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
幾年前,爸說要開汽車。他打電話問我要學(xué)開車的錢。那時他剛出獄。在獄中他給我媽寫過信,信中說過需要一點錢。媽是個可憐的女人,她讓他以為為了他這個無恥的雜種,付出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
當(dāng)時媽沒錢,她找到了我,我給了。爸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我曾問過媽他把錢花光了沒,媽說她也不知道,他跟她說的是他根本一毛錢都沒有收到。他們兩個人保持相同水平的愚蠢。好了,我的錢一下子又沒了蹤影,好幾千人民幣。我想有沒有可能是媽在寄錢的時候,把什么格式寫錯了,她經(jīng)常這樣,對什么都漫不經(jīng)心,很多不可思議的錯誤都會犯,所以什么事都不能指望她能做好。但如果確實寄到了監(jiān)獄里,這些錢又能到哪里去呢?
我接受了現(xiàn)實,實際上,我早就做好了這筆錢回不來的準(zhǔn)備。但我看不慣他們對此無動于衷的樣子,他們表現(xiàn)得就像不是他們自己的錢,他們覺得無所謂。我覺得爸要對此負責(zé)任,他在根本不了解情況的時候,非要讓我們寄錢給他,如今錢丟了,他一聲也不吭。這樣的事,也并不能再次出乎我的意料,爸這樣自私的行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能怪我自己,從一開始我就應(yīng)該看透他們。
爸問我要錢(他說是借),我不可能再給他了。我氣憤不已地掛掉了他的電話。但他還是想辦法去學(xué)了車,我不知道他從哪里找到的錢,我也不理解他為什么要學(xué)車,難道他買得起車?但爸就是這樣的人,他有自己的神奇之處,而且他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樣的接觸讓人心里難受,我不僅痛恨他們,也痛恨自己,難道他們不能自己主動地消失?為了避免這種尷尬的情況再次出現(xiàn),我切斷了與他們的大部分聯(lián)系。媽一連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我都沒有接,我能感覺到我可以傷害到她哪些地方。我很高興我那么做了,慢慢地我媽也不再和我聯(lián)系,她似乎放棄了我。在我的印象中,媽不曾把任何事情真正地放在心上過。我很不明白像我媽那樣的女人,為什么不和爸離婚?
爸有時候會和我說起他學(xué)車的過程,通常情況下我不作答,我能說什么,我無話可說,對此我并不想去掩飾。我有一輛車,小型車,三菱牌,是有一年我生日的時候,李察德送我的禮物,我已經(jīng)開了三四年了。我有車但他沒有。我能跟他說什么呢,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早就被切除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了這個光滑無比的切口,兩個光滑的平面就算重新貼合到一起,也不可能再牽扯出什么東西來。他似乎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他那些單方面的對話,最后都會潦潦草草地結(jié)束。
可是那始終是讓人不舒服的,就像觸摸到了章魚,不僅有黏糊糊的觸手,而且有濕滑冰涼的吸盤,無論多么快地把手縮回來,仍舊讓人有無法忍受的惡心。我早就學(xué)會了忍受。忍受一切虛偽的物體和令人汗毛倒立的刮擦聲,是我的強項。對于他們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又無法選擇他們不做我的父母。我的忍受是沉默而順從的,如同忍受一只冰涼的癩蛤蟆,在心靈上趴伏一會,走了。我知道這種感受會伴隨著一陣痛楚,但最終會消失,像一聲嘆息或者一個顫抖,在無能的狂怒、痛苦的怨恨之后,總會過去,心靈的褶皺會被撫平。
我覺得他們只是來自過去,或者在現(xiàn)實中他們早就不存在。他們從過去的廢墟里給我打電話。“喂。”然后暫停,等待著,雖然是漫長的等待,直到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我能想象我掛掉電話之后,他們是如何度過剩下的時間。我不覺得他們會痛苦,痛苦對他們已經(jīng)起不了作用。
媽最后一次給我打電話。她開口讓我回去。不容置疑的語氣馬上激怒了我。
我剛要把電話掛掉。
她用尖利的聲音緊接著說道:“你外公去世了。你必須馬上回來。”
我的憤怒停留在了半空。我覺得她還有些得意,因為終于,我必須要按照她說的去做。
我思索著到底要不要告訴李察德,李察德和我在鬧離婚,自從我們談判破裂之后,我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說過話了。李察德在書房里安了家,除非必要,他可以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一整天不出來。我在臥室里可以聽見他的聲音,當(dāng)他打開門又關(guān)上,到廚房里急吼吼地喝水,水恨不得一下子就被他吞進肚子里。當(dāng)他不得不去往洗手間而經(jīng)過我的門前時,這些聲音只是他傳出的響動,卻不是他。
