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胭脂

霍無限第一次向妻子提出離婚，在婚姻破裂理由一欄里寫道：“妻子不同意我的學術觀點。我愛哲學勝過一切，我不能跟一個學術觀點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生活下去。”妻子魏瓔珞是他的大學同學，同樣是一名哲學博士?；楹蟛痪茫魺o限寫了篇論文，主要觀點是：黑格爾“絕對理念”思想的形成可以按照時間順序，分為三個階段。而魏瓔珞說，黑格爾的本意是“絕對理念”在三階段中形成，但這種形成沒有順序，而只是空間概念。魏瓔珞通曉德語，她看的是黑格爾的原版著作，她認為霍無限看的書都是譯本，譯本對某些語句的翻譯根本不標準。在家里有過幾次爭執(zhí)，霍無限懶得理會魏瓔珞的觀點。而在一次飯局上，朋友提起霍無限最近的學術成果，魏瓔珞又揭短。霍無限一怒之下，直奔法院，起訴離婚。最終魏瓔珞做出兩點讓步，一是在這個問題上附和霍無限的觀點，二是同行乃冤家，為避免日后再引發(fā)諸如此類的爭執(zhí)，她干脆改行擇業(yè)，舍棄大學教師的工作，去幫朋友打理律師事務所。

這次離婚像一個壞引子，結(jié)婚三年，霍無限已經(jīng)三次提出離婚。

魏瓔珞和霍無限只有過一次性愛。領結(jié)婚證前一天，他們簡單而潦草地做了一次愛。蜜月航海旅行一個月，霍無限沒有表示性欲。魏瓔珞有些憤怒，被霍無限三句兩句便勸服?；魺o限說，這個事情的意義不重要，我們做哲學的人，要看輕身體，重視靈魂。

霍無限本身是不同意結(jié)婚的，他反感一切形式上的束縛。魏瓔珞不甘心。她不甘心十多年時光白白流逝，她要用一紙婚書證明，十年存在過，時光之樹開過繁花，又結(jié)了果。魏瓔珞說，十幾億的人群里，得有多深的緣分，兩個人才能彼此認識相知相愛？那些始終不能把名字寫到一張小小的結(jié)婚證上的人，緣分是有多薄??！

婚后第二個春節(jié)，大年三十，臥室的六頭吊燈掉落下來，啪的一聲，火花閃爍。魏瓔珞正躺在床上，蜷縮著身體玩手機，她的腿若是伸長一些，肯定會被燈具砸傷。她大叫霍無限，快過來看看?？匆娏鑱y的現(xiàn)場，霍無限說，這就是我之前預見并料定的事故?；魺o限當初對魏瓔珞說，這六頭吊燈肯定會出事，六個頭都是鐵殼子，笨重得很。對于霍無限當時的評估，魏瓔珞覺得很晦氣。這個燈是自己在網(wǎng)上看過多家燈具店后，反復遴選的一款，是自己心愛的東西。魏瓔珞說，人家商家對產(chǎn)品肯定是經(jīng)過安全評估的，就你霍無限膽小，事事往壞處想。正值春節(jié)，店家都關門了，沒辦法買燈裝燈?；魺o限很少管家里的事情，臥室燈掉落將近一個月，他也沒買。魏瓔珞習慣性地摁過墻上的開關，好幾回，天花板上的接口處火星四濺?；魺o限只好找來絕緣膠布，站在梯子上，將裸露在外的線頭纏了一層又一層。斷線處的接口變成一道黑色的疤。

