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君
兩情相悅,欲踐私盟,孰料禍起蕭墻;惡父暴戾,上下其手,執(zhí)意棒打鴛鴦。劫后余生,復仇心愈熾,定下巧計射雙雕;迷局吊詭,離弦箭難收,惜將碧血化東流!
年輕的周鐘其騎在一匹棗紅馬上,雙手被一根細麻繩勒得緊緊的,一臉慍怒。他的父親周敬亭則坐在一乘黑呢小轎里,年約六十歲的他,身穿暗紅色錦緞長衫,濃眉短須,目光陰鷙,面容冷漠。轎子由兩個黑衣漢子抬著,轎前還走著兩個黑衣人,二人身上各背著兩把烏閃閃的漢陽造。轎子后面跟著一匹濃鬃烏騅馬,馬背上的人穿著土黃色軍裝,腰間挎著一把匣子槍。烏騅馬后面跟著八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一行人出漢口,過府河,匆匆忙忙趕路,目的地是北黃縣全川鎮(zhèn)下轄的周家沖。
大約走了兩個時辰,眼看就要進入北黃縣大界山地界,周敬亭忽然喊了一聲“停轎”。兩個家丁趕緊止步,歇下轎子,其他人也跟著停了下來。
一黑衣漢子上前,畢恭畢敬道:“老爺,有何吩咐?”
周敬亭顧自下轎,瞅了一眼周鐘其。周鐘其也不回頭,一張生氣的臉仰著,眼睛望向遠處黑壓壓的大界山。
烏騅馬上的軍官翻身而下,來到周敬亭跟前,點頭哈腰道:“周老爺,您這是……”
周敬亭客氣地對那軍官道:“盧連長,麻煩你先把那小子手上的繩子給解開。我想,已經(jīng)到了這地界,他是插上翅膀也難逃掉的。你看,前面就是大界山,最近山上鬧土匪鬧得很兇,我們經(jīng)過此地,須得小心?!?/p>
盧連長點了點頭,轉(zhuǎn)身笑嘻嘻地走近周鐘其,道:“二少爺,這一路委屈你了!來人,給二少爺松綁?!?/p>
兩個士兵應聲上前,三兩下就解開了綁著周鐘其雙手的繩索。
周鐘其生氣地大聲道:“爹,我再說一遍,您就是用鐵鏈鎖著我,我要是想跑,您也拿我沒辦法!”
周敬亭也不理睬他,對著剛才說話的黑衣漢子道:“周昌,前面三里地就是冷家茶鋪,我們也走了這么遠的路程,有些疲乏了,也快到吃中午飯的時間,我們不妨到那里吃了午飯,再趕路不遲。你跑快一點兒,先去茶鋪看個動靜,我們隨后即到。”回頭又對盧連長道,“盧連長,你覺得如何?”
盧連長道:“我們都聽周老爺?shù)陌才拧!?/p>
周敬亭點了點頭。
管家周昌說了聲“好嘞”,屁顛屁顛地往前跑了。
眾人停留了片刻后,吆喝著繼續(xù)前行。
大界山乃北黃縣境內(nèi)最高山,南北縱貫,連綿百余里。最高峰利劍峰常年云遮霧繞,山上樹木叢生,經(jīng)常有豺狼野豬出沒。山下有一大湖,名曰罐湖。冷家茶鋪位于大界山以西,離山下界口一步之遙,向來走累了的旅客行人,喜歡在此歇息片時,蓄力之后再走山路。天長日久,這里便多出一家客棧,供來往行人喝茶打尖。天下太平之日,大界山無疑是一道風景,而自清末以來,山上偶有賊寇嘯聚。兩年前,山中匪眾突然猛增,為首者外號曰“豹子頭”,估計是仿效古代梁山好漢取的諢名。這些人打家劫舍,行綠林之風,擾得方圓數(shù)十里的百姓不得安寧。
且說周家主仆一行十余人,沒過多久就來到了冷家茶鋪前。這冷家茶鋪,系一對冷姓老夫婦所開,算來也有二十年的歷史。眾人下轎駐馬,呼呼喝喝,周昌和茶鋪老板冷東財已恭候在路邊。
周敬亭給盧連長做了個請進的姿勢,自顧先行入了茶鋪。
茶鋪里面十分寬敞,依次擺著七八張桌子。周敬亭進去一看,發(fā)現(xiàn)靠里邊的兩張桌子已經(jīng)圍滿了客人,這些人正在飲酒用飯。周敬亭和盧連長坐一桌,八個士兵坐一桌,周鐘其因為一直在生氣,此時便站在窗戶邊故意不坐,盯著外面的景致一言不發(fā)。周昌等幾個家丁則進進出出,幫著冷東財張羅著茶水、酒具。
周敬亭掃了一眼附近兩桌的客人,心中不由一驚,這些人中,竟沒有一個是他眼熟的,且清一色是年輕力壯的男子。聯(lián)想到大界山上匪患猖熾,周敬亭自然而然心里就打起鼓來。好在有盧連長等人荷槍實彈地護在自己身邊,又想起剛才進茶鋪時,看到外面有十幾擔貨物堆著,猜想這幫人應是臨時過路的挑夫,他剛剛懸起的心一下子又放了下來。
這時,廚房門簾一掀,冷東財二十歲的女兒冷少梅端著兩盤菜肴走了出來。周鐘其像是長了后眼,即刻回過頭去看她,目光甚是溫柔,想跟她說話。誰知冷少梅只是瞟了他一眼,嘴唇咬得緊緊的,頭一低,輕輕巧巧地跟他擦肩而過。
“周老爺、這位長官,你們請慢用?!崩渖倜穪淼街芫赐じ埃瑢杀P菜放在桌子上,然后對著周敬亭和盧連長分別鞠了一躬。
“你是冷家丫頭?”周敬亭打量著冷少梅,微微頷首。
“是的,周老爺?!崩渖倜锋倘灰恍?,略顯羞澀。
“幾年不見,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周敬亭說話間,斜斜地瞟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周鐘其。二人的目光碰到一處,原來周鐘其也在打量冷少梅,臉色頗有些奇怪。
“老爺!要不要讓二少爺……”周昌走上前,欲言又止,目光投向周鐘其。
“不要管他,心閑無事之人,餓上一兩天也無妨!”周敬亭的聲音冷冰冰的,隨即舉起酒杯,換上一副笑臉,對盧連長說,“盧連長,一路辛苦了,老朽先敬你一杯?!?/p>
“哎呀,周老爺,不敢當,不敢當。能為周長官辦事,那是在下的榮幸!”盧連長趕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和周敬亭碰了杯,然后仰脖一飲而盡。
“砰砰砰”,幾杯酒下肚,茶鋪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槍響。盧連長臉色一變,趕緊放下手中的酒杯,刷地從腰間拔出槍。幾個士兵和周家家丁均是一愣,跟著紛紛取下肩上背著的槍,站了起來。
“怎么回事?”周敬亭一臉愕然。
“難道是遇上土匪了?”周昌擰著眉頭道,“我這就出去看看!”
他話音未落,只聽茶鋪外面有人高聲喊道:“周敬亭,你給我聽著,我們是大界山上的英雄好漢!爺爺們今日到此,是想請你上大界山一敘。我們知道你今日有十幾條槍,實不相瞞,我們可是有不下百人,識時務者為俊杰,若是刀兵相見,你們可不是對手!”
“這幫土匪,真是反了天了!”盧連長一聽,按捺不住惱怒,揚了揚手中的槍,“兄弟們,子彈上膛,出去把他們一個個給斃了!”
士兵和家丁們聞言,紛紛拉動槍栓,圍在盧連長身邊,只等他一聲令下就往外沖。
“且慢!盧連長,還是我和你一起出去吧!他們既然是沖著老朽來的,想必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講?!敝芫赐ぞ従徴酒饋淼?。
盧連長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示意手下人等在前,自己和周敬亭一起,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冷家茶鋪。
茶鋪果然被人圍住了,迎面站著數(shù)十人,高高矮矮、黑壓壓的一大片,他們各舉刀槍,如臨大敵。遠處草坡上、大樹后面明顯藏有伏兵,看來剛才喊話的人并沒有說假話。面前的這些人,多數(shù)穿著粗布衣衫,有的敞胸,有的赤足,一看就是一幫農(nóng)民。為首的漢子,年紀不過三十五六,中等身材,膀闊腰圓,皮膚黝黑,留著小平頭,兩只眼睛里放著兇光,匪氣十足。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后生,后生頭戴一頂破舊草帽,故意不讓人看見他的臉孔,略與眾人有些不同。
周敬亭一見這陣勢,心里不由一緊,暗想,原以為大界山上的土匪不過十幾二十人,沒想到現(xiàn)在倒成氣候了,看來今日是來者不善啊!他平靜了一下心氣,一拱雙手,說道:“對面的好漢,在下就是周家沖周敬亭,不知各位找我,有何見教?”
那壯實漢子一看就是領頭者,只見他踏前一步,大聲道:“周老爺,在下是大界山二當家。我和兄弟們已在此等候你多時,今日找你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想請周老爺移動貴步,上大界山一趟,我們的老大豹子頭有些事情想跟你理論理論!”
“我乃一介草民,跟你大界山素無瓜葛,你們的老大有何事需要找我理論?真是荒唐!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明目張膽地在此攔路搶劫,這是要造反嗎?”周敬亭眼睛一瞪,鼻孔里哼了一聲。
“周老爺好氣魄,果然是見過世面的,沒把我大界山放在眼里!我們可是先禮后兵,周老爺要是不去,休怪我等兄弟翻臉無情!”壯實漢子說話之間,一只手已經(jīng)摸向了腰間。
盧連長見了,生怕周敬亭有閃失,一舉手中的匣子槍,大喝道:“喂,你們這幫土匪,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連鼎鼎大名的周老爺都敢惹,是不想活了嗎?”
“砰砰”,遠處樹叢間突然飛來兩顆子彈,一顆打在盧連長身前的土坷垃上,濺起塵煙,一顆打在他身邊一名士兵的帽子上,把那人的帽子打飛,把盧連長和周敬亭等人嚇了一大跳。
壯實漢子此時已握槍在手,他哈哈一笑,指著盧連長大聲道:“當兵的,你以為爺爺們是吃素的嗎?剛剛這兩槍是給你提個醒,若再多嘴,就取你小命!”
周敬亭知道今日麻煩不小,對方不是一般的烏合之眾,不僅手里有武器,人數(shù)也占優(yōu)勢,若真打起來,自己這邊恐怕要吃虧。他思忖了片刻,說道:“各位好漢,你們既是占山為王,打家劫舍,那就是綠林中人。老朽一向奉公守法,乃遠近聞名的開明紳士,若是我不明不白地跟你們上了大界山,人家豈不會指責我通匪謀逆?那我今后如何在鄉(xiāng)梓立足?你且跟我說明白,你們的豹子頭大爺找老朽究竟所為何事?若是說得有道理,周某但去無妨?!?/p>
壯實漢子聽了,一推身邊戴著草帽的年輕后生,說道:“小山子,你來告訴他,為什么老大要他上大界山?!?/p>
當那個叫小山子的年輕人摘下草帽時,對面的周敬亭和周昌等人俱是一驚,不約而同地叫道:“岳明山!”
“是的,正是你家岳爺!”岳明山盯著周敬亭,兩眼俱是仇恨之火,“你們大概以為我兩年前就死了吧!可惜讓你們失望了,我岳明山命大,那天被人救了,活下來了,如今是大界山的人!明人不做暗事,今天老子就是來取你這個老畜生的狗命的!”
周敬亭聞言,臉上的肌肉一陣痙攣,心里早已風起云涌。他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故作鎮(zhèn)定道:“小山子,當初你三番五次要取我性命,我最終還是放了你一馬,你不思報答,今天反來尋仇,這豈是大丈夫所為?”
“老畜生,虧你說得出口!”岳明山指著周敬亭破口大罵,“你為了霸占我家的田地,竟誣陷我爹,令其含冤入獄,慘死于北黃縣大牢之中,我找你報仇難道有錯?你橫行鄉(xiāng)里,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卻還說自己是什么開明紳士,我看你就是狗屁一個!”
“你——”周敬亭被岳明山罵得兩眼直翻,全身發(fā)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以前做過什么虧心事,難道要我當著大伙的面說出來嗎?”
“你想說就說,岳爺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說!”岳明山毫不退縮道。
“老爺,二少爺不見了!”正在這時,一個家丁跑過來對周敬亭道。
“這個小王八蛋,真會給老子添亂!”周敬亭罵了一句,對盧連長道,“盧連長,你在這里擋住這些人,我進屋里去看個究竟!”說著轉(zhuǎn)身進了茶鋪。
茶鋪里早先用飯的那十幾個漢子已不知去向,周鐘其也不見了蹤影。
周敬亭疾呼道:“冷掌柜!冷掌柜!”
沒有人應聲,但廚房里傳來掙扎的聲音。周敬亭和兩個家丁趕過去一看,冷東財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冷少梅皆被人綁得嚴嚴實實,嘴里塞上了布團,扔在廚間的地上,四下里打量,哪有周鐘其的影子!
“上當了!”周敬亭失聲叫道。他趕緊扯掉冷東財嘴里的布團,問道,“冷掌柜,這是怎么回事?”
冷東財喘了兩口氣,說:“周老爺,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剛才你們出去后,屋里吃飯的那伙人突然拿出家伙,把我們逼進廚房,不許我們出聲,隨后就把我們給捆上了!”
“那我兒子鐘其呢?”
“二少爺被那伙人擄走了!周老爺請看——”冷東財指了指廚房的窗戶,“他們就是從那里跳出去的!”
周敬亭趕緊跑到洞開的窗戶邊,探頭四處張望,原野茫茫,哪里能見到一個人影!
這時,外面的盧連長急匆匆地跑進來,一臉不解地對周敬亭說:“周老爺,真是奇怪,剛剛還要打要殺的土匪們,突然間竟全撤走了!”
周敬亭跌足道:“盧連長啊,我們中計了,看來他們是想綁架我兒鐘其,而不是老朽??!”
“這幫狗雜碎,真是不知死活,回頭我就把大界山給踏平了!”盧連長氣急敗壞地說道。
領頭的大漢正是北黃縣赤衛(wèi)隊大隊長許勝,他長得高大魁梧,一張國字臉上雙目如電。見冷少梅趕來了,他馬上笑呵呵地說道:“少梅,彭正豪和小山子他們現(xiàn)在情況如何?”
冷少梅道:“他們已經(jīng)安全撤離了,現(xiàn)在應該正在趕回白葉堂的路上!”
許勝一拍大腿,高興地道:“太好了,我們的第一步計劃算是大功告成了!走,我們這就跟他們會合去!少梅,關于綁架的事,還是你來跟周少爺解釋吧?!?/p>
……
周敬亭回到周家沖時,已經(jīng)入夜。其妻周張氏一聽寶貝兒子被土匪綁走,心里憂急,暈倒在地,好半天才悠悠醒轉(zhuǎn)過來。隨即,她號啕大哭道:“老爺啊,你可得趕快想辦法?。∽怨乓詠?,那些做土匪的可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我兒鐘其落在他們手里,怕是兇多吉少?。 ?/p>
周敬亭安慰她道:“夫人不要著急,依我看,土匪們應該只是圖財,不會傷及鐘其性命的。我們先不要輕舉妄動,若真是土匪綁架,應該很快就有消息傳來。只不過,今天在冷家茶鋪,我竟然看到了岳老三的兒子岳明山,他口口聲聲要找我報仇!”
“什么?岳明山?他……他不是被活埋,死了嗎?”周張氏大惑不解地望著周敬亭和周昌。
“他居然沒有死!”丫環(huán)端來茶水,周敬亭接過去呷了一口,“這就要怪我當初不該有婦人之仁,沒有一槍崩了他,卻搞什么活埋!唉,打蛇不死,自遺其害,悔之晚矣!”
“我的天,他如今做了土匪,豈不是成了我們周家的心腹大患,這可怎么辦???”周張氏失色道,“不過,我記得當初老爺要處死他時,鐘其是替他求過情的。”
“他現(xiàn)在對我們周家是恨之入骨,哪會在乎當初誰替他說過什么話?”周敬亭無奈地搖了搖頭,“回來的路上,我也在反復琢磨,土匪們何以知道鐘其今天回周家沖?看來,他們起初要對付的人是我,而不是鐘其!”
