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予飛
前段時間,王家新老師在清華大學青年詩人工作坊上提到,當下青年詩人的寫作處在時代以及校園的某種知識氣候下,詩歌比較注重修辭技藝。他引用了詩人策蘭的一句話 “只有真實的手才能寫真實的詩”來作為警醒。其實,我也曾捫心自問過。從本科到博士畢業(yè)再到工作,我都沒有走出過校園。作為一個生活經(jīng)驗匱乏,沉浸在網(wǎng)絡小說、影視、游戲、二次元世界,熱衷于討論虛擬現(xiàn)實、人工智能、后人類等話題的知識青年,究竟能否寫出這種真實意義上的詩?
我從2008年開始寫詩,相比我的同齡人,我寫詩可能遭遇過更多困境。作為一個科班出身的人,最初的五年時間里,我一直在接受文學史給我建構(gòu)的詩歌觀念。而我那時并沒有意識到,我們這個時代與當時語境的差異。中間兩年,我才開始大刀闊斧地破除曾經(jīng)建立的詩歌寫作方式,探尋多種轉(zhuǎn)型路徑,也收獲了一些肯定。近幾年,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處理詩歌與生活的關(guān)系。一些詩人認為,詩歌是個手藝活,詩歌是一門技藝。我看過一些修辭繁密的校園詩歌,一些純藝術(shù)的、形而上學的詩歌,甚至一些情緒化、囈語式的詩歌,其中當然也不乏佳作。這讓我相信了那些詩人的主張。讓詩歌變得更藝術(shù)化、更復雜化,甚至挑戰(zhàn)閱讀經(jīng)驗,這當然是一種技法。但我更相信,通往繆斯的道路肯定不止這一條。而且,所有的技法,無疑都需要為詩歌本身服務。
那么,什么樣的詩才可以算作一首好詩呢?我認為,可以從寫作與閱讀這兩個方面來審視。其一,從寫作準則來看,捷克詩人塞弗爾特曾說: “太講藝術(shù)性,會顯得矯揉造作,而另一方面,太講思想性,又會失于膚淺,與詩無緣?!币皇缀迷姂撌亲匀坏?、和諧的整體。內(nèi)容與形式、藝術(shù)與生活并不是兩組矛盾體。其二,從閱讀感受來說, “一首好詩會讓我們的腳后跟都有感覺”。讀到它的每一個人都能被其擊中,被其觸動,而后有所收獲。就這一條標準來說,我發(fā)現(xiàn),即使是那些注重修辭的詩歌,優(yōu)秀之作也并沒有脫離生活,脫離內(nèi)容,而文質(zhì)俱美,也能激發(fā)出共鳴。反倒是,很多跟風學習之作因只學到了形,沒有學到神,故而就難免流于淺薄粗陋。
在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生態(tài)中,我們受藝術(shù)的裹挾,容易去過度追求形而上之物;受生活的裹挾,容易陷入一種未經(jīng)過濾的、純表現(xiàn)而非再現(xiàn)的、純口水化的表達之中。我們期待復興傳統(tǒng)詩歌的審美理想,卻又容易陷入對古典意象與意境的生搬硬套之中;我們希望建立新潮的現(xiàn)代詩歌話語體系,則又意味著將陷入沒完沒了的語言實驗濫觴之中。因此,詩歌想要在困境中實現(xiàn)突圍,我認為有以下兩方面不容忽視:
一是詩歌必須源于生活,忠于生活。對于作者而言,寫詩需要靈感。但是,靈感有沒有阻塞的時候?靈感有沒有枯竭的時候?這個時候來臨時,便需生活來給予無形的動力與支撐。生活,可以觸發(fā)救活靈感。對于讀者來說,讀者希望遇到的是一首能夠調(diào)動他們?nèi)砀泄倥c生活經(jīng)驗的詩。一首詩沒有生活,就沒有代入感。而且,詩歌只有通過對生活的昭示,才可以引領讀者去認識社會,認識人生和人心。我們這個社會之所以需要詩人,需要藝術(shù)家,是因為我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身處的世界,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內(nèi)心。詩歌創(chuàng)作離不開生活,詩人的筆下便是人間。
實際上,我曾為如何書寫生活這件事苦惱過很久。作為一個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學校的人,我每天過的幾乎都是三點一線式的生活。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這樣的經(jīng)歷比較單薄。但我一直以來都相信,生活中每一處細微之事,都有其深意。曾有位詩人告訴我: “詩人的每一天都不會白活?!笔堑?,也許,我并不清楚什么東西對一個詩人來說是最重要的,就像生活,多方面都不可以割舍,才造就了現(xiàn)在的這個我。這個我,顯然是復雜的,是一言難盡的。無論我身處何處,從事何種工作,它都不會剝奪我個人對生活的感悟能力。
