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鵬
A
又一頭公牛跑上場地。觀眾席很安靜,前排的短發(fā)姑娘象征性地拍了拍手。他的心咚咚跳。別送死了,牛啊,別再送死了!你就要死啦,你知道嗎?
這是第三個斗牛士,也是最后一個。壓軸的通常最狠。從看臺向下俯瞰,馬德里拉斯文塔斯斗牛場是巨大的圓,和古羅馬斗獸場沒什么兩樣。他在法國尼姆待了一天,見識過尼姆斗獸場,又喝了幾杯純正的拿鐵,才搭上火車抵達(dá)馬德里。斗獸場極其宏偉,巨石環(huán)形墻壘得很高,簡直比天空還大。石頭上似有血跡,經(jīng)時間浸泡后斑駁發(fā)黑,像一層玫瑰色的皮。馬德里的斗牛場不是單純的大,而是像大海一樣給人遼闊之感。按時入場的觀眾夠多的,但現(xiàn)在,他前后左右還有不少空位,對面看臺的空位更多。場地上,有兩條石灰畫出的白圈,圈內(nèi)鋪滿沙土,雖不斷有人清掃,仍能看出滲透血跡的沙地已經(jīng)發(fā)黑。先后五頭牛被殺了。頭兩名斗牛士干凈利落,這一個,最后一個上場的斗牛士也身著盛裝,帽子向兩頭翹起,像一副小小的牛角。陽光灑下來,他腰板挺得很直,小腹和微微凸起的下身向外挺著,整個人驕傲不已。幾名斗牛士都驕傲不已。海明威小說里的斗牛士在玩命??稍谒磥?,他們太自信了,自信不會失手,自信必然殺了牛。
斗牛士個子不高,最多一米七吧。三名斗牛士的個子都不算高。這樣才方便施展絕技,靈巧迅捷地把牛殺了。之前的五頭牛死得太快了。兩名斗牛士遵循差不多的戰(zhàn)法:引逗、奔跑、長矛手放血,再把短槍和短劍一支一支插上去,插到黑魆魆的、酷似尼姆斗獸場石塊的牛背上去,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只是往一塊奶油蛋糕上插了幾把小勺子。
B
五頭牛死得很快,快得讓他來不及反應(yīng)。是啊,這是馬德里,距昆明上萬公里的的馬德里。沒什么好想的。斗牛只是馬德里招攬游客的保留節(jié)目,他們玩得太溜了,也就是說,牛都死得太快太簡單了,一點余味也沒留下。到馬德里后他一直暈乎乎的。是時差問題?也許吧,才第三天,白天瞌睡,晚上睡不著,隨時需要咖啡提神。太陽廣場背后一家叫奇科特的咖啡館的咖啡棒極了,卡布奇諾和拿鐵非常爽滑。在昆明,在中國,你喝不到那么棒的咖啡。根本喝不到。
洪山醫(yī)院對面有一家叫“貓”的咖啡館。從斜坡上去,右轉(zhuǎn),有一個伸展的木制平臺,平臺后面就是小巧的“貓”。門楣也是木頭的,門臉古老而時尚,桌椅板凳也古老而時尚,老板是個客客氣氣的女人,大約五十不到吧,比他大幾歲,臉上皺紋很深,也給人古老時尚之感,喜歡穿圓領(lǐng)黑色T 恤和破洞牛仔褲,頭發(fā)很長,燙大波浪,染成棕色。她不算漂亮,但看上去挺舒服。他不明白她一個月掙多少錢才能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這么大個攤子。他覺得凡開咖啡館或酒吧的人都慵懶而浪漫,有種神秘的魅力。
哦,醫(yī)院。