魏瓔珞怕了網(wǎng)上的產(chǎn)品，這回去了本地的光明燈具城，買回兩款吸頂燈——她順便將客廳的八頭吊燈也換成了吸頂燈。

誰能料到，才過三天，客廳的吸頂燈外殼掉落。魏瓔珞傍晚回家，看見燈殼碎成三片，打電話給商家，商家不接。幸好沒人在家，歲歲（碎碎）平安，她念幾聲。

霍無限第二次要求離婚。他覺得燈具掉落暗示婚姻的破碎。魏瓔珞說，虧你還是哲學博士，我無語了。我不離婚。要離婚可以，你得有一個讓我服氣的理由。

第二次提出離婚后，霍無限突然變得安穩(wěn)了，甚至一反過去的冷漠，表現(xiàn)出對魏瓔珞的用心。魏瓔珞很享受改變后的生活。她每晚枕著魏無限的胳膊入睡，還向他撒嬌，索取親吻。她想象，過不了多久，霍無限就會向她敞開身體。已經(jīng)有好幾次，魏瓔珞試探著撫摸丈夫，從胸部到腿部，霍無限只表達輕微的拒絕。如果那一天來臨，魏瓔珞想要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會哭著要，為浪費的十幾年而要。

魏瓔珞和霍無限大學一年級成為戀人，一路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地走下來?；魺o限是個顏值頗高的男生，在情感上卻沒有花花柳柳的旁逸斜出，這點令魏瓔珞安心。遺憾之處也有，霍無限屬于北極男孩，很難有熱烈的溫度。北極男孩，是魏瓔珞給霍無限的別稱。

說起來還是霍無限追的魏瓔珞。新生報到第二天，霍無限從班主任處借到花名冊，從眾多女孩的名字中挑中魏瓔珞，他找到魏瓔珞說，同學，我想與你談一場戀愛。魏瓔珞問，為什么是我？霍無限說，你的名字最好聽。魏瓔珞覺得這種搭訕有些荒唐，說，能不能找個靠譜點的理由？霍無限說，你的人也還好，不難看。魏瓔珞，去你的，我本來算好看一族的，誰給你的自信我一定會答應你呢！霍無限說，你不答應就算了。魏瓔珞說，不要這樣偷工減料好不好，你起碼得加點戲份吧。霍無限說，我很忙，沒有時間做戲。魏瓔珞說，愛情本身就需要戲份，富含戲份?；魺o限說，我不想把太多的時間花在追逐異性上，你考慮24小時。魏瓔珞心里一直是拒絕的，她覺得她根本不用考慮，24小時之后，她會說，我不適合你，你也不適合我。沒想到，第二天，當她站在霍無限的面前，看見霍無限無所謂的散漫的目光時，她被徹底激怒了，她暗暗發(fā)誓，哪怕你是珠穆朗瑪峰，我也要征服你！

如果說霍無限是一座冷冷的珠穆朗瑪峰，那么魏瓔珞已經(jīng)攀登了很多年。她原以為結(jié)婚就等于登上頂峰，可現(xiàn)實并不是。她感覺自己和他隔著玻璃，雖然看得見，卻受到阻隔。身體不交流，不能證明自己達到了目標。

魏瓔珞也反思過，為什么自己傻傻地堅持呢，為什么不改弦易轍呢，他霍無限有什么好，還不是連一句像樣的情話都沒給過自己，自己為什么追隨他十多年呢？

當年班里的一個男生向魏瓔珞示好，魏瓔珞故意告知霍無限，她想讓霍無限為她緊張一次?；魺o限說，你看不上他的。魏瓔珞說，他比你好，他還給我寫情書，買玫瑰花，他還說要帶我出國讀研讀博呢?；魺o限說，無所謂，你要走，我不留。魏瓔珞再次被激怒，在操場上大喊大叫，霍無限，你個王八蛋，你憑什么，你憑什么這樣對我！魏瓔珞瘋狂地哭，她想扇霍無限十個耳光！而實際的結(jié)果是，霍無限拂袖而去，魏瓔珞追著他跑，追著他道歉，發(fā)誓以后不再野蠻地罵人?；魺o限說，我最煩女孩的潑婦心態(tài)。魏瓔珞問，那你還愛我嗎？霍無限說，我從沒說不愛。

