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誠
觀海市的五月,陰晴不定,剛才還細雨蒙蒙,云霧纏繞在高層建筑的半腰,一陣海風(fēng)吹過,天就變得又高又藍。
這天下午,一輛白色出租車穿行在觀海市區(qū),楊天晨透過車窗瀏覽著斜陽涂金的街景。這個近代史上最早的通商口岸和半殖民化城市,本身就具有得天獨厚的風(fēng)物形勝。如今變得更加美麗了,一幢幢美輪美奐的新樓與歐式風(fēng)格的舊建筑相映成趣。置身如詩如畫的環(huán)境,楊天晨的心頭卻籠罩著一片陰云。
車停在阿拉丁大酒店前。這家隸屬于華昌集團的酒店號稱五星級,是一幢十八層大樓,有客房和中西餐廳,十八樓是夜總會,酒吧位于一樓大廳右側(cè)。著藏青色鑲金邊制服的門童恭敬地拉開車門。楊天晨吸了口氣,鎮(zhèn)定地走入氣派華貴的大堂。
楊天晨來到酒吧坐下。酒吧是半開放式的,欄桿前風(fēng)景優(yōu)美。侍者過來點亮了浮在高腳杯水中的蠟燭,問楊天晨是幾位。他含混地說“等人”,點了一杯雀巢咖啡、一小筐爆米花,就坐下來了。
“先生,這里有人嗎?”喝果汁的女孩在橙黃色的燈影下走來,指著他對面的座位問。女孩身著緊身無袖黑羊絨衫和皮短裙,使她曲線畢露,性感得不得了。
“坐吧?!?/p>
女孩坐下,不客氣地抓了一把爆米花。
“我不喜歡咸味的。我喜歡巧克力味的,奶油的也湊合?!迸⒊t唇里丟著才出爐的爆米花說,“給我點杯酒——亂世情人吧?!?/p>
“什么?”
“一種雞尾酒?!笨礂钐斐坎蛔髀?,女孩又添了一句,“要不血瑪麗吧,血瑪麗便宜?!彼D(zhuǎn)身打了個榧子,讓侍者上酒。
“抽煙嗎?”楊天晨拿起擺在桌上的555牌香煙。
“謝謝?!迸Ⅻc起一支,姿勢優(yōu)雅地吐了一個煙圈,“老板在哪里發(fā)財?”
“做點兒小生意?!?/p>
“你不像生意人?!?/p>
楊天晨有點兒緊張,忙道:“哪里不像?”他身著杉杉夏裝,打著金利來領(lǐng)帶,腰間別著手機,是特意做了一番準(zhǔn)備的。
“你像個文化人。瞧你十指細長,白生生的,也沒肚腩?!?/p>
“我做文化生意?!睏钐斐拷妻q,“倒賣電子詞典、‘高考通軟件之類。”
“哦,”女孩似信非信地喝了一口血瑪麗,“請問老板貴姓?”
“鐘,一見鐘情的鐘?!?/p>
“鐘老板,我對你可是一見鐘情?!迸⒑槊}脈地看著楊天晨,“叫我阿梅好了,梅花三弄的弄?!?/p>
“梅花三弄的梅吧?”楊天晨糾正道。
“對,對?!迸⒖┛┑匦ζ饋?。
“阿梅,好名字!做這行多久了?”
“我才做兩三個月。”阿梅一臉純潔地沖楊天晨笑,“我在樓上夜總會,陪客人唱歌、跳舞、聊天什么的?!彼纯幢?,可能怕上班時間晚了,“我很少來酒吧,遇上你真是緣分——再來一杯奶昔好嗎,草莓味的?!?/p>
“你倒不怕發(fā)胖?!?/p>
阿梅用粉紅的舌尖舔著溢出杯邊的奶昔,像一只饞嘴小貓。隨后,她脫掉高跟鞋,把右腳放在楊天晨大腿上,腳趾輕輕地撓他的敏感部位,說:“鐘老板,咱們上樓去娛樂娛樂?”
楊天晨的臉紅了一下,幸好光線暗淡,對方看不出他的羞窘。他提醒自己“調(diào)整角色”,于是把那只溫軟的腳抬起來,隔著絲襪撓她的腳心。阿梅忍不住癢,又咯咯地笑起來。
“我喜歡你?!卑⒚反┥闲ぶ仙?,兩眼水亮,那神態(tài)活像叫春的貓,“跟我上樓,還是去你那里?”
“我上去能干什么?我五音不全,也不會跳舞?!?/p>
“咱們可以干點力所能及的?!卑⒚窌崦恋匦χ?,朝他伸出涂著紅指甲的手。
“別著急,先陪我聊會兒天?!睏钐斐康鹌鹨恢?,隨意問,“你認識‘兔子嗎?”
“你找‘兔子,她比我漂亮嗎?”
“能介紹我見她嗎?”見阿梅有些妒意,楊天晨忙解釋,“她是我舅舅家的小表妹?!?/p>
“那我不白陪你這半天了?”阿梅開始討價還價,像個小本生意人。
楊天晨亮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阿梅飛快地取過來,靈動地疊小,放進絲襪內(nèi)側(cè),滿意地答道:“好吧,你等著?!?/p>
“等一下,她有什么特征?”