我知道房間里面是什么樣。我等著他離開家,而他總會這樣,他不會讓我等待很久。相比待在家里,他更喜歡待在外面,他總是能從混亂的環(huán)境里找到樂子。他適合那些地方。自由就在門外不是嗎。他還能從別人手里拿到他想要的,錢、時間,等等。偶爾他也有受挫的時候,但那不要緊,他可以重新投入,最重要的是不要讓他停下來。
相比之下,房間里的生活是多么的乏味和無聊啊。
他開門時從不知道小心一點。門在他手里,被他拉開時發(fā)出尖刻的撕扯聲,仿佛在對抗某種不可抗力。他走到門外,猛然抽回自己的手,門砰地一聲回到原位。而這些不可挽回的聲音,總能激發(fā)出我內(nèi)心的痛苦——那種被獨自留下的怨恨。我越這么想,越覺得他走的時候不帶一絲留戀。
我靜靜地等他走遠,粗礪的關(guān)門聲還在他身后回蕩。我堅信在哪個地方久久能聽到那種嗡嗡的聲音,像是空氣在不停地震動。我靜靜地等待著,那聲音就如同有人給了我一巴掌,我必須等著羞愧的感覺一點點過去。
我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去打開他留下的那扇門,有時我也能做到鐵石心腸,但我不能堅持,我總是不能堅持到最后。我想這是我的弱點,所以我什么也不會問,就讓他這么走掉,他當(dāng)然不會有絲毫的顧忌,我不會不知道他是一個多么無情的人。于是他走開了,就像我希望他做的一樣。
我了解過他。他認識我的時候,還不到25歲,只比我大兩歲,是個愣頭青。但他幾乎沒用多少力氣就把我搞到了手。彼時我還在工廠里當(dāng)檢測女工,我們那條流水線一共有十一個女孩子,那十個無一例外都結(jié)了婚,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男人和我們在一起,他是我們的組長。我們從早八點工作到晚八點,白班和夜班輪換著上。
李察德和我是在社交軟件上認識的,大概過了兩個月,有一天,我確信我還記得,他是這么跟我說的:“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我沒有回復(fù)他,我有一個漫長的白班要上。
但那天我們還是去吃了頓飯。我在下班路上碰到了他,看樣子他一直在等我。我很吃驚,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那么清楚地了解了我,早已對我的行動路線了如指掌。我什么都沒說就上了他的車,他把我?guī)У绞袇^(qū)的一家餐廳時,我還穿著那套上班時才穿的淺綠色工裝。
他拿著菜單的時候,我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從鏡子里我看到一張稚嫩而寒酸的臉,帶著洗不掉的油污和疲憊,工裝服悶熱厚重,松松垮垮地套在我身上??墒蔷驮诓贿h處,一個男人正在筆挺地等我,他穿著考究的襯衫,身上散發(fā)著淡雅的香水味,手指沉靜地掃過菜單——原來今夜可以有這么多的選擇,這讓我興奮起來。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微微發(fā)熱。
飯后他直直地看著我,說:“你想不想去走一走?”
我們先是在南湖邊上逛了半圈,折返了回來,接著一起去了他家。
他一直在說有關(guān)李白和天王星的一些事情。我借用他的浴室洗了澡,確切地說,我們一起用了那個浴室。我不想跟他做愛,但當(dāng)他這么做的時候,我沒有拒絕,我什么都沒說。
畢竟天王星還是海王星并不會讓我覺得討厭。我這么跟自己說,畢竟他有一處自己的房子,帶熱水和冷氣的房子,我洗了澡,順便吹了冷氣。他的床又軟又干凈。他有這樣一個房子,又有這樣的一張床,這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夠了。
我們很輕易地結(jié)了婚,結(jié)婚不知是誰先提出來的主意,但李察德是唯一一個表示要和我結(jié)婚的男人。也可以說,他是那時候唯一接近我的男人。我還想要什么呢。很快我就擁有了浴缸,帶鏡子的洗臉池,鏡子周圍帶著一圈強光,不管在什么時候都能把自己的臉看得清清楚楚,雙開門冰箱,雙灶臺,凈水器和洗干凈的圍裙,烘干機和光禿禿的陽臺,陽臺上遙遠的景色,在安靜的下午喝的啤酒,臟鞋子扔掉就好了,連衣裙,更多的連衣裙,亞麻的床單和枕頭,時間,時間和時間。這些東西都名正言順地,最起碼在表面上,屬于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因為一個男人能帶來這么多的東西,而顫抖不止。
爸媽沒有來參加我的婚禮,后來我跟媽解釋我只是忘記了把這件事告訴她。
李察德對我爸媽一直是很隱晦的態(tài)度,兩年之后他才第一次見到了他們,那對李察德是一種很嚴峻的考驗,當(dāng)他第一次從我家出來的時候,臉色發(fā)白,嘴唇不停地顫抖。他吐了一地。
“有煤油的味兒,你沒有聞到嗎?難道他們還在燒煤油?”我看著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我跟他說那不是煤油,是那座房子的味道。
“房子?算了算了,”李察德表情夸張地說道,“我知道會有這樣的房子,但沒想過你會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我想你一定有什么超能力,就算在這里,也能長成現(xiàn)在的樣子。你真的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你一定是個天才。對的,不會錯,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才會在一起。”
