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延禧攻略》中魏瓔珞的“攻略”，首先針對的是輕視生命尊嚴和人格魅力的傳統(tǒng)權力和利益文化，并以此構成對呵護天下生民的乾隆致命的吸引力。其次，《延禧攻略》對傳統(tǒng)倫理觀念強調(diào)的“義”進行了改造，顯示出新的創(chuàng)意，那就是：只有生命尊嚴的優(yōu)先守衛(wèi)，才是屬于現(xiàn)代性的對“義”的獨特理解。再次，電視劇還涉及守護愛情的方法問題，魏瓔珞能夠在心靈深處守護死去的傅恒，必然在現(xiàn)實中也會守護每一個活著的生命，最后就構成了權力呵護生命的審美圖景，這一點，是《延禧攻略》最重要的“個體化理解”，也是該劇區(qū)別于國內(nèi)其他宮斗劇對權力與生命關系認知的關鍵點。

關鍵詞：生命尊嚴;改造“義”;守護愛情

記得前年看完在海外影響力較大的《延禧攻略》，已經(jīng)是那個夏日凌晨的3點了。這兩年來，《雪落下的聲音》的主題曲是我經(jīng)常聆聽的歌曲，劇中海蘭察轉達傅恒“來世你是否可以陪伴我”的遺言和魏瓔珞“好……我答應你”的哽咽允諾，是我經(jīng)?；貞浀钠瑪?，且常常為瓔珞強大的生命力而眼眶濕潤，這似乎是我看大同小異的宮斗劇從來沒有過的情景。是什么內(nèi)容使得深夜中的我愿意一遍遍聽充滿意境感的《雪落下的聲音》？是瓔珞和傅恒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故事內(nèi)容的愛情嗎？還是透過他們從來沒有在一起的愛情，讓我發(fā)現(xiàn)這部作品其實蘊含著更深的關于捍衛(wèi)生命尊嚴的力量對權力和愛情的啟示性內(nèi)容？

首先，電視劇的題目別有深意?！把屿ヂ浴逼鋵嵵饕褪俏涵嬬蟮墓ヂ裕サ氖鞘裁础奥浴蹦?？這個歷史上尸體一直沒有腐爛的魏佳人，充滿著藝術可以開掘想象的種種謎團。作品中的魏瓔珞最后雖然坐到了皇貴妃的位置上，但并不是老謀深算、心機用盡、你死我活的宮廷爭斗可以概括的，明顯區(qū)別于《甄嬛傳》中以權力為目的的甄嬛和《如懿傳》中以害人為業(yè)的令貴妃。令貴妃害人的“心機”之所以不同于魏瓔珞不被人害的“智慧”，是因為前者輕視生命的尊嚴，后者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

魏瓔珞跑到皇宮里是為遭受污辱殘害的姐姐瓔寧復仇，很容易寫成一命還一命的落俗故事。因為“復仇”是一個太籠統(tǒng)的概念，也很容易理解為殺人償命，多數(shù)觀眾可能就不會再對“瓔珞的如此復仇”進行深究。瓔珞讓污辱殘害姐姐的兇手得到懲罰，并不是以殺害兇手為目的，而是通過懲罰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這就是殺人兇手的母親被“雷劈”的緣由所在。如果高貴妃是為了延續(xù)家族榮光而你死我活，嫻皇后是為了愛情而你死我活，那么瓔珞則是為了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對抗你死我活。捍衛(wèi)生命尊嚴的信念不僅是24年為姐姐討一個公道，也會使瓔珞為宮廷里所有生命的尊嚴討一個公道。這個“公道”才是瓔珞在宮廷里奮斗的目的，從而使“復仇”具有了其他宮斗劇所沒有的捍衛(wèi)生命尊嚴的含義：做刺繡宮女時為使同伴不受責罰挺身相護，受皇上誤解時從不辯解申冤，受高貴妃污辱時從不服軟求饒，均使得圍繞這一信念去生存的瓔珞形象熠熠生輝。從一個刺繡的小宮女一步步掙扎過來，瓔珞的心智不是用在與姐妹們爭奪被皇上寵愛上，而是用在對污辱生命尊嚴的行為的抗爭上，這才是瓔珞以自己不屈的人格魅力逐漸吸引皇上的奧秘所在，這是包括嫻皇后在內(nèi)的嬪妃們難以理解的，甚至也是令為人賢惠善良的富察皇后驚異而欣賞喜歡的。

