此香香叫由婆婆狼外婆。大家聽了都笑，由婆婆也跟著大家笑，露出缺了門牙的嘴。

更高，你現(xiàn)在帶我下去。信也聽了，綠豆糕也吃了，由婆婆說。

十點了，快到吃飯時間了，小兒子更高看看鐘說。

通常，除了炎熱的七八月，只要天晴，小兒子更高都是九點鐘帶由婆婆下樓。小區(qū)居委會門口走廊有塊空地，七八平方米，擺著幾張座椅，每天總有五六個老頭老太聚在一起閑扯。

遲就遲吧。由婆婆說。

眼底黃斑變性以后，掛在墻上的鐘看不見了，倒好，由婆婆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里的鐘了，比如早上醒了，三點半，自己鐘對她說。六點，肚子該餓了，自己鐘說。果然，她肚子真覺餓了。她完全靠自己鐘活著。但由婆婆并不對兒女們說，知道他們寧愿信墻上鐘也不會信她。

自己鐘要走遲了，比如這天，自己鐘九點對墻上鐘十點，由婆婆就一定聽自己鐘。自己鐘有自己鐘的道理，跟墻上鐘的道理不一樣。上天拿走她看墻上鐘的能力，那就是留下讓她聽自己鐘的道理了。

小兒子更高沒跟由婆婆爭辯，拿出一件外衣，想給由婆婆披上。

由婆婆眼前馬上出現(xiàn)了一大片暗紅色。

今天不穿這件，由婆婆說。

那穿哪件？小兒子更高問。

呃，還是我自己來吧。由婆婆走到衣帽間，打開柜門。

衣柜里密密麻麻掛著衣服，從由婆婆年輕時的旗袍到老年后的外套。

她用手把衣服一件件摸過去，最后拿出一件黑色夾襖。

就這件了，由婆婆說。她換上衣服，站在大鏡子前看了看，抓起梳子梳了幾下頭發(fā)。

這種時候，小兒子更高總是疑惑，她到底在鏡子里看到了什么？難道她看得見？但不問，總耐心等。

從小就這樣，母親每次出門前都要在鏡子前磨蹭很久，這習慣到九十多歲了還沒變。

三

居委會門口廊上坐著三個老人，年輕點的一張是新面孔，其他老人已經回家去了。

由婆婆說起男孩放風箏的事。

你說的是許老大曾孫，他骨頭摔斷了，現(xiàn)在坐輪椅，下不了樓，天晴就在陽臺上放風箏。張老太說。

喔，是這樣。他媽媽呢？由婆婆問。

在醫(yī)院上班呢。張老太說。

你女兒今天來信了嗎？謝老頭問。除了新面孔，大家都知道由婆婆女兒隔周星期三來信的事。

來了。由婆婆說。

真有福氣，我兒子從來不給我寫信。謝老頭說。

我更喜歡她打電話。由婆婆說。

個把月才一次電話。還不如寫信呢。謝老頭說。

我也是。信可以天天看。不過現(xiàn)在沒人肯寫信了。都打電話。新面孔老太說。

也不是我女兒愛寫信，她那里沒有信號，打不來電話。由婆婆說。

現(xiàn)在還有沒信號的地方嗎？新面孔老太問。

有呀。由婆婆說。

哪里？

你說那郵戳是哪里？由婆婆回頭問小兒子更高。

我也說不上來，小兒子更高含糊了一句。

反正是冰島，塞什么……由婆婆說。

新面孔老太狐疑地呃了一聲。

小兒子更高走掉后，來了三四個老人，有人說起水果，由婆婆馬上把話題轉到小兒子更高身上。

我小兒子買的荔枝一斤才四塊五，跟過去一樣價。由婆婆說。

隔壁就有家水果店，荔枝標價是二十多元，但由婆婆看不見。

不甜吧？李老太問。

很甜很甜。由婆婆說。

我家女兒買了一斤二十六塊。李老太說，大約是被人騙了。

