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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者

2020-11-22 16:45
雨花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張君靈山

在人的足跡尚未到達的荒野,我們費力穿過煥發(fā)新綠的芭茅林,頻繁躲開迎面撲來的荊棘條。踩著柔嫩的青草,途經(jīng)陌生人的墳?zāi)?,小心翼翼地走過神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地方。

一個必須參加的集體活動,同行者一再慫恿,我們便在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里進行了一次小小的冒險。趁著山色空朗,方才筋疲力盡地回到山腳下的大道上。那兒剛好有幾戶人家。三棟三層小樓沿著公路一字排開,磚混結(jié)構(gòu),坪院敞開,外墻上均勻貼著小塊的米色瓷磚。我們停留的這一家在最西邊,另外兩棟緊挨在一起,距離稍遠一點。坪院靠山的地方放著一只巨大的紅色塑料桶,指頭粗的黑色水管從土坎上垂落下來,并固定在桶口處。水從山中引來,四時豐沛,從不枯竭。山泉流淌不絕,桶滿外溢,漫灌著公路下的小溝渠,浸潤了周邊的土地。風霜漸褪,春氣催發(fā),邊上白的梨花李花,粉的玉蘭櫻花,紅的山茶桃花次第開放?;ㄉ嘁r,香氣彌漫,鳥叫聲隨著殘陽簌簌鋪地。

門窗緊閉,臺階上殘留著白色的動物糞便。風聲寥落,山野寂然,不見一個人影。這種情形鄉(xiāng)間常有。房子是主人釘在故土上的坐標,是時空中獨自荒蕪下去的空殼,有的甚至還未來得及承受一次煙火熏染。山民進城務(wù)工,舉全家之力積攢錢財,經(jīng)年回鄉(xiāng)修建新房。裝修完畢耗費一空后,難以為繼,只好大門一鎖,繼續(xù)委身他鄉(xiāng),即使逢年過節(jié)也難以回來。

我們在院中稍作休整,刮掉鞋底的泥巴后,洗凈雙手,掬來桶中的山泉一氣喝下,甘洌甜透心肺。偷窺心頓起,大家早已四下散開。三兩同伴徑直去了另外兩棟房前,我緊隨其后?!懊妹茫裉斐鯉??”剛到最邊上的院子里,一個老嫗的聲音適時響起。我大吃一驚,轉(zhuǎn)眼一圈,沒有看見說話的人?!敖裉斐醵?。”我隨口答道。“妹妹,那今天星期幾?”問話再次響起,來自一樓的窗戶口。“星期五?!睄湫碌姆辣I窗里,細條鋼筋的縫隙處似乎掛著一幅肖像。“星期五啊,學生快要回家了”。我素來謹慎,受到驚嚇后,只遠遠站著。微風起瀾,那幅畫晃了一下,聲音里歡喜著。我也晃了一下,腿腳發(fā)軟。同伴興趣寥寥,勸阻了我?guī)茁?,隨即離開了。

我才確定那幅畫像原來是一個人。那個人隱匿在窗戶后邊,站在那里露出上半身來。我感到不安,表示自己只是路過,沒想到攪擾主人,問她怎么不出來說話?!拔冶魂P(guān)在這里,我出不來啊?!彼祥L音調(diào),好像有幾分無奈和凄苦。我站立不動,想去看個究竟,又不敢。腦中閃過西方中世紀的建筑,古堡中的冤魂,愛倫·坡筆下的幽靈。“妹妹,你來啰,走近一點。”她柔聲勸道。我猜測著這個人的身份,可能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或者行動無法自控的瘋子。她一直誘使著我,是不是想趁我靠近時,突然撲出來?后果真是難以預(yù)測,我抬腳就要離開。她再次柔聲喊我:“妹妹你走攏來,我有事要跟你講?!睆娏业耐樾暮秃闷嫘臅簳r阻斷了我的恐懼和社交障礙,我停下了離開的腳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她走去。