301 病房彌漫著來蘇味,糞便味,食物味,窄得沒法轉(zhuǎn)身。他每次進(jìn)去,就像被掐住喉嚨。病床上的媽躺了六年。整整六年。為她翻身的護(hù)工小許為人實在,從不抱怨。她給病房里的四個病人翻身。媽左側(cè)的老人嘴里沒有一顆牙了,每次見他想說點什么,又說不出來。右側(cè)老人留短發(fā),性格沉悶。對面的老人喜歡嘀咕,抱怨這抱怨那,總嫌女婿送來的飯菜不夠吃,且味道太差。他每天待一個小時就走。有時候,出醫(yī)院右拐,上坡,去空蕩蕩的“貓”的平臺上坐一坐,要一杯十二塊錢的拿鐵。
C
逗引階段。公牛撒開四蹄向斗牛士沖去。斗牛士靈巧地閃到一邊。兩名助手上場了,各自拎著短劍和披風(fēng),將公牛一次次引過來,又一次次甩開。幾分鐘后,公牛待在場地中央使勁喘氣,不再追著他們瞎跑。助手依次湊近,繼續(xù)逗引它,乘其不備舉起短劍扎進(jìn)牛背。公牛被激怒了,來回猛沖猛撞,想把他們一個個都挑在角尖上。他能聽見公牛兇悍憤怒的腳步聲。砰嗒砰嗒,似乎要把場地掀掉。觀眾叫喊著,有人使勁拍手。騎馬的長矛手出現(xiàn)了,他高聲呼喚牛,牛丟下兩名助手,扭頭向全副鎧甲的長矛手及其蒙著眼睛的黑馬猛沖過去,撞上鎧甲的聲音又脆又響。長矛手勒住馬,巋然不動,揮動長矛狠狠戳進(jìn)牛背。觀眾發(fā)出陣陣噓聲,大概是催促斗牛士盡快上場吧。他們等得不耐煩了。
長矛手退下去,斗牛士再次亮相。牛明明知道境況不佳,背上疼得厲害,還是不惜體力地來回跑啊,跑。手執(zhí)紅色披風(fēng)的斗牛士逗得他暈頭轉(zhuǎn)向。公牛終于停下,喘息著。它累壞了。斗牛士一步步湊到面前,舉起披風(fēng)。牛以遲緩的速度迎上去,斗牛士漂亮轉(zhuǎn)身,公牛又撲了空。它沿內(nèi)場白線滑了幾步,轉(zhuǎn)身回來,低下腦袋,狠狠盯住斗牛士。此時,斗牛士的胸膛挺得更高了。雪白的緊繃繃的長褲在太陽下閃閃發(fā)亮,甚至蓋過了手中短劍的光芒。公牛四蹄踏動,沙子吱吱響,像把什么衣服撕破了。它惡狠狠地像火車頭一般朝斗牛士猛打猛沖。觀眾發(fā)出叫喊。他聽見自己說,“不要,不要?。 ?/p>
他的聲音很大,前排姑娘回頭看了看他。她年輕又漂亮,很短的頭發(fā)也染成棕色。
果然,斗牛士以一個漂亮的箭步閃到側(cè)翼,就在和牛錯身的瞬間,手中短劍精準(zhǔn)地插進(jìn)牛脊。牛一個趔趄。它背上已經(jīng)有兩把短劍了。這一下,它疼得不行。短劍微微晃動,公牛噴出鼻息,背上的血涌出來,沿著黢黑的皮毛往下淌。但很快,血在牛身上凝結(jié)了,并未流到沙地上。他嗅到濃烈的血腥味。
總的說來,這頭牛體型更大,也更暴烈。它似乎知道前面五名同伴無一幸免,全被花車拖出去了,可它還是愿意賭一把,狠狠賭上一把。牛心里非常清楚:必須把面前這個持劍的家伙釘在對面的木頭板壁上。用它無堅不摧的牛角,把他釘在板壁上。那樣,它將邁著高傲的步伐走出去,腳上帶著被血浸透的黃沙??伤e了,凡進(jìn)入斗牛場的牛,再也出不去了。再也不能活著出去了。
牛再次發(fā)起攻擊。他的心臟縮得緊緊的,終于意識到這項運動有多么慘烈。先前死掉的五頭公牛簡簡單單就死了,不會給最后一頭牛帶來任何幫助,任何一頭牛的表現(xiàn)都不能為它加分免死。它們的命運,早早注定了。難道,讓它成為斗牛的那天,它不知道自己必須死?