“她呀,涂著紅眼影,兩只耳朵有點兒尖,皮膚白得像牛奶?!卑⒚返?,忽然想起來,“咦,她不是你表妹嗎?你這個大騙子!”
阿梅笑嘻嘻地跑了。楊天晨目送著她穿過大堂,上了電梯。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女人穿過大堂朝酒吧走來,一路上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她身材修長婀娜,穿一件黑底綴白點左側(cè)開衩的套裙,系一條雪白紗巾,行動處玉腿閃露,既性感又輕盈飄逸。近了,透過音樂噴泉的水霧,楊天晨簡直看呆了——她自然彎曲未加修飾的黛眉下,是一雙漂亮得令人怦然心動的大眼睛。
“是鐘先生嗎?”沒想到那佳人在楊天晨面前停下了,上下一打量,問道。
“對。你是——?”
“我姓林,林紫惠?!蹦桥哟蟠蠓椒阶?,遞上一張名片。原來她是酒店娛樂部的經(jīng)理。
“娛樂部,具體是——?”
“其實就是酒店的夜總會,還有一個小歌舞廳,都在十八層。每晚十點鐘有演出。鐘先生有興趣上去唱唱歌,看看演出?”
“不,今天不行。我在等人?!?/p>
“是等‘兔子——白小姐吧?她感冒了,沒來上班。”
楊天晨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內(nèi)心卻很失望。沉默了幾秒鐘,他招呼侍者買單。
林紫惠秀眉一挑,說:“我很丑嗎,一來就把你嚇跑了?”
楊天晨不好意思地笑了,意識到自己有點兒沉不住氣,忙道:“其實,林小姐一往這邊走,我就注意上了,用句古語形容叫‘翩若驚鴻。我還以為是章子怡來觀海市了呢!”
看來奉承話誰都愛聽,林紫惠開心地笑了。她有一張朱麗婭·羅伯茨式的大嘴,笑起來皓齒生輝,特別迷人。
“鐘先生,請問你貴姓?——我知道,你沒對阿梅說實話。是她告訴我,你在找人?!?/p>
“姓楊,楊天晨?!币粋€念頭在楊天晨的腦子里閃現(xiàn),沒準(zhǔn)結(jié)識這個女人會對他有所幫助。
“楊天晨,著名記者。我經(jīng)常在報上看到你采寫的文章。今天真是幸會!”林紫惠微笑著再次與他握手。
彈鋼琴的女孩換了一支曲子——克萊德曼的《秋日的私語》。林紫惠招呼侍者上兩杯干紅,之后仰坐在椅背上,微呷一口酒,兩眼瞇成優(yōu)美的弧線,品味著那美妙的旋律。
“你喜歡這曲子?”
“非常喜歡。”
“我也喜歡?!睏钐斐块_始套瓷,“尤其是一個人在寂靜的夜晚,打開音響,你感覺那音樂慢慢把你帶入海邊的樹林;你漫步在楓紅花黃的林間,秋風(fēng)拂起滿天的音符。這時夕陽西下,明月東升,一位佳人踏著月光翩躚而至……”
“說得真好。”林紫惠贊道,“不愧是名記!”
“你才是名記?!睏钐斐侩S口說??吹搅肿匣菝碱^微蹙,他知道她多心了。在當(dāng)今流行語中,名記表面上是著名記者的縮語,但又與“名妓”同音,在文化圈里多用來相互調(diào)侃。說男人他不在乎,說女人卻不可以。
“I'm sorry!”楊天晨一著急,英語也冒出來了,“對不起!”
“沒什么,”林紫惠微微嘆息一聲,“你是不是特瞧不起……像夜總會這種行業(yè)?”
“不?!睏钐斐拷吡κ拐Z聲音得誠懇,“我有時在街頭見到染著黃發(fā)、穿著皮短裙、袒胸露背的女孩,一眼就看出是干‘三陪的??晌倚睦镏挥懈锌?,她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怎么干了這一行?是情愿的,還是迫于生計?我看過一本外國小說,上面有幾句詩,說的就是這類女孩?!?/p>
“是嗎?”楊天晨回憶著背出那首詩,“出賣身體的人不一定沒有靈魂,三分瀟灑加七分銅臭只為生存。紫陌紅塵,貧賤與富貴組成,不同際遇里可有相同的自尊?”
“我發(fā)覺你不僅沒有架子,還挺善解人意!”林紫惠嫻靜地笑著站起來,“時間不短了,我該上樓去看看了。”她伸出潔白的手,食指上有一枚綠寶石戒指。楊天晨站起來,握了握她的手。
兩人一起出了酒吧,楊天晨問:“‘兔子明天能來上班?”
“你找她有什么事?”
“……”楊天晨沉吟著。
“我也許能猜個差不多。不過,在這里見她不合適。”
“你知道我見她的原因?”楊天晨有點兒吃驚了,林紫惠卻不回答。
兩人沉默地走出大堂。在轉(zhuǎn)門外,林紫惠叫門童去招呼出租車,低聲說:“你給我留個電話。我聯(lián)系她,然后通知你,OK?”