魏瓔珞與霍無限的關系日趨回暖，離婚的危機似乎煙消云散了。魏瓔珞的妹妹在意大利結(jié)婚，邀請姐姐和姐夫出席她的婚禮。恰逢霍無限剛晉升副教授，心情甚好。魏瓔珞很是雀躍，她想趁此機會與霍無限出國旅行一段時間，同時借妹妹結(jié)婚的氣氛來催化一下兩人的關系，算得上兩全其美。這次出行的確有效果，霍無限居然給魏瓔珞買了一串手鏈，并且在阿爾卑斯山下，多次主動親吻魏瓔珞。正當他們在國外愉快地游玩時，魏瓔珞忽然接到法院的電話，說丈夫起訴自己，要與她離婚。

魏瓔珞沒有索要原因，沒有哭和鬧，沒有撒潑和泄憤，她說，我們可以繼續(xù)完這一次旅行，回國后再談離婚嗎？

霍無限說，當然可以。

回國那一天，飛機剛抵達西城，魏瓔珞說，理由呢？給我理由！理由呢？給我理由！理由呢？給我理由！

霍無限推著行李車，疾步如飛。魏瓔珞一路小跑，一路追問。

余瀲搬進來的時候，魏瓔珞的心已不再像三個月前那般疼痛，之前那種疼，在心口尖銳地聚集，心臟感覺要破碎?，F(xiàn)在這種疼擴散到胸部，是那種朦朧成一片的、區(qū)域狀的鈍痛。魏瓔珞覺得，如果輻射到全身，疼痛的受力面積更大，自己或許會一點點輕松起來。她希望，這種痛感從腦部往上，被風吹散。到那個環(huán)節(jié)，一切自然而然徹底結(jié)束。

魏瓔珞頻繁出入醫(yī)院。她掛心腦血管科，她告訴醫(yī)生她的心臟破碎了。她掛耳鼻喉科，說她耳朵里有飛機的轟鳴聲，并且喉頭犯堵，喝水被噎住。她還去掛口腔科，說她牙齒疼掉了。閨蜜姜姜說，劃重點，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哪個部位最不舒服，先治療哪個部位。魏瓔珞說，眼下是牙疼劇烈。姜姜說，大唐醫(yī)院給你拍過口腔片子，滿口牙都在，蛀牙齲齒沒有，牙齦也沒有問題。魏瓔珞說，這只是一家醫(yī)院的診斷，不一定準確。我是牙齒的主人我能不知道？我牙齒疼掉了一顆，那掉牙的部分持續(xù)在疼。姜姜心疼地流下眼淚，她抱住魏瓔珞，說，要不你大哭一場，要不你拿我出出氣，打我罵我，我不愿意看見你這個樣子！

余瀲是霍無限帶的第一屆研究生。一米五的小個子，化著精致的妝，乍看并不漂亮，這是魏瓔珞對余瀲的最初印象。

余瀲叫聲“師母”，魏瓔珞的牙又生生疼起來。

魏瓔珞說，你愛他？

余瀲說，是他愛我。

魏瓔珞說，我們還沒離婚。

余瀲說，無所謂。

魏瓔珞說，什么無所謂？

余瀲說，一切都無所謂。

魏瓔珞說，你不怕受傷？

余瀲說，我不會受傷。

魏瓔珞說，你們開始多久了？

余瀲說，剛上研第一周開始的。

魏瓔珞說，他是不是說你的名字好聽？

余瀲點點頭。

魏瓔珞認為，也許時間磨損了霍無限的新鮮感，一個在封閉空間待久了的人，想出去透口氣還是可以的。她同意與霍無限以一年為約，如果一年后，霍無限感覺還是魏瓔珞合適，那他們復合，并相伴到白頭，直至同一個墳墓;如果一年后，霍無限還是堅持離婚，那自己聽從他的意愿。他們達成協(xié)議，同居一室，允許各自開始新生活。魏瓔珞想過要搬出去租房子住，霍無限覺得沒有必要逃離，相反，住在一起更能試驗出他們的婚姻還有沒有挽回的余地。

