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顏
一輛咔咔作響的中巴車載著我在通往寧都的沙石公路上反復顛簸, 窗外是連綿起伏的青山, 城鎮(zhèn)遲遲未見, 似乎此去永無盡頭。 我感到一種失重的遙遠和恐慌, 父親坐在我的身旁, 但我知道他將很快離開, 把我一個人拋在寧都。 何況, 我們素不親近,除了不時問我渴了餓了累了嗎之類的話, 再無話可說。
車上還有一二十個前往新學校報到的農(nóng)村少年。 這唯一的一趟班車, 讓我們不約而同了。 他們和我一樣, 都是整個村莊乃至整個鄉(xiāng)鎮(zhèn)跳出農(nóng)門的驕傲, 對于一種全新的標志著命運轉向的生活, 都有著不可抑制的興奮和憧憬。 只不過, 他們或以鄉(xiāng)音濃重的談笑放肆宣泄, 或鼓著腮幫子, 又吮又嚼地對付著一塊麥芽糖,發(fā)出吧嗒吧嗒的響聲。 而我, 只允許浪濤在內(nèi)心來回奔涌。 我看見了他人身上那種毫不掩飾或者全無意識的土氣, 而這正是我極力想要規(guī)避的。
十幾年的農(nóng)村生活, 砍柴、 農(nóng)耕、 勞作、 喂養(yǎng)畜禽, 那種以生存為重, 與泥土為伍, 缺乏考究的生命內(nèi)核早已浸淫在他們骨血之中了。
在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時間, 我常常被一種夾雜著神圣、恍惚而又不可思議的情緒左右著, 三年以后, 我就真的可以當別人的老師了嗎? 顯然, 此刻以我自出生以來從未走出過瑞金的短淺見識, 尚不足以思考更遠的命運和更寬闊的未來。 至于理想,也無非是能從土地上拔身, 爭取一份干凈體面的工作。 如此, 我最直接的參照, 便是我的老師。
那些從城里來的年輕女教師, 都有著披肩的長發(fā)、 白皙的皮膚, 穿鮮美的長裙, 配優(yōu)雅的高跟鞋, 身上散發(fā)一股似有似無的淡淡清香。 三年的時間, 能讓我脫胎換骨, 成為那樣的女教師嗎?
對著穿衣鏡審視自己, 長期的體力勞動, 加上營養(yǎng)不良, 我遲遲未能發(fā)育出像樣的少女形態(tài)。 我面黃肌瘦, 個頭矮小, 那些與烈日為伍的盛夏雙搶時光, 還為我的鼻翼種下了一粒一粒的小雀斑。 攤開雙手, 掌心里又粗又厚的黃色老繭像魔咒一般如影隨形, 怎么也不能斬草除根。 手背上, 謎面般分布著凍瘡和柴刀、鐮刀、 割禾刀留下的深深疤痕。
這個夏天, 我去縣城參加錄取前的體檢, 穿著紅得耀眼的劣質(zhì)塑料涼鞋, 被工作人員當作小孩子呼來喝去。 我拿著那張體檢表, 上面寫著: 身高148cm, 體重70 斤。 這是繼我童年被帶往鄉(xiāng)政府體檢, 查出嚴重缺鈣缺鐵缺鋅以來, 第二次被揭示身體發(fā)育如此滯后的情形。
有許多年我忽視著它的存在, 但是現(xiàn)在, 它提醒著我, 使我對未知的師范生活充滿了焦慮和不安。
我渴望以一種全新的面貌進入一個新的群體。 在村頭的小溪邊, 我用小石塊一點一點地磨去手上和腳上的泥垢。 我還去圩上花了幾塊錢請理發(fā)師剪下一縷劉海, 以遮掩右額角因嬰兒期一場大病落下的疤痕。
盡管用了一整個暑假的白天和黑夜來想象即將到來的人和事,但是面對一座于我而言近乎龐大的校園時, 我還是感到了自己的卑微與局促。 校園的主干道旁, 風搖動著兩排高大的棕櫚樹, 那巨大的葉子發(fā)出輕易不可捕捉的簌簌聲, 似歡迎, 又似俯視和拒絕。 父親領著我在公告欄里找到了自己的班級和名字, 穿過曲徑通幽的庭園、 草場和樓宇, 依次找到了教師辦公室、 教學樓和學生宿舍。
一號, 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恥辱的學號啊。 一定是因為身高的緣故, 我暗暗猜想著。 身材高大魁梧堪稱壯碩的班主任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干瘦的小身板, 對父親說: “梅江的水是很養(yǎng)人的, 再過三年, 她會大變樣的?!?我聽了羞愧地低下頭去, 拘謹?shù)囟⒁曋约喝匀缓谑莸哪_趾頭。 可就在那一刻, 我被一點一點擊碎的信心又重新組合起來。
五張木架子的雙層床擁擠在狹小的空間里, 這意味著, 我將與九位素不相識的女生同處一室, 展開也許相親相愛也許矛盾重重的現(xiàn)實劇情。 室友們陸陸續(xù)續(xù)到齊, 我發(fā)現(xiàn), 她們和我一樣,大多來自農(nóng)村。 我們彼此暗暗觀察又羞于主動結識, 各自用力包裹著同樣的靦腆和骨子里溢出來的土氣。
整個下午, 我木然地望著父親為我歸置好生活用品, 擔心他一離開, 我就找不到轉頭的方向。 然而, 分別終歸是一件無法擺脫的事實。 父親找到了高我兩屆的遠房表哥 (其實我與他是第一次見面), 帶我們在校外簡易的館子里吃了一餐飯。 然后, 他站在校門口, 朝我擺手, 邁著堅定的步伐背身而去。 他就這樣把我交給這座龐大的校園和陌生的人群了, 仿佛完全沒有體察到第一次只身離家的女兒滿心的膽怯、 窘迫和茫然。
在開口說第一句普通話的時候, 我剛建起的信心又一次轟然倒塌。 我發(fā)現(xiàn), 從自己口中吐露的字音那么蹩腳, 那么七零八落, 像一個跌跌撞撞的學步嬰孩。 很快, 我發(fā)現(xiàn)寢室里有幾個同縣的女同學, 一種油然而生的親切感和依戀感, 使我恨不能從此只與她們說話。