“哎呀,管他們要對付誰呢?為今之計,最重要的是救人!老爺,你趕緊拿個主意吧!”周張氏急了,涕淚交零道。
周敬亭沉吟了片刻,說道:“土匪人多勢眾,對付他們,僅憑我們周家的兵力遠遠不夠。明天一早我就去全川,將鐘其被綁之事告訴他岳父焦先策,看縣政府能否發(fā)兵剿匪。另外,我已讓鐘岳的部下回漢口,將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告訴鐘岳,看他有何打算??傊?,請夫人放心,我會竭盡全力救出鐘其的!”
夜半時分,周家的女人們都回房睡覺去了,周家大廳里只剩下周敬亭和周昌。忽然,周家的一個家丁急風急火地跑進大廳,大聲嚷嚷道:“老爺,我們正在寨墻上面放哨,不知什么人突然投來一把飛刀,扎在門樓的柱子上,刀上還綁著一封信!”說著便將刀和書信雙手呈遞在周敬亭面前。
周敬亭一陣忐忑,心想,消息倒是來得很快,只是不知道這幫土匪意欲何為。他瞟了一眼飛刀,伸手接過書信,展開來看,只見上面寫著:若想保住周鐘其性命,明日午時,罐湖邊捕蛇亭見。不要驚動官府,否則撕票。
周敬亭反復看了三遍,心里先是一喜,接著又是一憂。喜的是,兒子的性命暫時無礙;憂的是,對方既然綁架人質(zhì),卻絲毫未提及錢財一事,這是為何?難道他們真的只是想找自己報仇?
“周昌!”周敬亭喊了一聲。
“老爺,我在?!敝懿鋵嵕驼驹谥芫赐ど磉?,這時趕緊轉(zhuǎn)到他跟前來。
“你看看這個!”周敬亭將信箋遞給他,“土匪約我明日午時在罐湖邊的捕蛇亭見面。那兒離周家沖也有好幾十里路,我們從這里趕過去起碼也得一兩個時辰。你和兄弟們趕緊去睡個囫圇覺,明早用過飯后,你帶上十幾個弟兄,一人一匹快馬,隨我一同出發(fā)?!?/p>
“知道了,老爺。我會挑最得力的人手前去的。萬一不行,我們就跟土匪拼個你死我活,怎么也得把二少爺救回來!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找茬子也不看看對象!”周昌惡狠狠地說道。
周昌轉(zhuǎn)身要走,周敬亭又叫住他,問:“岳老三的那個瞎眼老娘還活著嗎?”
周昌說:“已經(jīng)死了,去年冬天死的!”
“哦,這樣啊,知道了!你下去吧?!敝芫赐と粲兴?。
許勝、冷少梅、周鐘其一行,于傍晚時分趕到了白葉堂。果然,縣赤衛(wèi)隊白葉堂支隊隊長彭正豪已經(jīng)提前到達,正在祠堂里等著許勝他們。
四個人見了面,相互作了介紹,許勝奇怪地問:“怎么沒見著小山子?”
彭正豪瞟了一眼周鐘其,欲言又止。
許勝馬上明白了,就沒有繼續(xù)問,只是招呼大家在一張八仙桌旁坐下。
早有人將準備好的飯菜端上來,眾人草草用了晚餐,然后趕緊議事。
在座的除了許勝、彭正豪、冷少梅和周鐘其外,還有四個赤衛(wèi)隊的骨干分子。許勝開門見山,說:“同志們,現(xiàn)在情況緊急,我們得連夜給周敬亭送去消息,讓他不要輕舉妄動!留刀寄箋,這個是我們此前就商量好了的。但是,因為以前想抓的人和今天抓到的人不一樣,這個寄箋的內(nèi)容就要重新寫了。該怎么寫,大家還是一起商量商量吧。”
幾個赤衛(wèi)隊的骨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道:“許大隊長、彭隊長,我們幾個都是大老粗,不能識文斷字,也不會出什么主意,這事還是你們倆看著辦吧,我們沒意見的!”
許勝又看了看彭正豪,彭正豪朝他點了點頭。
許勝于是說:“既然如此,那我先說說我的想法。剛才在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我們直接跟周敬亭攤牌,要他拿夏書記來換周少爺,會不會弄巧成拙,讓焦先策察覺了夏明柯同志的真實身份呢?”
彭正豪聽了,點頭道:“還是許大隊長考慮得周到,我們目前確實不能直接跟他攤牌,還得繼續(xù)將戲演下去?!?/p>
“怎么一個演法呢?”許勝問。
“就是繼續(xù)扮土匪??!讓周敬亭明天到大界山下,就說夏明柯是‘豹子頭的表哥,是被焦先策誤抓進去的,要他找焦先策放人?!?/p>
“你這個想法正好跟我不謀而合!”許勝點了點頭,“江湖人辦事,喜歡故弄玄虛,我們也學一學,先只約周敬亭見面,并不告訴他我們的意圖?!?/p>
彭正豪深以為然,說:“大隊長覺得約在什么地方見面好?”
許勝想了想,道:“我看就把見面地點定在罐湖邊的捕蛇亭。那地方就在大界山腳下,離白葉堂很近。一是方便我們?nèi)?,二是讓周敬亭覺得這件事本來就是大界山上的土匪干的!”
眾人都覺得彭、許二人的主意不錯,于是這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陸飛,等會兒去周家沖留刀寄箋,非你莫屬!”許勝沖著四個骨干成員中一個瘦高、短須的漢子說道。
叫陸飛的漢子馬上站起來,一拱手,笑道:“這個我不是吹牛,論飛刀絕技,今日的白葉堂,若我是第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了!許大隊長只管吩咐,我保證完成任務?!?/p>
“好,快拿紙筆來,我這就將信寫好!”許勝站起身,興奮地拍了一下桌子。
許勝和彭正豪商量事情時,周鐘其和冷少梅只是在一旁聽著,并沒有插話。直到許勝寫好信,將人派出去執(zhí)行任務后,周鐘其才問許勝:“許大隊長,明天你們?nèi)ゲ渡咄?,我要不要去??/p>
許勝哈哈一笑,說:“明天你和我都是主角,當然都得去!我們會將你五花大綁,到時你一定要好好表演一番,千萬不要讓你父親看出破綻來!”
陸飛前往周家沖“留刀寄箋”十分順利,一夜再無其他事情。
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眾人趕緊用餐,準備好行頭。辰時一過,許勝、彭正豪就帶著人出發(fā)了。
午時未到,許勝等人已經(jīng)到達了捕蛇亭附近。彭正豪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繩索,將周鐘其捆了,又用棉絮塞了他的嘴。然后,大家埋伏在山坡上的樹林深處,靜靜地等候著周敬亭的到來。
過了大約一刻鐘的樣子,遠處就有馬蹄聲傳來。
“來了!來了!”耳朵靈敏的陸飛首先喊道,他的聲音并不大。
“大家作好準備!”許勝興奮地揮了一下手。
赤衛(wèi)隊員們趕緊拉開槍栓,隱蔽好身體,將槍口瞄準山下。
很快,以周敬亭為首,十幾匹快馬旋風一般卷到捕蛇亭前。周敬亭跳下馬,手搭涼棚四處觀瞧。片刻后,他指了指山坡上的樹林,對周昌說:“他們應該已經(jīng)到了,你給他們喊話吧!”
周昌咳了一下嗓子,大聲喊道:“大界山的英雄好漢聽著,我們是周家沖周老爺?shù)娜?,是過來跟你們談判的,你們請到捕蛇亭里來吧!”
連喊了兩遍后,樹林里有了動靜,緊接著,許勝、彭正豪和四個赤衛(wèi)隊員推搡著周鐘其出現(xiàn)在山坡上。周鐘其似乎很不老實,邊走邊在用身體反抗著。
彭正豪踢了周鐘其一腳,厲聲喝道:“再不老實,老子一槍斃了你!”
山下的周敬亭一見,十分心疼,趕緊說:“這位好漢,有什么話你只管跟我說,不要為難我兒子!”
彭正豪朝陸飛一揮手,二人隨即跳下山坡,來到捕蛇亭前。
“周老爺,山坡上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大爺,就是我們的大當家豹子頭!”彭正豪指著許勝說。
“久仰久仰!”周敬亭遠遠地朝許勝拱了拱手,又對著彭正豪一拱手,“各位好漢有什么吩咐,盡管說出來,只要我周敬亭辦得到的,一定竭盡全力!”
“好吧,我們也不跟你廢話!我們綁你兒子,本意也不是想要他的命,實有一事想請周老爺幫忙。若周老爺能把這事辦妥了,我們即刻放周少爺回家,保證不損傷他一根毫毛!”
“好漢請講!”
“我們知道北黃縣縣長焦先策跟你是世交,你的二兒子周鐘其和焦縣長的女兒焦玉良自小定親。現(xiàn)在,焦縣長卻抓了我們大當家的表弟夏明柯先生,還誣陷他是共產(chǎn)黨,揚言要殺了他,簡直是胡說八道!我們之所以抓了你兒子周鐘其,就是要拿他去換回夏明柯?!?/p>
“哦,原來如此!”周敬亭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他們?nèi)绱舜筚M周章,原來是想利用人質(zhì)替他們救人。轉(zhuǎn)念又一想,也不知他們說的那個夏明柯是否真的是共產(chǎn)黨,若真如他們所稱是被誣陷的,那我讓未來的親家放人肯定沒有任何問題,但那人若真的是共產(chǎn)黨,按目前的形勢,就有些麻煩了。因此,當彭正豪說完之后,周敬亭只是“哦”了一聲,并沒有馬上作出回答,而是在心里掂量這事的難度。
“周老爺難道不想跟我們合作?”彭正豪見周敬亭沉吟不語,眼睛一瞪,“如果你不答應,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好漢息怒!”周敬亭趕緊堆上笑臉,“事發(fā)突然,我一時還沒想清楚該怎么辦。不過,這事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這樣吧,我先答應你們,盡力把那位夏先生救出來。但你們至少得給我兩天時間,我想這救人的事肯定不會那么簡單!”
“我就說嘛,這么一點兒小事豈能難倒周大老爺!兩天就兩天吧,后天這個時候,我們還是約在此地見面。我向你保證,只要焦先策放了夏明柯,我們絕對將周二少爺毫發(fā)無損地交在你手中!不過,我們大當家說了,自古強盜不走空路,你還得給我們準備一萬塊大洋,到時一并帶過來。”
周敬亭還未表態(tài),周昌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手指著彭正豪,怒聲道:“大膽!你們這幫土匪,簡直太過分了,綁了人不說,還索要這么多的錢財!周家沖是那么好欺負的嗎?兄弟們,把這兩個家伙給我綁了!”
眾家丁一聽,紛紛亮出武器,逼住彭正豪和陸飛,有兩個家丁甚至做出了上前抓人的動作。
周敬亭本欲制止周昌的魯莽行為,但轉(zhuǎn)念一想,和土匪打交道,太軟了可不行,若是不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看看,他們或許真的不把自己當根蔥,且看對方如何應付,再作理論。于是,他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靜觀其變。
彭正豪早有準備,只聽他哈哈大笑兩聲后,朗聲道:“俗話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你爺爺我既然敢站在這里,早就把生死不當回事了!但是,你們千萬想清楚,是我一個土匪的命重要,還是周二少爺?shù)拿匾?!?/p>
陸飛也毫不在乎地說道:“這里可是我大界山的地盤,你們要是敢開槍,就都別想活著回去?!?/p>
山坡上站著的許勝早將捕蛇亭前發(fā)生的情況看在眼里,他輕輕一揮手,山坡后面的樹林里立馬擁出來數(shù)十個人,他們或持步槍,或握土銃,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下面的人。捕蛇亭前的氣氛頓時十分緊張。
許勝大聲道:“周老爺,你是遠近聞名的大財主,我想你應該不會在乎一萬塊大洋吧?你瞧瞧我手下的這些兄弟,吃喝拉撒,每天可得不少開銷。你們周家沖離大界山遠,我們一直以來也沒到你的地界上去打攪你。你可聽說過王家坊王金貴的下場?那個土豪劣紳,壞事做盡,他就是跪求著給我們奉上萬貫的家財,我們還是取了他的狗命!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個道理周老爺應該比我更懂!”
一旁的周鐘其突然大聲哼哼起來,手腳并用地掙扎著。許勝微微一笑,示意押著他的人扯掉他嘴里的棉絮團。
“呸——呸——”周鐘其重重地吐了兩口唾沫,然后大聲道,“爹,您還在猶豫什么?這些人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您難道想讓我死在他們手里嗎?”
周敬亭一聽急了,扯著嗓子喊道:“鐘其,你沒事吧?他們……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
“您只管放人給錢,他們就不會為難我!”周鐘其說完又啐了一口,“要快啊爹,時間耽擱久了,我可真受不了!”
“好的好的,那我就按好漢們說的去辦!那位豹子頭大爺……”周敬亭朝許勝鞠了一躬,“老朽我這就去全川鎮(zhèn)找焦先策縣長,讓他放了夏明柯先生,你們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至于這位好漢說的那一萬塊大洋,你們也請放心,后天我一定一分不少地拿來交給你們!”周敬亭說著,抹了一把臉上淋漓的汗水,“我在這里再次懇求各位好漢,千萬不要傷害我兒鐘其!”
“周老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你答應跟我們合作,那周鐘其就是我們大界山的座上賓,我們絕對不會虧待他的!你放心地去辦你的事吧!”許勝哈哈大笑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兩位好漢,剛才得罪了,見諒!我們就此別過!”周敬亭轉(zhuǎn)身對著彭正豪作了一揖,然后對著周昌和眾家丁一揮手,“走,我們這就去全川。”
眾家丁小心翼翼地收了槍,回到各自的馬旁,翻身上馬,周敬亭走在最前面,周昌在隊尾壓陣,一彪人馬呼呼喝喝,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山坡上的人待周敬亭的馬隊離開后,紛紛跳下來,和彭正豪、陸飛二人會合在一處。
許勝高興地說:“小山子的計策真是高啊,打蛇打七寸,這件事看來是做對了,我們現(xiàn)在只須回到白葉堂耐心等候。只是委屈了周二少爺!周少爺,謝謝你剛才的配合,你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
冷少梅早已將周鐘其身上的繩索解開。
周鐘其笑道:“許大隊長不必在意,配合你們救人是我心甘情愿的!實不相瞞,就算你們不綁架我,我也會想方設法逃出周家沖的!”
許勝拍了拍周鐘其的肩膀,說道:“感謝兄弟你的大義相助!也希望你父親能夠馬到成功,說動焦先策放人。走,我們這就回白葉堂。”
北黃縣的治所就在全川鎮(zhèn)。從大界山到全川鎮(zhèn),是要經(jīng)過周家沖的。
一個多時辰后,周家沖已近在眼前。因事情緊急,周敬亭也不回家,只讓家丁大夯頭等四人跟隨著自己,其他人則在管家周昌的帶領下,轉(zhuǎn)小路回周家沖。周昌的任務是先行回去籌備那一萬塊大洋。周敬亭特地交代周昌,自己此番去全川鎮(zhèn)找親家?guī)兔?,是否順利還不知道,若是順利,回來時肯定會經(jīng)過周家沖和周昌回合,然后再一起去捕蛇亭;若是不順利,那后天就讓周昌直接帶著一萬塊大洋到捕蛇亭和土匪們交涉,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帶不來夏明柯,那一萬塊大洋也可以讓土匪們消消氣,不至于太過為難周鐘其。
太陽將下山時,周敬亭終于趕到了全川鎮(zhèn)。
這個全川古鎮(zhèn),地理形勢得天獨厚,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它的左右兩邊皆是大山,形成夾峙之勢。南邊一條涉水河,在這兒是東西走向,終年水深流激,成了全川鎮(zhèn)天然的護城河。所以從南邊進全川鎮(zhèn),只有一個六孔石橋可以通過。過了石橋,即是全川鎮(zhèn)的南門。若是起了戰(zhàn)事,只須封住石橋和南北兩個城門,外面的勢力就很難進到里面。
在焦府,周敬亭見到了北黃縣縣長焦先策夫婦和他們的兒子焦玉春。周敬亭也不隱瞞,將自己此次漢口之行、冷家茶鋪周鐘其遭綁架、罐湖邊捕蛇亭里所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地給他們講了一遍。
焦孟氏一聽未來女婿被土匪綁架了,早已驚得嘴巴大張,臉色大變。
焦先策更是急切,道:“敬亭兄,聽你話的意思,他們的要求你都答應了?”
