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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報告

2020-11-22 02:59黃孝陽
雨花 2020年2期

黃孝陽

叛逆少女周麗

周麗有一個

將幾何體、達利的超現(xiàn)實主義

與古老的東方智慧

相結(jié)合的大腦。

不知這話是誰說的,反正某日我們推開教室門就在黑板上見到這些粉筆字,楷體,還分了行。這句話形成了一種奇異效果,像一只從校園內(nèi)沖天而上的鳥,在整個縣城上空盤旋翱翔,清唳數(shù)聲。不知道是什么鳥。這不重要。沒過多久,連我媽都知道了,打算拎著兩袋蘋果去賄賂班主任,讓我與周麗同桌。我媽是打算讓我肩膀上扛著的榆木腦袋能有幸被天才之光近距離照亮,哪怕照亮那么一丁點也是好的。我制止了我媽的魯莽。周麗的同桌是陳元慶,他們已同桌一個學(xué)期,陳元慶考多少分?比我還差。尤其是數(shù)學(xué),一百分的卷子起碼要差十五分。這不是因為陳元慶比我蠢,他是被那個次次接近滿分的天才之光灼傷了。陳元慶是多么聰明的孩子啊,他會用十三種方法來求解那道著名的雞兔同籠算術(shù),還曉得用淘米水加橘子皮來洗那些發(fā)黃的衣物。

我坐在我媽對面剝著筍殼,語重心長。我都想給我媽講慧極必傷的辯證法。我的辯證法不能白學(xué),好歹得對得起我媽給我繳的學(xué)費。如果我媽還不信,那我就給她講故事,講課本上的《傷仲永》。我媽頹然坐下,盯著生滿青苔的墻角不知在想什么,等我爸手捧飯碗進來,她眼里遞出一把寒光閃爍的刀子,舌綻春雷:“都是你的種不好!”我爸捧在手中的飯碗掉地上了。我手指里捏著的竹筍也掉地上了。我爸蒙了,我樂壞了。我媽終于認識到這件事的本質(zhì)。

我喜歡周麗,雖然她有一張異常嚴肅的臉龐,額頭顯寬,下巴的線條有點生硬,嘴唇老抿著,一副誰也不屑搭理的模樣,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忘了具體是從哪天開始,只要瞥見她的身影,我的心臟就咚咚跳得厲害,根本不受控制,練《中華武術(shù)》上的內(nèi)功心法也沒有用。

陳元慶書包里有一大摞《中華武術(shù)》。

我看不進了,那上面的字在打架。

教室里有嗡嗡的響聲。上課鈴還沒響。陳元慶擠過身來,半邊臀部懸空坐在板凳上。這家伙不知道從我臉上看出了什么,朝我比出兩根手指頭,壓低聲音,表示愿與我做樁交易。交易成功后,他很愿意向班主任申請調(diào)換座位。

“啊,那只白嫩細滑的手掌,就那么靜靜地擱在桌上,如白蓮盛開,掌沿偶爾一厘米一厘米地朝你移過來,你這時只要……操,我不是讓你拿圓規(guī)戳人,我們都是要建設(shè)祖國四個現(xiàn)代化的新人,一起生娃可以,哪能再搞過去那套呢?”

這一段話說完,陳元慶臉上已經(jīng)換過了七八種表情。這絕不是他的極限,手沿額頭往下抹,從一身凜然正氣迅速切換成猥瑣齷齪,還他媽的吐出一根舌頭。

“你只要這樣伸出舌頭,就能有機會舔上一舔。問世間誰最淫,直叫我當仁不讓!”

我沒像往常那樣去拽他那對淫賤的耳朵。

我在想一個極嚴肅的問題,陳元慶從哪看出我喜歡周麗?

必須嚴肅。

周麗姑娘在作文里說得好,“嚴肅的人才能擁有真正的幸福?!?/p>

陳元慶搖頭晃耳,居然膽敢窺覷我兜里那兩張嶄新的大團結(jié),那是班主任讓我代收的全班課本費,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念出此七字,如念真言,手自動就掐在他脖子上。我們戰(zhàn)成一團,再氣喘吁吁分開。

“黑板上的那些字是你寫的?!蔽沂窃p他。也可能不是詐,是腦子里的某個聲音在替我說話。

“不是?!标愒獞c說得很堅決。

“你寫的字燒成灰我也認得?!?/p>

陳元慶的臉上有許多奇異線條。其中一些線條與那行字的筆畫一模一樣。我為遲至此刻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而感到懊惱無比,我都想把他臉上某根線條扯斷,再打上死結(jié),套他脖子上,勒緊。他脖子上的血管在突突跳,真奇怪,就算是他寫的,他也不應(yīng)該這樣憤怒啊。怎么說呢,就像一頭被紅布激怒的公牛,眉毛豎起,一臉暴戾。他朝我撲來,風馳電掣。“我會喜歡她?也只有你這種傻逼才會喜歡她那種爛貨。”

我揮出拳頭。這回我們是真打,沒幾秒鐘,都鼻青臉腫。

陳元慶是喜歡周麗的。這是我早就明白的事。

喜歡一個人有必要這樣惱羞成怒嗎?我不明白。

這個問題在腦子里一閃即逝,如同白駒過隙。一個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是:我認識周麗很多年了,還揪過她辮子,從來不覺得她次次考全縣第一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是什么讓我“喜歡”上她了?這種情感來得如此強烈,突兀,猶如火山爆發(fā),以至于難以正視她的臉龐。

那張臉,現(xiàn)在只有閉上眼,才能清晰看見。

是因為黑板上的那些粉筆字么——就像是愛因斯坦在黑板上寫下的那道質(zhì)能方程式對世界的照亮?我潛入縣圖書館偷了幾本封皮發(fā)黃的《西方繪畫史》《歐洲藝術(shù)》之類的圖書,大致了解了什么是“達利的超現(xiàn)實主義”,卻仍無法把它與周麗聯(lián)系起來,后者的容貌與行為沒有任何怪誕、不合情理處,沉默,自律,與所有人皆保持著一個精確又恰如其分的距離。我測量過。我與她的距離,25厘米是極限,陳元慶是13 厘米。這讓我倍覺沮喪,又心存希冀??蛇€沒等我想出什么好法子來縮小這距離,周麗出事了。

她在美術(shù)老師家里脫得赤條條的。

說是當模特,這話鬼才信呢。

美術(shù)老師的妻子,一個瘦小的印刷廠女工,眉眼怯怯,說話細聲細氣,有一張東方古典美人的臉。她到學(xué)校里給遇到的每個領(lǐng)導(dǎo)看她的遍體傷痕,像祥林嫂那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guī)е鴥蓚€伢崽吃糠咽菜,撿別人丟掉的爛幫子菜。辛辛苦苦攢了五百塊錢,他全拿去花在那個爛貨身上?!迸嘶沃醯纳碜樱D難地伸出五根指頭,眼淚汪汪,“那爛貨下面就算是鑲金的,也值不了這么多啊。”女人是想拿回錢,可她太蠢了。她不知道這個冷酷世界自有其邏輯。她上午到學(xué)校,下午派出所的人就來學(xué)校帶走了她的丈夫。盡管美術(shù)老師一口咬定他與周麗之間是清白的,他是請她做模特,每次十元,還出示了一大摞畫,但他還是被投入看守所,說是猥褻,誘奸女學(xué)生。我在法院前面的布告欄上看見過這些字眼。

是周麗救了美術(shù)老師,她到醫(yī)院做了一個處女檢測證明,拿著一本《西方繪畫史》走進了派出所。警察終于部分理解了那些畫與她的關(guān)系,那些扭曲夸張變形的線條,以及不吻合人體常識的比例是對某種“更為重要現(xiàn)實”的反映。

這些話是陳元慶對我說的。

陳元慶的親叔叔是警察,就在那個派出所,案子就是他管的。

“你信嗎?”陳元慶的目光自上而下斜睨著我。

“信什么?”