李察德對我老家的那些事一點也不關(guān)心,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對我和他們的聯(lián)系從不發(fā)表評論,只要這聯(lián)系沒有打擾他就行。他會說,嘿,他不想知道這樣的事,不想知道我爸是不是又再次失蹤,媽是不是又要跟我借錢。這不是他的責(zé)任,他說,你得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你得自己處理。
李察德下班回來,看見我坐在沙發(fā)上,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我喊住他的時候,他面露吃驚。我向他解釋必須要離開幾天,我的外公死了。但他不需要跟我一起去參加他的葬禮,沒必要兩個人都去。李察德見過他一兩次,但我不認為他還留有什么印象。那是我的一個他從來不曾踏足的地方,全是令他陌生的人。李察德所做的是把我從我的家里撈了出來。我說他還是可以留在這,一個人在這,當(dāng)然他想去做什么事都可以,他自己照顧自己也是完全沒問題的。
李察德沒講話,也不看我。我想我有點嚇到他了,我無法掩飾我的傷感和脆弱,是我不能還是不想?等我絮絮叨叨地將一通廢話終于說完,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打開書房的門,走了進去,接著我聽見房門被關(guān)上。
寂靜。但心怦怦地跳。我回到臥室,仰面躺在床上,松了一口氣。心衰老下去。我為他感到難過,真的難過,因為這下我們真的完了。
爸和媽都是生了孩子卻不養(yǎng)孩子的人。媽把我丟在她媽媽那里,有好幾年我沒有見過他們兩個,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事情,但看上去確實很忙。媽會在一些不那么忙的時候,往外婆家里打電話,電話里她的聲音往往不是充滿著工作之后的疲倦,就是忙著趕往下一個地方的急躁。我對這些電話厭惡至極,我聽出來媽不是真的想要打電話,不管我對她說什么,她都永遠是一樣的腔調(diào)。她壓根不在意我對她說什么。她的電話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在說她有多累多辛苦而爸是一個怎樣的混蛋。她罵他是個畜生。
我在那里度過了童年大部分的時間。后來我離開了那里,就沒有再回去過。當(dāng)我想通過回首往事,而回憶起外公的音容,得到的卻是虛無。那兒不是什么都沒有,我很確信那里有什么東西,我擁有過的東西。某樣?xùn)|西被我擁有過了,我卻忘記了它的名字,忘記了那種平靜又幸福、甚至于幸福得有點悲傷的東西。那種感受,其中就包含了我的外公。他死亡的消息被一層什么東西包了起來,我越想明確地感受到,就越難以理解其中的含義,像吃過飯卻沒刷牙——像嘴里那種殘余的味道。
不可否認我們確實一起生活過一段模糊卻足夠長的時間,我們?nèi)缤覡a一般的情感,無法言說,只能遺忘,直到世界灰色的盡頭。遺忘是拯救,不然我們只能彼此憎惡。
一段相當(dāng)長的、只屬于老人和小孩子之間的時間。我寧愿忘記那一段日子。那是孤獨、蒼白、無味又貧乏的鄉(xiāng)土生活。
我不知道我為何總是小心翼翼,為何不能夠機靈一點,難道我能有這樣的力量?為何我總不能收回貪婪的無恥的目光,總想要更多更多,所以總讓人厭惡。視線落在我的周圍,克制的一瞥,會讓我的臉頰火一樣發(fā)燙。
這就是全部了嗎?
外婆養(yǎng)過一條狗,全身土黃色,一條長相丑陋的土狗。事實上,狗被拴在她那開闊的院子里,從沒有一刻掙脫過。那狗從沒有看到過外面的世界。外婆沒有憐憫之心,她常常不給狗喂吃的,饑餓讓它低低地嚎叫,在臟兮兮的窩里哀傷地亂轉(zhuǎn)。她嫌棄它吃得太多了,她一邊把吃剩的冷餐倒進狗盆,一邊反復(fù)罵它。在她眼里,狗就是狗。
我對這樣的生活,極為熟悉和敏感。
我躺在床上,心里想著不明白的死亡。我想他是怎么死的,他到底有多少歲了,死亡是他愿意去做的事情嗎。我想著,他離我那么遙遠。對我來說,在他死前和死后僅僅相隔著一句語言,一個有預(yù)謀的詞語。在冥冥中,有人早已規(guī)劃了這個場景。有人幫助他確定了他的死期。對我來說,他死得更早,從我離開家的那一刻,他就不再存在了,消息傳來不過是可早可晚的事。
外面下過雨,或者沒下。在黑暗中,無聲的雨滴和我一起等待著黎明的到來。我的心被包上了厚重的毯子,什么也感覺不到,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潮濕的淚水順著眼角徐徐落了下來。
這是在秋天發(fā)生的。醒來時,只覺得房間充滿了衰敗的氣息。李察德在書房的門口出現(xiàn),他那樣子似乎專門在等我。
他來到我面前,看著我,漂亮的眼睛里,灰色的瞳孔閃閃發(fā)亮。
我的腦袋有些發(fā)懵。
“你是什么意思?”他冷冷地問。
我搞不明白。昨夜的哭泣讓我的腦袋昏昏沉沉。
“那這是你認真的態(tài)度?”
我請他說清楚一點。
“葬禮,”他說,“你不愿意讓我去葬禮,是因為你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是嗎?”