姜姜狠狠給魏瓔珞上課：“你現(xiàn)在應該把霍無限當作你的前任，好的前任就應該像死了一樣;好女人不缺前任，更不缺下一任;女人忘不了前任，一個是時間還沒到，一個是新歡不夠好。所以，你就當他死了，你去找你的新歡?！?/p>

魏瓔珞跑遍西城口腔醫(yī)院，一次又一次拍片檢查，得到的結(jié)論一樣：整個口腔沒有問題，牙齒沒有問題，牙齦也沒有問題。魏瓔珞懇求醫(yī)生，你給我開止痛藥。醫(yī)生說，沒有病開什么藥！魏瓔珞，我的牙齒疼掉了。醫(yī)生說，你是不是有焦慮癥？

魏瓔珞煩悶之下，把微信名改為：掉了顆牙的小魏。

魏瓔珞發(fā)現(xiàn)，霍無限帶余瀲回來的時間很規(guī)律，每周三晚上八點。每次程序幾乎一樣，先是進書房，兩人探討哲學問題，兩個小時后，到客廳喝水，吃水果點心之類。再就是各自洗漱，完畢后，霍無限進書房休息，余瀲進客房。他們并不排斥魏瓔珞，魏瓔珞聽他們討論激烈，還在外面旁聽一會兒。他們喝水吃點心時，魏瓔珞偶爾還湊上去聊幾句。

魏瓔珞特別奇怪他們的關系，難道他們只搞精神戀愛？霍無限和余瀲上過床嗎？他們會不會有意回避她，在別的地方偷情呢？霍無限以前沒有夜不歸宿的毛病，但現(xiàn)在有過好幾次?；魺o限不歸宿，魏瓔珞整夜牙疼，整夜腦補他和余瀲瘋狂做愛的場景。

姜姜說，霍無限不和你做愛，也許是他身體有毛病，這婚姻有名無實，離了也罷。

魏瓔珞說，即便他身體有問題，只要他愛我，我也跟著他。

姜姜說，你要看清現(xiàn)實，人家現(xiàn)在即使身體沒問題也不愛你！

姜姜幫她報名參加單身派對。姜姜說參加派對的并不是剩男剩女，相反，男人全是錦鯉小哥，女人全是高知女神。她聽從，參加了。果真有一個錦鯉小哥來勾搭她，撩她一些日子，說到上床，她還是拒絕了。

魏瓔珞感覺整個身體都出了問題，連味覺也退化了，吃什么都吃不出滋味。她想起小時候在外婆家吃過一道辣筍干，這菜特別開胃，她連吃三碗米飯，吃得肚子脹痛，外婆嗔怪她貪吃，逼她喝消化藥，她偷偷把藥壓在舌頭底下，避開外婆吐掉。時隔多年，那情形仿若昨天發(fā)生的一般。魏瓔珞在美團外賣上搜索，看有沒有同款菜。一家叫“余記川菜館”的店子恰巧有這道菜。她立刻下單，并備注：多放辣！一定要辣！超辣！越辣越好！能有多辣就有多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此處省略一萬個辣字！

商家接單很快。她的手機頁面迅速彈出消息，快遞小哥正趕往取餐地點，預計半小時送達。

一個小時后，她還沒收到自己點的餐。打電話過去，快遞小哥說，我在看落日。她以為對方幽默，在開玩笑，她問，是不是路上出什么狀況？快遞小哥說，我真的在看落日。她一下子氣血上頭，想說你頭腦沒毛病吧？不過，她忍了一下，換了句話，你是詩人？快遞小哥說，我不是。她說，那你誤了我的餐怎么辦？你沒考慮后果？快遞小哥說，我知道后果，一是賠錢，二是你給我差評，三是我以后很難接單。她說，你既然這么明白，那還不趕快送餐！快遞小哥說，今天我是全城最慢快遞小哥，今天的落日很美，如果可能，建議你也看看。魏瓔珞說，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姜姜微信問她晚餐吃什么，魏瓔珞回，點個外賣，活生生被騎手氣出乳腺增生。她把事情繪聲繪色地講給姜姜，姜姜樂了，這是何方大神，我倒很稀罕，瓔珞，你等他送餐來，一定幫我索要他的微信。