我用極慢的速度走到匿者前面隔著窗戶的縫隙,終于看清了她的樣子。滿頭短發(fā)花白凌亂,猶如一蓬枯草,直直地朝上矗立著,露出溝壑遍布的額頭。眼窩深陷,渾白的眼珠子朝外瞪著。左眉淡至無痕,右眉一條長傷疤斜刺里顯現(xiàn)出來,上面還留著數(shù)根縫合傷口的粗黑線頭。牙齒前突瘦薄的嘴角努力抿著,寡淡無肉的下巴松松垮垮地吊著。雙臂下垂,上身穿著一件紅黑相間的格子衣。整張臉乖張、猙獰,像一只憂懼恐慌、時刻警醒的母猩猩。那是一間簡陋、窄小卻空泛的房子。里邊裸露的水泥墻邊靠著一張木板床,鋪著一床薄被。床底下有一個塑料臉盆,床邊一張木椅子上堆放著幾件衣物。左側(cè)磚頭支起的木板上,放著一副碗筷,一只不銹鋼盤子。令我心頭顫栗的是匿者赤裸著下身,哪怕連內(nèi)褲也沒有穿一件見我注視,匿者稍露赧顏,說雙手殘廢,無法使力,內(nèi)急時常常弄臟褲子后來他們就不讓她穿了。

匿者口中的“他們”,是她的兩個兒子。她用一種老婦哭泣到無淚后的沙啞聲音控訴著他們。老伴去世后她在兩個兒子家輪流居住。但兒子們忤逆不孝,她跟他們的關(guān)系極其惡劣。右眉上的傷就是其中一個兒子留下的,由于無法去拆線,傷口愈合后,黑色的線條從里面穿透出來,劍拔弩張,似一根根粗壯的眉毛??赡芘滤嗦阒律黼S意外出,他們將她關(guān)在房子里,大小便統(tǒng)統(tǒng)在床下放的塑料盆里解決。甚至為了減少清理便盆的次數(shù),他們一天只給她送一次飯,還盡量不讓她喝水。這間陋室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她的衣食住行全部在這里完成。

我極力鎮(zhèn)定,卻深覺無力無助。匿者說她想跟我說說話,她記不清多久沒跟人說過話了。她說她渴得要命,要是有一口水喝多好。匿者不停地用舌頭舔著上下唇,那上面起了好多層干皮。我感到悲憤,院中的泉水放任自流、日夜不休,而近在咫尺的人卻無法滋潤一下她那枯焦的喉腔。未作過多思慮,我趕緊用桶里的水瓢舀了滿滿一瓢水,可窗縫太窄,水瓢送不進去。匿者便一步一步挪到木板前,用嘴叼起一只淡綠色的透明塑料水杯給我。我伸進手去從她嘴里取下杯子,倒?jié)M水遞到她嘴邊。她沒要求我喂給她,只見她俯身噙住杯沿,脖子后仰,咕咚聲響起,杯子見底。匿者一連喝光兩大杯水,她的臉極小,幾乎陷進杯子里。

匿者說自己日復(fù)一日站在窗前,早已忘了今夕何夕。她看見人經(jīng)過便會出語詢問,想要多尋得一點門外面的消息。然而鮮少有人路過這里,有的只是呼嘯而過的汽笛聲,毫不留情地將她的呼喊遠遠甩落下來。每日前來送餐的兒子并不搭理她,將食物送進去后,心情好時將一碗飯三五筷子劃進她嘴里,不管她是否來得及咀嚼吞咽。多數(shù)時候一言不發(fā),東西放下就走。她只好像剛才喝水那樣,腦袋擱在木板上,下巴塞進碗里,艱難地舔食。

她跟兒子之間似乎有太多恩怨糾葛,她在說到這些時,總是閃爍其詞,我無法判斷真?zhèn)螌﹀e。不知她是有意歪曲隱瞞以博得我的同情,還是覺得家丑不可外揚,難以啟齒。她跟另一個兒子已經(jīng)鬧翻了,他把全家人帶出門去打工,再也不管她了。被迫留下來照料她的這個兒子性格暴躁、滿腹怨氣。為了早日扔掉這個麻煩和累贅,每天詛咒她快點去死。他曾驅(qū)趕辱罵過走近窗口的好心人,久而久之,臨近的人再也不敢隨便前來過問她的情況。