“她是處女?!?/p>

“有檢測證明,憑什么不信?你叔叔干了這么多年刑偵,不是吃閑飯的,怎么可能被一個黃毛丫頭給誆了去?!蔽也幌胗懻撨@個問題,心里憋得慌。又沒法子不接著陳元慶的話往下說。我想陳元慶一定知道什么,否則他不該挑起這個話題,甚至他就不該在這個蟬聲聒噪的午后攔著我。

“我不好奇周麗是怎么做到的。我親眼目睹過,我相信我的眼睛?!标愒獞c嘟囔著,語義含糊,“我只是好奇她為什么這樣做?!?/p>

陳元慶瘦臉綃紅。他病了。我應(yīng)該向他致以革命同志的慰問??晌夷X子里居然有個細小聲音在不緊不慢地嚷:“要是他病死了,那該多好啊?!蔽覜]讓這個聲音鉆出喉嚨。我的表情應(yīng)該說是相當怪異,我在來往人流的眸子里看見了自己的可怖。陳元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心神都被他說的那些話給吸引了。他咳嗽,皺眉,把眉毛擰成問號,半晌,露出一口發(fā)黃的四環(huán)素牙。

“如果我說周麗是故意讓美術(shù)老師的老婆發(fā)現(xiàn)的,你信嗎?不瞞你說,我是喜歡過她。但……現(xiàn)在是害怕?!?/p>

他說的最后兩個字我聽見了,下意識地接了句:“害怕什么?”

陳元慶沒再往下說了。我們都看到了周麗,她的步頻與往常一個節(jié)奏,97 步/分鐘。她朝我們走來,很快,在距離我們10 米處停頓片刻——這個事實讓我既遺憾又愉快,現(xiàn)在我和陳元慶與她的距離是一樣的。她的眼里有凝膠,臉與手白如瓷器,身后雜亂無章的建筑群與更遙遠的青灰色天穹讓她像是站在一幀油畫里。她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她的嘴唇動了下。她走遠了,沒進校門,拐過校門口那棵雙人合抱的梧桐樹。

落日余暉下,她肩膀像有了翅膀,一片接近透明的淡黃,薄薄的,極大,上面脈絡(luò)清晰,如同一個頑童對這個滯重世界露出的鬼臉,接著,另外一只翅膀出現(xiàn)了,兩只翅膀開始一起振動。

周麗消失不見了。

“她說什么了?”

“她說再見?!?/p>

陳元慶悶悶說道。我們沒有再往下交談的興致了,各自散開。我沒有再見到周麗。她離開了縣城。她母親,一個上海知青帶走了她。我這時才知道她母親與她父親早在去年夏天就離了婚。

我去了周麗家,在佑民巷,筒子樓,二樓,靠最東端的兩個房間。室內(nèi)有人,是陳元慶。他在哭,悄無聲息,癱坐于一片灰塵與狼藉中,還不時用拳頭擊打堅硬的水泥墻面。墻上有血。是從他拳頭上迸出來的血。他會骨折的。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從被撬的鎖孔上移開。

陳元慶為什么哭得這樣傷心呢?

多少女生被他嘴里的甜言蜜語迷得神魂顛倒啊。其中一個據(jù)說是副縣長的千金,手指被紙割了道口子,陳元慶馬上作勢要拿削筆刀往掌沿割,嘴里還嚷,“你手上劃了一道口子,我也在手上劃一條吧?!蔽乙詾樗拈g歇性經(jīng)神病又發(fā)作了,沒想到他馬上又補道,“這樣咱倆就是兩口子了?!蹦抗膺€那樣深情。

一個好姑娘就這樣毀了。姑娘的臉部輪廓有點像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可她的胸脯多大啊。能把頭埋進去的人是有福的,起碼從今以后不必再擔心忍饑挨餓。令人傷感的是,陳元慶明明不喜歡圓規(guī)臉,圓規(guī)臉也明明知道他不喜歡,還有事沒事挺著胸前的富士山往他身上蹭。我提醒他,富士山是活火山,小心哪天火山爆發(fā)。他反而給我科普起乳房的醫(yī)學(xué)美學(xué)標準與一對漂亮乳房的各種數(shù)據(jù),還精確至毫米。我目瞪口呆,一方面佩服他的博聞廣記,另一方面也大致理解了什么是無恥之尤。

陳元慶喜歡的是周麗。

我知道。幾個月前我倆就對過眼神。

我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喜歡到這種喪心病狂的程度。這是生而為男的恥辱啊。我都想用修煉了數(shù)月之久的降龍十八掌猛擊他腦門,讓他早點恢復(fù)理智。一個男人怎么可以這樣喜歡女人,哪怕她是周麗,那也不行。這不符合科學(xué)。書上說了,愛情只是多巴胺在作祟,是有保質(zhì)期的。

周麗的房間里又傳來數(shù)聲砰砰悶響。不像是一個人形生物在用拳頭擊墻,倒像一頭體形龐大的巨獸,用它受傷流血的頭顱在瘋狂撞擊牢籠,而那牢籠是用世上最堅不可摧的材料制成。

我跑走了。陳元慶真蠢,如果他心里面真有這么多的愛與痛苦,為什么不在月圓之夜長嗥出聲呢?也許他能化身為狼人,趕上那輛開往上海的綠皮火車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

高考前夕,我與陳元慶的關(guān)系有了部分改善,只能是部分,那層看不見的隔閡確實存在,比我們手中握著的圓珠筆還要真實不虛。他的成績有了突飛猛進的提高,尤其是數(shù)學(xué)。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沒張嘴去問,偶爾去開他與圓規(guī)臉的玩笑。娶對一個妞,少奮斗二十年。我的長吁短嘆聲,都有了宮商角徵羽,還是美聲唱法。我朝圓規(guī)臉拋去港式飛吻。圓規(guī)臉瞪我一眼,當著我的面,把牛奶蘋果花生糖等,往陳元慶的書包里拼命塞。陳元慶拍開她的手。她嗲著聲說人家就要嘛。我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這是對港臺錄相里那些少兒不宜片赤祼祼的抄襲嘛。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件衫。”我在這對狗男女身后放聲歌唱,恨不得天上能立刻降下一道驚雷,把他倆劈成化蝶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為啥沒有一個祝英臺對我投懷送抱?陳元慶眉宇間的那股暴戾氣在嬌嗲聲里日漸消磨。不久,他考上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總成績比我高了近五十分。我媽聽說后,對準我的腦門上使出海燈法師的一指禪。我很想告訴我媽,人家陳元慶之所以能后發(fā)先至,那是有愛情的加持,不是一般的愛情,是祝英臺的。