我突然感到很累,我只是怕他不方便,如果他想去的話,當(dāng)然是可以的。
沉默。感覺到他松弛了下來,但仍然冷冷地看著我。
“這個給你。”他遞給我一包東西,包起來的一沓錢幣。若有似無的哀傷放慢了他的速度,但他一貫是沉穩(wěn)而內(nèi)斂的人。一直以來他有充分的感受,有自己的理由。他不想再說什么,于是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許他真的想?yún)⒓幽莻€葬禮。
季節(jié)讓我的思緒紛亂,在寧靜中等待著狂暴和激情的來臨。我想到那首先是媽的房子,媽整日在里面忙忙碌碌。連房子也是她花錢蓋起來的。一座狹隘的看不見多少陽光的房子,在屋子的深處,潮濕的地板散發(fā)出一股子霉味,白色的菌絲沿著大衣柜的表面瘋狂生長。也許有一天,從這屋子里長出蘑菇來也不會讓人吃驚。一個長著毒蘑菇,奇幻如夢境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而正午時分,陽光直射進窗戶,窗欞上的紅色鐵銹粉末,簌簌往下落。院子里面堆滿了垃圾一樣的東西,用過的裝面粉的袋子,蓋廁所時剩下的磚頭,一些塑料,某個雨天出門,脫下來滿是泥巴的臟鞋子,雜草從各個角落里長出來,屋檐底下擱著的一只破碗,碗里收集了一些下雨的水滴,水面上映著整片天空。
媽在家的時候,她做所有的事,但所有的事她都做不好。她不知道該做什么,怎么去做。她被壓垮了。日復(fù)一日,靈魂就是她的負擔(dān),于是她把自己的靈魂交了出去,而交給了誰她卻不知道。她也不在乎,她只是受夠了。她不知道自己一無所知。她從不回首往事,這樣一來,她就不會有羞愧的情感。
爸只會在外面欠賭債,當(dāng)他沒有辦法借到錢的時候,他就整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他比我更像孩子,一個巨嬰。
爸還和以前一樣,時間并沒有把他變成可以讓人接受的那種人。他坐在沙發(fā)上,長胳膊架在腿上,再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挪開他的屁股了。媽像個老媽子在廚房弄吃的,她的皮膚越來越白,慘白得像一張白紙。爸舒舒服服地坐著,他說話時目空一切,在舉手投足之間,他以為自己有那種命中注定的氣勢。然而命運不過跟他開了個玩笑。他或許不知道別人都怎么看他。那不是很重要。只有在這個房間里,他才呈現(xiàn)出自己全部的姿態(tài)。
我們簡短地說了一些話,他向我問起李察德的情況。我委婉地提起李察德和我可能會分開,我說我們在考慮改變相處的方式。他問李察德是否對我不好。不是這樣的,我說,結(jié)婚的時候太過倉促了,現(xiàn)在覺得有些地方不是很合適。他沒深究,只讓我們好好過日子。
從他嘴里說出這樣的話讓人匪夷所思,他連自己都未必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壞?,F(xiàn)實確實是最好的諷刺,但我什么都沒有說。
穿過昏暗的里屋,陽光陡然明亮,從外面進到屋子里,會覺得自己像個瞎子。
媽在忙著找一只鞋子,她的眼睛紅紅的,臉色蒼白沒有過多的悲傷的痕跡。而爸在忙著死去,他的生命淡而無味,無足輕重。他讓人清楚地知道他的存在完全沒有必要。
沒有人提到那個將要開始的葬禮。
葬禮在下午進行。那一天的天氣都很好,整整一天,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在榆樹葉上,陽光沒有一刻停歇,有風(fēng)吹過,純白的云朵低低地飄蕩著。棺材擺在院子里,蓋著一條天鵝絨的毯子。
我的外公躺在里面,嘴巴微微張著,緊閉的眼睛仿佛只是在睡覺。我為他感到難受,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狹小的棺材里,身上穿著的衣服和戲服一樣的繁瑣,戴著一頂滑稽的帽子。而他沒辦法反抗,也不能拒絕這些裝飾。我從沒想過,他會變得這么瘦小,比他之前的身體,至少縮小了三分之一。
他們讓我看了一眼,把棺材的蓋子又放了上去。在看到他的瞬間,我有一種脫口而出的沖動,似乎只要我喊他,他就能馬上回答。
當(dāng)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了。當(dāng)我喊出那個稱謂,世界上沒有一種聲音可以答應(yīng)我。屬于我的那一個聲音死去了,沉入了泥土里面,消失了。
一個聲音在我心底響起,快打開那個蓋子,快打開它!快把它拿走,丟得遠遠的!把他從那個暗無天日的盒子里救出來!