聽到這里,我感到渾身汗毛倒豎。不相信天下有被兒子囚禁的母親,同時也為自己擔心。匿者說,她的兒子正在后山上砍柴,他也許一會兒就回來,也許要到天黑才回來。如果他撞見外人站在這里,一定會大發(fā)雷霆。匿者想要逃離這座牢籠,但對我沒有過多要求,只懇請我將她的境遇散發(fā)出去。她不想被關(guān)在這里,哪怕穿著骯臟的褲子或者遭遇不測也要到外面的世界來。她言辭急切,眼里充滿希冀。我不知所措。在悲慘的命運前旁觀而無所作為,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我答應(yīng)為她照幾張相。她歡喜配合,站在那里,雙臂無力下垂著,彎腰弓背,像一個跟命運較勁卻又很快敗下陣來的人。那一刻,她眼神茫然,眼中白翳密布。雖對著我,卻不是在看我。

在十多分鐘的交流中,匿者精神矍鑠,說話思路清晰、對答如流,言辭中亦多不滿和怨責、憤恨和不甘。她身上有多重疾病,但我無法確認她是否還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也許后輩迫于生計和窘困,無法分心看顧和照料、陪伴和撫慰她,才不得不將她囚禁在一棟空蕩蕩的樓房里。可不管出于何故,年近八旬的老人獨自一人呆在這棟房子里,在冷清和空虛中,慢慢咀嚼著孤苦和不幸,被人間藏匿,被時間藏匿,這仍然是一件在諸神面前說不過去的事情。

車聲起,聽到同行者催促,作為一個無能為力的不速之客,我還是迅速逃離了。同伴對我的行為并不贊同,他們認為,在不知道內(nèi)情時,不應(yīng)去隨便干擾別人的生活。也許匿者隱藏了自己的真實目的,也許她欺騙了我,事實并非如眼前所見。我貿(mào)然給她喝生水,萬一她身體出現(xiàn)不適,家人定會來追究我這個肇事者。一番話說得我心中忐忑,只好祈求匿者平安,不因我的冒失出現(xiàn)更壞的結(jié)果。

回來后,我嘗試著打聽,卻發(fā)現(xiàn)我沒有地址,也沒有匿者的名字。我在向別人講述匿者的遭遇時,精神恍惚,語無倫次。說出的話連自己都將信將疑,無法確認這件事到底是否存在。一年過去,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一名時間的看客,也是藏匿某個鄉(xiāng)間不知名老婦的惡徒。

去年十月,我從西門垅搬到岳麓大道山居城。每日早上出門上班,晚上下班回家,照舊過我寡淡無趣、離群索居的生活。若非疫情緣故,使白天呆在家里的時間比平日多出數(shù)倍我不會知道,我的樓上同樣住著一位從不見陌生人的匿者。

每日上午,在固定的時間段和固定的方位,會從樓上傳來奇怪的聲音“喔——喔——喔”。富有韻律和節(jié)奏每一個“喔”字都拖得老長,先抑后揚尾腔高高放出來,再急促地收回去每次聽到那個聲音后,我便放下手中的書或者筆,一邊忍受一邊數(shù)著時間那個沒有一絲變形和走樣的聲音會一直持續(xù)兩個鐘頭。到了中午,樓上又是另外一種動靜。我挖空心思,不知道如何形容,類似乒乓球在墻上和拍子之間彈跳的聲音。這種聲音同樣會持續(xù)一段時間。下午的時候,便會有人不停地在樓上喊叫“媽媽開門”“大姨”“二姨”……聲帶發(fā)育成熟,完全是一個成年男子的音色??墒侵灰缓敖?,整棟樓就會猜出那是一個小孩,稚氣、輕快,完全是獨自守家的孩子盼望迎接父母歸來時的那種期待和欣喜。

有一天,我正在睡午覺,隱隱約約聽到下面?zhèn)鞒隽R聲。樓下那個年輕高大、孔武有力的男主人,正站在樓層間的過道里,朝著我們這棟樓,湘罵里夾著國罵,不停地問候某個人的母親、家人和祖宗。他聲音洪亮,氣勢十足,肆無忌憚,罵得十分刺耳難聽。整棟樓的人,都在他的罵聲中斂聲屏氣,追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很快聽明白了,原來罵者是個球鞋愛好者,他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走廊里的名牌鞋無緣無故地少了一只。經(jīng)過分析判斷,他很快鎖定了目標對象。