“是啊,焦賢弟!”周敬亭說,“為了救鐘其,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對了,焦賢弟,他們要的那個夏明柯,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焦先策皺著眉頭道:“那個人是共產(chǎn)黨,怕是……怕是放不得??!”
周敬亭一愣,著急地問道:“為何放不得?”
焦先策說:“這個人來頭不小,雖說我目前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據(jù)我觀察,他絕對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共產(chǎn)黨員。所以,我打算過兩天把他押送到漢口,交由武漢行營或省府發(fā)落!”
“那鐘其怎么辦?你不打算救他了?”
“敬亭兄先別急,容我想一想!”焦先策站了起來,開始在客廳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同時不停地搓著雙手。過了半天,他說,“這個人是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是坐實了的事,所以我不能明目張膽地將他放走,不然,上頭查問下來,我可吃罪不起!我們既要拿那人去換回鐘其,又不能讓上頭抓住把柄?!?/p>
周敬亭和焦孟氏皆點頭稱善,心里暗暗佩服焦先策的老謀深算。
一夜無話。第二天,焦先策很早就出了門,他讓周敬亭在家里耐心等待他的消息。
這一天真是過得漫長,直到日頭偏西時,焦先策才匆匆趕回來。
“焦兄弟,情況如何?”周敬亭急切地迎上去問。
焦先策笑著說:“敬亭兄,放心吧,我既然答應幫你,就一定不會讓你失望。這件事我已經(jīng)安排妥當了,今晚就讓玉春前去放人?!?/p>
“太好了!”周敬亭一聽,真是大喜過望。
當晚九點鐘左右,北黃縣政府大牢內(nèi),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正躺在草鋪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忽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自遠而近,緊接著,牢門的大鐵鎖被人打開,幾個黑衣警察出現(xiàn)在門口。
“喂,你!出來!”領頭的警察朝中年人一招手,大聲道。
中年人愣了片刻,慢騰騰地站起來,打量著面前的人,問道:“你們想干什么?”
領頭的警察走到中年人身邊,將嘴巴靠近他的耳朵,小聲道:“你是夏明柯對不對?我們是受人之托來救你的,要想活命,只管閉上嘴,跟著我們走就行!”
中年人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步履穩(wěn)健地出了牢房。
隨后,幾個人暢通無阻地走出監(jiān)獄大門,直奔全川鎮(zhèn)南門而去。
此時,城門已經(jīng)關上了。
領頭的警察一見,大聲喊道:“喂,守城門的,趕快過來開門,我們有緊急公務出城一趟。”
幾個守門的保安團士兵聽到叫聲,從據(jù)點里跑過來,其中一人有點兒不耐煩地喝問道:“嚷嚷什么?這么晚了還出城干什么?”
“老幺,是我!”領頭的警察笑著答道,“我有緊急公務在身,必須馬上出城!”
“原來是孔隊長??!呵呵,有公務的話,請便,請便!”對方一看是熟人,二話不說,馬上吩咐手下的人將城門打開。
“別關門了,我們一會兒還得回城。”領頭的警察拍了拍老幺的肩膀,親熱地說。
一行人出了城,過了六孔橋后,行了大約半里路,領頭的警察一揮手,讓大家停下來,然后吹了一聲口哨,不一會兒,黑暗處便走出幾匹馬和幾個人來,正是周敬亭、焦玉春等人。
領頭的警察走上前,笑嘻嘻地對焦玉春說道:“焦兄弟,你要的人我已經(jīng)帶到,老哥我辦事還行吧?”
焦玉春開心地說:“我就知道,在北黃縣內(nèi),還沒有孔大隊長辦不成的事!”說話間,他已將一大袋銀元塞在了對方手里,“這是家父的一點兒心意,煩勞孔隊長分給兄弟們喝茶吧?!?/p>
孔隊長假意推讓,焦玉春按住銀袋,將嘴巴附在他耳邊,說:“我的好哥哥,別婆婆媽媽的,你就把它當作是我給你的封口費,這事千萬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孔隊長這才接過銀元袋,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焦兄弟美意!你盡管放心,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焦玉春轉(zhuǎn)頭將手里的馬韁繩交給夏明柯,然后指著周敬亭說:“夏先生,他們就是來營救你的人,你隨他們?nèi)グ?。請放心,他們一定不會為難你!”
夏明柯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翻身上馬。
焦玉春又對周敬亭一拱手,說道:“周伯父,你們趕快趕路吧!等事情完結(jié)了,我再和父親一起去周家沖看望您和鐘其!”
“多謝賢侄,我們就此別過?!敝芫赐ふf完,掉轉(zhuǎn)馬頭,帶著幾人幾騎,很快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之中。
焦玉春則和孔隊長等人返回了全川鎮(zhèn)。
人仰馬翻!這是周敬亭等人離開全川鎮(zhèn)大約二十里地時發(fā)生的事情。黑夜之中,六人六騎正匆匆趕路,前面突然“騰”地出現(xiàn)兩根絆馬索,一下子將他們?nèi)拷O倒。緊接著一陣槍響,子彈像長了眼睛,將大夯頭等四個家丁全部射殺。
“把這兩人綁上帶走!”火把紛紛亮起,路兩邊呼啦啦地躥出不下二十個人來,不由分說,他們將周敬亭和夏明柯反綁起來,蒙上雙眼,推著他們下了山崗。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程,一群人來到涉水河邊。那兒停著兩艘小船,眾人上了船,順流而下,往罐湖的方向而去。
次日午時,許勝等人在捕蛇亭附近的樹林里沒有等來周敬亭和夏明柯,等來的卻是爆豆般響起的槍聲。他們身后的山坡上突然沖下來兩彪人馬,加起來不下百人。子彈像雨點一樣射向赤衛(wèi)隊隊員們,因無任何防備,赤衛(wèi)隊員一下子被撂倒了十幾個。
許勝和彭正豪大驚,趕緊找地方躲避。冷少梅生怕周鐘其有危險,一把拉住他,躲到一低洼處,說:“鐘其少爺,你就躲在這里吧,千萬不要露頭,由我們來對付敵人。”言罷,她一個打滾,躲到一棵大樹后面,舉起一把匣子槍連連射擊。瞬間,三四個敵人的腦袋就開了花。那邊,彭正豪和陸飛等人已經(jīng)緩過勁來了,都藏身于隱蔽處,開槍迎擊來犯之敵。你來我往之間,雙方皆死傷不少,但人數(shù)少、地理位置差的赤衛(wèi)隊明顯處于劣勢。
彭正豪急了,滾到許勝身邊,咬牙切齒道:“看來小山子的話是對的,周敬亭這個老不死的確實心狠手辣,他既沒有救出夏書記,也沒有把他兒子的命當回事。他這是想把我們都干掉??!”
許勝一邊回擊敵人,一邊極其失望地說:“都怪我思慮不周,害了同志們!現(xiàn)在我們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盡量想辦法沖出去吧。正豪,你帶著人往湖邊撤退,留下五個人跟我一起來阻擊敵人!”
“老子先把周鐘其給斃了!”彭正豪一腔怒火道,隨即四下里尋找周鐘其,但周鐘其并不在他的視野里。
許勝對彭正豪說:“此事蹊蹺,我們回頭再弄個水落石出,現(xiàn)在你們趕快撤退,再晚就來不及了!”
彭正豪兩眼發(fā)紅道:“大隊長,要撤也是你撤,還是由我來掩護你吧!”
許勝大聲命令道:“別啰唆了,你晚撤一分鐘,我就多了一分危險,快帶著大家離開吧?!?/p>
彭正豪沒法,只好帶著二十來人,一邊閃避射擊,一邊往山坡下撤退。
冷少梅的匣子槍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子彈,她連打了兩槍后,滾到低洼處,對周鐘其說:“鐘其少爺,我們的人已經(jīng)頂不住了,你趕快隨我離開吧!”說完,她一把拉住周鐘其,躍出坑洼,然后抱著他就勢一個長滾,來到了罐湖邊的平地上。
被摔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周鐘其剛剛坐直身子,就聽“砰”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打在了他的左臂上。
“周鐘其,我殺了你這個王八蛋!”彭正豪吼叫著,原來剛才的那一槍是他打的,只是沒打中周鐘其的要害。當他打算開第二槍時,卻發(fā)現(xiàn)槍里已經(jīng)沒有子彈了。
“彭隊長,你這是干什么?”冷少梅用身體擋住周鐘其,怒視著彭正豪。
“我們都中了他們父子倆的詭計!讓我殺了他!”彭正豪血紅著雙眼道。
“現(xiàn)在情況還沒搞清楚,你怎么能把責任推在鐘其少爺身上,我們還是先撤出去再說!”
“撤?往哪兒撤?你難道沒看見許大隊長……”
山林間的槍聲漸漸停止了,遠遠望去,許勝和負責阻擊敵人的五個赤衛(wèi)隊員已經(jīng)犧牲在山坡上。
“我們往那兒跑吧!”周鐘其一指周家沖的方向,原來,周昌帶著幾個家丁,正騎著馬往這邊趕。
周鐘其負痛地爬起來,拼命地向周昌他們招手,大聲道:“周昌,你們趕快過來!都給我過來!”
周昌眼尖,早看到了周鐘其,他對著家丁們喊了一聲:“兄弟們,快過去救二少爺!”然后自己一夾座下馬,只十幾秒的工夫就沖到了周鐘其跟前。
“周昌,讓所有人上馬,帶他們離開這里!”周鐘其指著彭正豪和赤衛(wèi)隊員們說。
周昌愣了愣,隨即點了點頭,對家丁們大聲喊道:“聽二少爺?shù)脑?,你們一人至少帶上一個,我來帶二少爺!”說著,他已經(jīng)一把將周鐘其扯上了馬背。
“少梅,你也上我這里來吧!”周鐘其伸出手,用力地將冷少梅扯到自己背后。
“駕!”
“駕!”
十幾匹馬載著三十多個人,迅速地離開了捕蛇亭。
“砰!”
“砰!砰!”
身后不斷傳來槍聲,落在最后面的兩個赤衛(wèi)隊員躲避不及,背上中槍,從馬背上栽了下去,其他人則成功脫險。
大約跑了十里地左右,彭正豪喊了一聲“?!?,他身前的家丁一勒馬韁繩,馬兒咴的一聲停了下來。彭正豪一挪屁股跳下馬背,其他赤衛(wèi)隊員也跟著紛紛跳下。
“彭隊長,你這是……”周鐘其回過頭來問。
“周鐘其,我們就此別過吧。念在你剛才救了我們的份上,今天我暫且放過你,但是,這筆血債你遲早是要還的!下次若讓我碰見,那就是你的死期!”彭正豪滿腔怒火道。
周鐘其一臉尷尬,說道:“彭隊長,你一定搞錯了!你想想,我自從被你們綁到白葉堂后,就一直跟你們在一起,我哪有機會跟我爹串通起來謀害你們??!”
冷少梅也說道:“是啊,彭隊長,許大隊長犧牲了,我也很難過。但是,鐘其少爺說得有道理,我也相信他絕對不可能跟周老爺合謀,這個事情連傻瓜都看得出來!”
“那起碼也是他爹心狠手辣,故意設個陷阱引我們上套!我們今天死了二三十人,完全是周敬亭造的孽!”彭正豪自知理虧,說話時臉都漲紅了。
“若是我爹搗鬼,我肯定不會跟他善罷甘休!”周鐘其說。
彭正豪卻不理睬他,冷著臉,帶著赤衛(wèi)隊員們匆匆離去。冷少梅心中雖有不舍,但還是跟在隊伍后面走了。
“二少爺,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經(jīng)被搞糊涂了,他們?yōu)槭裁纯戏帕四??剛才圍攻他們的又是些什么人?”周昌一臉懵懂地問?/p>
“我也沒弄明白,先回家再說吧?!敝茜娖錈o限悵惘地說道。
十幾騎隨即絕塵而去。
石門打開,黑乎乎的石窖里終于透進了一絲光亮,照在周敬亭和夏明柯的臉上、身上。
“你們兩個,滾出來!”只聽外面有人粗聲大嗓道。
周敬亭和夏明柯一前一后走出黑暗的石窖。幾個手持長槍的彪形大漢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周敬亭擦了一下眼睛,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條彎曲但闊大的洞穴通道,通道兩邊的石壁上,隔一段距離就點著一根火把,把洞穴照得如同白晝。
“往這邊走!”領頭的大漢指著一個方向喝道。
很快,他們來到一個超級大的洞穴里,放眼望去,里面有難以數(shù)計的人在來回走動,其中居然有不少人穿著軍裝。再往前走,是個十幾級的石階。
“上去!”領頭的大漢又是一聲低喝。
周敬亭和夏明柯走上臺階,發(fā)現(xiàn)上面是一個連洞,洞里有三個人正等著他們。坐在上首豹皮交椅上的那位,約摸四十歲,剃著光頭,穿著對襟無袖棉麻短褂,露出的兩個膀子上肌肉發(fā)達,閃閃發(fā)亮,一看就是個練家子。下首分左右各坐著一人,右邊是一個長相英俊、身材瘦高、年逾三十歲的軍人,左邊的那個人周敬亭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岳明山。
周敬亭一進來,岳明山就哼了一聲,兩眼瞪得圓圓地看著他。
幾個大漢把人押進來后,就躬身退出去了。
光頭漢子將手里的兩個鐵球搓得“咔咔”直響,似笑非笑地說道:“周敬亭、夏明柯,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二人皆搖了搖頭。
光頭漢子呵呵一笑,說道:“實不相瞞,這里就是大界山!我想,不用我介紹,你們應該猜得出我是誰了吧!”
周敬亭上下打量了光頭漢子幾眼,說道:“好漢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豹子頭?”
光頭漢子點點頭,說道:“你猜得沒錯,老子正是豹子頭!”
周敬亭趕緊作揖道:“好漢,周某已經(jīng)按你們的吩咐,前往全川帶來了這位夏先生,也讓管家周昌回家籌措那一萬塊大洋去了,可你們怎么不守承諾,半路把我們給劫了,還打死了我的四個隨從呢?”
豹子頭聽了,哈哈大笑道:“周大老爺,你被人蒙騙了!綁架你兒子的人,根本與我們大界山無關,他們是冒充的!”
“啊——”周敬亭大吃一驚,望了一眼夏明柯,又轉(zhuǎn)頭看向豹子頭,“好漢爺,既然如此,你為何將我和這位夏先生劫上山來!我還要去救我兒子周鐘其呢!”
“你真是老糊涂了!”豹子頭一拍座椅,“現(xiàn)在早過了午時,你還去救個屁??!”
話音未落,洞外又進來了三個人,其中一人喜滋滋地說道:“大哥,我們已經(jīng)圓滿完成了任務,一共擊斃共產(chǎn)黨赤衛(wèi)隊員三十一人,打死了他們的大隊長許勝!”
“周家二少爺呢?他應該還活著吧?”
“周家二少爺被周家的家丁們救走了!”
“好吧,算他命大!李彪、石頭、鐵牛兄弟,我已經(jīng)吩咐下去,等會兒晚餐時,我們一醉方休,大哥給你們慶功!你們且坐在一邊。”
“多謝大哥!”李彪和石頭、鐵牛皆一拱手,然后走到旁邊坐下。
“周敬亭、夏明柯,你們二人是否看出了什么門道?”豹子頭看著二人問。
周敬亭想了想,說:“你們把我綁到這里,然后派人埋伏在捕蛇亭附近搞突然襲擊……哦,我明白了,綁架我兒鐘其的,其實是共產(chǎn)黨!”
“不錯,他們正是共產(chǎn)黨!”豹子頭哼了一聲,“這幫家伙,竟敢冒充我的人,在我的地盤上綁架勒索!不給點兒顏色讓他們瞧瞧,他們還以為老子是吃素的呢!”
