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強華
4日大雪,春雪落在樹枝上,真正的雪樹銀花。街上的雪都被車輾化了,黑乎乎的,顯得這個世界越發(fā)地白。
田野里白茫茫的一片,天空依然是灰白的,仍然等待著雪花。整個世界都是白的,眩得人睜不開眼睛。
墳地里是更加空曠的白,沒有房屋,沒有樹木,天和地之間沒有界限,放眼望去,空茫一片。
眼睛被雪刺疼,眼淚不住地流出來,雪盲癥使我看起來像是一個傷心欲絕的人。
這似乎不是抽象,也不是比喻,而是真實的幻景。
這支筆握在手中,它想說話,但它卻是一個啞巴。它可能是一支注射器,里面裝滿了黑色的藥液,如果注入肌體,首先是疼,然后可能引發(fā)黑色液體的毒性發(fā)作,所以,它比一支真正的注射器更令人擔憂。把它拿起來對著窗口,它就是一座纖細的鐵塔,手指輕輕一斜,甚至可以看見比薩斜塔;它是一艘火箭,尖尖的頭指向天空,插進云層,我甚至可以感覺自己的身體是一座核能源的推進器,稍一用力,就可以把這艘火箭推送到太空里去。
但我什么也沒有做。
整個下午,只是舉著筆,對著天空發(fā)呆……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給張二棍拍照,頭像遮住了幾個字,一張滄桑的黑臉后面只剩下幾個字: “沒有發(fā)言權”。
天朗氣清,白云增強了畫面的油畫感。紀念館之上的天空,空曠籠罩,似有神諭。
這么好的天空讓我舍不得進入紀念館,只在對面的河邊觀望這座被意念擴大的建筑??諝庵杏泄鸹ㄏ?,河灘上飛來兩只小白鸛。這么美好的人間!
古城小巷,吃吃米糕,喝著店家免費贈送的米酒,微醺。仿佛又回到古老的過去。
一個四十歲左右、穿白襯衫的人在唱客家民謠,抄寫的歌詞放在面前的小凳子上。對面坐著七十多歲的老人,豎耳細聽。師徒二人都很專注,仿佛我們這些圍觀的人并不存在。他們陶醉在自己的旋律中。
我希望比蝸牛更慢。
大街上到處都是桂花的香味,沁人心脾。這種氣味打開了嗅覺,喚醒了嗅覺,讓嗅覺通透。
坐在高高的臺階上,看街上人來人往。
紀念碑有幾分莊嚴。
雕像或者紀念碑,雖然都是石頭,但紀念碑有紀念碑的意義,雕像有雕像的意義。每一座紀念碑都好像矗立在云端里。
夜深人靜,一個孩子的哭聲從陽臺敞開的窗戶里傳進來。
誰家的孩子在半夜哭泣?一聲連著一聲,聲聲急促。
后來,另一個嬰孩的哭聲又低低附和,兩種哭聲一高一低,一粗一細,聲聲讓人揪心。
突然,兩個聲音撕咬在了一起。
——聽出來了,是兩只貓在打架。大概一方的牙齒已經咬住了對方,而對方的爪子也撕破了這只貓的皮肉,尖銳而凄厲的叫聲,讓人驚心、戰(zhàn)栗、不知所措……
一個男人的呵斥聲響起,不知他是否拿著棍棒驅趕,總之,撕咬聲很快停止了。
我屏息著,豎起耳朵靜靜地聽了幾分鐘,確定那兩只貓真的跑掉了,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但接下來是撕心裂肺的寂靜。
很久了,街道上的汽車仍然一輛接一輛駛過,荒涼的喧囂依然不曾停息。有人在唱 “風往北吹”,我忽然覺得這歌聲也有幾分撕心裂肺的凄楚。
讀、寫、看 《貝多芬傳》,忘記時間,也忘記饑餓的星期天。完全忽略了外面的世界。
此時,疲憊不堪,有一種被掏空的疲乏和空寂,一天只吃一頓飯,也不覺得餓,反而感覺身體非常輕松。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讀和寫時,對饑餓的感覺就遲鈍了。專注很重要,無論干什么,集中精力,才能全力以赴。