沒有人提周麗。

盡管我在陳元慶的畢業(yè)留言冊上,絞盡腦汁地寫了一首詩,將黑板上那句話中的幾個關(guān)鍵詞、筒子樓、他的嚎哭與拳頭上的血等,做了一番排列組合??伤栈乇咀雍笊兑矝]說,像其他同學(xué)一樣,在我的畢業(yè)留言冊上,工工整整地寫道:“我們即將步入新的生活,前面的路還很長很長,讓我們更加珍惜今天所擁有的青春和友誼,用真情去澆灌友誼的花蕾。”

我懷疑在上面寫字的陳元慶是一個假陳元慶,想把他打一頓,想想又沒有必要。他說得對,新的生活在向我們招手了,是沸騰的生活。

我們要么被煮成爛人,要么被煮出一身銅筋鐵骨——這就是兩個物種了。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

國慶我回了趟老家。我與陳元慶在縣城最豪華的得月樓喝酒。陳元慶做東,他已經(jīng)是縣工商局的局長。相對于他的年齡與基層權(quán)力生態(tài)來說,這種擢拔速度如同火箭。這得感謝他娶的妻子,那個圓規(guī)臉,她曾是貨真價實的副縣長千金,而今更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縣委書記千金。我們喝的是過期茅臺。我舉杯恭祝他與妻子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陳元慶哈哈大笑,突然壓低聲音問我是否知道他為什么要娶圓規(guī)臉,沒等我接腔,便一字一頓地道:“因為她蠢?!?/p>

陳元慶這屬于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面無表情地把過期茅臺倒入喉嚨。我們都會變成我們最討厭的那種人。

是陳元慶提到的周麗,這位國內(nèi)頗有名氣的天使投資人。我常在各種財經(jīng)新聞里看到她的身影,一款斜紋軟呢外套,搭配經(jīng)典小黑裙,都是香奈爾的。她改了名字,不過這不重要,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那張臉龐,不那么嚴肅了,臉部線條也像是古典大師筆下所繪。

“我終于想明白了她為什么要這樣做?!?/p>

陳元慶喉嚨里傳出一聲喟嘆。

“為什么?”

“因為她不曉得拿她的美如何是好?!?/p>

陳元慶掏出手機,點開。我看見了周麗二十年前畫的那些“超現(xiàn)實主義”,畫面中央無一例外都是她的頭顱,沒有身子,以各種球形存在,處于一種漂浮狀,有時是與畸形身體的結(jié)合,有時是與數(shù)塊鐘表的結(jié)合,有時是與彩色氣球的結(jié)合,有時是與一幢哥特式古堡的結(jié)合,奇異怪誕,細節(jié)又無比真實,背景無一例外是荒漠、海灘與天穹。還有題款,有幾幀筆跡是我眼熟的,其中一幀題款的筆跡與我幼時筆跡一模一樣。署名皆是周麗。

她確實是一個天才。

這不是指她驚人的繪畫天賦與模仿能力,而是指當年她選擇的這個從現(xiàn)實世界逃逸的方式,是如此漫不經(jīng)心,極具毀滅性,又始終在一種恰如其分的控制中。更讓我沮喪的是,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邏輯、規(guī)則、范式和桎梏,還根本不曾被當年的我與陳元慶感知,更別說通過對它的交媾與闡釋,完成對它的反叛與超越,繼而抵達一種絕對的真實,一種純粹意識的呈現(xiàn),所謂自由之境。

“知道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后來為什么會突飛猛進嗎?”陳元慶對著虛空遙遙舉起酒杯,嘴里的酒氣洶涌而出。他的四環(huán)素牙不見了。

“這得感謝她,是她教我的,1 是一個傲慢的男人,2 是一個跪在地上的女人,3 是一個靠在門框上的男人,4 是一個跳芭蕾的女人,5 是一個跳倫巴舞的男人,6 是一個喝醉了酒搖搖晃晃走路的男人,7 是一個戴禮帽的瘦女人,8 是一個臃腫女人,9 是一個瘸了腿的女人,0 是矮胖的上帝。數(shù)學(xué)就是這些人的各種故事,是有味道的,有顏色的,有喜怒哀樂的。等我真正想明白了這點后,數(shù)學(xué)對我來說就再也不是問題了?!?/p>

陳元慶的樣子如信徒對神靈的禮贊,尤其是他眼里的那光,怕是有根火柴都能點燃。

我反復(fù)拍打著陳元慶的肩頭,我知道他剛才說的這些只是鋪墊,一個冗長的鋪墊。

“可她選的為什么是那個又丑又老的美術(shù)老師,而不是我?”陳元慶用手指頭用力戳自己的鼻子,戳得太用力,眼里都有了淚花。

我保持微笑,小聲說道:“你剛才說過的,她只是不曉得拿她的美如何是好。”

本來有些問題我想問,想了想,沒再問了。那些技術(shù)問題,就憑我這樣一個普通人的智商也不難解決。至于她為什么要故意讓美術(shù)老師的妻子發(fā)現(xiàn),為什么要去派出所證明美術(shù)老師的無罪,這在心理學(xué)上都可以得到一個很好的解釋。

我沒再搭理嘟囔著的陳元慶。我點開微信,給一個叫蟲二的ID 發(fā)去一個笑臉。她即周麗。幾周前,在北京的一個飯局上,我們相逢了,一眼就認出彼此。她的微信頭像是美術(shù)老師當年給她畫的那些素描中的一張?!笆澜鐣?,而我始終如一?!边@是她的微信簽名。還有一首她今天發(fā)在朋友圈里的詩—《自由國度》。

夜晚,我心甘情愿爬上床,爬上斷頭臺

閉上眼,等待夢的斧頭落下,這是愉快的

驚心動魄之旅程。擺脫了頭顱的騎士

遲早要擺脫自我的匱乏

眾生的喜怒哀樂即他的眼耳鼻舌

凡所有見,皆是他手中的盾與刀

我是我的敵人,我是殺死我的兇手

我是我的排泄物,我是我的詛咒與祝福

這是人子的傲慢,如一把鑰匙開啟自由國度

數(shù)個時辰后轉(zhuǎn)化為清晨的第一縷光線

不再是堂吉訶德的長矛,刑天的斧頭

我沉沉睡去,把頭顱輕放在你枕邊

我截了個圖問陳元慶這首詩寫得好不好。我沒告訴他,這首詩的作者即是周麗,我更沒有告訴他,我與周麗上床了。她并不愛我,不過是使用了我。她不再是芳蘭蕊與雨前茶,可她的美如月滿輪,如午時盛開之牡丹,不管出現(xiàn)在她身邊的人是誰,她都是要此般綻放的。也許我會被這種綻放灼出滿身水泡,可我不會再感到害怕。

陳元慶喝醉了,伏于案頭,鼾聲大起。我把手中這杯過期茅臺倒入他的衣領(lǐng)。他不明白的,我已明白。

那句黑板上的話是周麗自己寫的。

馬胖

老家的故事。聽上去像是《聊齋志異》里面的。

尋常巷陌,馬頭山墻,青磚黑瓦。青石板路依原始地貌寬窄不一,多有曲徑通幽。住戶人家的墻角窗欞一律掛滿青苔灰蘚,從屋子里走進走出的人像是從光陰深處漂出來的,飄飄如同幻影。叫魚王巷。少有人能夠說得清這巷子名字的來龍去脈。但我知道。