在黑洞里被關著的這段時間,夏明柯已經(jīng)問清楚了周敬亭為什么要救自己,原來他是要拿自己去換他的兒子周鐘其。不過,他也猜不到,到底是誰要周敬亭拿自己去換周鐘其。剛才一聽說許勝和三十多個赤衛(wèi)隊員被打死,他心里頓時明白,原來是許勝他們在想辦法營救自己。只是,既然許勝他們是冒充土匪行事,那又是怎么被土匪發(fā)現(xiàn)的呢?因為直到此時此刻,他還不認識岳明山這個人,所以他根本猜不到,出賣許勝和赤衛(wèi)隊的人,其實是岳明山。
周敬亭差不多已經(jīng)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令他無法理解的是,前天在冷家茶鋪,岳明山還和那伙自稱是土匪實際上是共產(chǎn)黨的人在一起,今天為何又跟真正的土匪們在一起?難道他叛變了共產(chǎn)黨?是的,他一定是為了復仇,為了殺掉我,就不惜一切代價投奔了土匪,將許勝他們的計劃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豹子頭他們!周敬亭想到這里,心里不由一涼,看來自己命將休矣!
“夏先生,這個人叫岳明山,他是你們共產(chǎn)黨的叛徒!”周敬亭指著岳明山,對夏明柯說道。
夏明柯一聽,也是恍然大悟,于是面對著岳明山,聲色俱厲道:“岳明山,我從許勝、彭正豪那里聽說過你,你是赤衛(wèi)隊白葉堂支隊的負責人!我問你,你為什么要背叛組織,幫著敵人殺害我們的同志?”
“夏書記——哦,夏先生,對不起,我身上背著的血海深仇實在太重,一日不殺了周敬亭這個老畜生,我爹還有我奶奶就一日難以瞑目!”岳明山振振有詞道。
“我不管你跟這位周老先生到底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但是,你背叛組織,出賣同志,無論如何也得不到原諒!”夏明柯憤怒道。
“好吧,夏先生,明人不做暗事,三年前,我被周老狗的人活埋,命在旦夕,正是這位豹子頭大哥救了我,所以,我早就是大界山的人了!我之所以參加赤衛(wèi)隊,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給我大哥當臥底,搞清楚你們赤衛(wèi)隊的一舉一動。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原來你們打算搞暴動,在北黃縣……”
“住口!你這個無恥的叛徒!”夏明柯大聲喝止岳明山。
“姓夏的,你激動個屁啊,老子才不稀罕你們共產(chǎn)黨在哪里搞暴動呢,老子只想給我的兄弟小山子報仇雪恨!”
夏明柯淡定地一笑,說道:“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既然你們只是想報仇,為什么還要綁架我這個無辜之人?我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
“你以為大界山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豹子頭呼地站了起來,“你們共產(chǎn)黨,果真牛氣得很,怪不得敢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為非作歹!”
夏明柯道:“我們跟你們,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我們的人冒充你們的人行事,這個雖說是我們有些不對,但是,你們不是已經(jīng)打死了我們的三十幾個同志嗎?你還想怎樣?”
“問得好!”豹子頭眼睛一橫,殺氣騰騰道,“有人想借你的人頭一用!”說著指了指右手坐著的那位一言未發(fā)的軍人,“你知道他是誰嗎?”
夏明柯看了年輕軍人一眼,搖了搖頭。
“這位就是吳佩孚大帥麾下第二軍第三師柏文武師長的手下馮漢杰先生!”
夏明柯聞言一愣,這個第三師的情況他是有所耳聞的。數(shù)月前,軍閥吳佩孚兵敗如山倒,他的部下不是被打死,就是倒戈投蔣,只有第三師的柏文武拼力抵抗,保護著吳佩孚逃出河南,去了四川。蔣介石緊追不舍,已命人馬入川,務必徹底鏟除吳佩孚的殘余勢力。此時此刻,這離武漢只有百里之遙的大界山,怎么突然冒出柏文武的人?
馮漢杰這才開口說道:“夏先生應該已經(jīng)看到了,下面大洞之中的數(shù)百士兵,正是馮某的手下。我們被北伐軍打散后,無處可去,承蒙豹子頭大哥關照,就在這個洞窟中躲避了兩個多月?,F(xiàn)在,我們想棄暗投明,投奔國民政府。但是,吳大帥和柏師長還是蔣總司令的敵人,我這樣兩手空空的前去投靠,一是怕他們不信任,二是擔心即使現(xiàn)在相信了,日后我也得不到他們的重用,所以就想借先生的這顆人頭作為見面禮,換個進身之階!現(xiàn)在,國共兩黨水火不容,你們共產(chǎn)黨可是蔣總司令的眼中釘肉中刺,我若是能提著你的人頭去見國民政府的人,他們一定不會虧待我!”
夏明柯聞言,哈哈大笑道:“為了你一己之私的前程,就對我們的同志痛下殺手?真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好吧,你既然看上了夏某的人頭,我又有何惜?想拿去就拿去吧!”說罷,他將身子背過去,昂首挺胸,再也不看馮漢杰和豹子頭等人一眼。
“來人,把他押下去!”豹子頭大喝了一聲。
洞外馬上進來三四個大漢,將夏明柯推了出去。
這邊,豹子頭對周敬亭說道:“周老爺,現(xiàn)在輪到解決你的事情了!你真是讓我左右為難啊!”說著看了一眼岳明山。
岳明山站起身,上前兩步,指著周敬亭,厲聲說道:“周老狗,我費了這么多周折,設了這么樣的一個局,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殺了你!你現(xiàn)在還有何話說?”
周敬亭趕緊分辯說:“小山子,你爹死在縣大牢,那真的只是個意外,完全不關我的事!”
岳明山呸了一聲,說道:“虧你說得出口,我且問你,你若是不誣陷他進大牢,他怎么會死?還有我奶奶,眼睛都瞎了,什么也看不見,如果不是我爹死了,而我又逃亡在外,有家不能回,她又怎么會悲慘地死去?總之,你的手上沾滿了太多無辜人的鮮血……周老狗,我這就取了你的狗命!”
岳明山刷的一下,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短刀,就要撲向周敬亭。
周敬亭大喊道:“岳明山,誰都可以殺我,就你不能!不然,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岳明山愣了一下,忽然冷笑道:“你既然敢說這樣的話,那就更不能活了!我們的仇是因何而起,其實咱倆都心知肚明,對不對?老狗!”
馮漢杰見時機已到,趕緊對豹子頭使了個眼色,豹子頭立即揮手制止住了岳明山。
馮漢杰對身體抖個不停的周敬亭道:“周老爺,聽說你家大公子周鐘岳是漢口城防司令張晉江跟前的紅人,所以,豹子頭大爺就沒有殺死你!今日圍剿共產(chǎn)黨赤衛(wèi)隊時,他也給手下的人特別交代過,千萬不要傷著你家二少爺!正常情況下,我們是可以放你回家去的,可是,這位岳兄弟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說這個……”
周敬亭嘴唇哆嗦著,哀求道:“豹子頭大爺、馮長官,看在我兒鐘岳的面子上,你們就留我一命吧!只要你們不殺我,讓我做什么都行!”
豹子頭嘿嘿一笑,說道:“這可是你說的!這樣吧,只要你答應給我們送五萬大洋過來,我就可以放你回去!”
“五萬大洋??!我……我哪里拿得出來?”周敬亭一聽,差點兒癱坐下去,不停地揩著汗水,“能不能少點兒?比如兩萬……”
豹子頭看了看岳明山,岳明山大喝道:“五萬大洋換你一條狗命,你還敢跟我們討價還價?”
“岳明山,不是我不想給,實在是我拿不出來??!你們就算是把我這把老骨頭給拆了,我也沒辦法湊齊!”周敬亭哭喪著臉說。
豹子頭想了想,說:“那就按你說的,少一些吧。三萬!一個子兒也不能少!我給你五天時間,也不拿你做人質(zhì),你親自回去準備款子!若是膽敢違抗,我會帶領上千人馬攻打周家沖,將你們周家碾成齏粉!”
“好的好的,我一定照辦!三萬就三萬,周某絕不食言!”
“來人,連夜把周老爺送下山去。給他備一匹馬,可別讓他累著了!”
五天之后,大界山的匪首豹子頭如數(shù)收到了周敬亭親自送去的三萬塊大洋。半月之后,北黃縣新保安總團團長馮漢杰走馬上任了。又過了兩日,全川鎮(zhèn)南城門上忽然掛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城門入口處貼著布告:死刑犯夏明柯,系共產(chǎn)黨北黃縣委書記……
有兩個人因為要報仇而夜不能寐,一個是彭正豪,他做夢都想殺了周敬亭。他覺得許勝的死、夏明柯的死,都是周敬亭造成的!老實說,殺了周敬亭一個人還不解恨,最好是把周家的人通通殺掉!
另一個想殺人的人則是周敬亭,他食不甘味,睡不成眠,覺得只要岳明山活一天,他就會擔驚受怕一天。恰在這時,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焦先策因私放共產(chǎn)黨要犯夏明柯的事被爆出,不僅被撤掉了縣長一職,還被關進了北黃縣大牢,性命堪憂。這下,周敬亭就更加痛恨岳明山了。他想,沒有岳明山的出賣,馮漢杰是不可能知道夏明柯的真實身份的,退一萬步講,就算馮漢杰知道夏明柯是中共北黃縣委書記,也不一定知道私自釋放夏明柯的人就是焦先策。很明顯,現(xiàn)在馮漢杰投靠了國民政府,一是要繼續(xù)邀功,二是要鏟除身邊的異己,便于他獨攬北黃縣的軍政大權(quán)。焦先策獲罪雖說在情理之中,但追究根源,還是因為岳明山的出賣,才導致了許勝和夏明柯的死,以及現(xiàn)在的焦先策鋃鐺入獄。是的,岳明山必須死!周敬亭恨恨地想。
這天,周敬亭把周鐘其叫到跟前,對他說:“鐘其啊,你未來的岳父為了救你,不惜冒著殺頭的風險放了夏明柯,現(xiàn)在東窗事發(fā),他被關進了大牢,生死難料,我們可不能袖手旁觀?。 ?/p>
周鐘其點點頭,說道:“父親說得對,我們必須想辦法營救焦叔叔,且不說他是因為救我而獲罪,單就我們兩家的關系來說,他家的人無論誰出了事,我們都應該不遺余力地去幫他們!”
周敬亭點頭說:“你這就去一趟全川鎮(zhèn),了解一下焦叔叔的情況,跟焦家的人商量商量,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出你焦叔叔?!?/p>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過去?!敝茜娖浯鸬?。
當周鐘其第二天來到焦府時,焦孟氏、焦玉春和焦玉良正好都在家里。
焦玉良穿著一身學生裝,梳著一根長辮,身材窈窕,面色白里透紅,兩只黑葡萄般的眼眸明亮又溫潤,看人時似有清冽的水波在蕩漾,那一低頭的羞澀,令久沒見她的周鐘其心中漣漪頻頻泛起。
焦家三人面上皆有急色,尤其是焦孟氏和焦玉春,和周鐘其說話,時不時會發(fā)出一兩聲輕嘆。
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家都清楚,不需贅述,所以簡單地說了些客套和安慰的話后,周鐘其就直奔主題,問焦玉春是否想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焦玉春說:“為今之計,只能以保命為第一要務。父親已經(jīng)一口咬定,當時放夏明柯時,他并不知道夏明柯是共產(chǎn)黨,雖說之前有人說夏明柯是共產(chǎn)黨,但并未得到證實,所以他釋放的,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犯人!就算他有罪,也不過是徇私瀆職之類?!?/p>
“他這是跟誰說的呢?”
“新任縣長范文瀾、新到任的縣保安總團團長馮漢杰?!?/p>
“據(jù)我爹說,真正想扳倒焦叔叔的人其實是那個馮漢杰?!?/p>
“是的。這個姓馮的,以前是軍閥柏文武手下的一個副官,靠著夏明柯的人頭和歸順時帶著的幾百條人槍,便搖身一變,成了北黃縣保安總團團長,現(xiàn)在他的氣焰可是囂張得很!”
“馮漢杰聽得進焦叔叔的分辯嗎?”
“他要是聽得進,我父親也不至于被撤職入獄!這個家伙,一定是想拿我父親殺雞儆猴,樹立他在北黃縣的權(quán)威!”
“他風光不了多久的!”周鐘其突然有感而發(fā)道。
“此話怎講?”焦玉春一愣,定定地看著周鐘其。焦孟氏和焦玉良也把探尋的目光投向周鐘其。
“我是想,他殺了夏明柯,共產(chǎn)黨怎么會輕易放過他?他背著柏文武投靠了國民政府,柏文武估計對他也是恨之入骨。還有,他現(xiàn)在又得罪了焦叔叔,我爹肯定不會袖手旁觀。我爹已經(jīng)派人送信去了漢口,打算讓我大哥出面,幫焦叔叔脫困。所以,馮漢杰若是執(zhí)迷不悟,繼續(xù)我行我素,為非作歹,肯定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三人聽了,皆點頭贊同。
“玉春哥,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你得想辦法進一趟縣大牢,見到焦叔叔,弄清楚他的想法,聽一聽他的意見,或許焦叔叔還有更好的辦法呢!”周鐘其道。
“好!這叫有的放矢!我這就來想辦法?!苯褂翊河觅澰S的目光看著周鐘其,“鐘其啊,看來你這一年多在漢口,也長了不少本事??!”
周鐘其羞澀地一笑,說:“哪里哪里,玉春哥過獎了!”瞟眼看焦玉良時,發(fā)現(xiàn)她眉目之間,早已有深切的愛意傳過來,心中不由又是一蕩。
當晚,周鐘其便宿在了焦府。
次日起床后,大家一起用了早餐。焦孟氏因夫君身陷囹圄,心力交瘁,不能久坐,剛吃完飯就去了臥室。焦玉春和周鐘其說了幾句話后,就出門辦事去了,焦家客廳里便只剩下周鐘其和焦玉良二人。
“他說的話你也信!”彭正豪打斷了冷少梅,一副激動的樣子,“少梅啊,你可千萬不要被周鐘其這個家伙迷惑了,他和周敬亭一樣,是個十分狡猾的狐貍。你還沒進長春觀,我就猜到他會對你說什么。他這樣胡說八道,就是為了保全周敬亭的性命,故意攪渾水,讓我們互相猜忌,甚至自相殘殺,他好漁翁得利。手段真夠毒辣的!總而言之,我是絕對不會相信他的話的!”
“彭隊長,那你說,為什么我們到處找不到岳明山呢?”
“是啊,這么長時間,這小子好像徹底消失了!”
“他不會是被周敬亭滅口了吧?”彭正豪自言自語道。
“這個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我覺得,既然現(xiàn)在疑點都集中在岳明山身上,那么,我們的當務之急就是找到他!只要找到了他,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冷少梅說。
陸飛點了點頭,說:“彭隊長,少梅說得對,這件事是真是假,只要找到岳明山,一切就都清楚了。我想,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周鐘其并不難,但是,如果岳明山真是叛徒,那我們的損失可就大了!”
彭正豪思索了片刻,有點兒不情愿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殺周鐘其的事就先緩一緩,等情況搞清楚了再說?!?/p>
焦玉春通過孔隊長的關系,順利地接觸到了身陷囹圄的焦先策。焦先策帶回來的話是:除掉那個叛徒!
周鐘其恍然大悟,焦先策既然一口咬定自己放人時并不知道夏明柯的真實身份,那么,只要除掉岳明山這個人證,焦先策就可以繼續(xù)扛下去。馮漢杰雖說已經(jīng)從岳明山口中了解了真實情況,但如果沒有人證,上面的人也不一定會完全相信他所說的話??傊袅嗽烂魃?,焦先策給自己脫罪的勝算就更大。
“岳明山在哪兒?”焦玉春問。
“我爹說,他現(xiàn)在大界山,跟豹子頭那幫土匪在一起!”周鐘其說。
“誰都知道馮漢杰跟大界山的關系,若他想治我父親的罪,豹子頭肯定會不遺余力幫忙。所以,除掉岳明山確是當務之急!”焦玉春說。
周鐘其想了想,說:“我覺得,除了這件事,還有一件事情也很重要,就是盡快通過我大哥的關系,在省政府方面做做文章,逼迫馮漢杰不敢隨便定焦叔叔的大罪?!?/p>
焦玉春點了點頭,說:“這個建議非常好,那我們就這么辦吧!”
周鐘其回到周家沖,對父親周敬亭講了焦先策的情況,說出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周敬亭十分贊同,說:“岳明山這個人是非除掉不可的!就算他沒有威脅到你焦叔叔,也是為父的心頭大患。只是,他目前身處匪巢,大界山如同虎穴狼窩,我們?nèi)绾尾拍苋∷墓访???/p>
周鐘其說:“我看這事只能去漢口找大哥幫忙了!”