聽見他罵,我便隱約記起,有一次在樓梯口見過一只完好的鞋子,當時心里想,誰會好端端地把一只鞋子扔在這里,定是哪家孩子頑皮,拿著玩后隨意丟棄的。但那是一只女式皮鞋,不是球鞋。有段時間,我也曾經(jīng)連續(xù)幾天找不見放在門口的襪子,大多是丟了一只,另一只還在。我以為是誰家養(yǎng)的小貓小狗叼走了,也沒在意??磥?,這棟樓里丟鞋子襪子的事情并不少見。沒過多久,樓上的老婆婆便出來搭話了。老婆婆哀求道:“你莫罵了,不是他拿的。他拿你一只鞋做什么?。俊薄熬褪撬玫?,除了這個傻子憨包,還有哪個正常人拿別人一只鞋?要偷也會偷一雙?!绷R者見有人對號入座,愈加氣盛,各種臟話丑話噴涌而出。老婆婆受不了:“你莫罵了,多少錢我們認了。他一天稀里糊涂的,連吃飯睡覺都要人叫,都要人管,怎么會故意去偷東西?”老婆婆的聲音里充滿了委屈。

老婆婆我見過,樓道里碰見,也經(jīng)常打打招呼。有一日,她敲我門,請求我?guī)退負茈娫?。她女兒給她打了十幾個電話,她沒接著,急得要死,又不知道怎么回撥過去。當初我請師傅來裝窗簾時,她曾聞訊從樓上拿下來一只膠凳子,托我請求師傅將凳子中間切割出一個圓形的洞來。為了入廁方便,老婆婆解釋道。我覺得塑料凳子不安全也不方便,建議她買一個坐便器。老婆婆說家里有一個坐便器,用了好幾年了,不太好用了,用這個凳子替換著用。當時我沒在意,以為她老伴年紀大了,行動不便。我沒有將這個人跟那個制造奇怪聲音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樓上樓下,經(jīng)常會迎頭碰見一棟樓里的住戶,但我從未見過樓上這位神秘的匿者,盡管我已無比熟悉他的聲音和動靜。有一次,我跟老婆婆遇見,一同上樓。走到四樓時,眼見一個成年人的身形喊了一聲“媽媽”。雙方毛骨皆悚,也許都沒想到會碰到陌生人。他飛快地朝樓上跑去,我也迅速低頭垂眼,連他的面目都沒看見。老婆婆連忙向我解釋,說他膽小、怕生,從來沒有跟外人接觸過。我惴惴不安,但不習慣開口打探更多細節(jié)內(nèi)情,匆匆開門關(guān)門,回到房間時心里還在怦怦直跳。

這次短暫的接觸,讓我猜測他可能是個智力障礙患者。從那以后,我變得小心謹慎起來。每次聽到他在樓道里迎接母親或者發(fā)出別的聲音來,我都要趕緊關(guān)門,或者小心謹慎地避開他,不讓他看見我。然而我沒有機會見到他,他對人的戒備心理更勝過我。我們就像兩只膽小謹慎的老鼠,各自把對方想象成可怕的老貓,習慣藏匿,從不敢把自己的面目露出來讓對方看見。即使不幸撞見,也會倉皇逃離,馬上躲進洞穴里去。

有一次,我去頂樓曬被子。那時候樓上仍然發(fā)出哄小孩的“喔喔”聲,他或許在屋內(nèi)。我躡手躡腳地經(jīng)過五樓樓梯口,暗自希望不會驚動他。然而我在樓梯口一探頭,就看見他坐在走廊盡頭,背向著我。那里有一方天空,通向外面車水馬龍、燈光璀璨的大街。我突然停了下來,覺得抬不動腳步。他渾然不覺,也沒有朝外看。而是低著頭,極其認真地繞著線團,顯得那么溫順乖巧。像西西弗斯,不停地把線團拆開又繞上,無休無止。然而他不知其苦,坐在那里,只留一堵墻似的背影給偷窺的人。我為自己的戒備和惡意的猜測感到羞愧。生命各有行跡,有的匿者遭受到命運的戲弄,有的匿者,則得到生活的饋贈。