我是聽在巷口與人賭錢的猴子說的。

說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大家餓得厲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下一個時辰。這時刮起一場怪異風暴,成千上萬條魚從天而降。真多啊,銀光閃閃,其中最大的一尾青魚有一米長。真難以想象它是怎樣飛上天的。因為這些從天而降的魚,老家人得以熬過災(zāi)年,就把魚王落下的這條狀元巷改了名。

這讓尚在念初中的我對魚王巷充滿好奇與敬畏,隱約覺得它可能是某個神靈的慈悲化身,又或者說那些青石板下埋著一個能與天地發(fā)生感應(yīng)的神秘陣圖。去學(xué)校的路有許多條,從魚王巷走是最長的,然而我還是多選擇走這里。一路上踩著青石板上那些凹坑扭胯走路,暗暗祈求哪天也會有一尾大魚從天而落,砸在身前一米——千萬別砸在腦袋上。這種持續(xù)、隱秘又久無回應(yīng)的祈求讓我如害瘧疾,看人的眼神是滾燙的。

就在某個黃昏,我的眼神把住巷子里的一個姑娘燙著了。正在門前洗頭,挺著一段天鵝脖頸的她,喝道“死伢崽”,揚手甩給我一記結(jié)結(jié)實實的嘴巴:“回家看你媽去?!?/p>

她這記巴掌在治好我的瘧疾的同時,也讓我的學(xué)習成績一落千丈。她揍我的這一刻在我腦子里反復(fù)播放,時至今日仍未有絲毫磨損。我仍然能清晰想起當時所有的一切,她用的蜂花洗發(fā)水,搪瓷臉盆,手掌的纖細觸感與大拇指蓋上的月牙白,身后門板上那兩張被煙熏火燎的門神(是尉遲敬德與秦瓊),墻角的蕨類植物,一股讓人頭暈?zāi)垦!皲蹁醯碾硽柘阄?,還有那張宜嗔宜喜的臉,等等。

我沒法不逃學(xué)翹課,各種尾隨。

她叫招娣,剛輟學(xué),念到高二再不肯讀了。她跟了一個在社會上混的羅漢,就是那個經(jīng)常輸錢的猴子,還被猴子搞大過肚子。她媽,那個身材高挑的糧站記賬員,在縣百貨商場門口用菜刀攔住她與猴子,叫他倆分手。她從母親手上奪過刀,橫在頸脖處,眾目睽睽下大聲叫道:“媽,你再逼我,我就死給你看?!?/p>

她的頸脖上都出現(xiàn)了一條紅線。

她有一個弟弟,大名劉國寶,念初二,在我教室隔壁。我與劉國寶成了朋友。這很簡單,放學(xué)路上拍一拍他肩膀,再遞上一本《鹿鼎記》就行了。

我在劉國寶家,與他比賽誰更像韋小寶。他傲然道:“起碼我的名字里就有一個寶?!蔽艺f,“明天我上派出所改名字,就改成韋小寶。反正我媽的媽姓韋?!蔽覀儙缀跻蚱鸺?,互相戳對方的眼睛。招娣進屋,看都沒看我們一眼,快手快腳收拾衣物,床單打包裹起。招娣這是要與家里斷絕關(guān)系嗎?那個叫猴子的,雙手抱于胸口,默不作聲站在屋檐下的陰影里。那片陰影蕩漾起來。我想抓起桌上擱著的水果刀朝他刺去。荊軻刺秦王的刺。

劉國寶喊:“姐,你這樣一走,媽會哭瞎眼的?!闭墟窙]吭聲,眼睛紅了又忍住了。招娣轉(zhuǎn)身走了。那片陰影不見了,有一縷陽光跳出對面屋檐,把若干只脊獸的影子投進屋內(nèi),其中一只是騎著鳥的仙人。我說:“劉國寶,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姐特別像阿珂?”劉國寶點頭,用力點頭。我說:“她是阿珂,你若還要當韋小寶,你就是亂倫。你懂嗎?”我與劉國寶打起來,我把他打得鼻青眼腫,他把我揍得眼烏嘴歪。我們打了一個平手,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后來聽說猴子與東門的馬胖打架。猴子的膽子真大。這個瘦骨嶙峋的男人,居然敢與馬胖掐架。被馬胖按住,像被如來叉開五指按住的孫悟空。馬胖扇他嘴巴,扇到第二十七下的時候,招娣趕來,操起一把鋤頭就敲開馬胖的腦袋。

多好的一個女人??!趕得上力破十絕陣、救出夫君薛丁山的樊梨花。

招娣步下有雷霆。

可惜她一點也不被猴子珍惜,經(jīng)常挨猴子揍,打得披頭散發(fā)四處翻滾,還死命去抱猴子的腿。猴子兇性大發(fā),去扳她的手,扳的是中指,邊扳還邊厲聲高叫“放不放”。招娣一聲不吭,淚水無聲無息流著。手指就這樣被扳斷了,咔嚓下。招娣這才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猴子走了,踱著方步,像縣里的干部那樣走得不緊不慢,臨走前還惡狠狠地往招娣衣上吐了一口唾沫。招娣蜷縮一團,死了一樣。她在正午的街頭流著血,不僅是額頭眉眶的血,嘴里不斷嘔出的血,下半身也在汩汩流血。猴子把她又打小產(chǎn)了。我聽見有人交頭接耳。我有點難過,想擠出人群抱起她送至醫(yī)院,可手足無力。我是如此懦弱,怪不得劉國寶說我與韋小寶中間還差著一個筋斗云的距離。

招娣是一個人去的醫(yī)院,走一步,水泥地面出現(xiàn)一個血印子。招娣差點死了。醫(yī)院里的人都說,沒見過這樣強悍的女子,給她緊急動手術(shù)時缺了麻醉劑,她就說了四個字——“我忍得住”。

再后來,招娣在街頭開了一家餐飲店,生意很不錯,一碗魚頭豆腐汁濃味美。大家都說比放了罌粟殼的火鍋還好吃,還讓人上癮。連與她分了手的猴子都想進店叫上一碗,但被她直接無視,當成了空氣。

我吃過一碗招娣煮的魚頭豆腐湯,沒有傳說中那樣讓人欲罷不能??赡苁俏覍λ南矚g停止了,這倒不是因為那個班上新來的同桌,那個眉眼小小的女孩兒。純粹是停止本身。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馬胖身上。對的,就是那個被招娣用鋤頭敲開腦袋的馬胖。

馬胖不是好人吶,長得兇神惡煞,偏偏還不蠢,收店家的保護費精確到元角分,什么時候交了多少,還欠了多少,清清楚楚。大家說他腦子里有一個撥得飛快的算盤。大熱天也一身黑衣黑褲,走在街上連狗都不敢朝他吠。馬胖走過的地方有碎冰渣子留下,哪怕七月溽暑,大家也得好一陣子才能緩過勁來。