我昨天買的，就在那家店，張老頭用手指水果店說，太貴了，我就買了半斤給孫子吃。

一斤多少？由婆婆問。

二十八塊。一老頭滿臉不情愿，你小兒子在哪里買的？

他兄弟多，有辦法，你們以后讓他買。由婆婆說。她總是很熱心，愿意跟大家分享兒子。

小兒子更高來帶由婆婆回家時，老頭老太們都盯著他看，問便宜荔枝從哪里買。

小兒子更高笑笑不回答，等由婆婆走前兩步聽不到時，對他們小聲說，那是哄我媽的，現(xiàn)在哪有那么便宜的荔枝。

老頭老太們松了一口氣，齊聲夸小兒子更高孝順。

你小兒子真孝順，等下天見到由婆婆時，他們七嘴八舌說。

還行吧，由婆婆淡淡一笑說，臉上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

回到家，由婆婆對小兒子更高說，大家都說樓下男孩可憐……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小兒子更高說。

我沒要說什么。由婆婆說。

那好，算我沒說。小兒子更高笑了。

他那東西，能算風箏嗎……隔了一會，由婆婆又說。

街上買的，要錢的，自然是風箏。小兒子更高說。

街上賣這種風箏？哎呀，看來世道真變了，你小時候，做的風箏有多漂亮……由婆婆說。

小兒子更高嘻嘻笑，不接話，到一邊準備午餐去了。

但吃飯的時候，由婆婆推說胃口不好，菜咸了，沒吃兩口就放下筷子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想讓我給他做風箏嗎？我做不就得了。小兒子更高說。

由婆婆臉上皺紋皺開了花，嘻嘻開懷笑，拿起筷子吃飯了。她知道只要耍賴，小兒子更高一定聽她的。

有次因為小兒子更高晚上出去玩遲了，她到處打電話。兒子回來說了她兩句，由婆婆就不高興了，幾天不跟他說話。小兒子更高一點不在乎，時不時叫她一下，媽這呀媽那的。她板著臉，理都不理，兩天后氣才緩，第一句話就是給他下命令，我要吃螃蟹。下午五點，小兒子更高屁顛屁顛馬上跑出去買了。

吃完飯，小兒子更高催由婆婆上床睡覺，衛(wèi)生工小朱要來了。但由婆婆不聽，堅持要洗完碗才去睡。

女兒在時，一看到由婆婆洗碗，就搶過去不讓她洗，把碗舉到她眼前嚷嚷，別洗啦，你看，油膩膩的，還弄得到處是水……

你是嫌我老。由婆婆不高興了。

你不就是老了，還不承認。女兒也不高興了。

是呀，老了，該死了。由婆婆說。

女兒不吭氣了，甩了由婆婆一眼。

由婆婆要看見了準會說出更刻薄的話來，但她看不見。

但小兒子更高就不，讓她洗，等她睡了以后重新再洗一遍。

你姐嫌我洗不干凈。由婆婆對女兒說她耿耿于懷。

怎么會？姐也嫌我，我更洗不干凈。小兒子更高說。

哄得由婆婆樂顛顛的，真覺得自己行了。

但這天由婆婆洗了碗還不去睡覺，她想等衛(wèi)生工小朱來。也不懂聽誰說她長得漂亮，又年輕，由婆婆就不放心了。

小兒子更高催她去睡，但她不走。

她做事會偷懶，我得盯著。由婆婆說。

小兒子更高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戳穿，等衛(wèi)生工小朱來后，就出門去了。