外公是個好人。
但也僅止于此。
他是個種地的好手。他能從地里,收獲出西瓜、土豆、甘蔗、南瓜、棉花和辣椒。他每天都要去田地里一次,通常天蒙蒙亮?xí)r他就起床,在田里干活到太陽高升再回來吃早飯。夏天的夜晚,他在瓜棚里睡覺,瓜棚用玉米桿搭成,上面蓋了層防風(fēng)的塑料膜,里面一張小床就是他睡覺的地方。
他用雙手創(chuàng)造了這個家,家里的每個人都靠他養(yǎng)活。
媽在靈棚里給我找了一個地方,我哭喪時戴著白布條帽子,腰里系著白布的腰帶,鞋面也是白色的。白色把我們與別人區(qū)分出來,讓我們變得突出,身上的白色越多說明心里的悲痛越重。
我們是一群表演悲痛的人。
為什么我不能停下來,然后離開這里?這么多的哭聲越來越荒謬,我們必須在這一天把悲傷全都釋放出來,我們合情合理肆無忌憚地大哭。
只有這天,哭泣是允許的,被鼓勵的,無論什么樣的哭聲都不會引來勸阻。只有這天,淚水長流。
在喧囂熱烈的哭聲中,我心里想念著李察德??蘼曄窀蓛舻乃鲯哌^秋天的第一片落葉,蕩滌所有存在陰影的地方。
樹下站滿了人,為了躲避午時的陽光。
爸在人群的另一邊,我沒怎么看到他。他一會出現(xiàn)在這,一會出現(xiàn)在那。他無所事事,只能閑逛。他試圖和人攀談,參與一些重大事情的商議,但沒有人愿意理他。他衣著寒酸,一副自己是個人物的表情,像個討人嫌的愣頭青。他獨自一人,十分凄慘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在人群中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
人群回避著他。沒人在意他可憐兮兮的樣子。他的雙手無力地抱在胸前,嘴唇緊閉,眉頭低低壓住黯淡無光的眼神。
這是屬于他的時刻,有些事情只能自己去面對,我心里想,我不能去打破他的寂靜。
葬禮就是葬禮。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葬禮也有條不紊地結(jié)束,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正常。
很少有人記得我是誰,我強烈地想要回到李察德的身邊。
我想人群中有一兩個人看到了我,沒人注意到我向他們投去的一瞥,在那之前,我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開眼睛。
一個壓低了的聲音朝我媽飄去:“你這個女兒好久沒見了?!?/p>
媽無助地笑了笑。
棺材沉重得叫人絕望,抬棺材的人得非常努力才能把它抬起來。木板有些變了形,咯吱咯吱作響。
平原上的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過來,風(fēng)吹過白色的水泥小路,吹過老得不能再老的泡桐樹梢,吹過磨盤石,在石面上轉(zhuǎn)了一個圈,接著漩渦一樣向我們吹來。
一個新墳,泥土潮濕地向外翻著。他們又把沉重的棺材抬起來,小心翼翼地落下去。墳挖得很深,棺材沉到了地下。
又有一陣風(fēng),吹著寬大的樹葉嘩啦啦作響,干燥的樹葉在頭頂胡亂碰撞著。葬禮結(jié)束了,人們開始離開。
他們燒掉了他的大部分東西?,F(xiàn)在死亡是一個沒辦法再更改的事實,媽和人討論著他的一雙鞋,也許可以留著。他最喜歡的一雙鞋。沒人說行,也沒人覺得不行。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些剩下的東西。
我在廊檐下等待。太陽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西邊,一天還沒有過去,爸不知去了哪里。我在零零散散的人群中尋找他的蹤跡。之前我看到他和一個人說話,那人當(dāng)著大家的面,當(dāng)做不認識他一樣,不接他的話茬。我覺得我得走了。
我想我必須要走,悲傷的時辰結(jié)束了,沒人在乎我是不是悲傷。既然我們是不可分割的,既然他們?nèi)绱藚拹核?,也會同樣厭惡我。我不能否認,我的身上流著和他一樣的血液。
我的眼睛找到了爸,他一個人坐在房頂上,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上去的。那幾乎是最顯眼的一個地方,他坐在那,大家都能看到他,孤獨、憂郁,落落寡歡。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只能確定他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丈夫,或者也不是個好朋友。他看起來就像一攤爛泥,不夸張地說,他確實是個這樣的人,一無是處。我從別人的轉(zhuǎn)述中才有了些許對他的印象,事實上,我們從未真的相處過。
我只知道他讀過一些書,24歲終于結(jié)了婚。第二年夏天,孩子就出生了。孩子出生時他不在,他回不來,那時候他就經(jīng)常進監(jiān)獄。等他出來,孩子已經(jīng)半歲了。當(dāng)孩子在這個爛泥坑里長大,依然很少見得到他。很難去探究他離開家時都在做什么,有道德的人對此難以啟齒,通常只會把他的行為稱之為鬼混。而這是能夠給他的最籠統(tǒng)最有尊嚴的評價了。任何事物都不能對他產(chǎn)生什么意義,像別人說的那樣,他不過就是個混蛋。
恥辱的感覺在我胸口翻滾,仿佛有人朝我臉上重重地來了一巴掌。我張開嘴,空氣擠進我的肺部,血液猛地流遍全身,我的靈魂長出了酸澀的種子。我沉默地等著,也許我該做點什么結(jié)束這一切。
而此刻,他憂郁又做作地凝望著遠方。