師者張君在我認識之初,便只身隱居在湘西屋脊靈山之巔,至今已有七八載。張君斯文雅致、不同流俗,行事有謙謙之風。襟懷坦蕩、磊落灑脫,充滿文人氣。他博聞善寫,喜歡攝影,書法一絕,在小城里享有盛名。且家業(yè)有成,與其妻志同道合、琴瑟和鳴,素為人稱道。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追求藝術(shù)的極致,領(lǐng)悟自然大道,感受四時交替榮枯,吸納天地之氣,舍棄豐盛繁茂安逸舒適的城市生活,常年隱居在大靈山上。

我們通由隱者張君見識了大靈山,使我這個從未到過大靈山的人對大靈山充滿了朝圣般的心態(tài)。這是一座接納張君,并與張君互相成就的山。大靈山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為湘西州最高峰,也是湖湘四大河流之一澧水之源。氣候嚴酷,生存環(huán)境惡劣,處處絕徑,莽荒不通人煙。初時,惺惺相惜的朋友均以為張君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回到世俗生活,慢慢地,漸由玩笑、訝異變成嘆服、驚佩。張君沉浸在這方天地里,漸漸成為此山的一部分。他將大靈山當作創(chuàng)作基地、藝術(shù)殿堂,當作靈魂皈依的家園,當作遮蔽無法直視的世俗瑣碎的屏障。在一個無垠的空間和玄幻的秘境里,與青山相對默然,與星空相互守望。

山里不問世事不通網(wǎng)絡(luò),物資匱乏,生活極其清苦。在與世隔絕的生活中,張君常常能在茂密的森林里找到樂趣。有時候他也忍不住高興,想將這種喜悅分享給山下的人,就一口氣騎車沖到山下的小賣部里,與人交談、打電話、發(fā)信息,高談闊論。他說起春天時的大靈山,說起夏天時的大靈山,說起秋天時的大靈山,說起冬天時的大靈山。一年四季,四季分明,四時不同。山上的風聲,溪邊的菖蒲,樹上的青苔,茅草和灌木,大雪和落葉,朝霞和夕陽,還有野生甜梨子、野生梅李子、野生血葡萄、野生樅菌,七月瓜、折耳根,還有月光下醉臥的隱者。

一次,大家難得聚在茶室,交流時,張君照常說起大靈山。說起整個大靈山脈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關(guān)于一條河流的源頭的秘密。他得意洋洋,那些秘密獨屬于他跟大靈山,若非他逢人到處說起,天下再無第二人有機緣知曉。只有長住在大山里的人才能逐漸摸透一座山的脾性和特色,領(lǐng)略一座山的底蘊和韻味。那些去郊游去探險的人只能浮光掠影,走馬觀花,難以取得一座山的信任。他說起一個守山人獨自承擔的那些艱辛和苦難時,也頗為自得。尤其是到了冬天,大靈山上萬丈冰雪,氣溫極低。每次睡覺都得插上電熱毯才能熬過去。張君并不擅長照顧自己,尤其是獨自生活時。有一天晚上,他冷得全身冰涼透骨。然而他只是覺得冷,卻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冷,全然忘記了電熱毯。那一晚,他凍得感冒發(fā)高燒。對此,張君夫人李老師憂心忡忡。有時候她會去大靈山陪伴張君,到了不得不下山時,她會準備很多干糧,做好飯菜給他改善生活。

期間,張君當場誦讀了一首自己寫給大靈山的詩歌。那首詩是他在大靈山獨自潛行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后,自然流淌出來的。我不說那首詩有多動人,他讀完后,我們長時間地靜默,誰也不忍心打破那種特殊的情境和氛圍。通篇氣息環(huán)繞,生命、魂魄氤氳其中。在詩里,張君寫到了大靈山的清晨,寫到了草葉尖上的一粒露珠,寫到了森林里清亮的鳥叫聲。讀到最后,聽者莫不動容。