馬胖好賭,牌技不差,賭運不濟,賭品太糟糕。一旦輸就論蠻,不斷翻番再押。有次運氣實在不佳,帶的錢全輸?shù)袅?,大家以為他會收手,他眼里迸出一道寒光凜凜的剃刀,四下一掃,再用左手尾指指甲剔了下牙齒,把尾指擱上桌,慢條斯理地說道:“我這根手指頭值得了五百塊吧?”繼續(xù)賭,開盅。馬胖又輸了。

贏錢的人額頭出汗。誰敢真把刀拿出來切馬胖的手指頭?還要不要命?馬胖森然一笑,半晌,豎起食指與無名指:“先欠著。到時一起算賬。我再押這兩根手指?!瘪R胖不光有十根手指,還有十根腳趾,還有耳朵鼻子牙齒。賭到耳朵的時候,馬胖期待的手氣終于來了,連開二十七把大,清完欠債,還大有斬獲??h里沒人愿跟他賭了。馬胖不在意,來縣里的外地木竹客商多得是,比一荏荏韭菜更為鮮嫩可口。

馬胖本來注定要在縣城羅漢史上留下名字??蛇@樣一個馬胖竟然被招娣一鋤頭給敲掉了。

馬胖出院后,原來那個鬼憎神厭的兇漢不見了。上帝啊,頭纏繃帶的他現(xiàn)在居然說一加一等于七。最早大家還懼怕他的余威,認為這是他詐人的套路,后來發(fā)現(xiàn)他真的變成一個傻子,還是那種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傻子!這讓那些原來受盡他欺辱的人眉開眼笑,大呼過癮,大熱天喊住兀兀如癡的馬胖,叫他四肢落地,他照辦;叫他學(xué)狗叫,他繼續(xù)照辦,還懂得汪汪叫出聲。未幾,連劉國寶都敢招手喊他過來,說:“馬胖,爺今天心神不好,你靠墻站好,讓我扇三記嘴巴?!?/p>

最有意思的是,怎樣揍他,他都不會叫疼;若讓他看到招娣,他就會有疼痛感,甚至疼得滿地打滾,鼻涕眼淚全淌出來。我們不敢相信,一再試驗,屢試不爽。后來還是招娣發(fā)怒,說你們這樣欺負一個傻子有意思么?大家這才訕訕散去。

就有一天,馬胖撿了個粉筆頭,趴在縣廣場的水泥路面畫畫。開始我們不以為意,后來有路人尖叫出聲:“這畫的不就是招娣么?”還真是,尤其是那雙杏仁眼,精確到毫米層面。什么叫栩栩如生?這才是。比起馬胖的這幅粉筆畫,學(xué)校美術(shù)老師筆下的那些人物素描就是屎。我們面面相覷。難道招娣那一鋤頭敲出了一個藝術(shù)家?就算“當上帝關(guān)了這扇門,必然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這句話是真的,可從來沒聽說過馬胖對繪畫有過任何興趣,或是幼時接受過任何素描訓(xùn)練。另外一扇門是怎么開的呢?兩種可能,一是神跡;二是有個會畫畫的鬼魂寄身于馬胖體內(nèi)。而且,馬胖不是見了招娣本人便會疼得喊救命么?怎么畫她的像就不疼了?這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叫住馬胖,塞去一支鉛筆與一疊白紙。

“干嗎?”馬胖一臉豬樣,誠惶誠恐。

“畫。畫你剛才畫的?!蔽姨岣咭袅?,仰著脖子對他揮了一下拳頭。

只用了半個小時,馬胖就在紙上畫出一幅與粉筆畫一模一樣的招娣揮鋤圖。完全是不假思索,一揮而就,期間沒有停頓片刻去審視這張素描圖各部分比例是否恰當,或低頭去望地上那幅粉筆畫。

“還要再畫么?”馬胖呆戇,鼓著腮幫子。我相信我若再說要,他一定能馬上再畫出一張。他是一臺性能良好的復(fù)印機。

我把這張素描畫揣入褲兜,倍覺傷感。我都想跑去招娣店里,請她拿鋤頭在我腦袋上敲一下。我走了幾步,轉(zhuǎn)身看見馬胖還站在原地,腦子一抽,揮手沖著街道兩邊的房子與各種建筑物,脫口說道:“去吧,廣闊天地大有作為?!?/p>

“是?!瘪R胖雙腿一并,行了一個標準軍禮。

美術(shù)老師說馬胖的繪畫少了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所必須擁有的闡釋力,只是僵硬線條的集合,看不到光與陰影,看不到天空流動的云彩等背景,以及應(yīng)該被強調(diào)的各種細節(jié)。是死的。美術(shù)老師用被煙頭熏黃的手指狠狠地戳著我攤在桌上的這張素描圖,一臉鄙夷,腥臭的唾沫星子噴了我滿臉。可沒多久,他就被打臉。打得噼啪響。

一幅幅關(guān)于招娣的繪畫出現(xiàn)在縣城的街頭巷尾,連政府門口兩排電線桿上都是。不再只是素描,還有用各色油漆畫的。不知馬胖從哪里弄來的油漆。上帝啊,他不僅能用粉筆畫,用鉛筆畫,還能用毛筆畫,隨便撿起一根樹枝也能畫。畫的都是招娣,揮鋤頭的招娣,被猴子打倒在地的招娣,一瘸一拐的招娣,等等;更讓美術(shù)老師絕望的是:馬胖畫的不僅是今天的招娣,還有垂髫之年的招娣、及笄之年的招娣、而立之年的招娣、大衍之年的招娣,更有絳衣素帶的招娣、云鬟酥腰的招娣、霞帔霓裳的招娣——所有人一望即知,那眉眼與神態(tài)錯不了。

美術(shù)老師目瞪口呆,繞著這些畫作走了兩天兩夜,找到馬胖,又給他塞了一支筆與一疊紙,讓他試著畫畫別的,比如靜物與建筑什么的。馬胖點頭如搗蒜,十幾分鐘后,紙上仍然還是一張招娣的畫。美術(shù)老師長太息以掩涕兮,不無沮喪,也不無驕傲地環(huán)顧四周,說道:“知道嗎?這就是傳說中的白癡天才!”

天才?

哪怕前面有一個讓人不太愉快的定語,那也是天才,當鐘鼓樂之,琴瑟友之,鸞鳳迎之。我打算與馬胖搞好關(guān)系。我把從劉國寶那拿回來的 《鹿鼎記》扔在他面前,說:“知道嗎?韋小寶娶了七個老婆?!瘪R胖神情恍惚,傻笑。我說:“知道嗎?招娣長得跟阿珂一模一樣?!瘪R胖繼續(xù)嘿嘿笑。我說:“他媽的,你知不知道,你畫的就是招娣啊?!”馬胖見我生氣了,不笑了,雙腿迅速并立,用那種眼巴巴的表情瞅我,表情是那樣無辜。我沒啥好說的了,我去看招娣。

連縣長都知道白癡天才馬胖,還有招娣。

招娣到哪,大家的笑聲就跟到哪,叔伯阿姨大嬸阿婆,連猴子都笑成一朵花,區(qū)別只在于有的是三月桃花,有的是臘月梅花,有的是有毒的夾竹桃花。招娣店里的生意更好了,從早到晚,人流如過江之鯽。進了店,人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笑,各種各樣的笑。招娣也瞇眼笑,安排顧客各自落座,忙得如一尾大魚跳擲其間。招娣是那樣豐腴妍麗。還真別說,那段時間整個縣城都浸泡在一種古怪的笑聲中,街頭吵架的人少了,打架的人也少了,有一根神奇的手指在撓著所有人的癢癢處。大家的壞脾氣,像蝌蚪的尾巴一樣變不見了。