我想離開,但動彈不得。我想念著李察德,爭吵時他憤怒地盯著我的那種神情,冷漠地看也不看我一眼,他說我是個婊子。在他面前,我才是個真正的人,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我可能認識無數(shù)個李察德,卻唯有一個李察德跟我結(jié)了婚。在那之后很久我才明白,像李察德這樣看似完美的人,跟我結(jié)婚也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
我們多多少少都從父輩那里得到了些東西,這些東西成為我們的阻礙,我們的缺憾,成為了我們自己。李察德和他爸一樣暴躁易怒,而我時不時地,也會跟我媽一樣做一些愚蠢的事情。我有點明白了李察德,為什么他總是在我面前而不是在其他人面前,表現(xiàn)得像一個孩子。他覺得我要做好那些事情,覺得我應(yīng)該打掃家務(wù)。他總是問我:“為什么你不能把枕頭放好?這只是一個枕頭,一個枕頭!”對他來說,他只是覺得困了,他需要有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去睡覺。他想要我去完成他的要求,但他卻只會沖我大叫。
他不再自己燙襯衫,他想讓我手洗那些衣服,再用相同的衣架掛起來。我在衣服的叢林里耗費著自己的生命。“我的衣服總是臟的,我再也找不到衣服可以穿??偸沁@樣,總是這樣?!彼@么說完,我們就會吵一架。
李察德說他媽還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挨他爸的揍,“他打她,也打我,打得特別狠?!碑?dāng)我問能有多狠的時候,他就什么都不說了。他夜里總是做噩夢,他直挺挺地躺在我身邊,不停地亂叫。他也感到恐懼嗎,在他不能控制的時候?他不是我的敵人,跟我作對的是他身上過去的影子。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點。
直到傍晚,我們才離開。
暮合四野。寂靜在黑暗中蔓延,平原在如水般夜色的籠罩下漸趨完美,如此和諧,夜風(fēng)吹拂讓人迷醉。我們靜悄悄地走在路上,爸走得快,媽沉默地跟著他的腳步。而我避開他們走過的路,專門踩在亂草蓬蓬的田埂邊上。秋蟲始終在我們腳底下鳴叫,不眠不休,這是最后瘋狂的日子。遠處的黑暗中蟄伏著一座座村莊,在無盡的黑夜中顯得極為龐大,這些龐然大物中漂浮著橘色的燈火。
黑色的樹叢如同等待著翻涌的浪潮,一只巨獸弓起了后背,在樹的后面偷偷隱藏著。
拐彎的時候,我的脖頸突然一緊,似乎有冰涼的東西掉了進去。它下落的速度讓我全身發(fā)毛。我揪住上衣的一個角,企圖把它抖落。
我于是看見夜幕中幾顆孤單的星子。我懷念那些能看見滿天星河的日子。外婆說星星最多的地方就是銀河。銀河是什么樣的?就是一條河吧。她也說不好。我想那大概是由星星組成的河流。
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堅定又重復(fù)地響起。
我們走過河岸,走過潮濕的坡地。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
平原上光禿禿的,一覽無余,收割后的麥秸茬還留在地里。平時在茂密的莊稼里面藏得嚴嚴實實的墳堆,顯露無遺。無數(shù)的墳頭在平原上,在我們的腳底下,蔓延開來。原來這么多的人曾活在世上,而外公剛剛給這世界添了一座新墳。
我準(zhǔn)備第二天就走,當(dāng)我把這個打算告訴他們的時候,媽沒有說什么。爸哼了兩聲,意義不明。
夜更深了。當(dāng)我躺在小房間的床上時,從墻壁的另一邊傳來他們兩個人的爭吵聲。我直直地躺著,想著只要捱過了這一天,捱到明天早上第一聲鳥鳴響起,所有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他倆的聲音時大時小,波浪般起起伏伏。兩種聲音相互糾纏,譜成一曲難解難分的旋律。爸的聲音始終在上面,他用不屑的姿態(tài)貶低對方,這樣他就可以用氣勢把對方嚇倒。爸的聲音里有一種木屑的特質(zhì),分不清是由于缺乏彈性還是因為狡黠。但只要多點時間就能聽出來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當(dāng)然還有男性特有的霸道跟無恥。媽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邏輯了。不過聽她的架勢,除非他們兩個各自往對方臉上揮上一拳,不然她一點也不愿意停下來。
我在黑暗中凝視著看不見的天花板,我本來不打算管他們,隨他們怎么折騰。但我沒有任何睡意。我捂住眼睛,難以抑制地哼哼著。
我爬起來,絕望地向他們走去。爸和媽不約而同地看了我一眼,都轉(zhuǎn)過臉去,我的出現(xiàn)讓他們暫時安靜下來。爸半抬著頭,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他看起來像是會狠狠地揍媽和我一頓,畢竟他是個男人,正在發(fā)火。他真的會打我們。誰也琢磨不透他。
這次是媽先開始的。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不過是在相互謾罵,和兩個爭搶玩具的孩子沒有區(qū)別,他們不停地向?qū)Ψ秸f著污言穢語,生怕對方會在自己喘氣的空檔中多說一個字。他們嘴里吐出密密麻麻的語言,沒有新詞匯的時候就一直重復(fù)前面的話。我突然希望看到他們打起來。
我覺得非常無聊。媽突然看向我,厲聲地說:“你,還有你,吸干我的血,吃掉我的肉長大的東西,沒有一點良心的畜牲,怪不得是你爹的種,累死累活把你養(yǎng)大,現(xiàn)在我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沒有。呸,呸!都是沒有良心的白眼狼。連你媽的電話都不愿意接,不知道你還活著干什么,你死了算了!”