你今天穿得很好看。由婆婆對衛(wèi)生工小朱說。

是嗎？這件衣服是你兒子送的。衛(wèi)生工小朱不知道她眼睛不好到什么程度，以為她看得見。

我兒子？哪個兒子？由婆婆問。

就更高呀。衛(wèi)生工小朱大大咧咧地說。

哼哼，哼哼。由婆婆哼哼兩聲。

等衛(wèi)生工小朱走后，由婆婆對小兒子更高說，小朱今天穿得很好看。

是嗎？小兒子更高說，我沒注意。

哼哼，哼哼。由婆婆又哼哼兩聲，停了一會說，她偷懶，才做一個半鐘頭就走了。人家都做三個鐘頭。

媽，你又想不要她了吧。小兒子更高慌了。

她偷懶。由婆婆說。

你把過去那個衛(wèi)生工叫回來。由婆婆說。

你說的是哪個？小兒子更高問。

曾經被由婆婆辭退過三個衛(wèi)生工。第一個是小兒子更高用了十幾年的衛(wèi)生工，但沒做幾次由婆婆就把她辭退了。問為什么，她會偷吃水果。我把枇杷放在桌面上，轉眼就不見了三個。由婆婆說，要吃也得先問我一聲呀。

小兒子更高知道要真問了，由婆婆會說，這人也太放肆，哪有衛(wèi)生工張口要主人家東西吃的？

第二個是姐家的衛(wèi)生工，也沒做幾次就被由婆婆嫌棄了，怎么好像她不會做事情，磨磨蹭蹭，洗個碗就要半個小時。氣得女兒話都說不出來。

第三個就更糟。由婆婆說她會偷東西。家里丟了什么？小兒子更高問。她走時提了兩個大塑料袋，由婆婆說。那是垃圾，我叫她扔的。但由婆婆不相信，來了就沒給好臉看，硬是給趕走了。

你姐用過的那個。由婆婆說。

哪有那么方便，不是被你趕走了嗎？誰知道還會不會來。小兒子更高說。

反正我不要小朱。由婆婆一口咬定，你要不叫也可以，只好我每次盯著她，也沒事，我不睡就可以。由婆婆說。

嗨——小兒子更高長長嘆了一口氣，每次她都有充分理由，讓小兒子更高覺得非辭不可，不辭家都找不回安寧了。

由婆婆擺出一副事情已經解決了的樣子，悠然地吃起點心來了。

四

由婆婆想催小兒子更高，但不料第二天他就把做風箏的材料買回來，鋪在桌上，準備做了。

做什么風箏？由婆婆問，小鳥嗎？

正想著呢。小兒子更高逗由婆婆說。

你小時候最喜歡小鳥了……由婆婆說。

那好吧，聽你的話，就做小鳥。小兒子更高說，其實他本來就準備做小鳥。

由婆婆聽了很高興。

用紅色的紙才好看，中間竹片要薄一點……由婆婆說，拉出一把椅子，在大桌邊坐下，用手把攤在桌面上的東西一件件摸過去。

由婆婆看不清，桌面上的紙正是紅色的。

你姐姐要在，一定會幫你，可惜我老了……由婆婆說。

媽，你看著就是幫我啦。小兒子更高說。

由婆婆沒回答，光看著桌面發(fā)呆，好久說，媽答應過你姐，做個紅色的小鳥風箏……

沒事，姐早忘了……小兒子更高說。

是嗎？由婆婆苦笑了一下。

一九五七年，由婆婆出事了，以后就再沒做過風箏。

大兒子高提了一袋水果進來，看到小兒子更高在做風箏骨架，就說，現(xiàn)在誰還花時間做這個？去買不就得了。

那你去買一個來呀。小兒子更高做得正高興，有點不悅地說。

由婆婆臉板著，一聲不吭。

買就買，還不是一句話。大兒子高瞥了由婆婆一眼說。

由婆婆做過最得意的風箏就是小鳥風箏，有一個人高，桌面那么大。

媽，你記得嗎？那只最好看的小鳥你把它放到天上去了……小兒子更高說。

有這事嗎？由婆婆問。

那天母子四個跑得最遠了，從曬谷場跑下小路，穿過池塘，跑到街上，穿過街，跑到公路上，順著公路跑，公路兩邊是兩排高高的桉樹，外面是綠色的田野，

開頭是一個人拿一個風箏，小兒子更高跟在由婆婆后面，后面是大兒子高，女兒跑在最后。但孩子們的風箏到了公路沒多久就都掉下來了。只有由婆婆的風箏越飛越高，看上去黑黑一個點，像小鳥在天上游動。