多數(shù)觀眾會覺得一個小小宮女怎么敢如此忤逆皇上的意志卻又能讓皇上對她欲罷不能，是否不太真實？這是因為我們對“真實”的理解已經(jīng)“文化”化了，當然就很難接受瓔珞也把皇上當作一個不會草菅人命的“男人”去對待。宮廷中真的沒有“人”出場而只有“尊卑”的關系嗎？在受寵于皇上并且知道皇上真心喜歡自己后，不主動不諂媚，正是瓔珞女性生命獨立魅力表達的重要方面，這也正是其他嬪妃所缺少的。瓔珞的“死魚眼”確實談不上好看，但瓔珞的“不順從”正是通過這樣的“死魚眼”來表達的。試想，生命的尊嚴和性格的倔強難道應該用富察皇后楚楚動人的眼神來表現(xiàn)？難道應該用嫻皇后富有心機不動聲色的眼神去表現(xiàn)？瓔珞從里到外就是這樣與周圍的貴妃嬪妃們不一樣的“不好看”，才區(qū)別于《甄嬛傳》中的甄嬛以權力與私利為最高目的的艱難奮斗，也區(qū)別于《如懿傳》中的令貴妃謀害眾多皇子最后被乾隆毒死的劇情設計。所以魏瓔珞的“攻略”，針對的是輕視生命尊嚴和人格魅力的傳統(tǒng)權力和利益文化，并以此構成對呵護天下生民的乾隆致命的吸引力，這也才是乾隆對瓔珞是審美而不是身體性的翻牌之關鍵。

其次，由于傳統(tǒng)倫理觀念強調(diào)在“大義”面前，人的愛情、親情和友情都是可以靠后甚至放棄的，愛情、親情和友情便都可以作為“小我”被犧牲，“舍生取義”這樣的觀念就很難被導演和觀眾去重新審視。當乾隆對瓔珞說“朕是一國之君不可能有愛情”時，當《甄嬛傳》中的甄嬛不同程度地利用了友情和愛情上位時，《步步驚心》中的若曦卻為了平衡友情、愛情、親情的關系焦慮而死，放棄的是皇后的權力。繼桐華小說改編劇的這種創(chuàng)意之后，《延禧攻略》在這個問題上又以對“義”的改造顯示出新的創(chuàng)意，那就是：只有生命尊嚴的優(yōu)先守衛(wèi)，才是屬于現(xiàn)代性的對“義”的獨特理解，也才是在全球范圍內(nèi)唯一可以優(yōu)先于愛情的“義”。果真如此，儒家以孝悌等級為規(guī)范的“義”和法家以權力統(tǒng)治為目的的“大義”，當代以個人利益為最高追求的“利就是義”，都可以理解為是無視生命和生命尊嚴的“義”，這樣的“舍生取義”，是應該被審視的?！堆屿ヂ浴穼Α按罄x”的突破在于：只有生命的尊嚴被捍衛(wèi)，愛情才不會愛得屈辱;只有人格的獨立被尊重，愛情才不是身心的依附，一個生命隨意被污辱被殘害的世界，愛情只不過是生命的乞憐。所以在劇情發(fā)展中，瓔珞對傅恒有情卻很冷酷，以致海蘭察也不能理解有權勢的瓔珞為什么一點點希望也不給傅恒，以致多數(shù)觀眾一直很難理解瓔珞和傅恒為什么不能勇敢一點。傅恒和瓔珞的感情，雖然源自瓔珞錯把傅恒當成害死姐姐兇手的糾葛，但其實也與傅恒姐姐孝賢皇后的善良愛心有關。真相浮出水面的過程，便是瓔珞不知不覺間對傅恒產(chǎn)生感情的過程：傅恒在瓔珞懷疑誤會他的過程中對瓔珞愛的守護之堅定，是打動瓔珞的主要原因。瓔珞冷落、誤會傅恒也沒有被傅恒所放棄，突出地體現(xiàn)出對真愛的堅定守護。傅恒最后犧牲自己拯救瓔珞的生命，更將愛的奉獻性展示得催人涕下。而這樣的愛情，均是以瓔珞和傅恒的彼此尊重為前提的。傅恒對瓔珞的尊重體現(xiàn)為他深深理解，瓔珞將捍衛(wèi)生命之尊嚴視為人生第一要義，而瓔珞對傅恒的尊重則體現(xiàn)為傅恒娶爾晴是皇上的權力意志所致的釋然。因為她與傅恒的愛情，從頭至尾都沒有真正現(xiàn)實化過，又何以有現(xiàn)實化的“在一起”之要求？