誰又不死?
這一次牛的步伐急如閃電。被鮮血激起的怒火鼓動它盡快復(fù)仇。敵人就在那里,就在二十米開外,昂首挺胸,持劍的手背在身后,仿佛邀請它來一場雙人探戈。陽光灑下來,他的個子似乎拔高了。他的自信和驕傲讓人厭煩。牛的速度在接近斗牛士的瞬間稍稍放緩,被斗牛士抓個正著,又一次干凈利落地將短劍扎入牛脊。真狠吶。牛疼極了,更多的血涌出來,漫過脊背流向沙地。它轉(zhuǎn)身時,更憤怒也更虛弱,腦袋不聽使喚地垂下去。此前的五頭牛中,有三頭牛的腦袋垂下后再也沒能抬起來。它們死得太簡單了。
“算啦,算啦,牛啊,牛啊……”
他高聲嚷嚷,只有棕發(fā)姑娘能聽懂他說的什么。她又回頭看了看他,但面無表情。公牛,那頭公牛意外地?fù)P起腦袋。他的心臟一下子蹦到喉嚨。他知道牛不服氣,絕不服氣。一頭好牛。一頭不服輸?shù)呐?。一頭嗅到死神的氣味卻不肯罷休的好牛。好樣的。即便是死,它也想讓這個高傲的家伙功虧一簣,給他狠狠一擊,最好是,把他釘在對面的木頭板子上,讓他號叫,讓他流血,讓他嘗嘗疼痛的滋味。
D
“要出一趟遠(yuǎn)門?”她說。
“是?!彼f。
“想好了?”
“想好了。越遠(yuǎn)越好?!?/p>
“出國?去歐洲吧。法國,或者意大利。”
“嗯,嘗嘗法國、意大利的咖啡。”
女老板笑了,點了一支香煙。這煙非常細(xì),像一條憑空劃出的白線。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們沒怎么聊過,偶爾,他從醫(yī)院出來坐在前廊上時,會隨口說說媽的情況。不記得誰先開的頭,反正,找個陌生人說說話,總要好過找朋友和親戚。護(hù)工小許和醫(yī)生們都說,媽挺不過七月了。
“什么時候動身?”
“沒定呢。還沒定。”
“你媽她——”
“就那樣?!?/p>
“你不能去太久。”
“嗯,把我攢的一點小錢全部花光就回來?!?/p>
“去法國或者意大利吧?!?/p>
“你去過?”
“當(dāng)年我在北歐待過兩個月,瑞典。很漂亮的國家,男人女人都好。非常好。奇了怪了,居然沒跑一趟法國或者意大利?!?/p>
“你很想去?”
“這問題問得好?!?/p>
她抿著嘴微笑的時候很有女人味。他喜歡她蓬松的棕色頭發(fā)。像沒睡醒,卻又特別精神。
“說不上來,”她說,“很多地方你就是喜歡。沒去過,你也喜歡?!?/p>
他沒說話。
“法國有很好的紅酒和咖啡。”她又說。
他看了看面前的杯子。
“如果你有個地方特別想去,就暫時留著。等你再去的時候,你就不會失望了。”
“你的經(jīng)驗?”
“算是?!?/p>
“很特別的經(jīng)驗?!?/p>
“是嗎?”