楊天晨遞給她一張名片,說:“上面有我的電話和現(xiàn)在工作的地址。再見,林經(jīng)理?!?/p>
林紫惠嫣然一笑道:“以后你可以叫我紫惠。”
“好的?!睏钐斐恳贿吇卮鹬?,一邊上車。車啟動了,他回首望一眼,見林紫惠還站在臺階上朝這邊凝望,身姿是那么的綽約動人。
“你可以叫我紫惠。”溫柔的回音里,楊天晨似乎又看見她盈盈的眼波,不禁暗中笑了笑。他暫時還不清楚這美麗的邂逅對他意味著什么,卻打開了他無限的想象空間。
這天上午,楊天晨走進寧海路派出所,敲了敲所長辦公室半掩的門。里面對桌坐著兩個中年警察,一個打電話,一個正在埋頭看雜志。
“請問哪位是耿所長?”
看雜志的警官抬起頭,回答道:“你是——?”
楊天晨遞上記者證和名片。
“噢,楊記者。你好,你好!我是耿愛民?!蹦蔷炜蜌獾媒趵涞?,隨意地跟楊天晨握了手。
“請坐,楊記者。有什么事嗎?”耿愛民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
楊天晨在沙發(fā)上落座,拿出采訪機和記錄本,道:“據(jù)反映,咱們這個所轄區(qū)的警民聯(lián)防搞得很好,最近連續(xù)破獲了幾個盜竊團伙。我特意來采訪一下?!?/p>
“這些情況指導(dǎo)員比較了解,他那里也有現(xiàn)成的文字材料。你明天來吧,他去省城出差了。”耿愛民說完,又拉開抽屜拿起雜志,一副逐客的樣子。
“耿所長,既然認識了,就是朋友,咱們就先扯扯吧!”楊天晨適時拿出一盒“紅塔山”,讓耿愛民抽煙。他也就接了煙,還“叭”地給楊天晨打著火機。
“耿所長,我這次來,除了想采訪所里的工作,還有一件私事想麻煩你?!?/p>
“說吧,警民一家嘛!只要我能幫上忙的?!惫勖窈芙卣f。
“四月十五日晚上,在阿拉丁大酒店,有一位記者墜樓身亡。聽說是你帶人去處理的?”
“有這么回事。但我要糾正一下你的說法:我們出發(fā)時,沒有任何人死亡。你去市局了解吧,結(jié)論是他們下的。”耿愛民抽了幾口煙,眼中掠過一絲勉為其難的神情。他想了一下,開始敘述,可能是說了多遍了,通篇像背熟的課文,娓娓道來:“那晚我值班,十一點多鐘,接到酒店保安部打來的電話,說有一個客人開房間嫖娼。我們及時趕到,在保安的帶領(lǐng)下,乘電梯來到1619房間。砸了幾分鐘的門,才有人打開,是一個用床單裹著身體的‘三陪,沒看見嫖客。通陽臺的門半敞著,我和一個兄弟正要去陽臺看看時,卻聽到陽臺上一個男人‘啊地叫了一聲。我們跑到陽臺上,見有人掉下樓。下樓一看,那人只穿一個短褲,身下一大灘血,死在水泥地上。我立即電話通知市局值班室,當(dāng)值的吳江局長帶著法醫(yī)在半小時內(nèi)趕來了。據(jù)現(xiàn)場辨認,死者是《東方時報》駐本市記者站站長孟寧,房間里放著他的手包,內(nèi)有記者證等證件。至于他的死因,據(jù)現(xiàn)場勘查和那妓女的交代,認定為孟寧嫖娼過程中,突遇警察抓嫖,他為了避免被抓,想從該房間的陽臺跨越到鄰近房間的陽臺上逃跑。可能是由于他過于慌亂,失足墜樓,造成死亡?!?/p>
“那小姐怎么處理的?”
“你說那‘雞?根據(jù)《治安處罰條例》,罰了五千元,行政拘留了幾天。一般都這么處理?!?/p>
“她叫什么名字?”
“你是問她的藝名還是身份證上的?——她自稱‘兔子,真名叫白李。”
“現(xiàn)場有什么可疑的情況嗎?”
耿愛民搖搖頭。
“麻煩你仔細回憶一下?!?/p>
“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有疑問可以去市局打聽。”耿愛民有點兒不耐煩了。
“一名三十二歲的優(yōu)秀記者說死就死了,死后還背著嫖客的黑鍋?!睏钐斐考拥卣f,“我真是想不明白!”
“當(dāng)然,死了記者,社會影響也不小。聽說市里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對這事也挺重視,責(zé)成市局慎重處理。結(jié)論是市局出的,意思是孟寧嫖娼中為躲避抓捕,失足墜樓身亡?!?/p>
“耿所長,我跟孟寧是大學(xué)同學(xué),又一起被分到報社。我非常了解他,他絕不可能干這種事……”
“市局的結(jié)論報告也給貴報社了吧?事實就是事實?!?/p>
“紙上的未必是事實,證明了的才是真相。”
“說得對,楊記者。你能證明什么就證明什么吧?!惫勖裆斐鍪謥恚笳餍缘嘏c楊天晨握別,“不好意思,局里還有個會,我不奉陪了。”
從派出所出來后,楊天晨心里非常不快,繼續(xù)去市局了解情況,但無果而終。
晚上,楊天晨回到大院,就看到大院對面的燈影下停著一輛紅色菲亞特轎車,一個身材苗條穿及膝白連衣裙的年輕女子靠在車頭上,雙手交叉胸前,歪頭看著氣沖沖的他。他走過去,居然是林紫惠,她的臉上帶著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上車說吧。”林紫惠不正面回答,隨即發(fā)動車,緩緩地朝市區(qū)開去。
“今晚能陪我嗎?我想去蹦迪。”
“沒心情?!?/p>
“‘兔子離開阿拉丁大酒店了。我有個交易,你陪我玩,我把‘兔子的新地址告訴你。”
“你先告訴我地址?!?/p>
“你這么急想找到‘兔子,為什么?”