線放完了，由婆婆又跑了上百米，看見一大片云飄過，突然手一松，放開風箏，一邊叫，飛吧。

孩子們一片歡呼。

風箏往高飛，很快就不見了。

我還問你風箏會飛到哪里呢……小兒子更高說。

呃，我說了哪里？由婆婆很有興趣地問。

你說臺灣。

我說了嗎？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說了。

小兒子更高二個舅舅都在臺灣，一個一九四八年、另一個一九四九年初去的。由婆婆本來也要去，但那時福州鼠疫，外婆病了，由婆婆就跟著母親留下來了。

風箏做好了，小兒子更高把它掛在朝北陽臺的玻璃窗上。

這天晚上，由婆婆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騎著一只五顏六色的小鳥風箏在天上飛，像在趕路，但不知道要去哪里。

五

一天白天，一早起床，由婆婆就對小兒子更高說，今天你不要出門……

為什么？小兒子更高很奇怪，平日由婆婆總叫他出去玩，怕他呆在家里憋壞了。

我要死了。由婆婆愁眉苦臉說。

怎么啦？小兒子更高看著由婆婆氣色很好的臉問。

沒怎么，就是要死了。由婆婆又說。

于是那一整天小兒子更高真就不出門，呆在家里。

小兒子更高三餐都給由婆婆做好吃的，這天照做，由婆婆一點不少吃，照樣在房間走步，聽閩劇，只是多走了兩次廁所，每次從廁所出來都皺著眉頭。

拉肚子了？小兒子更高問。

誰說我拉肚子了？由婆婆大聲反駁。

小兒子更高知道由婆婆是便秘了，就拿出一粒從美國帶回來的解藥（女兒過去常給由婆婆吃），對由婆婆說是維生素，吃了就不會死了。

由婆婆倒是聽話，乖乖吞下去了。

到下午，小兒子更高聽見由婆婆肚子叫，一會進了廁所，出來后對小兒子更高說，我不會死了，你可以出去了。

小兒子更高光笑，說我出去啦。真的出門買了一條鮮魚回來燉給由婆婆吃。

你要是出遠門了，我會餓死。由婆婆津津有味吃著燉魚，半認真半開玩笑說。

你哥會給我吃方便面。由婆婆說。

不會的，媽你想到哪里去了。小兒子更高說。

你走了我就去養(yǎng)老院。由婆婆說。

小兒子更高知道這話的意思，就趕緊說，媽，你放心，我哪兒也不去。

一天由婆婆到下面坐。我女兒說，連南極都能用手機，冰島怎么可能沒有信號？你女兒應該是不懂，你讓她問問年輕人吧。新面孔老太熱心地說。

你外孫女婿不是搞IT的嗎？他一定懂。謝老頭說。

對呀對呀。我寫信問問她。由婆婆說。

等寫回信的時候，由婆婆不知是忘了還是什么的，反正沒把這幾句話寫進去。

六

一天，小兒子更高發(fā)現(xiàn)擺在廳里的姐姐照片不見了。那是小學畢業(yè)時候的姐姐，兩根辮子垂到肩上，瞪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他很奇怪，問由婆婆。

我眼睛看不見，哪里知道？由婆婆說。

那天深夜一點多，他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睜開眼睛，看到黑暗中由婆婆站在床前，正伸出右手往他臉上探過來?？蛷d透進來的燈光，在她身上畫出一圈輪廓，往枕頭投下一大塊陰影。

他條件反射似地閉上眼睛，但馬上意識到她看不見，又睜開了。

他躺著，繃直身體，看見她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他感覺到自己鼻孔呼出來的熱氣一下一下噴到由婆婆冰冷冷的手面上。