“我他媽的好像根本沒有很想去的地方。”他忽然爆了粗口。
“每個人都有想去的地方啊。遠(yuǎn)的,近的,總會有。”
“那就巴黎。埃菲爾鐵塔,圣母院,盧浮宮什么的?!?/p>
“留著以后去?!?/p>
“聽你的?!?/p>
平臺的木欄桿啦,地板條啦都舊了,有淡黑色的污漬,但收拾得干干凈凈。角落里有幾盆茂盛的綠蘿,藤蔓越過欄桿,伸向后面的樹林。林子里有榆樹、桉樹、滇樸、清香木。很茂密,讓咖啡館顯得幽暗。
“你出遠(yuǎn)門,你媽她——?”她又問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說,她好幾次看見他從醫(yī)院里低著腦袋一步一步爬上這條斜坡。很沉重,像頭牛一樣。她又露出雪亮的牙齒笑了笑。他沒笑。她似乎意識到自己問得太多了。
他使勁搖頭。
“我媽快死了。”
“哦,哦,不好意思?!?/p>
“醫(yī)生說,快了。”
“會好的。你要天天祈禱,向老天爺,向上帝,隨便哪個,每天固定的時間,只要用心,一定管用。”
他繼續(xù)搖頭。
“你剛才說我像什么?一頭牛?”
“一頭公牛。”
他笑了。
E
現(xiàn)在,公牛積蓄著最后的力量。觀眾席上發(fā)出口哨聲、叫喊聲,對面弧形陰影中有人向下奔跑,移了幾個座次,想看得更清楚些。陽光已經(jīng)西斜,斗牛場頂部的燈忽然打開,將掠過的燕子擦得雪亮。血腥味漸漸淡下去。他睜大眼睛,覺得受不了了。受不了這么多的死。當(dāng)年海明威居然能坐在最靠近場地的貴賓席觀看殺戮,真不可思議。他喜歡海明威的小說,卻想不明白海明威為何熱衷死亡。他原以為自己能接受斗牛的,可當(dāng)你真正飛過來,坐在馬德里唯一的也是全世界唯一一座斗牛場中,當(dāng)你真正面對活生生的公牛和亮閃閃的短劍,面對一次又一次午后之死,你還是禁不住手腳冰冷、渾身發(fā)抖。你可憐這些牛,這些溫順老實、完全無害的牛。它們一次次朝著技藝精良的斗牛士發(fā)起沖擊,一次次讓短劍短槍插滿身體,最后關(guān)頭聽?wèi){斗牛士把自己干掉。死神就是斗牛士的模樣,邁著迅捷的步伐,昂首挺胸,尖頭皮鞋踩得沙子吱吱響,以匪夷所思的靈巧和優(yōu)雅將牛殺死。
“不要找死了。不要找死?;厝グ桑啬銇淼牡胤?。”
姑娘又回頭看他。他沒搭理,連個微笑也沒有。她身邊有個女伴,始終沒回頭,似乎看得津津有味。她們來自國內(nèi)哪個城市?南方還是北方?她們受得了嗎?
那牛,發(fā)起最后沖鋒之前蹬踏沙地的聲音像嘹亮的鼓點,深黑色尾巴拖在地上。它噴出鼻息,向前奔跑,壓低的身體像一只攥得緊緊的拳頭,一柄掄得溜圓的鐵錘,憤怒地向著那個不停傷害自己的家伙猛沖過去。它并不知道這么做只會讓它距離死亡更近一些。它不知道結(jié)局早就被這些斗牛士這些觀眾這些評判者們定好了。只有死,才能贏得他們。但無人知道它的名字,他們只會記住殺死它的家伙,一個小個子。此時他昂著腦袋挺著下身,向牛做出最下流的挑釁。而牛,以風(fēng)馳電掣的速度沖向他。斗牛士手中的披風(fēng)輕輕一抖,牛身急遽掠過,像一條鯨魚。短劍已扎進(jìn)牛背。牛轉(zhuǎn)身時眼睛瞪得很大,鼻孔和嘴巴大張著,對斗牛士如此迅疾的身手難以置信。緊接著,一陣劇痛迫使它跪了下來。四腳齊齊跪了下來。斗牛士向觀眾敞開雙臂,像討要金幣一樣討要鋪天蓋地的掌聲。
“操!”他罵出來了。