可惜這段美好的時間只維持到來年開春,據(jù)說招娣找了馬胖談了一次,也可能是幾次,反正馬胖從縣城消失了。等他再回到老家,已經(jīng)是一年以后。

我念高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發(fā)現(xiàn)了“除了讀書考上大學(xué),我別無出路”這個事實。我開始用功讀書,算得上是懸梁刺股。盡管我知道拿錐子扎自己大腿的蘇秦死得很慘,被五馬分尸;把頭發(fā)用繩子綁在房梁上的孫敬,終生就是一個兩腳書櫥。

有天晚自習回家,途經(jīng)魚王巷,我看見馬胖。我們擦肩而過。馬胖走得慢,畏首縮腳,手里還拎著一個塑料袋。借助于巷子里昏暗的路燈,能看見袋子里裝的是什么,兩條中華煙與兩瓶五糧液。這是老家毛腳女婿上門的標配。

在前面走著的,牽著他手的是招娣。招娣用力地敲那兩扇貼著尉遲敬德與秦瓊門神的木板門,大聲喊:“姆媽,開門。我回來了?!?/p>

再后來,聽說馬胖在外面學(xué)成一手炒菜的本事,在招娣店里掌勺,做得了一手全魚宴,既有清淡嫩滑之南味,又有鮮香咸辣之北味;諸般菜肴色好形美,尤其是刀工讓我輩嘆為觀止,能把一條魚切成藝術(shù)品。

招娣嫁給了馬胖,劉國寶放的長鞭炮,怕是有百米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了足足半個小時,著實讓我開了一回眼界。若說遺憾,有一件:馬胖不畫畫了。

不是不想,是不能。聽劉國寶與人閑談時說,他姐讓馬胖畫過。馬胖自然急急如律令,可他畫的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啊,一個幼稚園孩子的涂鴉也比他畫的那鬼東西像樣子。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沒過幾個月,招娣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會哭會笑會蹣跚走路,管馬胖叫爸管招娣叫媽。這個男孩既不是白癡,也不是天才,處于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理解范疇內(nèi)。我很羨慕,略有嫉妒,是嫉妒馬胖。

對了,猴子在招娣與馬胖結(jié)婚的那年冬天,欠人賭債,上吊自殺了,屎糊了一褲襠,真是一個慫貨。更讓人看不起的是,他懷里還揣著一張馬胖畫的招娣像。

野人田佳

縣里多山,聳峙不得出。

陳元慶指著街頭那些流鼻涕的小屁孩,說這些山就與這些互相推搡的頑童一般,盡是一群魑魅魍魎。這個成語不好念,更不好寫,陳元慶急了眼:“連這四個鬼字底的成語你都不曉得,你說你還能做啥?要不,你就留在這里扮猴吧?!?/p>

我們在街頭,街頭有耍猴藝人。是一只棕灰色的獼猴,戴文明帽,脖子上套著一根細鐵鏈,會各種戲法,騎獨輪車,拿木劍劈削,為了討錢,骨頭里都是奴顏婢膝。這是一只聰明的外地猴子,我承認??申愒獞c還非要說我們縣附近山里那么多猴子之所以演不了猴戲,是因為蠢。為什么蠢呢?是因為這些山。

陳元慶個人妄自菲薄也就罷了,他竟宣稱,如果從這些小屁孩子中抓幾個放在山里去當野人,就能改良本地猴的品種!

這種混賬話我不想聽了,撒腿就跑,臨走前還往灰猴攤開的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我跑得飛快,腳下有筋斗云,可停下腳喘氣的時候,陰魂不散的陳元慶又出現(xiàn)在身后,一臉淫賤,“去繅絲廠?!”

80年代末縣政府搞了一家繅絲廠,在城東偏僻處,依河而建,風景算得上優(yōu)美。只是這種優(yōu)美對我們這種土著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我們之所以天天逃課去繅絲廠,為的就是看那些剛?cè)霃S的女工。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腰細臉白,不曉得平時隱匿于縣城何處,而今我與陳元慶加起來四只眼珠子都不夠用了。陳元慶咬牙切齒:“都是狐貍精,晝伏夜出的屬性,”又眉開眼笑說,“這個妞長得比啥子港姐還要靚?!?/p>

我們騎在繅絲廠的圍墻上。再高的墻壁也阻擋不了體內(nèi)荷爾蒙的澎湃力量。看門老頭最早還妄想用竹竿把我們挑下墻。“呀呀呔,他還以為自己是常山趙子龍呢?!标愒獞c“呸”了一聲。路上攔住老頭念小學(xué)的孫子,連扇三個嘴巴,又給眼淚汪汪的小朋友手上塞去一盒破舊的變形金剛。老頭不再管我們。我們在圍墻上翻滾騰躍,倒立劈叉。陳元慶膽子賊大,還敢側(cè)身空翻,不怕摔成腦震蕩,典型的猴精附體,還是發(fā)情期的猴。

陳元慶看上的那個妞,叫田佳。課文里有篇《孔雀東南飛》的古樂府。陳元慶鸚鵡學(xué)舌,瞅著那抹娉娉婷婷的背影,嘴巴闔合如嚼辣椒炒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标愒獞c這叫不學(xué)無術(shù)?!犊兹笘|南飛》的女主人是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人妻懂不懂,真是白看了那么多的港臺錄像。人妻是好,與這種恰破瓜年華的姑娘是一個物種嗎?“女孩子一旦嫁了,那就要從珍珠變魚眼睛?!蔽抑赋鲫愒獞c的謬誤。陳元慶來掐我脖子。我們戰(zhàn)成一團,雙雙滾落墻頭。真的是團身在滾,沿著圍墻內(nèi)側(cè)的低矮土坡一直滾至田佳腳邊。

田佳驚嚇,接著苑爾。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笨上М敃r我還沒讀白居易的這首《長恨歌》,要不準會像陳元慶那樣犯同樣該死的錯誤。我被子彈打了,不是一顆,是很多顆。脊椎骨僵硬。大腦皮層被熨平。陳元慶是苕貨,比我還不如,棄友不顧,起身倉皇逃竄。我都看得見他雙腿中間那根夾得緊緊的尾巴。

我與陳元慶在圍墻外面面相覷,長吁短嘆?;伊锪锘丶遥鹱鞲骺锤鞯娘L景。一個念頭盤桓于胸:“原來真正長得好看的女孩子,真可以讓人雙股戰(zhàn)栗?!蹦莻€叫劉什么瑤的所謂?;?,還有那個縣文工團的杏仁眼,與田佳這塊絲綢比起來應(yīng)該算是麻布粗衣吧。

輾轉(zhuǎn)反復(fù)睡過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夢遺,腰酸背疼。我逃課了,沒與陳元慶打招呼。昨日魯莽,未曾備好彈藥糧草,非戰(zhàn)之罪。往書包里藏了把彈弓。硬木弓身,等腰叉正,皮筯由四根自行車輪胎的氣門芯綁起,上等牛皮彈兜,十五米內(nèi)彈無虛發(fā)——我就不信收拾不了那個禍水紅顏。