我把寫詩當作生活的注腳,也當作我畢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到現(xiàn)在我仍記得,上大一的那會兒在圖書館一本一本抄詩的情景。有時候,一抄就是一下午,驀然抬頭,才發(fā)現(xiàn)夕陽已照進窗戶,周圍自習的同學早已散去,只留下空空的座椅。等我把圖書館僅存的那些老舊的詩集全翻了個遍,才發(fā)現(xiàn),讀詩似乎成了我日常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一天不讀就像生病一樣難受。大學畢業(yè)后,中文系曾經(jīng)寫詩的幾大才子都不再寫詩了,這讓我感慨和失落。我喜歡跟朋友和學生們分享詩歌。我曾在學校食堂、在荷花池、在辦公室等各種場合給我的好朋友們讀過詩。也沒有什么特殊緣由,就是突然看到了一首好詩,想讀給他們聽。如果他們不懂,我就會把我的想法和感觸也一股腦說出來。我在課堂上也經(jīng)常給學生們分享當下詩人的作品,并和他們一起品評。一個學期下來,他們的詩歌鑒賞力都有很大的提升,甚至有好幾個學生竟也開始提筆寫詩,課后還發(fā)詩作給我看。這讓我有小小的滿足感與成就感。因為,現(xiàn)在的中文系要出一個詩人,實在是太難了。許多學生所受的詩歌教育全部來自課本教材,對詩歌的印象、理念與認知都停留在過去的年代,他們并不了解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態(tài),因此,必須有更多身在當下詩歌場域的人,將他們領進門。
二是詩歌不能止步于生活。美學家潘知常先生常提起里爾克曾寫的一句詩: “一棵樹長得超出了它自己?!睂嶋H上,一切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皆諳此理。它們的作用,就是要讓一棵樹長得超出它自己。如果這棵樹和現(xiàn)實中的樹毫無差別,那人們可以去復制它,用相機拍下它,而不必讓畫家來畫它,作家來寫它。這個超出的部分,我把她叫做靈魂,叫做遠方。正如沈從文先生所寫的《邊城》,它不僅是一個現(xiàn)實世界的邊城,更是人們所希求的一種理想世界與精神家園。寫詩也是如此,它不僅要實現(xiàn)對周遭世界、自我世界的探索與確證,還要實現(xiàn)對彼岸世界的叩問與追尋。
對我而言,詩歌是精神宗教,是靈魂的避難所。現(xiàn)實生活里的壓力與困境,需要尋找一個排解通道。而詩歌,可以讓我學會放下,學會與周遭的世界達成和解。生活中總有些什么東西,讓我們不得不低下頭來,去服從它的規(guī)則與秩序;可是除了生存,生活中一定還有許多東西,它會讓我們熱淚盈眶,它會讓我們明白人之所以為人的要義,它會讓我們勇于冒險,懂得敬畏,懂得犧牲,懂得愛……當下所處的時代,恰恰是一個最需要詩歌發(fā)揮精神效力的時代。每一個人都需要詩心、詩情、詩意。而詩歌也并不是在遠方,而是就在離我們最近的心里。在閑暇時,它能陪伴你;在無助時,它能救贖你。
我很喜歡瑞典的一位詩人特朗斯特羅姆,不單是他的文本,還有他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他惜字如金,平均一年只寫兩三首詩,四五年才出一本詩集,每本詩集都不超過20首詩。在這個喧囂的時代,詩人應當是黑夜里仰望星空的人,是甘于孤獨寂寞的人。我寫詩很慢,有時候在電腦旁坐上一晚,只寫出了短短幾行字。一首詩寫完后,我會隔段時間又拿出來審視、修改,反反復復很多遍。寫詩與改詩,都是修煉心性的過程。一個情緒敏感的人,把原本在生活中所積蓄的憤怒、悲傷、焦慮、忐忑等各種心境,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逐漸變得平和與寧靜。
也許我們常會驚嘆于世界升級迭代的速度,感慨于周遭所處的人與事物之變遷。如何在困境中實現(xiàn)突圍?如何在時代洪流中尋辨方向?我相信詩歌,能夠如那些星辰一般,給我們指引道路。寫詩,是一個不斷與自己相遇,尋找自我并堅定自我的過程。今天是五四青年節(jié),不論是弄潮的前浪還是奔涌的后浪,每一個生命都應該有自己所定義的青春,而不被眼前紛繁所迷惑。我們只有真正深入生活的叢林,才能發(fā)現(xiàn)那些看起來有多種選擇的路實際上別無選擇。它指向內(nèi)心,像是命中注定。盡管崎嶇艱難,我們也都會不厭其煩地遞交上唯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