“好!就這么辦!”周敬亭點了點頭。
幾天后,全川鎮(zhèn)南門外塵土飛揚,幾百人的隊伍從六孔橋排到了南門口。隊伍最前面的是幾匹高頭大馬,其中有三個人最顯眼,一個是一身戎裝、英俊儒雅的周鐘岳,一個是西裝革履、意氣風發(fā)的周鐘其,還有一個是光彩照人、俏麗可愛的覃沐儀——周鐘岳的妻子、周鐘其的大嫂。上回幫著周敬亭押送周鐘其的那個盧連長也在列。
北黃縣縣長范文瀾、保安總團團長馮漢杰已站在城門口迎接多時。
一番寒暄過后,隊伍隨即在范、馮二人的帶領下進了城,他們穿街走巷,迤邐來到北黃縣政府大院內(nèi)。周鐘岳也不停歇,立刻將范文瀾和馮漢杰等幾個縣府重要人物召集在一起開會。
“各位父母官,鐘岳此次回北黃,是奉上峰及省政府之命,督辦北黃縣境內(nèi)剿匪一事。想必范縣長、馮團總已經(jīng)接到了相關電文吧?”
范文瀾和馮漢杰連連點頭,說他們已經(jīng)接到了。
“據(jù)報,目前北黃縣境內(nèi)盜賊蜂起,尤以大界山為甚。數(shù)月之內(nèi),就有鮑家壟、王家坊、周家沖等多個地方的豪紳富戶遭搶劫、勒索,有的甚至被滅門。王家坊王金貴的兒子王胤祥已將一紙訴狀遞到了省政府,痛訴土匪之罪行,強烈要求省政府出兵剿匪,捉拿殺害他父母兄弟的土匪,替他報仇雪恨。據(jù)可靠消息,以上數(shù)起大案,皆是大界山豹子頭一伙所為。因此,省府和漢口城防司令部經(jīng)過商議,現(xiàn)特派鄙人帶領精兵五百,會同北黃縣保安總團,全力以赴剿匪,限期十日鏟除匪患。諸位,事關重大,若到期完不成任務,可不僅僅是丟掉烏紗帽這等小事!”
眾人一聽,面色皆由凝重轉(zhuǎn)為惶恐。
周鐘岳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來又掃過去,最后落在范文瀾、馮漢杰二人身上,問道:“范縣長、馮團總,對于剿匪,二位可有話說?”
范文瀾干咳了一聲,說道:“周長官,上面要卑職們剿匪,卑職們責無旁貸,一定盡心盡力。只不過,帶兵打仗卑職確實不會,只能由馮團總代勞了!卑職一定做好剿匪大軍的后勤保障工作?!?/p>
馮漢杰一聽,身子一挺,朗聲道:“為民除害,職責所在!周長官,何時進剿、如何進剿,卑職聽您的命令!”
“好!”周鐘岳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由于剿匪的計劃涉及軍事機密,我們回頭再細談吧。另外,省府還有一份公函,我想請諸位過過目?!闭f著,他朝站在離他不遠的周鐘其點了點頭。
周鐘其上前兩步,打開一個黑色文件夾,拿出一張蓋有“湖北省政府”大紅公章的文件,放在周鐘岳面前的桌子上。
“范縣長、馮團總,你們傳閱一下?!敝茜娫勒f著,將文件推給了范文瀾。
范文瀾一看,文件標題是“關于釋放北黃縣前任縣長焦先策的函”等十幾個醒目的大字,眼睛不由瞪得大大的,一字不漏地看了起來。看完之后,他又把文件推給了馮漢杰,面色凝重,一聲不吭。
等在場的幾個人都看完后,周鐘岳清了清嗓子,說道:“諸位,北黃縣前任縣長焦先策,為營救被土匪綁架的故人之子,私自釋放了在押嫌疑犯夏明柯。據(jù)查,夏明柯乃中共北黃縣縣委書記。焦先策救人心切,未辨明對方身份,肇引瀆職之咎。但夏犯最終梟首伏法,故未造成重大損失。經(jīng)省府研定,維持上次撤去焦先策北黃縣縣長一職之決定,立即釋放,另有他用。諸位,你們對省府的決定有何意見?”
馮漢杰想了想,本不敢說什么的,但心里實在不甘,便說:“周長官,在釋放夏明柯之時,焦先策實際上……”
周鐘岳馬上打斷了他的話,說:“馮團總是不是想說,焦先策在釋放夏明柯時,實際上已經(jīng)知道他是共產(chǎn)黨?”
馮漢杰尷尬地點了點頭。
周鐘岳冷言道:“馮團總,就算焦先策知道夏明柯是共產(chǎn)黨,但他放人的目的只是為了救人,并不是和共產(chǎn)黨私通或同情他們。為了救出自己的未來女婿,做岳父的甘冒殺頭之風險,此乃大義之舉。蔣總司令一直推崇‘禮義廉恥,焦縣長的義舉,難道不應該褒獎嗎?若是你們遇到此種情況,不也會這么做嗎?”
“是啊是??!焦縣長之舉,我們完全可以理解。”范文瀾趕緊表態(tài)。
其他人也紛紛發(fā)言支持周鐘岳的觀點,認可省府的決定。
馮漢杰見形勢無法逆轉(zhuǎn),只好干笑一聲,站起來說道:“周長官,人是我抓進去的,請您給卑職一個薄面,還是由我親自去接他出來吧,順便也好跟焦縣長道個歉!”
周鐘岳微微點了點頭,說道:“那就有勞馮團總了!”這時,他的臉上才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大界山土匪頭子豹子頭忽然接到馮漢杰的報喜信,信上說:豹兄,別來無恙?鑒于前次誅殺共黨許勝、夏明柯有功,省府決定再次嘉獎小弟大洋五千。小弟飲水思源,知此不世之功實為豹兄、岳弟所賜,為表寸心,小弟定于三日后之秋分日,在大界山下冷家茶鋪設宴十桌,犒賞豹兄及山上諸位兄弟,并贈大洋一萬。望豹兄撥冗赴宴,弟漢杰將不勝感激!
豹子頭接書后大喜,想都不想,即刻回書馮漢杰:漢杰老弟,感謝盛情。三日后冷家茶鋪,咱們兄弟不見不散。
毫無疑問,這是周鐘岳和馮漢杰定下的滅匪之計。
前次周鐘其遭綁,盧連長回漢口報信,適逢周鐘岳出差,所以沒有援兵及時趕到北黃縣救人。等周鐘岳回到漢口時,弟弟周鐘其和父親周敬亭已安然回家。但周敬亭對大界山上的土匪恨之入骨,尤其想殺掉岳明山以絕后患。兼之焦先策此時受累入獄,性命堪憂,于是,周敬亭讓兒子周鐘其火速趕往漢口,要求周鐘岳出面,幫忙解決掉豹子頭、岳明山等一干土匪,并救出焦先策。周鐘岳滿口答應下來。他和妻子覃沐儀商量后,由覃沐儀通過其父漢口特別市市長覃鳳歧的關系,讓省府從輕發(fā)落了焦先策,同時發(fā)文剿匪,自己則向漢口城防司令張晉江討得精兵五百,以特別督辦的身份前往北黃縣督促剿匪。
周鐘岳知道馮漢杰的前世今生,因此,這次剿匪實際上是一石二鳥,一方面可借馮漢杰之手除掉豹子頭、岳明山,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馮漢杰和土匪之間的自相殘殺,削弱馮漢杰的力量。周鐘岳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馮漢杰稍有怠慢或剿匪不力,馬上就將其拿下,來個先斬后奏。想不到馮漢杰十分狡猾,當周鐘岳宣布剿匪命令后,他想都不想,就答應服從周鐘岳的命令和調(diào)遣。接下來商量如何剿匪時,馮漢杰說他對大界山的情況了如指掌,雖說他們只有約300人,但有險可據(jù),只要守住進山唯一的通道,就算下面有千軍萬馬,想上去也是難上加難。目前,北黃縣保安總團有近800人,加上周鐘岳的500人,一共有1300人。人數(shù)確實夠了,但一旦強攻硬取,就算將對方全部剿滅,己方的損失也會不可估量。因此,馮漢杰建議采取招安的辦法,利用他和豹子頭的關系,勸說他們下山投誠。
周鐘岳一聽,連連搖頭,說:“馮團總,這萬萬不可!我今次來北黃縣剿匪,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取下豹子頭和岳明山的人頭。即便是招安,也只針對其他人,而不是這二賊?!彼南耄献颖緛砭褪窍胱屇銈儍蓴【銈?,你這一招安,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保不齊回頭他們再次反水,繼續(xù)威脅我們周家!
馮漢杰明白周鐘岳的心思,便說:“既然如此,卑職可設下鴻門宴,先拿下豹子頭、岳明山等幾個頭領,等那些嘍啰軍心渙散了,我們再去攻山,可保獲得大勝!”
周鐘岳覺得這個倒是可行,夸贊道:“馮團總到底是在柏文武手下干過,善于用兵啊。好,這個計策很好,就這么定了。只要你這次剿匪成功,我會向省府和張晉江司令保舉,讓你當上北黃、西岳、羅山三縣的保安總團團長!”
馮漢杰敬禮道:“謝謝周長官,卑職一定不辱使命!”
馮漢杰這個人,不僅心思縝密,精于趨利避害,更是心腸狠毒,六親不認。當初柏文武戰(zhàn)敗后,他之所以帶著五百人躲進大界山,就是為了觀看風向,若是吳佩孚卷土重來,他自然是帶領殘部歸屬舊主;若是蔣介石掌控了大局,他就另覓高枝,想辦法投靠國民政府。結(jié)果,他見吳佩孚和柏文武遠遁四川,已成喪家之犬,斷然難有東山再起之勢,便迅速改弦易轍,提著夏明柯的人頭投靠了蔣介石?,F(xiàn)在,眼看著權(quán)勢比自己大得多的周鐘岳發(fā)誓要取豹子頭、岳明山的性命,他知道自己一旦忤逆了他的意思,必然沒有好果子吃,便不管豹子頭是否救過他的命,也不管岳明山是否剛剛給他送過進階大禮,毫不猶豫地打算取他二人的性命。他想,若是與幾個土匪糾纏不清,恐怕遲早會斷了自己的前程,不如當機立斷,痛下殺手,以達到一勞永逸的目的。
隨即,他和周鐘岳定下計謀,以政府嘉獎、本人謝恩為名,于秋分日在冷家茶鋪設宴十桌,犒勞大界山的諸位兄弟,然后伺機下手。
豹子頭果真沒有任何防備,就連岳明山也覺得馮漢杰是真心誠意想宴請他們,沒有起半點兒疑心。畢竟,沒有豹子頭的慷慨收留,他馮漢杰當初就是喪家之犬或別人砧板上的魚肉。沒有岳明山出賣共產(chǎn)黨這一出,他馮漢杰哪能那么順利地投效國民政府,還當上了手握重兵、威震一方的保安團團總?他現(xiàn)在來謝恩,來回報,那也是合情合理、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所以,秋分日的上午,豹子頭、岳明山、李彪、石頭、鐵牛等大大小小幾十個土匪頭目悉數(shù)到位,他們帶上精挑細選的三十個山寨弟兄,一陣風似的下了大界山,直奔冷家茶鋪。
約摸一個小時后,他們就到了冷家茶鋪。豹子頭發(fā)現(xiàn)馮漢杰還沒有到,但有十幾個保安團士兵正在里里外外忙碌著,一看就是在為酒宴作準備。他也不介意,跟店老板冷東財和領頭的保安團士兵打過招呼后,便吩咐手下兄弟各自找座位坐下,先行吃吃喝喝,熱鬧起來,只待主人的到來。
這些人,平日里都在深山老林里呆著,難得出來一趟,更別說是來參加宴會了,所以,他們一個個喜笑顏開,像過節(jié)一樣高興。眨眼的工夫,冷家茶鋪便熱鬧成了一鍋粥,歡聲笑語不斷。
又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只聽外面有人大喊道:“馮團總到!”緊接著,黑壓壓的一排人就開到了冷家茶鋪前。
豹子頭隔著大門嘿嘿一笑,對岳明山說:“漢杰兄弟當了官,派頭就是不一樣!豪橫著呢!”說著站了起來。
“豹子頭大哥!”馮漢杰一進門就親熱地喊了一聲,“你可想死小弟了!”然后跑過去,將豹子頭抱得緊緊的。
“我的好兄弟,大哥也是一樣,很想你!”豹子頭哈哈大笑道。
二人隨即手挽著手,來到最上首的那張主桌坐下。馮漢杰和豹子頭一起坐在上席,岳明山和李彪等幾個大頭目分坐左右。
“冷老板,快上酒菜,我今天要和豹子頭大哥及各位兄弟開懷暢飲,不醉不歸!”馮漢杰對冷東財大聲喊道。
“好的,長官!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小的這就給您端上來?!崩鋿|財笑瞇瞇地應聲道。
“上酒!都滿上!”馮漢杰又沖著手下士兵招手道。
“好嘞!這就上酒!”士兵們應答著,有計劃地分開,兩三人管一張桌子,開始給土匪們倒酒。
“兄弟,你真是仗義,有好處也沒忘了大哥!”豹子頭感慨道,“來,大哥先敬你一杯,祝你從此平步青云,當上更大更大的官!”
“多謝大哥,咱們兄弟一起發(fā)財!”馮漢杰端起酒杯,和豹子頭碰了碰,仰頭一飲而盡。
“兄弟,聽說周家老大回北黃縣來了,他這次回來是干什么的呢?”豹子頭無話找話道。
“他不是給我送嘉獎令的嗎?還有那五千大洋的獎金!”馮漢杰輕描淡寫道,“那小子第二天就走了,但我看得出來,他心里對我是有氣的!畢竟……”
“哈哈,畢竟我們綁過他老子,敲了他家三萬塊大洋嘛,生氣也是應該的!”豹子頭一臉得意道。
“不管他媽的什么周老大周老二,來,咱們兄弟喝酒!”馮漢杰拍了拍豹子頭的肩膀,又舉杯對岳明山他們說,“來,各位兄弟,我們一起敬大哥!干了?!?/p>
“干!”
“干!”
茶鋪里觥籌交錯,笑語喧嘩,酒宴進入了高潮。
眼看著大家都喝到七八分醉了,馮漢杰將嘴唇貼近豹子頭的耳朵,說:“大哥你坐好,小弟我站起來給兄弟們講幾句話,然后分發(fā)獎金!”
“好的,兄弟,謝謝了!”豹子頭醉眼朦朧道。
馮漢杰下了座位,走到一邊,對幾個手下使了個眼色,故意大聲說道:“丁三、余老四,你們?nèi)グ严惹皽蕚浜玫哪且蝗f塊大洋拿過來!”
“是,團總?!眱蓚€保安團員丁答應著,跑出了茶鋪。
突然,大批荷槍實彈的保安團員丁和正規(guī)部隊的士兵沖了進來,圍住喝得紅眼睜睜的豹子頭和眾匪,大聲喝道:“不許動!都不許動!誰動就打死誰!”
緊接著,周鐘岳緩緩地走進來,目光陰冷地和馮漢杰站在一起,盯向豹子頭。
“馮兄弟,你這……這是什么意思?”豹子頭大驚失色,指著馮漢杰問道。
馮漢杰面有愧色,根本不敢直視豹子頭,訥訥地說:“大……大哥,對不起,周長官要找你們算賬,你千萬不要怨我!”
“你他媽的馮漢杰!”豹子頭聞言大怒,一蹦三尺高,罵道,“你真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竟敢暗算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盧連長用槍一點,十幾支長短槍一齊指向豹子頭。
“把他們都給我綁起來,有反抗者,格殺勿論!”周鐘岳厲聲道。
眾士兵將早就準備好的繩索拿出來,將大小土匪綁得死死的
“周長官,大事不好,有個人不見了!”馮漢杰猛然發(fā)現(xiàn)岳明山不在屋子里,大感意外。
“誰不在?”
“岳明山!”
周鐘岳一愣,問:“他難道沒有來?”
馮漢杰搖頭道:“他來了,剛剛還坐在這里喝酒呢?!?/p>
“再仔細看看?!?/p>
“是?!?/p>
馮漢杰四處查找,連廚房、茅廁里都找遍了,就是看不到岳明山的影子。
“先把這些人帶走!來人,火速把回大界山的道路封死,不要放走了岳明山!”周鐘岳心里沉甸甸的,一絲勝利的快感都沒有,想起自家老爺子念念不忘,首先要除掉的人就是岳明山,如今卻讓他逃脫了,這如何向他交代?