公牛想站起來。它比前五頭牛做得都好。它還不想死。不想這么快就死。它斗得夠久的。比前面五頭牛的時間加起來都長。它使勁站起來了,站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雖然碩大的黑乎乎的腦袋不聽使喚地垂下,揚起,又垂下,又揚起。他看見它嘴角的血了,帶著白沫的血直掛下來,滴在金黃色的沙地上。它打算用殘存的一點點氣力和意識,一點點尚未消失的性命,做最后一搏?,F(xiàn)在,它意識到,它必敗無疑了。這原本就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zhàn)斗。它被人驅(qū)趕進(jìn)來,目的只是送死。直到這一刻,它全明白了。
那也不能就這么倒下。
它搖搖晃晃,看著,等著。這時候,斗牛士本可以上前干凈利落地結(jié)果它,接受全場歡呼,讓觀眾早一些退場。可也許是最后一頭牛吧,而且時間也還早,燈光還沒有徹底亮起來,太陽還沒有下山,斗牛士想延緩一下牛的死亡。牛慢慢吞吞湊近了。是的,它再不能奔跑,不能沖刺了。它拼盡全力也只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向前挪動,慢得像一只巨型烏龜。一點一點,一寸一寸,靠近斗牛士。碩大的也許被挫斷過的牛角此時又黑又重,牽扯著脖頸上下起伏??偹惆そ放J苛恕?偹銣惖矫媲傲恕S^眾屏住呼吸,不知道接下來是它猛地挑殺對手,還是被斗牛士輕而易舉地干掉。
F
他熟悉死亡的氣味。非常熟悉。它們趴在媽的身上,床上,被褥上。六年了。六年來他每天給她帶一次飯,提前用保溫飯盒盛好,搭早上九點半的69 路車,洪山站下,走進(jìn)醫(yī)院。大約十一點,他為媽打開飯盒。她用她還能動一動的右手,把他做得很軟爛的飯菜,一口一口,吃進(jìn)嘴里。她從不計較吃了什么,也不說好吃還是不好吃。她什么也不說,即便說了,也大多是他聽不太清楚的含含糊糊的話。他用紙巾把她的嘴角擦得干干凈凈,再跟護(hù)工小許說說話?,F(xiàn)在,她什么也吃不下了,徹底陷入昏迷。他在她耳邊說什么她全無反應(yīng)。他就像跟一個死去之人說話。但他知道她是能聽見的,于是他拽拽她的眼皮,讓她瞅一瞅自己。醫(yī)生為她插上胃管,差點要了她的命。她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一點折騰都經(jīng)不起了?;杳猿掷m(xù)了一個多月。小許說,沒長褥瘡呢。六年了,一個褥瘡也沒長過。他很高興。走出醫(yī)院大門,卻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再也不為長沒長過一個褥瘡感到悲哀或高興了。醫(yī)生說,媽隨時會死。她體內(nèi)的器官每天以百分之五的速度死去。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該想的法子都想過了。
難怪,他聞見死亡的氣味。像或濃或淡的臭雞蛋味,下水道味,硫磺味,灰味和木頭味。受不了。真受不了。真他媽的受不了。
想想吧,自己的親媽,每天向著死,挪動百分之五。
G