魏瓔珞睡著了。等她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她看到三個未接來電，一條手機短信。短信內(nèi)容是：你好，給你打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很抱歉啊，是我遲到了。我把外賣放在你鄰居家，把雙倍的賠款放在餐袋里。建議你把飯菜熱一下再食用。另外，今天看了四十四次日落，人間值得。

魏瓔珞心里說，你看了四十四次日落，我餓了多少個小時的肚子！你一天能看見四十四次日落，你不是詩人你是什么人！她從鄰居家拿回餐袋，看見商家的回執(zhí)單：“此菜的辣是天花板級別的！辣不死你來店里砍我！”打開餐盒，只見滿滿一盒爆焦紅辣椒，里頭僅兩三片筍干！她笑起來，今天所遇皆高人呀，哈哈。

魏瓔珞約姜姜周六晚上一起吃飯。她查到余記川菜館的電話，打電話過去，叫老板發(fā)餐館的定位給她。姜姜說，為什么跑那么老遠吃飯？魏瓔珞說，我想見識一下那家的老板和廚師。魏瓔珞又點了辣筍干，強調(diào)要天花板級別的辣。老板說，我們這里就怕你不吃辣，辣死人概不負責。魏瓔珞掏出上次老板給她的回執(zhí)，老板哈哈大笑。老板說，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那么狠的點餐備注。魏瓔珞說，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么狠的商家回執(zhí)。老板說，看來，咱們都是狠人哪。

吃完飯，魏瓔珞去買單，老板正打電話。她聽見老板說，余灰灰，看什么落日呀，你想搞砸我的生意是不是！看落日，這三個字引起了魏瓔珞的關注。老板七葷八素地訓斥電話線的另一端。你說你做點靠譜的事情好不好，堂堂名校畢業(yè)的研究生，不找個正經(jīng)事做，偏要跑快遞，跑快遞又不好好跑，還看什么落日，三十歲的人了，你知不知道你多荒唐！魏瓔珞看老板最多四十歲左右，她聽語氣，老板和看落日的家伙應該是自家人，也許老板訓斥的是自己的弟弟。老板掛了電話，對魏瓔珞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魏瓔珞說，沒事。老板打出賬單，你這一桌一共198，你付我168就行，門店剛開張，新客優(yōu)惠。魏瓔珞打開微信，掃了老板遞過來的二維碼。老板說，謝謝，歡迎再來。

魏瓔珞和姜姜走出店門，走到地下車庫，她對姜姜說，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要去問老板一件事?？吹轿涵嬬笳刍貋?，老板說，有什么問題嗎？魏瓔珞說，剛才您電話里講的那個看落日的人是誰？是您弟弟嗎？老板說，是我侄子。我是他二叔。他是個不上正道的家伙。魏瓔珞說，我給您一個手機號，這個手機號也是我的微信號，麻煩您叫您侄子加我微信。老板說，你們認識？魏瓔珞慌忙編了一個理由，他可能是我的朋友失散多年的朋友，我朋友在找他。

等了兩周，魏瓔珞沒見人來加她。她想，如果下次再去“余記”吃飯，她主動要一下那人微信，她的意圖很簡單，就是返還賠償金。

周三，霍無限照例帶余瀲來家。魏瓔珞照例感覺胸口痛，牙疼。夜里照例失眠。凌晨兩點還在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在微信上無聊地劃拉來劃拉去，朋友圈沒有她特別感興趣的內(nèi)容。

凌晨三點三十五分，微信提示有新朋友添加她。她點開看看。添加者的微信名叫“頂撞女老師”，發(fā)送添加好友的申請里撂了一句話，你好，我是在電線桿子上看到你的。

魏瓔珞感覺這人挺逗，遂利索通過。

魏瓔珞說，夜里不睡覺的只有三種人，詩人，情人，小偷。

對方問，你是哪種人？

魏瓔珞說，小偷。

對方說，一樣一樣的呢。要不要聯(lián)合作案？哈哈哈。

魏瓔珞發(fā)出一個窘的表情。

對方說，我叫余灰灰，我二叔說你找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魏瓔珞說，你就是那個看落日的家伙??！