我知道她神經(jīng)質(zhì)。
我并不想和她爭吵,有時候她確實不太正常。在沉默中,我有種和爸站到了一條戰(zhàn)線上的怪異感覺。
她把手邊的東西朝我砸過來,是一個空盒子,所以不會讓人覺得疼。爸給了她一巴掌,她又不依不饒地打了爸一拳。他們兩人終于廝打起來。
我轉(zhuǎn)身走開。我全部的行李僅有一個背包,我找我的背包,把手機和充電線塞了進去。他們倆打得累了,就停了下來,媽開始哭,像白天在葬禮上時一樣哭。
我把包背在肩上,試了一下,非常輕。我拿出李察德給我的那沓錢幣,把錢擱在床頭顯眼的地方。
輕輕地打開外院的門,門沒有鎖,推開時有一小聲異響。我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里,淚水突然洶涌而出。
我任由自己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我走得很慢,因為我并不著急到哪里去。眼前的道路已經(jīng)有了新的變化,多了許多陌生的事物。我走過一座開著院門的房子,房子變了樣,可我知道這是誰家,我聽到院子里有幾聲狗叫,正屋門前的地板鋪了三層臺階,平淡卻十分遙遠。
我在黑暗中緩緩地走,我走路時沒發(fā)出一點聲音。我太放縱自我了,以至于忘記了在夜里可能會有的危險。街邊廊柱底下一個黑影突然動了一下,出現(xiàn)一個搖搖晃晃的背影,那背影彎曲平和,隱隱約約讓人感到熟悉。
也許黑影也看到了我,街道如此寂靜。如果我在此時受到攻擊,會不會有人從家里走出來看我。
黑影繞到我的身后,消失在黑暗中的一個拐角處。我聽著身后的響動,分辨里面有沒有異常之處,某種東西攪動著我的心,窸窸窣窣的聲音讓我警覺起來。
旅館的燈還亮著,一個疲倦的紅頭發(fā)女人坐在柜臺后面,我詢問價格時,她不時往我臉上瞟。
我用手機付了押金的錢,紅頭發(fā)女人裝作散漫的樣子把我的身份證還回來。接著她在抽屜里一陣翻騰,找到一串鑰匙。
我跟在她身后上樓?!斑€有些蚊子,記得點蚊香,是的,現(xiàn)在的蚊子可兇了……可以,有廁所,但不能洗澡……干凈的,保證干凈,床單都是我親自洗的,我每天都洗……放一百個心,干凈的,都是我自己洗的……”
二樓有四五間屋子,她打開其中一間的門。幫我打開里面的燈。
“怎么樣,都是干干凈凈的……這床,這被子,每天都換……行吧,就這間?這方圓十里都知道我們家,這地方你找不到比我家更干凈的了……就這間,決定了?”
我走進去,紅頭發(fā)女人退出來,我們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中打了一個照面。
“我好像認得你……”她的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
我對她微笑著。
我關(guān)了燈,和衣躺在床上,一天之后我又累又困。我懷著疲憊的心情想著媽或許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離開,接下來的夜里,她會一直哭泣。與此同時她的父親剛剛?cè)胪?,沒有一個人能讓她止住哭聲……
我在對媽的幻想中睡著了。
早晨離開旅館時,那個紅頭發(fā)的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了。
李察德在家,他沒有問我為什么這么快就已經(jīng)返回。不僅如此,他還去車站接了我。我們一言不發(fā)地坐在車上,我們甚至沒有打招呼,只是看了看對方。我感到很累,李察德把車開得飛快,他一邊開車一邊不停地打電話。
我看著窗外,嘉興的天氣依然很熱,傍晚的城市暑氣未消,一層朦朧的熱氣飄散在城市上空。夕陽的光線正變得濃烈。
路邊是寬闊的草地,放置著靜悄悄的景觀雕像。
“你想去吃點什么?”李察德突然說,“這附近有家面館,我們就近吃點?!?/p>
我想了一下,確定他是在跟我說話。
“好?!?/p>
他心不在焉地吐出一口氣?!霸趺礃??我是說回家?!?/p>
我說:“當(dāng)然,還行。你工作怎么樣?”
他說:“好幾件事情都很難搞,對了,你爸在家里?”
“是的?!?/p>
“你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他怎么樣,去哪了?”
我說:“我不知道?!?/p>
“他怎么會這樣呢?!崩畈斓?lián)u著頭嘆息道,“起碼的責(zé)任心都沒有?!?/p>
我說:“我不知道,但我媽跟他在一起?!?/p>
“那是什么樣子的?”他問道。
“我還是很想把她揍一頓,狠狠地揍?!?/p>
“確實需要有個人管一下你爸,不過你能怎么樣呢。”
“不,”我說道,“我是說揍我媽?!?/p>
李察德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像滿漲的風(fēng)一樣灌進我的肺里,我忍不住想要干嘔。
好幾個月后,爸順利拿到了駕照,可他還是沒有車。李察德和我仍然生活在一起,我們沒有分開,我們甚至商量著要一個孩子。
等到我們的兒子出生,爸又消失不見了,也許他已經(jīng)找到了可以讓他開的車。
孩子出生后的幾個月,李察德仍然很忙,但他因為孩子的外貌長得像他而非常開心。“真是一個漂亮的孩子,對不對?”
我不認為孩子像他。確實有些地方是相似的,但也可能是錯覺,我很難把孩子的臉和他的臉聯(lián)系起來。
“你覺得他的眼睛像誰,像我嗎?”他問。
“這很明顯啊?!蔽艺f。
“他的鼻子呢?嘴巴呢?他真的太可愛了。”李察德抓著孩子的小手掌,“但你不覺得他的腦袋特別像一個人嗎?”