噴了有十來下，由婆婆把手縮回去，幽靈似轉身慢慢走出房間。

這什么意思？小兒子更高想，看著由婆婆的背影，然后就睡不著了。他聽見廚房里開冰箱的聲音、微波爐的聲音，接著傳來一個唱閩劇的女聲。

是由婆婆在聽收音機。

他有點煩躁，就起來，走到廁所，裝作小便。

吵醒你了？由婆婆問。

沒有沒有。小兒子更高說，尿急了。

這個家隔音很好。由婆婆說。

對對。隔音很好。小兒子更高說，當初裝修用了很好的材料。

看著由婆婆吃下一塊點心，又聊了幾句天，小兒子更高才回到房間，又躺了下去，閩劇女聲嘰嘰喳喳在耳邊響著，他翻來覆去……

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鞭炮聲，聲音特別響，哪家又死人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睡了過去。

幾次以后，小兒子更高有天突然領悟，母親是在確認他是否還活著……

他驚悚不已，馬上直覺母親可能已經知道了。

第二天他仔細觀察，但看不出來異樣，由婆婆照樣早上坐在朝北陽臺，看男孩放風箏，等信，吃飯，洗碗聽閩劇。

后來他到由婆婆房間拿東西，看到枕頭下面露出一點深色的什么，拿出來一看，是姐姐擺在廳里的那張照片。

他這下完全確定了，但一句話不說，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的樣子。

日子照常平平靜靜一天一天流淌著。

一天，他拿回一封信，從信封里掉出幾張冰島北極光的照片。

終于寄回來了。他大叫，媽你看，北極光。

由婆婆把照片抓住用手摸了好久。她閉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了好幾道光，有紅有紫有綠，跟真的一樣。

年輕時候，她就聽說在很遠的北方，有一種奇異的光，叫北極光。

據說誰看見北極光，誰就能看見自己最想見的人。

七

由婆婆喜歡帶曾孫女香香到連接小區(qū)南北的橋上看風景——那兒有個圓形大廣場，大廣場邊上圍著一排排樓房。

看到大龍眼樹了嗎？由婆婆問。

看到了。香香說，其實她根本沒看，用腳蹬橋欄石雕上的一朵花。

你太爺爺種的，有上百年了。由婆婆說。

剛搬進小區(qū)時，小兒子更高帶由婆婆到中央廣場，由婆婆很有興趣，問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拼命問，但問到最后她掃興了。所有過去只剩下那棵大龍眼樹，其余全都沒了。