要像個男人一樣去戰(zhàn)斗,在哪跌倒在哪爬起。

陳元慶還真是一個不要臉的家伙。我出教室時明明看到他趴在桌上打瞌睡,等趕到繅絲廠,他又趾高氣揚站在高高的圍墻上。這個不要臉的家伙,手里也拿著一把彈弓。我一眼就洞悉這個賤人肚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盤珠子。我們相視一望,惺惺相惜,又同時頗感不適,迅速錯身繞開。

我們趴在墻頭的兩側(cè),從早上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黃昏。望穿秋水,衣帶漸寬人不悔。田佳沒出現(xiàn),只能怏怏而歸。我都想操起彈弓朝陳元慶后腦勺來上一發(fā)。一定是這家伙身上殺氣太重,他用彈弓打死過多少只漂亮的鳥兒啊,連棲在河邊蘆葦梢上的翠鳥也有本事打下來。田佳必定嗅到危險氣息,這才化身田螺姑娘。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們還有明日,明日何其多。我就不信她能當上一輩子的田螺姑娘。

田佳一直沒出現(xiàn)。我在墻頭守了三天,其間用彈弓射落麻雀一只,螳螂三只,秋蟲若干。還有一個香港人,猴形,據(jù)說一個月能拿上千元的工資,不見他做甚,整天抻著細脖上躥下跳,聲嘶力竭。那些女工從早忙到晚,十幾個時辰的勞作不過拿一百多塊錢。

這是萬惡的資本家!吸窮人的血。他們寧肯把牛奶倒進大海,也不送給挨餓的人。我特意撿出數(shù)顆精心磨圓的石子。可惜距離太遠,沒法出心頭惡氣。

田佳的事,我后來是聽陳元慶說的。不止一句話,“田佳給廠里管事的香港人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三個字:娶我吧。就是那個長得跟猴子一樣的香港人。他媽的,香港人沒有六十歲,起碼有五十歲吧。廠里替香港人洗衣服的阿姨發(fā)現(xiàn)了紙條,當成笑話對大家說。田佳連夜出走。就是她朝我們抿嘴笑的那天晚上?!?/p>

陳元慶悶悶不樂,癱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墻頭上,把彈弓的橡皮筯放在嘴里嚼了又嚼:“你說,她上哪去了呢?她媽說沒有這樣一個不要臉的女兒。倒是她妹老在汽車站問人,各種打聽。真奇怪,我也問了,都說沒見過。這樣一個漂亮妞,不可能沒印象的。她肯定不是從汽車站走的。難道投河自盡了?那身細嫩皮肉也太便宜河里的魚蝦了啊?!?/p>

陳元慶說的是人話嗎?不是。

我跳過去,一腳踢飛。

陽光猛烈,天空寂靜。大塊的藍罩住世間萬物,罩緊,罩得嚴嚴實實。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悲從中來。有把生了銹的鈍鋤頭在身體里來回挖著溝渠,挖得歪歪斜斜。這種感覺真疼,也真是糟糕?!瓣愒獞c,你狗日的?!蔽也坏貌淮罅艉俺雎暋N冶魂愒獞c打掉半顆門牙。

我們的友情有了一個短暫結(jié)束。我也未再聽聞田佳的消息。

再后來,我不大敢接近漂亮女生。不明白為什么,但凡靠近這種美麗生物,胸口必定發(fā)悶,手腳抖震,難以暢快呼吸。陳元慶嘲笑我得了司湯達綜合癥。還用那種小人口吻唱《蓮花落》,什么“家有丑妻是個寶,駱駝單走羅鍋橋”。我想把他從電話里揪出來暴打一頓,可惜我在南京,他負笈帝都。我們忙著比較兩座城市的異同,爭論鴨血粉絲湯與老北京炸醬面哪個更適合異鄉(xiāng)人的腸胃,還有各種指點江山。

我忘掉田佳,陳元慶也忘掉了。是徹底地忘掉。她連草尖露也不是。

畢業(yè),求職,朝九晚五;娶妻,生子,蠅營狗茍。

我知道生活中充滿陳詞濫調(diào),真沒有想到這些陳詞濫調(diào)是如此讓人難以忍受。更鄙視自己的是,我居然就這樣一年年忍受下來了,純屬一個“人形造糞機器”——這六個字是陳元慶發(fā)明的。他畢業(yè)后回老家,娶了一個副縣長的千金,仕途上高歌猛進,三十歲出頭混上縣工商局的副局長,肥頭大耳,望之儼然。而在這段時間內(nèi),我與他之間的電話聯(lián)系,也從指點江山,漸趨討論案頭擱放的綠植與辦公室內(nèi)魚缸擺放的方位,再至緘默。

陳元慶說得好,緘默是成年人一日三餐的鹽。

2009年國慶我回了趟老家看望父母。碰見陳元慶,純屬街頭邂逅。

我們的談話與落在馬路上的雨水一樣,開始稍顯凌亂,很快恢復(fù)了節(jié)奏,是陳元慶所擅長的節(jié)奏。我被他搡進豐田普拉多。一輛套牌車,掛的是廣東牌照。問他要帶我上哪兒。答曰:“云深不知處?!遍_車還不老實,右手在我肩膀上重擊一拳,罵罵咧咧,說我來之前也不給他打個電話。這是他的不對。副科級干部在南京不算啥,在老家縣城那可是領(lǐng)導(dǎo),腦后自帶光環(huán),三尺童子亦知其威,尤其是工商局的,手中可是捏著許多具體事務(wù)的關(guān)鍵權(quán)力。我不過一介草民,哪敢驚動領(lǐng)導(dǎo)大駕?陳元慶說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這話更不對。這么多年,我沒見過哪條狗的嘴里能吐出過象牙,哪怕是具有英國皇家血統(tǒng)的威爾斯科基犬也不行。當然,現(xiàn)在科技如此發(fā)達,世事又是這般蒼茫多變,如果他基因突變嘴里長出象牙,我不奇怪。

象牙珍貴,嚴禁交易。

陳元慶說我的毒舌本領(lǐng)日益見長。說今天必須把我這張欠揍的嘴治服。怎么治?必須是打牙祭。說到“打牙祭”三字時,陳元慶扶著方向盤的那雙又白又嫩、女人似的小手也發(fā)了抖。我閉上嘴,有了一丁點好奇。只是一丁點。

車子駛離喧囂街頭,往東疾行。陳元慶猛踩剎車,搖落車窗,“繅絲廠,還記得嗎?”我沒吭聲。工廠已廢棄,房屋破敗不堪,多有坍塌,其間幾畦菜地。落日黃昏,有幾分后工業(yè)時代的廢墟之美。