“了解真相。”
車在路口遇上紅燈,林紫惠踩了剎車,問:“你懷疑孟記者的死……”
“是的。”
“你知道你為了別人這樣沒頭蒼蠅似的瞎撞,會有什么后果嗎?”
“大不了是個死?!睏钐斐康哪樕下冻鰩追直瘔?,“殺了我一個,自有后來人!”
“還行,你這人挺講義氣的。我喜歡。”
綠燈亮了,車?yán)^續(xù)前行。已經(jīng)來到鬧市,馬路兩邊的商店餐館燈火通明,生意興隆。人們在盡情地享受生活。街道上車水馬龍,林紫惠不再說話,聚精會神地開車。楊天晨半躺在副駕上。窗外各式霓虹燈閃爍,路旁的懸鈴木上綴著無數(shù)彩色小燈,連遠處的觀潮山頂也被光亮勾勒出輪廓,多彩的光影中樹木和小房子亮麗而縹緲,宛如仙境。孟哥就是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被人殺害的……
幾分鐘后,菲亞特轎車停在一幢灰色的建筑物前,門廊上斗大的“回首迪廳”幾個字不時變幻著霓虹色彩。
“四瓶喜力啤酒,一個果盤?!眱扇嗽谖枧_西側(cè)的一張空桌上落座,林紫惠吩咐服務(wù)的侍者。
啤酒是小瓶裝的,喝起來很爽口。不一會兒,兩人加入到蹦迪的人群中。林紫惠起初還輕擺慢舞,如春風(fēng)楊柳,不久即拋棄了淑女模樣,隨著強烈快速的節(jié)奏扭動起來,她舞擺的手臂與腰胯是那么柔軟,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動。她的白裙子如風(fēng)中荷葉似的搖曳著,修長白皙的雙腿不時地剪斷燈光乍斷時的灰暗。她的頭發(fā)黑刷子般甩來甩去,把楊天晨的心都甩亂了。他在林紫惠對面小幅度地蹦著扭著。音樂十分響亮,每一下低聲都錘子般地擊在耳膜上。
林紫惠把雙臂舉起,身子成S形搖擺著下移,像一條入水的美人魚,同時大聲說:“你喜歡這里嗎?”
“還行吧?!?/p>
“我喜歡。在這里,你可以什么都不想,忘掉一切!”
彩色球燈亮了,它旋轉(zhuǎn)著,把七彩光斑輕率拋下,讓你應(yīng)接不暇。音樂改成緩慢的布魯斯舞曲,林紫惠收斂了狂放的舞姿,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楊天晨,主動伸出雙手搭在他肩上。
楊天晨沒法拒絕她,輕輕攬住她的細腰。林紫惠發(fā)出一聲幽怨的嘆息,把頭靠在他胸前。她芬芳的呼吸和柔若無骨的肉體,令人陶醉。楊天晨仿佛浮在霧中。兩人沒有完全按節(jié)拍走舞步,只是輕柔地搖動著,好像一對戀人。
這就是林紫惠,一會兒動如脫兔,一會兒又靜如處子。楊天晨品味著這女人的魅力,心頭卻有隱隱的擔(dān)憂:這該不會是一個溫柔的陷阱吧?
“對不起,我有點兒累了?!币魳肺粗?,楊天晨就推開林紫惠說。他力圖自然,不過還是顯得突兀生硬。林紫惠愣了片刻,掉頭離開舞池。
兩人一先一后回到桌邊,繼續(xù)喝酒。她的臉仿佛陽光下的玫瑰,明艷動人。楊天晨心中贊嘆著,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
“你很美?!睏钐斐康吐曊f,握住她的手。
“別這么說,我會驕傲的?!绷肿匣萦悬c兒撒嬌。
“不用擔(dān)心,我偶爾才滿足女孩子的虛榮心?!?/p>
“討厭!”
林紫惠想抽手,但楊天晨有意握住不丟,親昵地說:“那邊有人在看著你?!?/p>
林紫惠趕緊回頭去看,原來是阿拉丁大酒店的老總李豪,說:“我知道是誰。你的情敵。”
“情敵?他怎么知道我?”
“阿拉丁大酒店的老總李豪,我的老板。你以為你在觀海市活動得還輕嗎?你在阿拉丁大酒店酒吧泡妞,之前又去派出所采訪。”
楊天晨悚然一驚,原來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關(guān)注”。
“那就氣氣他吧!”林紫惠把椅子移了移,頭歪在楊天晨肩上,作小鳥依人狀。
“你不怕他醋意大發(fā)……”
“他有什么呀,除了錢。我……”她一抬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站了起來,“李總,這么巧啊,你也來了!”