第二天,千余官軍出擊,進攻大界山。群龍無首的匪眾毫無斗志,稍作抵抗之后,便望風而逃。官軍乘勝追擊,打死打傷匪徒一百余名,余眾盡數(shù)投降,除了岳明山,無一人漏網(wǎng)。又過了三日,全川鎮(zhèn)南門城墻上方突然掛出豹子頭、李彪、鐵牛三個土匪的人頭。大界山匪患遂平。
岳明山能成漏網(wǎng)之魚,要感謝冷東財。冷東財不知道岳明山是叛徒,他甚至不知道北黃縣政府要剿匪,也不知道馮漢杰設的是鴻門宴。但他很精明,發(fā)現(xiàn)后山溝里、芝麻地里、棉花田里,隱隱約約埋有伏兵,而且人數(shù)還不少,猜到十有八九是針對大界山的。剿匪這是好事,他不反對,但是,岳明山是共產(chǎn)黨呀,他得通知他,不然被國民黨抓住,絕對死得比土匪還慘。于是,在上菜的當口,冷東財踩了幾下岳明山的腳,給他遞眼色發(fā)暗號。岳明山何等精明,趁馮漢杰和豹子頭咬耳朵說話的間隙,他一挪屁股去了廚房。
“小山子,你啥都莫問,快跑就是!別上大界山了,去別的地方,能跑多遠跑多遠,最好找個地方藏起來!”冷東財呼吸急促地說。然后,他打開廚房里一個十分隱蔽的暗道入口,一把將岳明山推了進去。上次,許勝帶周鐘其他們逃跑的時候,也是鉆的這個暗道,冷東財卻故意打開廚房的窗戶,說他們是跳窗逃跑的,周敬亭當時慌里慌張的,居然就相信了。
因此,岳明山是在馮漢杰動手的前一剎那消失不見的。
這條暗道長達幾百米,足以讓岳明山躲過各處的伏兵。出了暗道后,他記住了冷東財?shù)脑挘瑳]有回大界山,而是直奔涉水河東邊一個叫石窟嶺的地方,那地方也是山連著山,嶺靠著嶺,大面積荒無人煙,方便他躲藏。
現(xiàn)在,岳明山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喪家之犬,自己的老家大岳家回不去,大界山回不去,全川鎮(zhèn)更是去不了,整個北黃縣對他來說就是危險加兇險,他只能找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躲起來。好在石窟嶺還有他一個親戚在,不然,他真的成了這個世界的棄兒。
岳明山有這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已不是頭一回。如果說從小到大生在窮人家、長在窮人堆、無窮無盡地遭受到別人的欺侮和辱罵,這些都還不算的話,那么他至少有三次這種感覺。第一次是周鐘瑩死時,第二次是父親岳老三死后自己被周敬亭活埋時,第三次就是這一次了。幾乎每一次的感覺都跟這次一樣,他明明知道世界廣闊無邊、包羅萬象,但他就是感覺這個世界不是他的,這個容得下千千萬萬人、容得下村莊和田野、容得下巨獸和螞蟻的世界,居然沒有他的一寸容身之地。他活得就是窒息,就是天天如履薄冰,連睡覺都在掙扎,都在痛苦地呼喊躲逃。要說這短短的二十幾年里,唯一可讓他回味,可讓他有一絲絲甜蜜感覺的,就是和周鐘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只可惜那樣的日子太短,眨眼間就結(jié)束了,徹徹底底地結(jié)束了!窮人的命運原來就是這樣啊,窮是永恒的主題,伴隨著的痛苦也是永恒的主題,在打著烙印的生和死里,連最甜的果子也浸透了苦澀的滋味。于是,在瘋狂地窮過、苦過、痛過、死過之后,仇和恨忽然之間自然而然地成了他骨子里永恒的主題!
周鐘瑩是周敬亭的女兒、周鐘其的姐姐,是周家沖最美麗最善良的女人。她是大小姐,家世背景是,音容笑貌是。但她又不是大小姐,她的善良可愛,她的悲天憫人,她那面對窮人時沒有一絲歧視沒有一絲厭憎的清澈目光,讓她不像是來自于一個大地主家庭的人,更不會讓人聯(lián)想到她居然還有一個利欲熏心、手段毒辣的父親!
岳明山是在大岳家后山的林子里和周鐘瑩相識的,他那時根本不知道她是誰,以為她是仙女下凡。他知道牛郎織女的故事,就認定她是那個從彩云間飄然來到這個世界的神仙。他們相愛了,愛得死去活來。那時候,他們還只有十八九歲,身體里和心靈里盡是青春的洶涌情愫。他們就像一團火,只要一靠近,彼此就會把對方燒灼、融化。
幾個月后,周鐘瑩懷孕了。她十分恐懼,因為她知道她父親周敬亭一定不會允許她和岳明山這樣的人結(jié)婚。
于是,經(jīng)過商量,兩人決定私奔。
他們做了十分周密的外逃計劃,但是,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她的孕相被家里人察覺,于是她被周敬亭鎖在了閨房里,不準踏出房門半步。氣急敗壞的父親要丟人現(xiàn)眼的女兒交出背后的男人是誰,女兒卻堅決不說,寧死不說。后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就投了井,香消玉殞了。但周家人對外界只說是大小姐不小心失足落水而亡。
周敬亭通過秘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大岳家的岳明山最可疑。但是,因為沒有證據(jù),周敬亭沒辦法直接對付岳明山。半年之后,在周敬亭的誣陷下,岳老三因通匪的罪名入獄,不久便死在了北黃縣大牢里。
岳明山自然是要報仇的,既為心愛之人周鐘瑩,也為父親岳老三。這個自恃武功高強的年輕人,數(shù)次行刺周敬亭,卻一次次失敗。最后一次,周敬亭擒獲了他,吩咐周昌將其活埋。周昌也確實把岳明山埋進了土里,巧的是,那天適逢下大暴雨,周昌他們只是把岳明山埋到頭頂,就急慌慌地跑回家躲雨去了。暴雨沖開了土堆,讓岳明山的腦袋和嘴巴露了出來,他于是可以呼吸喘氣。半夜里,搶劫歸山的豹子頭路過埋人的地方,聽到有人在大聲呻吟,就救出了他,并把他帶上了大界山。
是的,復仇是岳明山心中永恒的主題。為了復仇,他是不惜一切代價的。他加入大界山是為了復仇,參加赤衛(wèi)隊是為了復仇,出賣許勝、彭正豪、夏明柯也是為了復仇,現(xiàn)在,他活著的唯一目的,仍然是復仇,過去是為了周鐘瑩,為了父親和奶奶,現(xiàn)在又得多一個人甚至一群人了,那就是豹子頭和李彪、鐵牛他們。而復仇的對象,過去是周敬亭或周家的人,現(xiàn)在又增加了一個馮漢杰。
前幾天,他讓十六歲的表弟柳娃去了一趟全川,這才知道,豹子頭原來是中了馮漢杰的奸計,馮漢杰給他的大哥擺的是鴻門宴,合謀者正是老仇人周敬亭的兒子周鐘岳。
石窟嶺已經(jīng)呆不下去了,一想到全川城門上掛著的三顆血淋淋的人頭,他就要發(fā)瘋。
“周賊!馮賊!今生今世,我岳明山跟你們不共戴天!”他咬牙切齒,淚水滂沱。他仿佛看到了豹子頭死前的憤怒和不甘。
他真想現(xiàn)在就去殺了馮漢杰,可柳娃告訴他,全川鎮(zhèn)去不得,那里到處貼著布告,布告上面畫的正是他岳明山的大頭像。柳娃不識字,但他問過看得懂布告的人,上面寫的是什么??床几娴娜苏f,那是懸賞通緝令,縣政府懸賞一百塊大洋,捉拿大界山的土匪岳明山!這樣看來,別說進城殺人,就是想混進全川鎮(zhèn),目前都很困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漢不吃眼前虧。這些道理岳明山懂,殺人,只能找機會,機會不好,那就不是殺人,而是自尋死路。
那么,下一步該怎么辦呢?
去漢口吧!他想,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北黃縣不讓自己呆,去漢口總可以吧。其實他從小就有個心愿,長大了一定要去漢口看看。他的師父徐鐵拐,當年在教他武功的時候,跟他講過不少江湖軼事,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關于漢口的。那里的樓房和街道,那里的行人和車輛,那里的各種江湖幫派,都曾令岳明山十分向往,要不是中途愛上了周鐘瑩,要不是幾年來一直在想著報仇的事,他恐怕早就去了那里。
徐鐵拐就是地地道道的漢口人,據(jù)說在斧頭幫里曾經(jīng)有過很高的地位,只因賭博跟人起了爭斗,被仇家打殘了一條腿,他才心灰意冷,悄悄離開了斧頭幫,拄著一根鑌鐵拐杖跑到鄉(xiāng)下,隱姓埋名,靠教一些少兒小伙的武功為業(yè),混口飯吃,同時也算是成功地躲避了江湖恩怨。
是的,去漢口避避風頭是目前的最佳選擇。師父幾年前就回漢口去了,說不定自己在那里還可以找到他!
三天后,岳明山就出現(xiàn)在漢口的洗馬長街,因為徐鐵拐說他的家就在那條街上。
根本不需要問,也不需要找,在一棵粗大的香樟樹下,他的那位殘腿的師父,正在和一位白發(fā)老者下象棋。棋攤旁圍著不少人,有的在悄悄觀看,有的在多嘴指點。二人殺得興起,只聽棋盤上不停地啪啪作響,驚叫惋惜聲接連不斷。岳明山一聲不吭地看著,一直看了三盤,徐鐵拐才把棋盤一推,把棋子一扒拉,不下了,因為他已經(jīng)看見了站在人堆里的岳明山。
徐鐵拐的家就在離香樟樹大約不到二十米的一個小巷子里。他單身一人住著,家里很簡陋。
徐鐵拐領著岳明山進了屋,隨便找位子坐下,問:“小山子,你不在北黃縣呆著,來漢口干什么?”
岳明山簡單地把自己這些年的情況對徐鐵拐說過后,一臉無奈地說:“師父,我現(xiàn)在是走投無路,特地來漢口投靠您的!”
徐鐵拐點了點頭,說:“那你想好了沒有,怎么個投靠法?是去碼頭扛大包,還是入幫會?”
岳明山想都不想,說:“我只想出人頭地,然后報仇!”
徐鐵拐說:“明白了。那就入幫會吧!”
幫會?岳明山心存疑慮。
看岳明山的表情,徐鐵拐略顯得意地說:“我以前還當過幫會的二當家呢?!?/p>
岳明山仍是有點兒不相信,以為師父在吹牛。
第二天,師徒二人共乘一輛人力車,來到了斧頭幫漢口總壇。
徐鐵拐沒有吹牛,他果真是斧頭幫曾經(jīng)的二當家,雖然有差不多十年時間沒跟斧頭幫有瓜葛,但當他再次踏入斧頭幫漢口總壇時,仍然受到了幫主曹坤的熱情歡迎和款待。他大開宴席,讓幫里的八大金剛作陪。
聽說岳明山是徐鐵拐的得意弟子,有意加入斧頭幫,曹坤便對徐鐵拐說:“老二啊,這小子看起來倒是一表人才,挺招人喜歡的,就是不知道他的武功和膽略如何?你最清楚,無論是誰,想在大漢口這地界混出點兒名堂,得有真本事才行!”
徐鐵拐笑著說:“有沒有真本事,老大你一試不就清楚了?”
曹坤點了點頭,扭頭對八大金剛說:“你們中有誰愿意和這位小兄弟過兩招的?”
眾人皆是你推我讓,最后,老五常亮站出來,一拱手,說:“曹爺,那就讓我來試試吧!”
這個常亮,三十歲開外,中等身材,內(nèi)外家功夫兼修,在八大金剛中不說是最厲害的,排前三位絕對沒有問題。
他三兩步走到大廳中央,對著曹坤、徐鐵拐等人連連抱拳,說:“各位,咱家獻丑了!獻丑了!”又對從座位上慢慢起身的岳明山說,“這位小兄弟,請你務必手下留情!”
岳明山一笑,說了聲:“這位大哥承讓了,小弟學藝不精,請指教!”隨即擺開架勢迎敵。
常亮也不客氣,一招“黑虎掏心”,雙拳帶風,一前一后,驟然擊向岳明山的胸口和左肋。岳明山也不躲閃,一壓一撥,左拳迎右拳,右拳碰左拳,硬硬地接上了。四拳擂在一起,只聽“嘭嘭”兩聲悶響,像是有千斤巨石落地。常亮緊接著一招“雙風貫耳”,攻擊岳明山的頭部,不待岳明山擺頭躲過,腳下已是一撩,單腿踢向岳明山的胯部。這一連三招十分緊湊,只幾秒鐘的時間,就把岳明山的上中下盤全部攻擊到了,而且招招使的是全力。岳明山眼疾手快,躲過第二招后,身體就勢一側(cè),讓對方的“撩陰腳”落了空,隨即右腳一鉤一帶,身體飛旋而起,在半空中使了一招飛踹,頓時就將常亮踢得后退了數(shù)步。
“好!”
“好!”
大廳里的眾人大聲喝彩。曹坤連連點頭。
常亮一穩(wěn)心神,再次撲上,使出看家本領,拳腳并用,和岳明山戰(zhàn)在一處。岳明山知道今天這場比武的重要性,也是全力以赴,蠻力和巧勁互用,將自己的本領盡數(shù)展示了出來。二人當真都是高手,他們一時拳碰拳,一時腳踢腳,一時飛在空中,一時躺在地上,兔起鶻落,虎嘯獅吼,蛇鶴相纏,把斧頭幫漢口總壇大廳里的一幫人看得目瞪口呆。就連徐鐵拐心中都在暗想:“這小子幾年不見,又長本事了,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了!”
很快,五十招已過。
曹坤一揮手,示意雙方停止打斗。二人隨即跳出圈外。
曹坤哈哈大笑,對岳明山道:“好小子,不錯不錯!你能在五十招內(nèi)不輸于他,足以證明你是個可造之材。不過,你除了手腳功夫之外,槍法如何?”
岳明山一拱手,說:“曹爺,請給我一支槍?!?/p>
曹坤二話不說,從自己的灰色長袍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勃朗寧手槍,拋給岳明山,說:“你就試試這個吧?!?/p>
岳明山接槍在手,說:“那我就打外面的旗桿了?!彪S即,他上前幾步,將子彈推上膛,右手一揚,“啪啪啪”,朝著大廳門口正對面的斧頭幫帥字旗桿連打了三槍。只聽“嘣嘣嘣”,細細的鋼質(zhì)旗桿發(fā)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拷T口坐著的老七老八趕緊跑出去查看,然后進門稟報道:“曹爺,三顆子彈都打在一個洞眼里,比百步穿楊厲害多了!”眾人一聽,都大呼小叫起來,替岳明山高興。
曹坤更是大喜,當即收下岳明山為斧頭幫漢口第九大金剛,并封他為大興分舵的舵主。
太陽出來了,新的一天開始了。位于惠濟路口的一棟白色小洋樓里,周鐘其還在睡覺,和煦的陽光透過半遮著天鵝絨窗簾的玻璃窗戶,灑在屋子里的柚木地板上、暗紅色的木質(zhì)床上、白色的鋼琴架上。他睡得很香,因為昨天玩了一整天,晚上回來得有些晚,這時還沉浸在香甜的夢里。
這次,周鐘其不是一個人來的漢口,他的未婚妻焦玉良也跟著來了。他們下榻的地方,正是大哥周鐘岳、大嫂覃沐儀的家。嚴格說來,這里只能算是覃沐儀的娘家,周鐘其的大哥周鐘岳,是在老丈人家里結(jié)的婚。漢口特別市市長覃鳳歧只有覃沐儀這么一個寶貝女兒,他和夫人覃孫氏怕女兒出嫁后,家里太過寂寞,便強烈要求女兒女婿跟他們住在一起。他們說,周鐘岳是帶兵打仗的人,在家的時間本來就少,再置一個家完全沒有必要,跟他們一起住,他們就可以天天看到自己的女兒,相互之間都有個照應。周鐘岳完全不介意岳父岳母的提議,很樂意住進這個象征著權(quán)力、地位的白色小洋樓。只是,遠在周家沖的周敬亭心里有點兒不舒服,感覺如果這樣的話,自己的大兒子不就是倒插門了么?在他的意識里,只有窮人家的兒子才會做他人的上門女婿,他們周家是富裕人家,兒子周鐘岳讀過書留過洋,現(xiàn)在又是帶兵的將領,說是住在兒媳婦的娘家,其實跟倒插門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篤篤,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在外面響起,周鐘其像是沒聽到,繼續(xù)閉著眼睛。
房間的門一點點地被推開,然后,焦玉良閃身進來了。她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睡著的人,無聲無息地走到他的床邊。她看著他的臉,欣賞著。這真是一張好看的臉龐,標準精致的五官,合理地分布在臉部各處,額頭寬展,鼻梁挺起,眼窩陷進去,嘴唇性感肉厚,眉發(fā)濃黑,使得他的臉部輪廓分明,十分英俊。
看著看著,焦玉良忽然臉上發(fā)起燒來,這就是她未來的男人,這就是她要陪伴一輩子的愛人……她撫摸著火辣辣的臉孔,正打算轉(zhuǎn)身退出去,誰知閉著眼睛的周鐘其卻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嚇了她一跳。
“這位小姐,看夠了嗎?覺得好看嗎?”周鐘其睜開眼睛,逗笑著說。
“啊——”焦玉良的臉已經(jīng)紅到脖頸了,她害羞地企圖掙開抓著她的手,說,“你臭美??!誰看你啦?真是自作多情!”