“還記得田佳么?因為她,你一腳把我從墻頭踢下。他媽的,佛山無影腿?!标愒獞c可能懷疑我得了阿爾茨海默癥,粗短的手指頭來戳我腦門。我揪住。拗。這廝慘叫,反擊。他叉我頸,我擰他腹。這肚子真大,裝了多少民脂民膏啊。他說得對,我是人形造糞機器,但他是更大號的一只。我們搏斗數(shù)分鐘,收手,不約而同哈哈大笑。陳元慶笑出眼淚。我不清楚他為什么笑得這樣歡暢。這不是我關(guān)心的問題。這次回家我在與父母閑聊時已聽說繅絲廠這塊地被人買走了,據(jù)說買主與陳元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如果陳元慶愿意給成本價,我很樂意買上一套以供父母安享晚年。

陳元慶沒提這茬事。我們繼續(xù)驅(qū)車前行。

山路十八彎。草木里隱有溪流潺潺。有什么好吃的要到這種人煙僻靜處?就算是吃石蛤,縣城長征路上的得月樓偶爾也是有的。這種奇怪的野生蛙類一只足有斤重,與毒蛇相伴而生,偶見于清晰見底的山間溪流中,尤喜棲居于懸?guī)r底的深水潭,確屬難得的山珍。我吃過幾次,入口即化,肉極鮮美。陳元慶葫蘆里到底賣的啥藥?我閉目養(yǎng)神。腦前額葉處驀然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發(fā)覆額,眉目如畫。是田佳。陳元慶剛才提到過她。他提她做甚?我竦然一驚。隱隱約約,好像找到了這些年見了漂亮女生就躲的病根。

雨斂云收。頭頂?shù)奶祚番F(xiàn)出一塊澄青。溪流曲處有兩間林中木屋,墻身爬滿青苔與藤蘿。進屋。我見到了田佳。

如果不是陳元慶賭咒發(fā)誓,我無法把眼前這個滿頭白發(fā)的女子與記憶中那個窈窕身影聯(lián)系于一處。我目瞪口呆。女子枯瘦,箕踞于屋角旮旯處,神情惶恐,眼珠子是死的。上身套了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胯下纏著一塊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布,面前泥地上撒著板栗與玉米粒。我們的到來打擾了她,她惶恐,作勢欲掩面遁走。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左足踝上綁著一條鐵鎖鏈,而鎖鏈另一頭套在一根被焊死的鋼管上。

“一年前發(fā)現(xiàn)她時,就一野人。赤身裸體,無片縷遮身。還不能說話,作猴叫。”陳元慶轉(zhuǎn)身進屋后,不多時拎出一個竹籠,里面蹲著一只吱吱亂叫的獼猴。我屏住呼吸。我猜到陳元慶說的打牙祭是什么意思了。

“操,這可是國家保護動物,瀕危物種。吃它犯法啊?!?/p>

喉嚨里沒有半點聲息。腦子里有嗡嗡作響的野蜂群。這個句子在蜂群中一閃而逝。我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屋角這張僵硬如皮革、烏黑發(fā)紫的臉容。是她,是田佳,錯不了。這張面容曾在我夢境深處有過千百種顏色,也包括烏黑發(fā)紫——只是那時的烏黑發(fā)紫亦如一尾珍貴的蝶尾墨龍睛。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后退半步。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陳元慶下車后未拔下車鑰匙。屋內(nèi)光線陰暗,有一種特別難聞的仿佛腋臭的氣味,形若有質(zhì)。我手背掩鼻,情不自禁打出一個噴嚏。

“吃猴子?!标愒獞c的喉結(jié)跳了下,眼里有了一絲亮光,快活地笑,“前面鎮(zhèn)里有一家店,手藝還不錯。付五十塊加工費就行了。兄弟,天下美味莫過猴腦。你放心,絕對不會讓你吃出什么問題,也別擔心野生動物保護站的人找上門。嘿嘿,他們自己也吃的?!?/p>

他在咽口水。這只人形畜生真的是在咽口水。我皺眉。

“她怎么在這兒?怎么是這個樣子?”

“山民發(fā)現(xiàn)的?!标愒獞c答非所問,看我臉色不豫,這才又補充道,“你還記得她當年的離家出走嗎?記得就好。我一直以為她搭順風車離開了縣城,沒想到她跑到深山里與猴子作伴了??曙嬌饺?,饑食野果。二十年就這樣過來了。真的難以想象。山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倒臥溪邊。嚴重營養(yǎng)不良,還有各種疾病。送到醫(yī)院才緩過來。不認人,不會說話,只會吱吱叫。最早誰也不知道她是誰,還是她妹認出來了。她妹現(xiàn)在是縣醫(yī)院的護士長。她妹把她領(lǐng)回家中,沒兩天,她又逃了,又逃到深山里?!?/p>

“她怎么在這兒?怎么是這個樣子?”

我把這句話又緩慢地,一字一頓重復(fù)了一遍。如果他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想我會很享受用拳頭砸碎領(lǐng)導(dǎo)鼻梁骨的滋味。

陳元慶眼里有烏云匯聚,臉色沉下,漸生青白?!八麐尩模瑒e用這種審判犯人的兇殘眼神瞅我。操你媽的,老子好心好意請你吃猴腦還請出問題了。不吃拉倒?;厝ィ ?/p>

“不著急回去。你得先給我一個解釋?!?/p>

我往前踏出一步。陳元慶放下猴籠,冷笑,微蹲,擺出一個詠春拳的起手勢。這是赤祼祼的挑釁嘛??磥韯偛旁谄绽嗬锏哪菆霾愤€沒讓他過夠癮。我反手抄起門邊擱著的一根扁擔,陳元慶一嘆:“他們來了,你問他倆吧?!?/p>

身后出現(xiàn)兩人,一瘦削老者,一光頭青年,皆山民裝束。老者手中提著一個猴籠,籠里有一只獼猴。青年反復(fù)吸著鼻子,鼻涎數(shù)寸,見屋內(nèi)縮在墻角簌簌發(fā)抖的田佳,怪叫,扔掉手中拎著的石蛤,猱身自我腋下穿過,上前一把抱住,左右端看,嘴里吱唔有聲。是癡呆兒,雖然他的身手足夠敏捷。

老人是護林員。癡呆兒已年逾三十。

田佳有心臟病,長年的野外生活不僅摧毀了原本姣好的容顏,也使她燈枯油盡。逃回深山不久,她在荊刺叢生的藤蔓中再次暈厥。是癡呆兒救了她。陳元慶掏的醫(yī)療費。怕田佳失蹤,護林員用鎖鏈銬住她。

“她是他的妻子。沒領(lǐng)結(jié)婚證。我主持的。醫(yī)生說了,她還能活大約半年。若沒有人照顧,可能明天就會死?!标愒獞c指著癡呆兒,聳聳肩膀,“他是捕石蛤的高手,這些日子她可沒少吃,要不,她哪能活到今天。”他沒提田佳的妹妹,也沒提田佳的父母。我理解。

我回到車內(nèi),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月亮升上來了,掛在烏黑林梢,又薄又輕。此處極靜,鳥獸蟲魚聲隱約可聞。我想說點什么,嘟囔半天,腦子里只冒出半句:此情此景奈何天。半晌,陳元慶來敲車窗,沒說話,用手電筒照了照指護林員擱在門邊的猴籠。我下了車。或者說不是我,是腿把我?guī)У交\前。有種獼猴,六耳,神通與齊天大圣一般無二。我拉開籠門。猴子用驚懼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戰(zhàn)兢而出,忽在空中翻過一個跟斗,瞬間隱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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