楊天晨早就聽說李豪的名字,但這是第一次正面接觸。他打量對方,李豪和自己年齡相仿,長著一張馬臉,有一雙生機勃勃的眼睛,架一副金絲眼鏡,平添了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阿惠,不給我介紹一下嗎?”
“我朋友楊天晨,著名記者。楊哥,這是我老板李豪,華昌集團副總經(jīng)理兼阿拉丁大酒店老總。”
楊天晨跟李豪握手,心想,這下好了,叫上哥了,不知李豪的醋壇子結(jié)實不結(jié)實。
眾人坐下,林紫惠又招呼上啤酒。李豪朝楊天晨微笑著說:“楊先生接近我們阿惠不會是有什么想法吧?”
“除非木頭人才沒想法?!?/p>
林紫惠不吱聲,看著兩個男人斗嘴。
“阿惠,你沒告訴他,咱們是什么關(guān)系嗎?”
“說了,上下級關(guān)系?!?/p>
“噢,真?zhèn)模 崩詈雷鳂O度痛苦狀,“我警告你,楊先生,阿惠可是名花有主嘍!”
“是嗎,林小姐?”
“別聽他瞎叨叨。我是我自己的,誰也無權(quán)干涉?!?/p>
“這話我聽過,”李豪回憶道,“好像是《傷逝》里的臺詞?!?/p>
“煩人!”林紫惠嘻嘻地笑道,“啤酒喝得太多了,我想去洗手間?!?/p>
林紫惠走后,兩個男人各自動著心思,悶了一陣子。楊天晨打破沉寂,道:“李總?cè)绽砣f機,怎么有空來迪廳?”
“跟你一樣,我也想放松放松?!?/p>
“觀海市真小,一不小心就碰面了?!?/p>
“我沒有跟蹤你們,真是碰巧了?!?/p>
“對,對?!睏钐斐啃Φ溃盁o怪古人說,無巧不成書!”
李豪有點兒尷尬。這時,林紫惠從洗手間回來,說累了,想回家。
三人出了迪廳,一輛奔馳從停車場開過來停在臺階前。兩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下車,林紫惠認出從駕駛室下來的是李豪的侄子李斌,學(xué)過幾年武術(shù),是司機、跟班兼保鏢的角色。后面的男人外號黑子,李豪的另一個保鏢。
“怎么走?”李豪問林紫惠。
“怎么來,怎么走?!绷肿匣菡{(diào)侃道,“楊先生,上我的車——盡管差點兒。”
李豪剛想反駁,手機響了。他走到一旁,低聲應(yīng)了幾句,合了手機對林紫惠說:“阿惠,你得跟我走了?!彼蕉f了一句什么。林紫惠愣了一下,朝楊天晨伸出手來,說:“對不起,楊哥,酒店有事,我要趕回去?!?/p>
楊天晨說:“沒關(guān)系,我打個車回去就是?!彼兆×肿匣莸氖?,感覺她溫軟的手心有個小紙團。后來他打開一看,里面寫著“兔子”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疑惑不解。
離觀音廟下不遠是觀海市工人療養(yǎng)院。該院還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工人階級當(dāng)家作主時代的產(chǎn)物。八十年代后期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進程,來療養(yǎng)的勞模先進越來越少,療養(yǎng)院的日常開銷和員工工資捉襟見肘,院里為了增加收入,把部分別墅式小樓租給外單位做辦公場所。幾年前,《東方時報》駐觀海市記者站也租了一幢三層小樓,一樓辦公,二樓會客,三樓做宿舍。
黃昏降臨,楊天晨站在三樓窗前,望著漸漸濃重的暮靄出神。兩名家在本市的招聘記者高強和王靜都下班回家了,小樓格外寂靜。他打開了放在矮柜上的一架臺式音響。這房間原來孟寧住,一些屬于孟寧私人的東西都運回省城,交給他的家人了,但在這臺公家的小音響里,卻藏了一盒音樂CD《螢火蟲》。CD機顯示屏開始閃動,片刻,響起了伊能靜那清純?nèi)玢y子般的歌聲:“螢火蟲,螢火蟲慢慢飛,夏夜里夏夜里風(fēng)輕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讓螢火蟲給你一點光。燃燒小小的身影在夜晚,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
晚上七點,楊天晨去附近的蘭桂坊吃飯。蘭桂坊是一家香港人開的連鎖餐館,很有特色。他還沒完全習(xí)慣這種外派記者的生活。他是自己向報社杜總編輯主動要求來觀海市記者站的。為了孟寧,也為了自己。來觀海市不過十幾天,他首先感到的是寂寞。一到晚上,只有他一個人守著一幢樓。孟寧卻在這里堅持了兩年多。他們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通過郵件,那是孟寧出事的次日早上,他從手提電腦的電子信箱看到的——
皮狼哥們:
你猜這幾天我在忙什么?我想捅“馬蜂窩”!觀海市娛樂場所多數(shù)已淪為色情巢窠,但每次執(zhí)法部門的檢查無不撲空。正所謂“官匪一家”!我認識了一個綽號“兔子”的小姐,她是阿拉丁大酒店夜總會的“三陪”。她答應(yīng)協(xié)助我取得證據(jù)。這事有點兒冒險吧?不過,值得。從阿拉丁大酒店深入下去,或許能揭開一個更大的秘密……
皮狼是孟寧對楊天晨的昵稱,從“披著羊皮的狼”簡化而來。楊天晨則稱他胖哥。孟寧個頭不高,略胖。
突然得到孟寧的死訊后,楊天晨多次看這個電子郵件。他懷疑孟寧一開始就中了人家的圈套,而“兔子”是他們的誘餌。至于郵件中所言“更大的秘密”是什么,孟寧沒有細說,他也無從揣摩。
第二天一下班,楊天晨根據(jù)林紫惠提供的海上仙家的地址,直接趕往碼頭。海上仙家在離市區(qū)約五公里的七號碼頭,有一架水泥棧橋通過去。這是艘退役的大客輪,被某單位買來改造成餐館。不過已陸續(xù)有宴罷的客人下船回家。他走進岸邊一家通宵營業(yè)的啤酒屋,在柜臺上打了一個電話。海上仙家的地址和“兔子”的聯(lián)系方式是林紫惠給他的,不管是真還是假,他還是決定去找找。
楊天晨臨窗坐下,要了一扎生啤和一碟香螺,用牙簽慢慢挑著吃。窗外,海上仙家燈火闌珊,計程車的尾燈在灰暗中拖著紅色的長影。半小時后,當(dāng)?shù)械南懵菟o幾時,有人輕輕敲窗子。他抬頭一看,是個穿白T恤、石磨藍牛仔褲的年輕女子。
楊天晨走出餐館,燈影下發(fā)現(xiàn)女孩身材高挑,長相靚麗。她應(yīng)該就是“兔子”吧?
“白小姐,你好?!睏钐斐可斐鍪謥?,“找到你可真不容易?!?/p>
“兔子”沒有握他的手,上下打量著楊天晨,說:“你剛才打電話說你是記者?”
楊天晨連忙把記者證遞給她看。女孩相信了,又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睏钐斐壳擅畹鼗卮?,又建議道,“咱們沿著海邊走走吧?我想和你談?wù)劇!?/p>
“好吧??茨阋膊幌駢娜??!?/p>
正是漲潮的時候,海水不時激到防波堤上。遠方灰暗的海面上航標(biāo)燈一閃一閃。
“你找我什么事呀?”
“是孟寧哥的事。他怎么死的?”
“你去問公安吧?!?/p>
“我問過了,想聽聽你怎么說?!?/p>
“那天晚上,我在阿拉丁大酒店坐臺,孟哥打過電話來,叫我去1619房間。我去了……”
“你們發(fā)生關(guān)系了?!?/p>
“當(dāng)然。公安沒告訴你孟哥把一百塊錢都放在床頭柜上了?”
“沒有。后來呢?”
“后來……后來就有人來砸門,孟哥很害怕,他說他是記者,要是叫人知道了,就要被開除公職,他這輩子就完了?!?/p>
“他很緊張?”
“是的,身上都冒汗了。”
“很緊張還說了這么多話?”
“你愛信不信。這時門敲得更響了,孟哥就去陽臺上躲藏。我去開了門,接著孟哥就掉下樓了。”
“你們發(fā)生關(guān)系時,是開燈還是關(guān)著燈?”
“開著一個燈,調(diào)到很暗?!?/p>
“但能看清相互的身體?”
“帥哥,你也干過這事兒?”女孩朝楊天晨發(fā)嗲道。
楊天晨離她稍遠一點,問:“那你看清孟哥乳頭下那塊紅痣了,有一元硬幣那么大?”
“孟哥身上沒有紅痣。他后腰上有一塊大汗瘢?!?/p>
楊天晨疑惑了,“兔子”說得對。難道孟哥他真的……不,不可能。很可能是,那些人事后把孟哥尸檢的情況詳細告訴了“兔子”,以防備日后談?wù)摯耸聲r出現(xiàn)破綻。
“你在說謊。你以為我不知道真相?如果你們發(fā)生關(guān)系,為什么你下身沒有孟哥的精液?”
“他用了安全套?!?/p>
“套子在哪里?這可是重要物證!如果沒有,這就有問題了!說明孟哥是被人害死的。你為什么要卷入此事,幫助那些壞人?你不怕事發(fā)擔(dān)責(zé)任坐牢嗎?”
“兔子”有點兒驚慌,說:“我不跟你說了,反正這事沒我什么責(zé)任。公安也罰了款,我也不想干那行了。這不我在這船上當(dāng)服務(wù)員端盤子,我跟那些人沒什么關(guān)系了。你別再來找我了!”說著突然撇開楊天晨往前跑了。
“喂,你等一等!”楊天晨后悔自己剛才語言激烈,急于求成,反而把“兔子”嚇跑了。他追趕了幾步,“兔子”如獵槍下的兔子,跑得更快。正好有一輛的士開過她身邊,她大聲招呼:“停車,有壞人追我!”弄得楊天晨哭笑不得,也不好再追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鉆進出租車,消失在遠處的街道上……
回到宿舍,楊天晨略感疲憊地躺在床上,剛找到的線索又斷了。突然,他看見通陽臺的門開了,窗簾飄起,一個人站在門前,暗藍的夜色中如一幀剪影。他彈簧般折身坐起,驚問一聲:“誰?”