“嗯?”
“像你爸?!?/p>
“我爸?”
他讓我看。
“是真的?!蔽页泽@得說不出話,太不可思議了。
他說得沒錯,雖然我已經(jīng)記不清爸的樣子,我還是一下子就看得出那兒確實有跟爸一樣的特征。后腦勺凸起,渾圓飽滿,短短的頭發(fā)像馬鬃一樣硬。他的發(fā)絲天然地好,烏黑油亮,每一根都跟隨著紋理的引領(lǐng),像柔順的波浪。我想到四月的麥田,在狂風(fēng)的吹拂下,閃著一層一層的銀光。那引領(lǐng)的力量隨著山丘般的頭顱來到它的中心——一個漩渦,就在他的頭頂,清晰明了,毫不含糊的唯一一個,給生長帶來了權(quán)威和秩序。一個完美的頭顱。
我的眼前一下子就出現(xiàn)了葬禮那天下午,爸在憂郁孤寂中無法安放的腦袋。他就那樣晃來晃去晃了一整天。
我撫摸著孩子的腦袋?!疤衿媪耍蔽也恢涝撜f什么好,“這是好是壞?我從沒想過竟然會這樣,會像他,怎么會?那個人!”
“很正常,畢竟你爸生了你,有些東西自然也會通過你遺傳到孩子的身上。生命真奇特?!?/p>
“我爸生出了我?”我呆呆地看著他。
李察德笑了:“你傻掉了?!?/p>
“對,我爸生出了我,我當(dāng)然知道是他生了我,可是我一直沒有什么感覺,因為我們一直都是這么陌生,一直都是。我不知道父親對我來說到底是什么意義。而現(xiàn)在我看著我們的孩子,這個我天天抱在胸口,從我身體里生出來的孩子。這個孩子,我喂他奶水的時候,我的生命從我身體里流到了他身上。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李察德說:“雖然我很想理解你,但我從沒有這么想過?!?/p>
“我是說,他跟我親密無間,然而他卻像我的父親。我有點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我爸跟我有這么緊密的一種聯(lián)系?!?/p>
“是你想多了?!?/p>
“可我會控制不住地去想,我爸以前也是一個孩子,他也不是天生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也有過被珍視的機會。如果他沒有經(jīng)歷他經(jīng)歷過的,可能就會成為另外的樣子。我會想到他的小時候,我忍不住會想,他經(jīng)歷過什么。這讓我很不舒服,我不應(yīng)該老糾結(jié)過去的事情?!?/p>
“這很難說?!?/p>
“難道不是嗎?每個人都有可能被他的生活吞沒,特別是孩子,他受到的影響更深。”
“你說的是原生家庭的問題,”李察德說道,“可是你被吞沒了嗎?想想你自己,就會知道不是所有的結(jié)果都是別人造成的。”
我說:“可是,如果去掉施加在他們身上的陰影,他們被吞沒的機會是不是就會少一點?”
“不見得,”李察德說,“因為他們那代人很多都那樣,大巫見小巫罷了?!?/p>
我說:“光這樣的聯(lián)想就讓我很不舒服,你覺得會不會對我們有影響?”
他看著我。
我說:“有些東西會被繼承下來,我說不清楚的東西。你覺得孩子以后也有可能會長成像他那樣的人?有那種……性格?”
李察德說:“這不可能。”
“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覺得不安?!?/p>
“你在想什么,他的父母可是我們!”
“我們,”我看著他的臉,“我們能做得更好嗎?”
孩子在李察德的懷里掙扎,他快哭了。
“不是所有的遺傳都是壞事情,”李察德說道,“他會選擇好的東西,你看,你過來看?!?/p>
“什么啊?”
“快過來?!?/p>
我湊過去。
李察德說:“看他的頭頂。像什么?”
我看到孩子頭頂?shù)匿鰷u。
“像旋風(fēng)?”我問。
“更像一個星系?”
我再一次被他的話語震驚了,但我不能否認?!坝钪嬖谒念^頂?!?/p>
“好神奇,宇宙的樣子映在嬰兒身上。這是多么漂亮的小東西啊!”
孩子哭了。李察德把他放進我懷里。他的身體如此溫暖,我抱著他。
我對李察德說:“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不知道?!?/p>
我感覺我快哭了,孩子的臉在我視線里模糊。
“他讓我明白什么才是愛,沒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讓我體會到這種感覺?!蔽姨痤^看著李察德,忽然帶著一種疲憊無力的霸道,“所以,不管你怎么想,沒有人可以把他從我身邊奪走。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會離開我,但如果有那一天,我要留下這個孩子?!?/p>
他用手拉著我的頭靠向他的身體:“傻瓜,他永遠是你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每個人都在成長不是嗎?”
我在心里笑了,那些總是很沉的東西有點點松動了。
李察德問我:“你知道剛才你像什么?”
我貼在他身上說:“不知道?!?/p>
“你提到你爸的時候……”他說。
“啊,我什么樣?”
“提到他的時候,”李察德停頓了一下,“你看起來……”
“像一個瘋子?!?/p>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