原本以為牛還能發(fā)起最后一擊,哪怕是最無力的一擊,可它在距離斗牛士最多半米的地方呆住不動了,尾巴拖在地上。腦袋既不低垂,也不抬起,鼻孔大張著,喘得非常厲害。斗牛士呢,他知道牛的生命正加速撤退,以每秒而不是每天百分之五的速度撤退,于是,他做出了更過分的挑釁動作——將自己的下體,被雪白的斗牛士長褲包裹的下體向前伸去,一步步逼向它,似乎要用下面頂它,抽打它,刺死它。觀眾席爆發(fā)出陣陣哄笑聲、叫罵聲。斗牛士兩手舉得很高,短劍橫在頭頂。讓人驚駭?shù)氖虑榘l(fā)生了:在斗牛士步步緊逼之下,牛竟然向后退去,五厘米,十厘米……觀眾爆發(fā)出瘋狂的笑聲。他們唾罵牛,也唾罵斗牛士,埋怨他們把一場精彩的比賽搞砸了。斗牛士繼續(xù)逼近,挪著小碎步,將他脹鼓鼓的下身一次次伸向公牛低得不能再低的臉。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站起來,走向出口。
棕頭發(fā)姑娘回頭看他。他知道她在看他。他覺得她們奇怪,她和她的女伴,居然忍受得了。
出口兩側(cè)的十多個觀眾或大笑,或抱住腦袋,或面無表情。他忍不住往下看,只見公牛和斗牛士恢復(fù)了對峙。距離最多四指寬。橫在半空的短劍閃閃發(fā)亮。好在,斗牛士已恢復(fù)常態(tài),不再以侮辱性的動作挑逗力衰氣竭的牛。他只是站著,昂首挺胸,高高舉著短劍,驕傲的笑容近乎冷酷,更像某種嘲諷。而牛,低垂腦袋,四肢死死撐住,不讓龐大的身軀倒下去。它還不想死。不想那么快就死。還不想讓那么多人看著自己就這么死。背上的幾支短劍一定讓它疼極了。短暫又漫長的僵持讓觀眾發(fā)狂。他們也許從未見識過這場面,即便土生土長的馬德里人也沒見識過。
他站著,感到身體僵直,無法呼吸。燈光亮得刺眼。你根本不知道太陽何時落下去的,為何落得如此之快,快得讓光線如此干脆地俯沖下來,讓你清清楚楚看見牛倔強(qiáng)麻木的表情,看清斗牛士撐開的兩臂在輕輕發(fā)抖。
H
她給他續(xù)了杯。這也是他頭一回得到續(xù)杯的待遇。拿鐵挺好喝的,入口舒爽,漸漸才能品出咖啡特有的苦澀。她沒有店員。這么久了,不過也沒多久吧,最多一個月,他從未見過一個店員。她既是老板又是侍者。前廊上空蕩蕩的,沒有狗也沒有貓。他覺得她應(yīng)該養(yǎng)只貓,也好與店名匹配。她的生意明顯不行。昆明人沒有喝咖啡的習(xí)慣,更不用說,跑來洪山這么個小咖啡館里喝咖啡。昆明人大多喜歡自己待在家里喝茶,很便宜的綠茶或普洱茶。
“你還去過什么地方?”他說。
“阿根廷,以色列?!?/p>
“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嘛?!?/p>
“是不一樣的地方。完全不一樣的地方?!?/p>
她起身把音樂打開了。是吉他曲,狂野而舒緩,讓他想起西班牙斗牛。
“你沒有最想去的地方?”他說。
“東非大峽谷?!彼f。
他暗暗吃驚。
“在哪?”
“肯尼亞?!?/p>
“怎么去?”
“不太好去。真不太好去呀……”
她不做任何解釋。
“一條峽谷有什么可看的?”
她沒說話。
他覺得別扭。你看,她問了他母親的情況,他也照實說了,她有什么不好說的?他不是故意套近乎。都這把歲數(shù)了,用不著故意套什么近乎。再說,是她先開的頭,還給他續(xù)了杯。
“這家店,是我老公開的。”她說。
“哦,貓。你們喜歡貓?”
“一般吧。他起的名字。我們不養(yǎng)貓,但是收留過流浪貓。后來一個個都跑了。”她笑了,“我猜是他隨口起的?!?/p>
他抬頭看著門楣,上面的“貓”是廣告體,有彎彎的曲線,像貓的胡子。一行大大的英文CATCOFFEE,很醒目。
“生意還行?”
“十多年前火過一陣。那時候洪山根本沒什么酒吧啦咖啡館啦,每周五晚上人滿為患呀,喏,你坐的這里,到那里,”她比劃著,丈量平臺的寬度,“到處是人。有很多老外。真正的法國人。當(dāng)年他們喜歡昆明?!?/p>
“當(dāng)年?”