余灰灰說，你怎么知道我看落日？

魏瓔珞說，我們之間是有前塵往事的，哈哈，我點的餐你送了一個世紀才送到我鄰居家。

余灰灰說，哎呀是你呀，抱歉啊，我錯了。

魏瓔珞轉(zhuǎn)過去28元，說，你快收下，我不要你的賠償費。

余灰灰迅速退還28元。

魏瓔珞又轉(zhuǎn)一次。余灰灰又退還。

魏瓔珞說，好吧，你這樣每天賠本，你拿什么生活！

余灰灰說，不許同情我，我自有生存術。

魏瓔珞此后再點“余記”的餐，必指定由余灰灰送餐。她點餐固定在周五，這一天她在家休息。其實余灰灰并不是每次送餐都如之前那次，大體上都能準點或提前送達。魏瓔珞每次總讓他把餐袋掛在防盜門把手上，她等他走以后再去取。余灰灰說，你為什么不露面？我又不是壞人，而且我的健康碼是綠碼。魏瓔珞不予回答。

余灰灰送餐當然也有意外。有一次，魏瓔珞打了上十次電話，余灰灰一會兒說，經(jīng)過雁塔廣場，看見鴿子很可愛，正在給鴿子投食;一會兒說經(jīng)過古城墻，護城河在晚霞映襯下，說不出的妖嬈。魏瓔珞說，看來你今天在游歷西城啊，你是騎車游呢，還是徒步游？余灰灰說他今天在嘗試步行送餐。等餐過程中，魏瓔珞早已做了一碗雞蛋面，就著一包榨菜吃了。三個小時后，余灰灰打來電話，是掉了牙的小姐姐嗎？我看飯菜涼了，不好意思給你送過去，我就把它吃了。剛好，我也餓了。

余灰灰迅速給魏瓔珞微信轉(zhuǎn)來90元。魏瓔珞收下，然后退回45元。

魏瓔珞說，你真是西城最搞笑的快遞小哥。我了解你的做派，不會說啥，如果是別的人，如果人家確實很著急要用餐，你考慮過別人的感受沒有？

余灰灰說他特別想在快速的時代體驗一下“慢”的感覺，他試著想用“慢”來消解“快”，想看看被消解了速度的人們，他們心靈的真實狀態(tài)。他鼓動二叔推出一個“慢餐預約”方案，一天只推出五十單，客戶需至少提前兩天預約，店家根據(jù)客戶地址，提前指定區(qū)域送餐員，店家確保這五十單質(zhì)量最高規(guī)格完成，并保證售后服務。

魏瓔珞說，點個餐還有售后？

余灰灰說，有呀，只要客戶對送來的食品有一丁點不滿意，都有專人負責解決。售后工作，甚至還包括廚余垃圾的處理。

魏瓔珞說，你二叔支持你不？

余灰灰說，他說我腦子有病。

魏瓔珞和余灰灰見面是在城墻下。魏瓔珞主動約余灰灰看落日，余灰灰爽快地應諾。

星期三，余瀲和霍無限討論完學術后，一整夜都沒出書房。魏瓔珞幾次想沖進書房，潑婦一樣罵霍無限，她想對他拋出幾千句惡毒的話，這些話比刀子還鋒利，直到讓他遍體鱗傷。魏瓔珞的這幾千把刀子，是不對準余瀲的。不知為什么，魏瓔珞從來不恨余瀲。她甚至覺得余瀲有些純純的無辜。魏瓔珞終究干不出這樣的事情來，沖動的魔鬼始終住在她內(nèi)心，只折磨她本人，不傷及別人。