電影 《貝多芬傳》非常棒,每一個畫面都有音樂在流動,偉大的靈魂通過他卓越的音樂才能展現出來,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不是平庸和輕而易舉的。常規(guī)思維和中規(guī)中矩必須打破,近乎瘋狂的思維方式更接近自由。
“你要傾聽內心的聲音。” “當你的內心充滿寂靜,你的靈魂才能看見?!泵恳痪涠荚谝龑覀兇蜷_牢籠,突破自己。
自由的方式,自由地寫作,這種聲音似一直在胸腔里回蕩。非要進入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完全陷入自我空間才能毫無顧忌地自由創(chuàng)作嗎?也許具有一種赴死精神后,才能拋開一切進入自由之境。
晚間連看五集紀錄片。
非洲大草原,極其震撼!獅子、大象、斑馬、跳羚、羅非魚、大白鯊,還有一種叫珍鯵的魚,極其有趣。動物身上有最真的一面,人類羞于承認自己的動物性,但這種原始天真的本能最讓人感動和震撼。
假如你是一只跳羚,表達開心的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是跳躍,像舞蹈一樣翩翩起舞;縱身跳躍,這種感受簡直美得無與倫比。
還有珍鯵,在一種神秘力量的驅使下,它們匯聚起來,游向數十公里之外的淡水區(qū),不產卵,也不繁殖,仿佛僅僅是去那兒集體轉個圈游幾天,然后再次長途跋涉返回棲息地,像一種圣徒的儀式。
動物界可曾存在著宗教?
也許有。除了生存,繁衍,肯定還有一種靈魂信仰的東西存在,在這種神秘力量的驅使下,它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追隨和順從。動物之間的殺戮甚至都充滿了真實、莊嚴和純粹本質的東西,讓人感到無邪。
親愛的,似乎所有的信,開頭都要這樣寫。
想寫一封信,就像卡夫卡一樣:親愛的費麗絲、親愛的米萊娜、親愛的克洛德,一直這樣寫下去。
可是,收信人是個問題。給誰寫呢?拿出手機就可以發(fā)短信、發(fā)微信,瞬間可以聯絡的今天,寫一封信顯得十分矯情,也十分麻煩。仿佛除了遺書,其他都沒有寫信的必要了。
《哈扎爾辭典》中那個給自己寫信的女人,把自己當作兩個人,同時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信仿佛是一把刀,可以把自己一劈為二,另一個自己就像一個知心的敵人,你把自己拒絕的都可以給她。這樣就可以把不可告人的秘密放在別處,或者把自己的愛和痛苦都拿出來,給另一個人,在一邊冷眼旁觀。也許你會為她流淚,但你覺得這樣的痛苦由兩個人來分擔,總比一個人承擔要好得多。
真想給自己寫封信啊!
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力量關聯著世界,許多完全不相干的事物都將以奇妙的方式發(fā)生聯系。比如:這幾天正在讀馬爾克斯的《活著是為了講述》,比如今早偶然讀到的一篇有關胡安·魯爾福的文字和他的攝影作品,而恰好馬爾克斯對胡安·魯爾福的 《佩德羅·巴拉莫》推崇備至,又恰好我翻開 《佩德羅·巴拉莫》時,里面夾著剛剛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的胡安·魯爾福拍攝的兩張讓人內心震撼的照片。又恰好他們也提到卡夫卡時,我面前的桌子上正放著《卡夫卡文集》第四卷。
跨越時空,跨越地域,跨越一切不可能,我的生活就與馬爾克斯、胡安·魯爾福和卡夫卡聯系在了一起。我自己都被這奇妙的關聯而震驚了。什么是真實的生活:一年四季,中規(guī)中矩坐在辦公室里的小職員?還是隨馬爾克斯、胡安·魯爾福和卡夫卡們浪跡于世界各地,經歷各種奇異而又真實的事件的夢游者?