“現(xiàn)在昆明的法國人越來越少啦。”
“為什么?”
“說不清楚?!?/p>
“你老公很牛。你也很牛。”
“他喜歡法國,就想開一個咖啡館。他才不管能不能掙錢。”
“后來呢?”
“欠一屁股債?!?/p>
“他人呢?”
“死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拿起的杯子,又放下來。
“一年前,病死了。”
她把煙霧吐出去,在下午的光線中散開。樹林暗沉沉的。
“洪山醫(yī)院?”他說。
她搖搖頭。卷曲濃密的棕發(fā)有種迷幻感。
“后來他們,那些討債的,把這里包圍了,又到處是人了……”她說,“他在我懷里走的。瘦得呀,你都能把他拎起來,放在手心里?!?/p>
她的手指有些蒼白,在桌上輕輕劃動,把一點點碎屑拈到托盤里。
“他說他不想死,怎么能就這么死呢?憑什么呢?”
他一聲不吭。
她看著他:“好在,他走之前,債還了一半啦。我們的債,還掉一半啦?!?/p>
“真好?!彼f。
“你媽會好的。”
“會嗎?”
她沒說話。
“我該出一趟遠(yuǎn)門?!彼f。
“去哪?”
他搖頭。
“你媽咋辦?”
他還是搖頭。
I
斗牛士垂下雙臂。再也犯不上用短劍了。根本不需要了。觀眾席上有人大喊,他聽不懂喊了什么,但知道是西班牙語。地道的西班牙語。也許在喊,“殺了它”。
他看著斗牛士從貼身小兜里掏出一把很短的匕首,像錐子一樣嬌小。小得他在約二十米高的看臺上已很難看清。斗牛士向上環(huán)視,似在討要掌聲。果然響起掌聲,但更多的是噓聲。大家都不耐煩了,抱怨他為什么拖這么久還不殺了牛,讓它遭了那么多罪,流了那么多血。牛呢,它在死前的幻象中看到自己把矮小的敵人狠狠釘入板壁上,讓他流了好幾公斤的血,讓漂亮的花車把他拖出去,在沙地上劃出深深的印子。然后,牛再也沒法動彈了。再也沒有氣力,沒有余地了。它能感覺到身體里的血源源不斷地流走。不是一下子流光,而是遲緩地、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流走,一部分在背上凝結(jié),另一部分墜入沙子,很快板結(jié)成一小砣一小砣黑色的東西,像人的糞便。斗牛士果然對這場戰(zhàn)斗厭倦了,想趕快結(jié)束了。他俯下身,像飛鏢選手一般揮動手腕,向牛的脖頸處瞄準(zhǔn)。又快又狠,短刀扎進(jìn)去,抽出。公牛兩眼發(fā)黑,巨大的弧形看臺和最上方耀眼的燈光正以驚人速度向天空飛馳,坍縮,終于沒入一片黑暗。
他握緊的手松開,轉(zhuǎn)身要走。但忽然間,倒下去的牛又搖搖晃晃站起來了,站得穩(wěn)穩(wěn)的。黑色的尾巴直直垂下來,頂在薄薄的沙土上。
正迎接掌聲的斗牛士不可思議地看著牛。
觀眾鴉雀無聲。
斗牛士不得不再次抽出短刀。
他轉(zhuǎn)過身,不再看他們。他知道,只要不看,牛就不會死。
走出大門,他發(fā)現(xiàn)自己流淚了。他站在廣場上,等著,并不知道自己等什么。“貓”咖啡館。醫(yī)院。臭味,那些死亡的臭味像蒼蠅一樣亂竄。廣場上燈光刺眼,觀眾涌出來,很快就把小小的廣場鋪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那個棕發(fā)姑娘遠(yuǎn)遠(yuǎn)走在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見。
該回家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