星期四，她沒有上班，在家煩躁將近一整天，傍晚時她想出去走走，想去看看落日。

魏瓔珞將兩件襯衫疊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外面，再穿一件同款淺黃色的襯衫。她并不刻意將兩件穿工整，里面的一件，鈕扣扣上幾顆，外面的一件，隨意敞開。

余灰灰說，你非常棒，比我想象的漂亮很多。你是那種輕而易舉便能穿出優(yōu)雅范的女人。

魏瓔珞沒有心情聽夸獎，她悶悶悶地問余灰灰，從小到大，你有敵人嗎？

余灰灰說，沒有，從來沒有。

魏瓔珞說，你是完人嗎？

余灰灰說，不是。

魏瓔珞說，不是完人，還能沒有敵人，那這個人是窩囊廢。一個正常的人，介于完人和窩囊廢之間的人，都是有敵人的，敵人多少不同而已。

余灰灰說，什么混亂邏輯。

魏瓔珞搞不清自己為什么要講這些話，反正她當時只想講這些話。

余灰灰說，感覺你現(xiàn)在心里有敵人，有恨，有幽怨。我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什么，或者正在經(jīng)歷什么，如果你心里不好受，你對這落日大吼幾聲。

魏瓔珞沒有吼，她低聲哭起來。

魏瓔珞羨慕余灰灰活得超然，自我，她夸贊這是一種高級活法。余灰灰說，這其實不難，每個人都可以辦到。秘訣只有兩個字：放下。

余灰灰將自己的愛犬“糖糖”送給魏瓔珞。魏瓔珞很喜歡小動物，以前養(yǎng)過一只約克夏犬，結(jié)婚時，由于霍無限反對在新房里養(yǎng)寵物，無奈，魏瓔珞將這只犬送給姜姜。離開魏瓔珞后，這只犬情緒低落，后來不知得了什么病，死了。魏瓔珞傷心好久?！疤翘恰币廊槐患酿B(yǎng)在姜姜家。魏瓔珞每天下班后去給“糖糖”吃晚餐，然后帶“糖糖”出去散步。有時候余灰灰也過來一起帶“糖糖”。

“糖糖”越來越黏魏瓔珞，現(xiàn)在，它更聽魏瓔珞的話。

余灰灰對“糖糖”說，坐下！

“糖糖”看看魏瓔珞，魏瓔珞對它使眼色，搖頭?！疤翘恰眻詻Q不肯坐下。

魏瓔珞對“糖糖”說，Sit！

“糖糖”立馬乖乖地臥到魏瓔珞的腳邊。

余灰灰假裝傷心地捂住胸口，我吃醋了，我的“糖糖”背叛我了。

魏瓔珞得意地說，“糖糖”能聽懂英語了，我讓它接受雙語教育，讓它成為最有學識的狗狗。

魏瓔珞的疼痛癥慢慢在減弱，有時候她渾身輕松，感覺疼痛完全消失了。余灰灰說，是“糖糖”治愈了你。魏瓔珞想了一會兒，說，功勞全在你。

余灰灰比魏瓔珞小三歲，魏瓔珞時常戲謔地叫他“三哥”。

魏瓔珞說，三哥，你嚴重辜負了文憑。

余灰灰說，我沒有辜負生活，沒有辜負自己。

魏瓔珞問，你準備永遠當快遞小哥？

余灰灰說，等我找到一個像你一樣的姑娘，一定去正經(jīng)做事業(yè)。

余灰灰告訴魏瓔珞，他父親有一家科技公司，他大學畢業(yè)后在父親的公司做事，父親總希望他盡快接班。干了一年，他對父親說，我要辭職，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姜姜給魏瓔珞打電話，告訴她“糖糖”丟了。姜姜帶“糖糖”出去買東西回來，在地下車庫準備倒車，她先打開車門，叫“糖糖”下車，等她把車停在車位上，“糖糖”不見了蹤影。