“別怕?!蹦呛谟捌届o地說,開了燈。
楊天晨看見一個四十歲左右面色嚴(yán)峻的男人,穿一身合體的西裝。他迅速關(guān)上門,拉上窗簾,坐在沙發(fā)上,反客為主地朝另一只空沙發(fā)一指。楊天晨屁股占了半個沙發(fā),緊張地看著那不速之客。那人朝內(nèi)衣口袋摸去,楊天晨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以為會摸出來要命的家伙,結(jié)果對方只掏出一盒阿詩瑪牌香煙和一個一次性打火機。
“來一支?”那人客氣地問。
“謝謝,我夜里不抽。這幾天上火,嗓子疼……請問你是?”
那人亮出證件,道:“我是省公安廳特派員鄭義,來找你是為了調(diào)查孟寧意外死亡一案,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
楊天晨心頭一熱,抓住特派員的手。他本來想說:“可找到組織了!”又怕對方疑心他調(diào)侃,干脆什么也不說了。
鄭義從楊天晨越握越緊的手能感覺到對方那種孤軍奮戰(zhàn)的寂寞與委屈,低聲說:“天晨同志,你辛苦了!”
楊天晨聽著這久違的“同志”稱呼,眼圈紅了,說:“我差不多對公安機關(guān)絕望了,如果你再不出現(xiàn)的話!孟寧的死有那么多疑點,他們卻一口認定是失足自殺!潑臟水眼都不眨,這還是法治社會嗎?”
鄭義等他稍微平靜下來,才說:“廳里對這案子很重視。只是鑒于觀海市的特殊情況,所以決定采取一些特殊的方法。我感覺以你的身份出面調(diào)查此事比較合適,因為你是孟寧的同事、好友,所以想請你一直查下去。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公安廳再介入此案。不然的話,很可能會打草驚蛇。”
“即使你不來找我,我也會一直查下去。我堅信孟寧是他殺?!?/p>
“噢,有什么證據(jù)?”
“我有一封電子郵件,是孟寧被害前夕發(fā)給我的?!睏钐斐看蜷_手提電腦,把那封郵件調(diào)出。
鄭義看完,沉思道:“這只能證明孟寧打算去調(diào)查娛樂場所的色情服務(wù)情況,還不是他死亡原因的直接證據(jù)?!?/p>
“幾個小時前,我見過‘兔子了,我明顯感覺到她在說謊……”
“兔子,是綽號吧,她叫什么?”
楊天晨把有關(guān)“兔子”的情況介紹給鄭義。
“繼續(xù)調(diào)查‘兔子,讓她說出真情。也可以考慮你出面約她去一個秘密地點,咱們一塊跟她談?!?/p>
“鄭先生,以后我怎么跟你聯(lián)系?”
“你記一個手機號——不,不要記在紙上,要記在腦子里?!?/p>
楊天晨默記了電話號碼后,感慨道:“我怎么感覺像在演電影、搞地下工作?”
“我也有同感。社會生活日新月異,辦案方式也得適應(yīng)新形勢的變化。”
“難怪哲學(xué)家說,歷史是螺旋形前進的。原先我黨是孤軍奮戰(zhàn),打了天下,靠群眾支持,公開辦案,忽而轉(zhuǎn)了一圈,又需要有人來深入敵穴、虎口拔牙了?!?/p>
“這么跟你說吧,”鄭義字斟句酌道,“如果孟寧案只是單純的一個命案,根本用不著下這功夫,公安廳完全可以強行介入。用一位文學(xué)家的話說,孟寧之死只是露出的冰山一角,下面還有大家伙!”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那伙人有很深的背景?”
“你見過海里的章魚吧,它的觸角是那么的柔韌有力,無處不在,一般的小魚小蝦無法逃脫它的襲擊。你明白了嗎?”
楊天晨點點頭。
“除了‘兔子,你還有什么渠道可以接觸他們?”
楊天晨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說林紫惠。
“說吧,我?guī)湍惴治龇治觥!编嵙x含笑道。楊天晨忽地明白,其實他的行蹤也在這位特派員的掌握之中。
“還有一個叫林紫惠的女人,是在阿拉丁大酒店酒吧無意認識的?!睏钐斐空f了一下有關(guān)情況,“只是,我弄不很準(zhǔn),林紫惠是他們有意委派,還是……”
“三十六計有一計叫順手牽羊。你可以利用與林紫惠的交往來獲得信息,然后去偽存真,為我所用。另外,你可以通過接觸取得對方的信任,伺機進行正面引導(dǎo),爭取把她拉過來……”
“好吧,我試試?!?/p>
次日傍晚,楊天晨再次乘車去海上仙家。他來到船上,位于前甲板的朝鮮燒烤廳亮起了燈。淡藍色的暮靄混著水汽彌漫開來,使橘黃的爐火、燈光、吃燒烤的紅男綠女顯得朦朦朧朧,宛如夢境。
老板不在柜臺里,問了幾個服務(wù)小姐,有說剛才還在的,有的則說沒見。楊天晨決定在餐廳等等。
過了好一會兒,老板才從一個雅間走出來。
“我想問一下白李的情況。”楊天晨攔住老板,直入主題道。
“噢,是你。”老板認出了他,“你來過,這還沒找到她?”