再次，這就涉及什么是守護愛情的方法之問題了。在《甄嬛傳》中，十七阿哥死了以后，甄嬛與十七阿哥的愛情就是失敗的，甄嬛是否有愛的思念，劇情也沒有涉及。而在最近播放的電視劇《如懿傳》中，如懿最后在心理上也離開了乾隆，宣布她與她的“少年郎”愛情的結束。如懿將愛情理解為花開花落，以男女不能相思相守作為愛情的結束，使得影視的編導與老百姓忠貞不二、白頭偕老的愛情觀念并無區(qū)別，除了讓人產(chǎn)生感傷唏噓的共鳴，并不能給觀眾帶來愛情問題上的啟示。而《延禧攻略》中的瓔珞與傅恒，幾乎從未在一起真正談過什么情說過什么愛，既不能像如懿與乾隆那樣在杭州逛西湖，也談不上哪怕僅有一次的短暫歡娛，但卻能以“下輩子你能不能守護著我”的問詢，給觀眾以持久的心靈震撼，其原因就在于：愛是心靈的陪伴而不是身體的相守，愛是身體聽從心靈的召喚而不是只能靠身體帶動心靈。愛如果定位在心靈的守護上，身體相擁與否就不重要了：如果能，那是身體的雙雙激越飛翔;如果不能，那是“春江花月夜”的彼此審美相望。身體是否雙雙在場，可以左右身心的舒適，但不能左右以心靈激蕩為標志的愛情之美——后者正是愛情穿越身體生存需要之現(xiàn)實的顯示，也是這部作品在愛情的方法上有所突破的關鍵所在。由于心靈可以尊重、規(guī)范和放縱身體，所以身體是否能結合并不能說明愛情的有和無。愛情可以讓兩個身體燃燒，愛情也可以讓兩個身體冰冷。如果以身體在一起為標志，姘婦被皇上打入冷宮，便可以說皇上不愛而姘婦也不能愛了，但如果以心靈陪伴為標志，不僅如懿被打入冷宮不能說她與皇上不再相愛了，而且傅恒的死亡也不能說瓔珞就把傅恒徹底放下了——這才是瓔珞最后對乾隆說“我會以一生來回答你”的言外之意：瓔珞以心靈守護傅恒而以身體取悅皇上，說明愛的方式常常是身心分離的，也說明真愛是常常伴隨現(xiàn)實的痛苦體驗的。愛的性質是為對方著想，愛的符號是心靈觸動，愛的方式是深藏的思念，愛的結果是相望之美，古今中外的愛情故事似乎都在驗證這樣的愛情至理，瓔珞和傅恒遺憾什么呢？

最后一點也是更重要的，能夠在心靈深處守護死去的傅恒，瓔珞必然在現(xiàn)實中也會守護著每一個活著的生命，最后就構成了權力呵護生命的審美圖景。這一點，是《延禧攻略》最重要的“個體化理解”，也是該劇區(qū)別于國內(nèi)其他宮斗劇對權力與生命關系認知的關鍵點。

由于真愛本質上是有尊嚴的生命才能產(chǎn)生的，所以守護真愛也必然伴隨著守護生命的不被摧殘和傷害，這是瓔珞最后成為皇貴妃讓觀眾生發(fā)的最有意味的闡釋。瓔珞與嫻皇后的約法三章是劇情發(fā)展的核心：要和平相處可以，但紫禁城里的孩子一個都不能被傷害。不傷害自己的孩子是本能，不傷害所有的孩子卻是一種新的文化。攝于與充滿智慧的瓔珞爭斗是兩敗俱傷，心機深重的嫻皇后不得不答應了，從此紫禁城太平了十年。由于瓔珞呵護的是紫禁城內(nèi)所有的孩子，而乾隆又呵護著瓔珞，這就使得這十年具有了權力呵護生命的象征意味：和平是呵護生命的和平，而不是無視生命的穩(wěn)定。權力的不穩(wěn)定是由呵護生命淡化利益所導致，還是由摧殘生命爭奪利益所導致，由此就成為一個讓人深思的問題?；盍?7歲才辭世的乾隆，其權力穩(wěn)定的奧妙，也由此獲得了另一種藝術性的解答。

在紫禁城里，瓔珞對乾隆無愛卻有歡，只在于瓔珞是把生命尊嚴的捍衛(wèi)放在也需要權力呵護的位置上，形成利用權力和追逐權力的根本區(qū)別，這大概才是瓔珞的生命信念有別于他人的地方吧。瓔珞歷盡磨難終于坐上皇貴妃的位子，實在是呵護生命與摧殘生命的權力斗爭的勝利。在這之前，瓔珞對傷害自己和富察皇后的高貴妃、嫻皇后等以牙還牙，也可以理解為是在展示捍衛(wèi)生命尊嚴的力量，并最終讓嫻貴妃忌憚這樣的力量。而今乾隆呵護瓔珞這樣的皇貴妃，又焉能不是中國古代皇權呵護百姓生命比權力的穩(wěn)定更重要之政治實踐的勝利？盡管這勝利是藝術的創(chuàng)造，但真的僅僅只能是藝術之創(chuàng)造而不可能是未來中國的政治之現(xiàn)實？

作者：吳炫，上海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講席教授，博士生導師，中華文化理論原創(chuàng)中心主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