姜姜說，你先問問余灰灰，看“糖糖”是不是回他家了？

余灰灰說“糖糖”沒有回家，然后著急著慌地趕過來與魏瓔珞、姜姜匯合。他們分頭尋找，沒有結(jié)果。

魏瓔珞滿心愧疚，反復對余灰灰說抱歉。余灰灰安慰她，“糖糖”不是一般的小狗，它聰明靈活，它會回家的。

西城有一家“尋狗”公司，他們?nèi)ツ抢锢U費登記。這家公司很快在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他們的尋狗啟事。

狗狗品種：博美犬

丟失時間：2020年12月25日中午

丟失地點：西城市未央?yún)^(qū)長樂東路唐韻廣場b區(qū)

情況說明：愛犬名叫“糖糖”，白色博美犬，公犬，2歲大。于2020年12月25日中午13點左右，在西城市未央?yún)^(qū)長樂東路唐韻廣場b區(qū)地下車庫西出口丟失。丟失時身上穿有帶胡蘿卜的淺藍色衣服，脖子上有項圈。小狗不怕陌生人，喊它名字會有反應。跟女人比較親，見到送快遞外賣的會嗷嗷叫。它心臟不好，需要長期吃藥維持。狗狗對我們真的很重要，丟失后我們非常著急，希望附近的好心人幫忙轉(zhuǎn)發(fā)此消息，讓狗狗早點回家，感謝大家！如有找到并歸還者當面酬謝8000元，提供有效線索幫助尋回，也必有酬謝。

聯(lián)系電話：139XXXXXX59余先生

138XXXXXX18魏女士

余灰灰說，找到“糖糖”的那一天，我就向你求愛。

魏瓔珞點頭，找到“糖糖”的那一天，我就向霍無限提出離婚。

星期五，余瀲出乎意外地來了。而霍無限并不在家。見了魏瓔珞，余瀲叫聲師母，算是打了招呼。隨后她進了客房。半個小時后，魏瓔珞聽見防盜門咣當一聲。

魏瓔珞從窗口看見，余瀲拉個拉桿箱走過小區(qū)花壇，走到噴水池處，把腳擱在磚沿上，俯身系鞋帶。

霍無限晚上回來，什么也沒說，他一把將魏瓔珞拉到客房，要和魏瓔珞做愛。魏瓔珞生氣地拒絕?；魺o限把她推倒在床上。魏瓔珞掙扎不過，她感到窒息又愉悅。十幾年來，她第一次感受到這個男人的雄性力量，那么洶涌，澎湃，浩渺，無邊無際，這力量令她渴望，又令她絕望。

霍無限做完，魏瓔珞又要了一次。這一次，霍無限躺在那里，任由她折騰，折磨。她似乎在蹂躪這個男人，她的頭發(fā)濕透了，汗水滴在男人的身上，突然，她哭了，邊哭邊做。最后她走到衛(wèi)生間，打開花灑，她蹲在地上，用雙臂抱住自己，任水沖洗她。

她從浴室出來，霍無限等在門外，拿一件浴袍裹住她，將她抱到床上。

霍無限說，你等的答案等到了。我不會和你離婚，你才是時間賜予我的理想愛人。

魏瓔珞憤怒地吼道，離婚吧，霍先生。你向我提出離婚后的日子，我曾經(jīng)感覺大地像裂了一條縫，我不停地下墜，我曾經(jīng)連喝口水都感到心要掉下來，我曾經(jīng)渾身鈍痛，我曾經(jīng)每天都掉牙齒……這些艱難的日子都過去了。離婚吧，霍先生。人的感情就像是牙齒，掉了之后就沒了，再裝那也是假的。

余灰灰在微信上問，魏瓔珞你認識余瀲嗎？

認識。

余灰灰說，余瀲是我妹妹，她那天從你家出來，出了車禍。

魏瓔珞給余灰灰打電話，電話一直無法接通。她想給余灰灰發(fā)微信，想把一切解釋清楚，她又覺得其實她也不清楚這一切。

她只知道，余灰灰已經(jīng)刪除了她。

（選自《時代文學》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