“你一進來我就知道了,還不承認呢!起碼站了五分鐘,對不對?”周鐘其惡作劇地說道。
“我正想喊你起床,見你還沒醒,就不忍心叫你,如此而已!”焦玉良狡辯道。
“好吧,算你嘴硬!”
前天和昨天,周鐘其帶著焦玉良去了黃鶴樓、歸元寺等幾個著名景點游玩,又逛了各處的繁華街道,在江漢路的中心百貨大樓購了物,在小桃園、四季美吃了各種美食,玩得非常盡興,吃得也非常開心。
周鐘其答應今天帶焦玉良去天主教堂,看外國神父和修女們?nèi)绾巫鰪浫?。焦玉良看過不少外國文學名著,對其中描寫的教堂文化很感興趣,所以很想身臨其境感受一番。
大約十點鐘的時候,二人來到了位于上海路的漢口天主教堂。從外觀看,這是一幢方形尖頂建筑物,共有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堂內(nèi)三拱廊的正廳十分寬敞,可以容納上千人做彌撒。
周鐘其和焦玉良坐在最后一排,他們虔誠地聽完了臺上牧師的福音宣講,又閉眼祈禱了好一陣子,這場彌撒活動才告結(jié)束。信徒們紛紛起身,雙手合十地離開。最后,大廳的座椅上只剩下周鐘其和焦玉良二人。
一個穿著黑袍的修女看了他們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地走向這邊。周鐘其趕緊站起身。焦玉良也跟著站了起來。
“姐!”
“瑩瑩姐!”
周鐘其和焦玉良幾乎同時叫道。
黑衣修女眼皮耷拉,沒有正眼看二人,只是低聲說道:“你們怎么來了?”
周鐘其說:“姐,我想你了,想來看看你!”說著,酸澀的眼淚流下了他的臉頰。
黑衣修女嘆了口氣,說:“鐘其,我親愛的弟弟,你都已經(jīng)長成大人了,都是男子漢了,在玉良面前,你可不許像個小孩子!”
周鐘其抹了一把淚水,說:“姐,小媛媛又長高了,開了春就要上幼稚園了!你有時間就去看看她吧?!?/p>
黑衣修女點了點頭,目光中忽然就有了一絲慌亂,胸脯也開始劇烈地起伏起來。
她說:“別告訴她關于我的事,就讓她快快樂樂地生活吧。我們都是有罪的人,只能留在主的身邊贖罪,直到我們的靈魂升上天堂!”
周鐘其點了點頭,又說:“我和玉良過些日子就要結(jié)婚了,只可惜我聽不到姐姐你送給我們的祝?!?/p>
“我會祝福你們的,我親愛的弟弟、我親愛的弟媳!我會天天為你們祈禱,在主的面前,把主的福音送到你們身邊!”
黑衣修女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將周鐘其抱在了懷里,接著又用一只手把焦玉良摟住。
“鐘其、玉良,你們都是好孩子,你們一定要好好生活,不要像你們的姐姐一樣……”
從天主教堂里出來了半天,周鐘其的眼眶還是濕潤的。焦玉良依偎在他身邊,輕輕地對他說:“瑩瑩姐真的好可憐!還有媛媛!”
“媛媛有大哥大嫂帶著,還算是幸運的!”周鐘其說,“玉良,我想,等我們結(jié)婚后,就把媛媛接到我們身邊來,讓你來做她的媽媽,好嗎?”
“好啊好?。∥曳浅T敢庾鲦骆碌膵寢?,她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孩子?。 苯褂窳紲伛Z地回答道。
黑衣修女其實就是周鐘瑩,當年她并沒有死。周敬亭威脅她,要她交出背后的男人,她卻一個字也不說。但是,她隱隱感覺,周敬亭已經(jīng)猜出那個男人是誰。為了保護心愛的人的生命,周鐘瑩選擇了投井自殺,結(jié)果自殺未遂,被人救起。在周鐘瑩昏迷未醒的情況下,周敬亭和周昌等人連夜將她送出北黃縣,帶她到了漢口周鐘岳這里。周敬亭原意是想找個城里的醫(yī)院,悄悄地將周鐘瑩肚子里的孩子解決掉,然后再慢慢勸說她忘掉過去的事情,通過哥哥嫂子的幫助,在漢口重新開始生活。但是,察覺到周敬亭意圖的周鐘瑩堅決不從,再次以死相逼,非要將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不可。艱難的拉鋸戰(zhàn)過了好久,父女二人最終各退一步,達成和解協(xié)議:周鐘瑩可以生下孩子,但從此以后她不準踏入周家沖半步;周敬亭則不再追查周鐘瑩的戀人是誰。半年后,周鐘瑩生下了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嬰,舅舅周鐘岳給孩子取名媛媛。當周鐘瑩得知周敬亭不守承諾,害死了岳老三、活埋了岳明山之后,她悲憤交加,萬念俱灰,毅然丟下剛剛斷奶的孩子,跑到漢口天主教堂做了修女。媛媛沒有爹娘,周鐘岳便讓新婚不久的妻子覃沐儀代為撫養(yǎng),對外宣稱媛媛就是他們的女兒。
夜幕降臨。三輛人力車在大馬路上輕快地跑著,不久,它們在花樓街迎春樓前停了下來。岳明山和兩個斧頭幫的兄弟李黃毛、馬四海走下了人力車。
迎春樓老鴇花艷紅和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見來了生意,立刻歡叫著迎上前去,圍住了三人。
“李爺、馬爺,你們怎么好幾天沒來呀?都想死艷紅了!這位大爺是……”花艷紅認得李黃毛和馬四海,她一邊熱情地將三人引入一樓大堂,一邊搔首弄姿、喋喋不休。
“艷紅,這是我們大興分舵的新老大岳爺!”李黃毛說,“岳爺今晚可是沖著翠云姑娘來的,她人呢?怎么不出來迎接老子們?”
“哎喲,真是不巧,翠云今晚已經(jīng)有主了!李爺,我看就安排蘭香姑娘伺候這位岳爺吧,蘭香姑娘也是很不錯的?!被ㄆG紅笑吟吟地說,隨即朝身后的一個年輕姑娘一招手,喊了一聲,“蘭香!”
蘭香正要上前,李黃毛卻揮手止住了她,問花艷紅:“翠云姑娘今晚和誰在一起?”
“法租界巡捕房的朱總探長??!李爺又不是不知道,朱爺是翠云姑娘的老相好呢!”花艷紅揮舞著手中的紗帕子,故意把身子往岳明山身上蹭。
岳明山厭惡地往后退了一步,聲音低沉卻很有力地說道:“岳某今晚非翠云姑娘不要!”
“聽到?jīng)]有?”馬四海裝腔作勢道,“讓姓朱的滾蛋,叫翠云姑娘馬上下來陪我們岳爺!”
花艷紅立時不依了,她柳眉一豎,兩手叉腰,有點兒生氣地說道:“馬爺、岳爺,有你們這么說話的嗎?咱們迎春樓開門做生意,總得講個先來后到吧!人家朱爺是花了大錢的,又是大名鼎鼎的法租界總探長,后面有洋人撐著呢,你說讓人滾蛋就讓人滾蛋??!”隨即她又換成一張笑臉,對岳明山說,“這位岳大爺,您就將就將就嘛,讓蘭香姑娘陪您吧,我保證她能把岳爺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不行!今晚我就要翠云姑娘!”岳明山抱著膀子,仰著頭,冷哼了一聲。
“這個……”花艷紅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知道對方是故意來找茬的,便不再硬頂,說道,“那您等一等,我上樓去跟朱爺打個商量,看他怎么說。”說著噔噔噔地上了二樓。
不一會兒,只聽樓上有個聲音說道:“是誰想攪我朱某人的場子?。俊本o接著,一個彪形大漢摟著一個風情萬種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二樓走廊上,那大漢傲慢地瞅著一樓大堂,一臉的不屑。
“朱爺,朱總探長!”李黃毛笑著朝法租界巡捕房總探長朱老八一拱手,“這是我們斧頭幫大興分舵舵主岳明山岳爺!我們岳爺今天難得有雅興來逛一逛這迎春樓,聽說樓里的頭牌是翠云姑娘,岳爺就想跟她一起樂呵樂呵,請朱爺給個面子!”
“混賬東西!”朱老八一聽,生氣地拍了一下欄桿,“不是說了翠云姑娘今晚陪老子嗎?你們難道想搶人?你們他媽的都是什么東西?斧頭幫啊,還舵主!有種的就上來跟老子干,干贏了,翠云就是你們的!”朱老八一聽是斧頭幫的人,馬上明白他們是故意來找不痛快的,就直接和他們開撕了。
“好!”岳明山拍了兩下巴掌,冷惻惻地道,“這可是朱總探長說的!”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雙腳一蹬,離開了地面,然后踩著板凳、欄桿、墻面,眨眼的工夫就上了二樓,站在朱老八面前。
朱老八把翠云推開,雙手一運勁,拳頭握緊,撲向岳明山,揮拳就打。岳明山是有備而來,一點兒也不驚慌,見招拆招,和朱老八戰(zhàn)在一處。二人年齡相差無幾,岳明山二十五歲,朱老八二十八歲,都是血氣方剛、精力無限充沛之盛年。岳明山使的是少林拳,朱老八使的是小洪拳,都是剛?cè)嵯酀?、手腳并重的武功套路。兼之二人又是內(nèi)功、輕功高手,所以,他們出拳看似力大無比,但躲閃靈活,腳步輕快,看上去非常飄逸。
這一場大戰(zhàn),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雙方足足打了一百個回合,仍然沒有分出勝負。再看迎春樓內(nèi),不管是一樓大堂還是二樓走廊,都成了二人的戰(zhàn)場,因此到處都是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家具、物件。花艷紅心疼得一會兒叫,一會兒喊,一會兒罵。
“快去報警啊!”有人突然醒悟過來,大叫道。
兩個迎春樓的妓女趕緊跑到門口的公用電話亭里,撥通了附近警察局的電話,告訴他們迎春樓出大事了,要他們馬上派人過來維持治安。
大約一刻鐘的樣子,十幾個持槍的警察就沖進了迎春樓,用黑洞洞的槍口指著打得正酣的岳明山和朱老八,要他們趕快住手。
但二人似乎沒長耳朵,繼續(xù)拼殺。直到領頭的警察朝天連開了三槍,二人才不大情愿地分開。
“原來是朱總探長!原來是岳爺啊!”領頭的警察認得二人,趕緊對著他們點頭哈腰,“兩位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怎么跑到這種地方打起來了?這要是傳出去,可不怎么好聽??!”
朱老八根本不理睬那警察,只瞪著眼對岳明山道:“姓岳的,老子好多年都沒遇上對手了,今天你倒是讓老子開了眼界。行,你不是要翠云姑娘陪你嗎?老子就讓給你!”說罷,他把幾個警察往旁邊一扒拉,氣呼呼地往迎春樓外走去。
“多謝!不送!”岳明山?jīng)_著朱老八的背影大聲道,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朱老八坐上一輛人力車,回頭放狠話道:“姓岳的,你等著,你讓老子不好看,老子也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說罷揚長而去。
“岳爺,厲害呀!”迎春樓內(nèi),李黃毛和馬四海都對岳明山伸出了大拇指,“這大漢口,能和朱老八打成這樣的,沒幾個人!”
岳明山微笑著,拿出幾張大鈔票塞在領頭的警察手里,說:“各位兄弟辛苦了,這里沒事,你們忙去吧?!?/p>
領頭的警察說了聲“謝岳爺”,又對手下們喊了一聲“收隊”,就領著警察們走了。
目睹了一場大戰(zhàn)的老鴇花艷紅,再也不敢小瞧岳明山,她裝出一副笑臉,對岳明山說:“岳爺,既然朱總探長走了,那就請您上翠云的房間吧!翠云,還不下來迎接岳爺!”
“是,媽媽!翠云這就來了?!睒巧系拇湓坡曇魦傻蔚蔚貞鹬?,接著一陣風似的下了樓,對著岳明山道了個萬福,笑吟吟道,“岳爺,請上小女子的房間一敘。”
岳明山笑了笑,掏出一大把鈔票扔給花艷紅,花艷紅趕緊驚喜地將錢接住。
“這些錢,是我給迎春樓的賠償,這些打爛了的東西,應該值不了幾個錢!”岳明山說,然后又拿出一沓票子塞進翠云鼓鼓囊囊的胸里,“這些呢,是我賠給翠云姑娘今晚的損失費,應該也夠了吧?岳爺我現(xiàn)在有點兒累了,不能陪你,回頭有空了我再來找你。老李、老馬,我們走!”說完,扭頭就往外走。
“誒,岳爺,那個……岳大爺喲……”花艷紅追出迎春樓,遠遠地對著岳明山喊道,“您有空一定要來??!今后迎春樓還指望您罩著呢!”
岳明山早已坐上了人力車。他一揮手,三輛人力車即刻跑將起來,很快跌入深深的暮色里。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岳明山又成功地挑戰(zhàn)了小洪門、三水幫、一貫道等江湖幫派,搶得了幾個碼頭和賭場,在大漢口名聲大噪,人人都知道斧頭幫來了個厲害角色“岳九爺”。
這天,漢口特別市市長覃鳳歧一家人吃完晚飯后,便聚在客廳里休憩,拉家常,談論周鐘其和焦玉良的婚禮問題。因為他們兩個已經(jīng)決定了,結(jié)完婚后,他們就不再回北黃縣,而是在漢口安家。他們的婚禮,也打算在漢口舉辦。進過教堂的焦玉良,知道大哥大嫂的婚禮是在那里舉辦的,又熱鬧又氣派,非常羨慕,于是她也渴望自己能穿上潔白的婚紗,挽著心愛的人的手,走進莊嚴神圣的教堂,接受上帝的祝福。
目前,他們的婚房已經(jīng)找好了,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圣瑪麗醫(yī)院附近,也是一棟比較安靜的兩層小樓,雖然沒有大哥大嫂現(xiàn)在住的小洋樓面積大,但足夠他們小夫妻倆住的了。
“盡快把雙方的父母接過來,該準備的東西,讓他們做大人的提前準備好。”覃太太說,“也不知道你們北黃縣當?shù)剡€有什么禮數(shù)講究,我們是不懂的,也由他們來商量著辦好一些。上次你們結(jié)婚,都是按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辦的,也不知道親家公親家母是不是喜歡?”
覃沐儀說:“現(xiàn)在都提倡新式婚禮,那些舊的封建的繁文縟節(jié)、不成文的規(guī)矩,能免則免。我想,不論城鄉(xiāng),大體上應該都差不多!”