大龍眼樹被圍在石頭砌的圓圈里，圓圈鋪一層石板，不高，但腳不容易跨上去。

由婆婆聞到大龍眼樹熟悉的花香，七月，剛好是開花季節(jié)。

坐下歇歇？小兒子更高問。

不坐啦。由婆婆摸了摸圓圈石板說，就站著，不坐也不離開。

要不要摸一下樹？小兒子更高知道由婆婆心里在想什么。

上不去吧。由婆婆說。

我抱你上去。沒等由婆婆回答，小兒子更高把她抱起來，放到圓圈石板上，自己跳上去，把由婆婆扶起來牽到龍眼樹旁，把她的手放到一塊比較光滑的樹干上。

由婆婆摸了龍眼樹好久，小兒子更高耐心地等在旁邊。

你爸爸就吃這棵樹的龍眼。由婆婆說，別的龍眼不吃，一定要等這棵樹的龍眼熟了才吃。

就因此，家里大人不準小孩偷吃這棵樹的龍眼。但小兒子更高哪里就聽，每年等龍眼長成粒，他就爬上樹偷吃。

這棵樹的龍眼成熟得晚，每年總要等別棵龍眼差不多吃完了，它才熟。果子甜，肉多核小。大年的時候，這棵樹能結200來斤龍眼，由婆婆吃得很少，全讓爸爸奶奶孩子們吃。

大龍眼樹靠路這邊是個大池塘……由婆婆對香香說。

大龍眼樹后面是大院，我爸爸爺爺就出生在里面……香香接下去說。

你都記住啦。由婆婆笑了，又問，還有呢？

大院有九十九間房，三個……香香往下說，背書似的。

不是三個是三進。一進一個天井，天井就有籃球場大……由婆婆說。

你上次說只有半個籃球場大……香香糾正由婆婆說。

對對，太奶奶糊涂了。由婆婆又笑了。

香香也笑了。

現(xiàn)在你看到了什么？由婆婆滿懷期待地問。

太奶奶，你看，有個男孩，站在我們家大龍眼樹圓圈里拉尿……香香突然叫了起來。

一個嗎？

就一個。

那就讓他拉吧，沒事，生尿澆不多樹不會死。由婆婆說。

還看到了什么嗎？

沒看到。香香又踢起石雕上的花朵來。

你看到九十九個房間的屋頂了嗎？

沒看到。

太奶奶看到了。由婆婆說。

在哪里？香香興趣來了，我怎么看不到……

你看你看，由婆婆用手指著廣場邊的樓房，就那……木頭的門……屋檐角上豎著……跟香香說話過程中，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九十九個房間的屋頂，甚至房間里面的家具、擺設……她甚至聽到里面人說話的聲音。

圍在廣場外面密密的樓房她一座也看不見。她只看見她愿意看見的東西。

臘月舊歷二十九那天，小兒子更高給由婆婆煮了拗九粥，下了雞湯線面，兩個蛋。

好吃嗎？小兒子更高問。

好吃。由婆婆說。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吃了幾口面，由婆婆問。

你生日。小兒子更高說。

過去生日都是姐姐煮太平面給由婆婆吃，小兒子更高這是第一次。

由婆婆眼圈紅了。小兒子更高看到有一彎淚水留在她眼眶里。

小兒子更高眼圈也紅了。

這餐小兒子更高把自己一大碗線面，三塊雞肉，一個蛋吃了，另加上由婆婆剩下的二塊雞肉一個蛋。

媽，你看，我把東西全吃完了。小兒子更高說。

你跟小時候一樣，還是那么能吃。由婆婆看了小兒子更高一眼說。

是，媽，我身體棒著呢。小兒子更高說。

小兒子更高真的把衛(wèi)生工小朱辭了，但姐姐過去用的衛(wèi)生工回老家去了，換了新的五十多歲的衛(wèi)生工來。

由婆婆叫小兒子更高盯著她點，自己洗完碗就上床去睡午覺了。

一天早上，男孩在樓下防火通道里放風箏時，小兒子更高把做好的小鳥風箏從陽臺欄桿上往下放，剛好吊在距離男孩眼睛前面不遠。

你不拿到下面去放嗎？由婆婆有點吃驚地問。

是呀，我也正想……小兒子更高大聲說。

哇，好漂亮的風箏！男孩叫了起來，抬頭看到了小兒子更高的臉，爺爺，你從哪里買的？我也叫媽去買一個。

買不到。是我做的。小兒子更高頭伸到欄桿外，大聲說。

真的？男孩說，爺爺你太了不起了。

這么大的風箏，一個人玩沒意思，我正在想找個人一起玩……

爺爺，你看我行不行……男孩聲音變小了，有點膽怯地問。

行呀，怎么不行。

媽媽說我坐輪椅，不能下樓放風箏。

你問媽媽行不行？爺爺帶你。

爺爺，我能不能摸一下風箏？男孩問。

當然可以，你盡管摸。小兒子更高說，把風箏放到樓下。

男孩舍不得離開風箏，晚上睡覺把風箏放在旁邊。

他們在等有風的日子。

等了幾天，終于等到風了。小兒子更高推著男孩的輪椅，男孩抱著風箏，他奶奶跟在后面一起下了樓。

由婆婆透過朝北陽臺的玻璃朝下面廣場看。

小兒子更高放開風箏，跑了幾圈，把飛起來的風箏線放到男孩手里，背起男孩在廣場上跑。

由婆婆聽到男孩和周圍孩子們的歡叫聲。

風箏很快就飛過十一層樓，朝更高的天上飛去。

風箏扯住男孩，男孩抓不住繩了，就放開，叫，小鳥，飛吧，飛呀飛呀……

風越刮越大，是北風，小鳥風箏朝北，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飛不見了。

由婆婆覺得自己也跟著風箏飛了起來，飛到北極光的彩虹中，她伸手摸到了光，紅光、綠光、紫光……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