我更愿意稱張君跟他的朋友們?yōu)榻号瑸檎嬲碾[者。既落拓不羈,又至情至性。在座的田先生講述了他去大靈山看望張君的過程。最后離開時,張君去送他。兩個人依依惜別,萬千叮嚀。就這樣互相攙扶著一直走到不得不分開的時候。大雪紛飛,天涯思倦,可張君獨自一人站在寒風中,偏偏微笑著,相送他肝膽相照的朋友,不肯聽從勸說回到城市里有燈火的地方去。田先生一步一回頭,他看著張君留在那里的身影,孤獨地站在沒有人煙的荒野,孤獨地站在風聲肅殺之處。他不忍心走了,他喉頭哽住了,他流淚了。田先生說的這個場景把我們也說哭了。

人人都是匿者。鄉(xiāng)村老嫗被迫隱匿,樓上鄰居無意隱匿,張君則是自動隱居,自覺隱匿。他有意將自己的生活跟世俗世界劃開一道界線,遠遠保持著距離。他站在那一頭,我們在這一頭。他不向往這頭,而我們卻羨慕他的一切。

這世上,有人愿意將私人生活公之于眾,有人則愿意做一個與世隔絕的隱者。有人對社交網(wǎng)絡(luò)趨之若騖,有人則避之唯恐不及。而我把自己歸于后者。毫無遮攔地面對陌生人,帶給我的恐懼感足以壓倒一切。我害怕人群,群居令我痛苦和緊張。每一次有不得不參加的聚會和飯局,我都會在心里無數(shù)次演習,反復(fù)推算可能發(fā)生而我又無法應(yīng)付的場景。我權(quán)衡再三,確保自己社交時毫不怯場。但我還是很難做到,一個陌生人帶給我的感受就像經(jīng)歷一場心靈上的重災(zāi)場面。我只是被迫承受,這并沒有讓我習以為常,反而讓我更加不安。

那天,我告訴朋友,我開始學繪畫,學書法。朋友直截了當,說這些沒有用,無法解除困境。他曾不止一次對我說起困境,這是一個現(xiàn)代人必須面對的詞。缺乏安全感、信任感,自我懷疑,隔閡疏離,人人陷在各自的困境中,找不到出口,沒有與人有效溝通的渠道。就像卡夫卡筆下的小獸,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日復(fù)一日地焦慮、抑郁、驚惶,對外界充滿戒備,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擔驚受怕。終其一生,苦心經(jīng)營、殫精竭慮,拼命堵住生命中所有的縫隙,卻仍舊處在難以自保的恐懼中。

將地洞視為藏身之所、精神之所,但又必須走出來,循著人流的軌跡,去求得連通生活的一曲管道。走在大街上,有時候所有的感覺都在下陷,都在坍塌,都會面目全非。似曾相識的眉眼變得陌生,熟悉的場景恍若隔世。對面的人朝我排排擠壓過來,流水一般。我成了截流的堤壩,身體中間是一個大窟窿。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像魚群那樣歡實,從我身體里漏出去。強大的阻力幾乎將我掀翻,不知道為何,我還在逆流而行。大街讓我失去安全感,面對人群,我的思維會一直混亂。我只能感受迎面而來的恐懼,感受他們帶給我的壓力。卻不知道身后更大的人流合力裹挾,逼迫我身不由己朝前行走。

我將自己藏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直往前走。希望在上下班那條慣常的路線上出現(xiàn)一點意外,逸出一點旁枝末節(jié)。有一次,等我回過神來,我真的已經(jīng)站在了城市邊緣的小山腳下。我曾在這里的高中讀過幾年書。我記得學校后門的小道,直通山頂。那兒有一個電機房,一排蓄水池,還有一座灰色的小木屋,據(jù)說由一個負責看守的老人居住。我沒有見過這個神秘孤僻的老頭,卻數(shù)次偷偷從他屋里穿過,潛行上山。