“在哪個教堂舉辦婚禮儀式,這個已經(jīng)有主意了嗎?”覃鳳歧問。
客廳里一下子陷入沉寂,沒有人回答,有的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媛媛。
“周媛媛!”覃太太為了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故意大聲喊了一下正聚精會神趴在地板上玩玩具的媛媛。
媛媛莫名其妙地抬起頭,看著覃太太問:“外婆,是你喊媛媛嗎?”
覃太太回答著“是的”,起身走到媛媛身邊,一把抱起她,說:“我的乖乖,你看你,全身上下都是灰,都成猴子了。走,外婆帶你上樓洗澡去!洗完澡,咱們就去睡覺!”
目送著祖孫二人出了客廳,焦玉良說:“我看就定在漢口天主教堂吧,那兒離家里最近。我想……應該不會影響到瑩瑩姐的!”
周鐘岳點點頭,說:“在那兒也好!父母大人都好幾年沒見著妹妹了,趁鐘其、玉良辦婚禮的機會,讓他們互相看上一眼也好!”
“就是怕姐姐有些傷心!”周鐘其說。
“誰又不傷心呢?瑩瑩那個樣子,做父母的還不傷心透了?我們都是硬著心腸,學著不傷心的!”周鐘岳說。
“那就定在那里吧!”覃鳳歧說,“沐儀啊,該你這個大嫂操心的事,你可要多操些心??!”
“是的,爸爸!”覃沐儀說,“我跟玉良說好了,過幾天我們就去我朋友的婚紗店里試穿婚紗呢!”
“嗯,這個很好!”覃鳳歧贊許地點了點頭。
經(jīng)過精心的準備,一場盛大的婚禮終于在陽歷新年過后的第三天如期舉行。
上午九點鐘,儀式開始,一襲白色婚紗、美艷絕倫的焦玉良,面帶微笑,和父親焦先策手挽著手,來到神父和新郎周鐘其面前。
神父莊嚴地宣讀了結(jié)婚誓詞,讓兩位新人交換了結(jié)婚戒指,互吻之后,在眾人熱烈的掌聲中,婚禮儀式圓滿完成。
隨即,眾人來到教堂外面的草地上參加雞尾酒會。在樂隊奏出的舒緩音樂中,親朋好友們頻頻舉杯,互致祝賀。
可是,就在這當口,有人卻發(fā)現(xiàn)媛媛不見了。
大家一開始還不以為意,以為媛媛定是淘氣,躲在哪個地方玩自己的去了!可是,直到酒會快結(jié)束時,媛媛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xiàn)。這下,大家就有些慌張了,周家的人于是四處喊著媛媛的名字找她。
周鐘其思忖了片刻,對焦玉良耳語了幾句,然后拔腿跑向教堂里面。可是,教堂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樓上樓下找了個遍,依舊看不到媛媛的身影。周鐘其無意間抬頭一望,發(fā)現(xiàn)二樓欄桿邊站在一個穿著黑衣、蒙著半張臉的修女,她眼睛紅腫,目光呆滯,正一動不動地瞅著空空蕩蕩的一樓大廳,仿佛魂飛天外了。
“姐!媛媛不見了!”周鐘其朝修女揮了揮手,有點兒著急地喊道。
黑衣修女正是周鐘瑩,她一直躲在暗處,心潮起伏地看完了弟弟周鐘其和弟媳焦玉良的婚禮,又遠遠地看到了自己多年未見的父母兄嫂,還有幾乎認不出來的女兒媛媛。她真的很傷感,默默地流著眼淚,直到參加婚禮的人群離開教堂大廳,她才走到欄桿邊,回味著剛才的情景出神。
“媛媛她……她剛剛不是還跟你們在一起嗎?”周鐘瑩擦著眼角的余淚,十分詫異地說道。
“哦,我還以為……”周鐘其欲言又止,他本意是想說,他以為周鐘瑩可能會因為思念孩子,而故意留下孩子跟她說話,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那么回事?!澳俏以俚絼e的地方去找找看吧!姐,你保重?!?/p>
周鐘其快步跑出了教堂,和家人們會合一處,說教堂里也沒有看到媛媛,大家這才確信,媛媛失蹤了!
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卻因為媛媛的意外失蹤,讓整個周家的人一下子陷入混亂和沮喪之中。他們匆匆忙忙地結(jié)束了酒會,把客人們送走。然后,覃沐儀吩咐家里的下人們繼續(xù)到附近各處尋找媛媛,自己則帶著一大幫親人回到惠濟路的白色小洋樓里。
到家后,一直壓抑著情緒的覃沐儀和覃太太,這時候就有了急得想跳腳的意思,覃太太甚至嚶嚶地哭了起來。
周鐘岳勸了她們半天,說:“我感覺媛媛的失蹤應該不是一個意外,可能是有人綁架了她!或許,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有她的消息!”
“真的很奇怪,誰會綁架她呢?”周鐘其說,“能在這種地方綁架媛媛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而且他綁架孩子的目的絕不單純,希望他們不要傷害媛媛就好了!”
焦玉良臉色煞白,一直緊緊地依偎在周鐘其身邊,她十分擔心地說:“不如我們再分頭上街去找找看吧,說不定在哪個地方能找到媛媛的!”
覃沐儀搖了搖頭,說:“我看就不必了,我非常贊同鐘岳的觀點,此事絕非偶然,媛媛肯定是遭到了壞人的綁架。這樣吧,今天畢竟是鐘其和玉良的大喜之日,大家也很累了,不如就在家里休息一會兒,靜靜地等待消息,現(xiàn)在再怎么著急也是沒用的!”
“我看只能這樣了!唉,真是孽障啊!”周敬亭搖頭嘆氣道。
大家坐下來,也無心說笑,只是一邊悶悶地喝著茶,一邊等待著消息。
果然,大約兩個小時后,覃府的一個下人急急忙忙地跑進客廳,將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覃沐儀,說道:“大小姐,這是剛才在府門外,一個十多歲的討飯小男孩送過來的,我想應該是和媛媛小姐有關吧!”
覃沐儀趕緊打開信封,發(fā)現(xiàn)里面確實是一封信,信紙上寫著:周鐘岳、覃沐儀:你們的千金周媛媛已在我手里,要想保她性命,你們必須拿周敬亭來交換。時間:今晚八點,地點:漢口新榮倉庫。切記,只準周老狗一人前來,否則撕票。
“怎么是沖著你爹……”覃沐儀看完信,好不納悶。
周鐘岳一把抓過信,看了后,遞給周敬亭,說道:“爹,這就真的很奇怪了,綁匪竟然認識您,還指名道姓要用您去換回媛媛!”
周敬亭只瞅了信紙一眼,就不再看了,搖頭道:“一點兒都不奇怪,其實,我早就猜出來是誰干的!”
“是誰?”
“還會有誰?不就是岳明山那個王八蛋嗎?真是孽障?。 ?/p>
周鐘其看完信后,也說:“我覺得是岳明山干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在大漢口,能跟爹有仇的,除了他,還會有誰?”
周鐘岳生氣地說:“這個討厭的家伙,真是陰魂不散!我聽說他在斧頭幫都當上什么舵主了,現(xiàn)在風光得很,竟然敢明目張膽地綁架人質(zhì),這不是找死嗎?要不是看在媛媛的份上,我早就……”
周敬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他要我去,那我就去吧,我和他之間,是該有個了斷了!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能把我怎樣?”
滿屋子的人都沒有作聲,誰都明白個中原由,其中一人還在想,到時是不是需要派兵前去包圍新榮倉庫,以防不測?
入夜,周敬亭穿著一件暗棕色的裘皮大衣,戴著一頂毛茸茸的皮帽,步履穩(wěn)健、背影蕭然地走出兒子兒媳的家門,坐上一輛人力車,只身前往新榮倉庫。
八點整,他下了車,走了大約三四百米的樣子,就到達了指定地點。他發(fā)現(xiàn),新榮倉庫的鐵門大開,外面有火把照著,里面也是火光熊熊,到處都是人,人人手里都拿著武器。
“岳明山,老朽來了,應該沒有遲到吧?”周敬亭站在門外喊了一聲,然后,他闊步挺胸,背著雙手,緩緩地走了進去。
果真是岳明山!他正坐在倉庫中間的一個麻袋垛子上,蹺著二郎腿,身體向后靠著,目光陰狠地盯著徐步而入的周敬亭。他的左右兩邊都站著五大三粗的漢子,一個個都是黑衣黑帽,手里握著明晃晃的斧頭。而三歲的小媛媛,此時就坐在岳明山的大腿邊,一臉的驚恐不安,一動也不敢動。
“坐好!可要聽話啊,媛媛!”岳明山故作親昵地對媛媛說道,還順勢摸了一下她的頭。
媛媛“嗯”了一聲,身體縮了縮,明顯很害怕。
這時,岳明山才站起來,抱著膀子,一步步走到周敬亭對面。
“姓岳的王八蛋,你不是一直想要老子的命嗎?好,你現(xiàn)在就拿去吧,我保證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周敬亭摘下皮帽,做出一副引頸就戮、大義凜然的樣子。
岳明山根本不理睬他的裝腔作勢,只是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站定在他跟前,滿是譏誚地說道:“周老狗,你很讓岳爺失望?。∥冶疽詾槟銜駛€縮頭烏龜一樣不來的,或者會帶著很多很多的人過來。你進門時應該已經(jīng)看到了,我在倉庫里里外外都布置了重兵,就等著跟你老小子決一死戰(zhàn)呢!真是想不到,你的膽子突然變大了,真的一個人來了!看來我失算了??!”
“姓岳的,你沒有失算,是周某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周敬亭挺直身體,淡然說道。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你以前在人前總是遮遮掩掩,不肯正面回答,現(xiàn)在這里就剩下你和我了,你應該可以對我實話實說了吧?”
“當然可以,絕無虛言?!?/p>
“好!我且問你,我爹是你和焦先策串通一氣,讓他死在縣大牢里的,對嗎?”
“沒錯,正是這樣!”
“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我恨你!是你,毀了我女兒周鐘瑩的清白,害了她一輩子!盡管我家那個傻閨女死活不肯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遭千刀萬剮的混蛋就是你!”
“你——”岳明山兩眼圓睜,瞳孔里映照著火把的光亮,憤怒地說,“周老狗,也就是說,瑩瑩確實是被你這個禽獸不如的父親逼死的,對不對?你手里至少沾滿了我兩個親人的鮮血,對不對?”
“不錯,一切都是周某人所為!”周敬亭把臉偏向一邊,看向媛媛,“如果你不想繼續(xù)作孽,就放過那個無辜的孩子吧?!?/p>
“砰”的一聲槍響,忍耐了半天的岳明山掏出手槍,對著周敬亭的胸部開了一槍。
槍聲把媛媛嚇得驚叫了一聲。
周敬亭捂著滲血的傷口,緩緩倒在地上。
“爺爺!”媛媛掙扎著站起來,撲向周敬亭。
“媛媛,我的好孫女!”周敬亭撫摸著媛媛的小手,吃力地說,“記住……這個人,是他,殺死了……你的……爺爺!”
“砰砰”,又是兩聲槍響,子彈在周敬亭的胸口濺起了血花,嚇得媛媛連聲尖叫。
周敬亭已經(jīng)不行了,他撫摸媛媛的手漸漸松開,但是很奇怪,他的臉上忽然間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雖然很淡,但確實是笑容。
“爺爺——”媛媛大哭起來,拼命抓住周敬亭的一只手,搖動著,“爺爺,你這是怎么了?”
周敬亭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頭一歪,死了。
“噼噼啪啪”,倉庫外面突然槍聲大作。
李黃毛跑進來說:“岳爺,有當兵的在攻打我們,人數(shù)不少!”
岳明山厲聲道:“給我打,往死里打!只要是周家的人,一個都不要放過!”說著,他一把抱起正哭叫著的媛媛,往倉庫門口沖去。
這一仗打得異常激烈,斧頭幫的上百人和周鐘岳的幾百士兵,圍著新榮倉庫展開激戰(zhàn),雙方損失都很慘重。
一個小時后,斧頭幫只剩下二十多個人了,而周鐘岳的手下也死了近百人。
倉庫大門守不住,斧頭幫的人只好退到倉庫里面,緊緊護住岳明山。
一大批士兵沖了進來,把岳明山他們團團圍住。接著,周鐘岳、周鐘其和覃沐儀、焦玉良分開眾人,站到岳明山的對面。
“你們都不要亂來,否則,我一槍斃了她!”岳明山用槍頂住了媛媛的小腦袋。
媛媛又是一聲驚叫,恐懼地閉上了眼睛。
“姓岳的,你想開槍就開吧!我想媛媛死了,你也不會好過的!”周鐘岳將子彈推上膛,對士兵們揮了一下手,“這個人,今天必須死!”
“周鐘岳,你居然不顧及你女兒的性命嗎?”岳明山大感意外。
覃沐儀趕緊說:“岳明山,你不要作孽了!媛媛是你的親生女兒,不是我們的!”
“你說什么?”岳明山被覃沐儀的話驚住了,一臉狐疑地看著覃沐儀,又看了看手里的媛媛。
“瑩瑩也還活著!”覃沐儀繼續(xù)拋出重磅炸彈。
“我才不想相信你的鬼話!”岳明山緊了一下手里的槍,“為了救你們的女兒,你們竟然編出如此荒唐的謊言,真是可笑!”
周鐘其也說:“岳明山,我大嫂說的都是真的,我們都沒有騙你,媛媛是你的親生骨肉,我姐,她也還活在世間!”
“你們——”岳明山心里突然一陣慌亂,“我不相信!這絕對不是真的!”
周鐘岳已經(jīng)舉起了手槍,瞄準了岳明山。
“不要開槍!”突然,人群里傳來一聲大喊。緊接著,一個黑衣修女撲到岳明山跟前,用身體擋住了岳明山和媛媛。
“瑩瑩!”
“姐!”
周鐘岳和周鐘其都失聲叫道。
周鐘瑩朝著眾人點了點頭,再才背過身子,看向岳明山。此時的岳明山,已經(jīng)完全驚呆了。
“小山子,我是瑩瑩啊!”周鐘瑩淚如泉涌,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你還活著!”
“瑩瑩!”岳明山也認出周鐘瑩來了,一把將她摟住,“他們……不是說你已經(jīng)投井自盡了嗎?”
周鐘瑩搖了搖頭,依偎在岳明山懷里,痛苦地說:“小山子,我沒有死,我只是聽說你被我爹活埋了后,才……”
“岳明山,你殺死了我父親,今天必須死!”周鐘岳忽然大喝了一聲。
“大哥——”周鐘瑩驚醒過來,趕緊護住岳明山,“你不能殺他!”
“瑩瑩,你讓開!這個人不死,我們周家將永無寧日!”
“大哥,你就放過他吧!為了我,也為了媛媛……”周鐘瑩說著,滿眼淚光地看向早已驚得不成樣子的媛媛,“孩子太可憐了,她……她不能沒有父親??!”
“瑩瑩!”岳明山一把拉開周鐘瑩,“既然你還活著,既然媛媛是我們的孩子,而我,又殺死了你的父親,那就讓他殺了我吧。就算我不死,我也無法面對你和我們的孩子!”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剛才在媛媛面前槍殺周敬亭的情景,很是恐怖和血腥。
“砰”的一聲槍響,周鐘岳真的開槍了。
可是,就在這一剎那,周鐘瑩再次擋在岳明山跟前,于是,那顆子彈就直直地射進了她的胸膛。
“瑩瑩!”
“姐姐——”
周鐘岳、周鐘其和岳明山同時驚呼起來。
周鐘瑩倒在了地上,岳明山趕緊蹲下去將她摟住。這一家三口,忽然間就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大哥……”周鐘瑩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周鐘岳說,“我……求你……放過小山子!就……用我的命……抵他……的命吧!請你……答應我……”
“瑩瑩!你怎么這么傻?”岳明山將周鐘瑩摟得更緊了,開始號啕起來。
“小山子,把……把我們的孩子……帶走……好好地把她……撫養(yǎng)大……不要再跟……大哥他們……為敵……”
岳明山痛苦地點了點頭。
周鐘瑩艱難地閉上了雙眼。
……
人群散開,岳明山一手抱著媛媛,一手抱著周鐘瑩的尸體,步履沉重、一臉悲愴地走出了新榮倉庫。
夜正濃,硝煙還未散盡,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霧氣里,忽然,遠處的長江上傳來幾聲冗長沉悶的輪船汽笛,讓夜幕下的城市一陣煩躁,讓行走在昏暗燈影下的人,心靈震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