可是就連瑞金方言, 她們也與我不盡相同。 因為, 唯有我來自最邊遠的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 口音殊異。 在用方言表達 “蚊子、 窗戶、抽屜” 等等詞匯的時候, 我遭到了她們的嘲笑。 我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從小熟練操持的語言, 竟是如此鄙陋。
九月秋涼, 我從箱子里掏出母親為我準備的兩雙新鞋, 打算輪流換穿。
穿上新鞋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時, 我發(fā)現(xiàn)生活又一次對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那是我們家多年來無從更改的習慣, 在為數(shù)不多的擁有購買新衣新鞋的機會時, 必為我挑選大號的買?!靶『⒆舆€在長身體, 買小了很快就穿不得?!?母親毋庸置疑地堅守著這一準則, 以至于我從來沒有穿過合身的新衣合腳的新鞋。這一次, 也沒有例外。
呵, 我要怎樣快速地拔高我的身子, 才能趕得上它們的大啊。我只能將鞋帶死命地扎緊, 以使步伐盡量地輕盈一些。 那個時候, 我總是忍不住想起魯迅的發(fā)妻朱安, 和她婚禮上那雙塞滿了棉花的鞋子, 小腳者盡力要追上時代追上生活的良苦用心, 最后以失敗告終, 其實這又是多么悲壯多么勇敢啊。
我在路上遇到一個貌似與我同車來到寧師的男生, 見他穿著一雙鞋底寬厚而笨重的白色波鞋, 每踩一腳, 鞋后跟都要亮起一道紅光。 而他黝黑的寬臉、 矮而粗壯的身材, 與這雪白發(fā)光的波鞋是多么的不相稱。 他一定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低著頭, 每走一步, 都像在強按住底氣的不足。
是的, 我們可以赤著腳在大地上奔跑自如, 但是, 在朝向理想和遠方的路途上, 我們還需要擺脫太多過往的負重與羈絆, 在新的環(huán)境里找到自己邁步的姿勢。
高年級兄弟班的學長來教我們做廣播體操, 我發(fā)現(xiàn), 那個僅見過一面的表哥竟然也在其中。 他與他的同學談笑風生的樣子,讓我想到了如魚得水這個詞。 顯然, 他也認出了我。 也許是想到父親請他吃飯拜托他關照的責任, 也許是我羞怯畏縮的樣子令他心生憐憫, 他走過來, 很大方地向那些同學介紹了他的表妹。 表哥長得高大帥氣, 看得出, 他的人緣也不錯, 那些教廣播體操的學長對我多了幾分耐心。
至少, 不會輕易露出輕視或煩躁的態(tài)度。
天知道我的潛能怎么會在短短的幾天內(nèi)被激發(fā)得淋漓盡致。我學得很好, 尤其是和那些怎么也糾正不過來的同手同腳的人相比, 簡直堪稱完美。 我開始在心里暗暗地想, 父母給予我的, 也許不僅僅是幼年的疾病和少年的土氣, 還有自我的成長。
我的活動范圍不再局限于三點一線。 黃昏來臨的時候, 我會穿過那兩排高大的棕櫚樹, 走出校門, 行走在梅江河畔, 看河邊綠意蔥蘢的菜畦, 看落日為水口塔涂上金色的光輝。 當我成為其中再自然不過的一部分, 那種真實的沉浸與融入, 驅散了最初的惶恐和不安。
有同學相邀晨跑, 鍛煉身體。 每天黎明時分, 我們開始在城南大橋上奔跑, 橋面應和著我們的腳步, 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帶動一陣輕微的震顫。 當我大汗淋漓地返回校園時, 太陽還未升起。不知從什么時候起, 我發(fā)現(xiàn)新鞋不再顯得那么寬大, 那么笨重,我穿著它, 健步如飛, 找到了奔跑的節(jié)奏。
教室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 每天晚自習準時播放新聞聯(lián)播。我們可以一邊聽, 一邊練習書法。 而在我的內(nèi)心, 則暗藏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目的, 那就是跟著播音員校正我那由民辦老師教的漢語拼音, 以及隨之帶來的不標準的普通話。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讀不準韻母中含有 “ong” 的所有漢字, 是因為村里的老師一律將之讀成“eng”。 這樣的訓練成果顯著, 我發(fā)音的缺陷迅速得到校正, 后來甚至斗膽參加了播音員的競選。
在日漸深入的交往中, 我了解到, 外表比我光鮮的林和麗沒有了母親, 玲則從未見過她的生父。 她們內(nèi)心的沉重和傷痛, 比我不知要深多少倍。 開學沒多久, 我收到了父親的來信, 他對我噓寒問暖, 而她們卻沒有這份簡單的親情。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 自己竟是一個如此富有的人。
窗外有風, 銀杏葉呼啦作響, 它們, 一定聽見了我內(nèi)心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