山上閑適、靜謐,跟山下的世界截然不同。地勢和緩處有一些民居雞鴨散養(yǎng)在野,自在覓食。公雞冠紅毛亮,鮮羽怒目。我想想菜市場里的籠中之物,不由得替它們感到自慚形穢。山的另一面是一大片墳地和桃花林。一邊是寂滅之地,一邊是繁華景象。生與死,禁忌與向往,幻滅與希望交織在一起,就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年輕的學子不顧校紀校規(guī),總是想方設(shè)法奔赴此地。青春如粉紅花瓣,零落如骯臟泥土。矯情、傷感、憂郁讓人稚嫩如嬰孩,也讓人瞬間蒼老如暮年。

我站在高樓上給人打電話。視野廣闊,我一陣戰(zhàn)栗,總覺得手機會脫離而去,奔向外面的自由天空。我暗暗用勁,左手關(guān)節(jié)處便傳來酸疼感這使我更加緊張,全身如臨大敵。這次俯瞰讓我筋疲力盡。我總覺得站在高處,有一種上帝駕臨云端的感覺下面的聲音會很微弱,甚至還來不及傳進耳朵就會被風吹散。我所看見的一切卑微而弱小,人群如螻蟻蠕動車輛似蝸牛爬行。而我自己,面對著瀚海云煙,可以暫時從蕪雜繁瑣的世俗中擺脫出來,置身事外。然而我發(fā)現(xiàn),站在高處,聲音會更加清晰,有顆粒感,任何一點響動都足夠讓人驚心。小孩的哭喊聲,婦人的咒罵聲商販的叫賣聲,老人吐唾沫的聲音,甚至中年男人踩滅煙頭、鞋子來回摩擦地面的聲音。各種聲音從混沌中擴散再擰緊成一團,分毫不差地鉆進耳朵里。我的雙耳便在無形中被粘住了,久久無法掙脫開來。我感到窒息,如大夢初醒。世俗生活沒有隱秘,如地上的聲音,總會經(jīng)由高空擴散,大白于天下。

那時候,我借住在一戶人家的小樓頂層。前面半個院子,一排木籠,養(yǎng)著數(shù)量不詳?shù)碾u鴨。幾只普通花盆,栽有鮮氣騰騰的蔥蒜。起先,我認為自己可以獨霸這個地方,暗自竊喜一番。后來才知道,這里跟我無關(guān)。仿佛每一天,不是自己在過,而只是渾渾噩噩重復(fù)著無數(shù)人的生活。兩點一線,機械、勻速、慣性。腦子是多余的,即便那一次,我拐出常態(tài),意外來到小山腳下。還有一次,有人贈我魚和魚食,讓我好好養(yǎng)?;丶液?,我找出一個小魚缸,裝上清水。但我不是忘記換水,就是忘記投食。幾條魚沒能在我的生活里攪起微瀾,甚至無法聚集力量帶動水花,制造出一點響動。它們平安無事地活了幾個星期后,悄無聲息地終結(jié)了生命。

我也想過,怎么逃離這種生活,就此隱匿或者絕不回頭。到這一天后,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軟弱無力。就像我曾隨著人流前行,走到大街上尋找新鮮的軌跡,卻始終泥足深陷,難以自拔。三年期滿,搬家時,撤窗簾和床,弟弟說發(fā)現(xiàn)一只蝙蝠,還有兩只壁虎。我最后看了看院子,記得有一次在水池邊發(fā)現(xiàn)一條爬行動物,皮膚蒼白,是那種長期隱匿欠缺陽光造成的膚色,很像一條身體膨脹了幾十倍的蚯蚓,丑陋的姿態(tài)導致我心里不適。我有點吃驚,不確定是不是蛇。夜里,我無法沉睡,擔心它會趁黑夜?jié)撊?,將我從夢中擄走。我到處檢查門窗,其實沒用,縫隙觸目皆是。

月光下,人們隱匿在各自的時空里。在每個痛苦又歡愉的時刻,藏匿起來,獨自面對孤獨和恐懼。我向往張君的生活,可我不是生活的隱者,而是一名匿者。自我隔離,對任何人都無法保持親密關(guān)系,那幾乎是一場自內(nèi)心生發(fā)而成的瘟疫,哪怕躲在地穴中,也無法堵住生命中所有的病毒和漏洞?!澳阋欢ㄒ獛蛶臀??!蔽覊粢娚街欣蠇?,死死扣住我的手腕,向我求救道。她那雙使不出一點勁的手突然變得力大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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