清晨未醒時,腦子里一直在想這句話。為什么是左手而不是右手?我習慣于用右手,從未認真地想過左手會怎樣,除非它受傷,感到疼痛或不舒服。現在,右肩酸痛,左手以至左臂都完全是被忽略的。但毫無疑問的是,今天左手以思想的方式占據了我的大腦。
“我是左撇子,怎么能用右手作畫呢?”基督教的魔鬼謝瓦斯特得到大天使加百列的啟示,開始用右手作畫,于是,顏料如牛奶一樣從他的筆尖流出來,喜悅像疾病那樣主宰了他全身。 “畫中蘊含著某種憂郁”,他一舉成為了當地最好的畫師。他甚至畫出了禮拜五與禮拜六之間的夜色。有一次,他沉思不語: “我,一個左撇子,既然能用右手作畫,用左手也必能揮灑自如!”于是,把畫筆從右手移到了左手……他仍然是優(yōu)秀的畫師,但從此不再是獨一無二的,所有的畫師都能和他畫得一樣好。于是,他擲筆絕藝,從此連一個蛋也不肯再畫。
昨晚關燈入睡時,看見放在枕邊的 《哈扎爾詞典》,躺下時它幾乎挨到我的頭發(fā)。一個很輕的念頭掠過腦海, “這本奇異的書會不會把奇異的夢帶進我的大腦?”這個念頭很輕,輕到一閃而過,就已忘記。直到剛才我想到謝瓦斯特的手時,方才想起臨睡之前那句像微風一樣輕輕掠過腦海的話。一個細微的念頭到底能改變什么?于我來說,目前什么也沒有改變,但顯然對謝瓦斯特而言,一念之間,就徹底改變了人生。為什么叛逆的偏偏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呢?難道平庸的、不起眼的東西更需要叛逆?那么,什么樣的舉動,才能證明一只左手具有真正叛逆的思想?
其實,今天正在讀的書不是 《哈扎爾辭典》,而是米蘭·昆德拉的 《慶祝無意義》,昨天讀完第一遍,有些問題沒有搞清楚,今天接著讀第二遍。到底重點是慶祝還是無意義,我還是拿捏不準,就像不能確定左手和右手哪個更容易叛逆。畢竟, “慶祝,無意義”和 “慶祝無意義”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慶祝和無意義這兩個詞都有完全獨立的意思,放在一起成為一本書的名字,兩個詞之間好像互相關聯又彼此排斥,怎樣去理解并不完全取決于昆德拉的意思,或者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他就是要讓讀者自己去選擇一種搖擺不定的雙重意義。的確,慶祝是無意義的,或者無意義也是值得慶祝的,怎樣理解都是可以的。小說的正文并未對題目作出明確的定義。早餐時,我刻意忽略女性肚臍所指向的情色意義,而準備將斯大林射獵二十四只鷓鴣和加里寧前列腺增生的故事講給他聽時,他說: “吃飯時不要說話。”
整天下雨,大多數時間是在床上度過,躺著看書,困了睡過去,醒來繼續(xù)看書,如此反復,感覺生命就像一場睡夢,虛幻,不真實。 “個別性是一種幻覺”,這句話本身就像夢魘,同時也像打碎夢魘的錘子。任何地方都存在著一致性,一旦你要求確立個別性時,玻璃渣子就會隨之散落一地。
快接近中午時分,某個似醒非醒的時刻,想起了大約四年前的一個瞬間,并不清晰的事件和人物,有一種倏忽而逝的感覺像針尖一樣刺痛了心臟。感覺時光流逝極其可怕,人生不過一瞬間,四年仿佛四秒鐘那樣飛逝而過,不過是針尖劃過心尖那樣,留下瞬間疼痛的一點點感覺,之后是大片的空茫和恐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對躺在床上虛度時光的自己產生一種不可抑制的厭惡。到底思考具有什么意義?叛逆的左手并未帶來任何新鮮的激情,躺在床上的人仍然像一具塑制模特,呆滯、空乏,毫無意義。
下午才爬起來寫下這些文字,右肩的酸痛越發(fā)明顯,它似乎試圖要以更加明顯的痛感加固我的專注,讓我盡量去忽略,那只平庸而幾近麻木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