“我去找過她了,但她又跑了,搬家了,也可能回老家了。你這里有沒有她的身份證復(fù)印件?”
“沒有沒有,要那干嗎?”老板急著擺脫楊天晨道。
“你聘用她不給她辦暫住證之類?”
“你管得著嗎?”老板不耐煩地說,想拉門出去。
楊天晨一把揪住老板,抓著他的領(lǐng)帶往上一提,那家伙就憋得臉通紅了,哀求道:“哥哥,憋死我了……”
楊天晨略松松手,老板喘著粗氣道:“真的沒復(fù)印件,我騙你是驢。我還沒來得及給她辦證……”
“誰介紹她來的?”楊天晨又把他的領(lǐng)帶揪起來。
“大——大鵬職業(yè)介紹所。你去那里查,肯定有她的證件!”
“大鵬?在哪里?”眼下中介公司多如牛毛,楊天晨也弄不清楚。
“哎呀,我的哥,在松山路呀!俺們是協(xié)作單位,這里的服務(wù)員多是大鵬介紹來的。對了,他們生意賊好,晚上還上班,到十點。你馬上去還來得及?!?/p>
楊天晨下了船,看看表九點過五分。如果不堵車,十點鐘應(yīng)該能到松山路。他看見有輛出租車停在水泥棧橋邊上亮著“空車”紅燈等客,就跑過去。楊天晨上了副駕駛座,帶上車門,對正在抽煙的瘦司機說:“哥們兒,快點兒,松山路!”
司機丟下煙頭,發(fā)動車。車沿著海邊疾駛了幾分鐘,楊天晨覺得有人拍他的肩,驚得一轉(zhuǎn)臉,見后車座上冒出個黑大漢,同時感覺到一件發(fā)涼的東西頂住了他的肋部。楊天晨一陣緊張,身上細汗涔涔而下。壞了,遇上劫匪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竭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強笑道:“哥們兒,干嗎呀?我身上沒幾個錢,我又不是大款!不過……”
“少啰唆!你他媽東訪西查的干什么,找死呀!”
“我是記者,采訪市民夜生活?!?/p>
“放屁!”那發(fā)涼的東西貼得他更近了,楊天晨覺出那尖鋒已斜刺進襯衣,劃破了皮膚。
“老子今天非給你放放血不可!”
楊天晨不再說話,看來這兩人找他不是經(jīng)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了。
黑大漢和瘦司機在嗯嗯啊啊地遞著話,楊天晨聽不甚明白,好像是說走哪條路去望夫山更近些。望夫山在西郊,是個荒涼去處,如果黑天半夜把他弄到那里去,一定是兇多吉少了。
前面是個路口,黃色的交通燈閃爍,路邊停著一輛轎車和交警的摩托車,交警正朝小本子上記著什么,那違規(guī)司機朝交警敬煙。
看見警察,楊天晨激動得手心出汗。
這時紅燈閃動,瘦司機踩了剎車,出租車“吱”地停在了黃線上。在等待的十幾秒鐘間,大漢威脅地頂緊了觸在楊天晨腰間的匕首,道:“老實點兒!”瘦司機摸出了兩支煙,叼在嘴上一起點燃,遞了一支給黑大漢。黑大漢伸左手去接,灰暗中竟沒有接穩(wěn),香煙滾到身上了。他可能怕燒了衣服,慌忙去拾。
楊天晨頓時覺出那冰涼的刀子離開了。等待已久的時機來了,他猛地拉開車門,跳了出去,站不穩(wěn),在地上打了個滾。
楊天晨迅疾爬起來,朝路口交警跑去,車上兩人也跳下車追趕。離交警還有幾米,楊天晨就叫:“警察同志,我是記者。有人行兇!”
那交警是個年輕人,呆呆地看著楊天晨和后頭的兇漢,看見黑大漢手里的匕首,臉色有點兒發(fā)白。他摸起對講機正要說什么。
那黑大漢停住了,朝交警嚷道:“你是吳江的人吧?告訴你,俺哥倆是華昌集團的!這人欠俺們的債,你他媽少管閑事!”
楊天晨知道吳江是市公安局的頭頭,交警隊當(dāng)然也歸他管。而華昌集團果然大名鼎鼎,因為那小交警乖乖放下了對講機,卻朝楊天晨喝道:“你走開,別妨礙我執(zhí)行公務(wù)!”轉(zhuǎn)身看也不看這三人,繼續(xù)開票罰那司機的款。
楊天晨罵一句“警匪一家”,慌不擇路地往南跑去。他奮力跑過一片草坪,地勢朝海邊傾斜下去。他迅疾下了幾十級臺階,停下來喘息著回頭看:那兩個人一前一后的也開始下臺階。前面是一條小街,人不多,路上的車開得飛快。他急忙攔出租車。頭一輛車上有客,第二輛車踩了一下剎車,可能是看見楊天晨太慌張或者發(fā)現(xiàn)有人正朝這里追來,怕惹事,又呼地貼著他開走了!
“我靠!”楊天晨罵著,看黑大漢和瘦司機距他只有十多米,又沿著馬路疾跑。
楊天晨靠爆發(fā)力再次把距離拉大,當(dāng)他又開始氣喘、追趕者愈來愈近時,一輛轎車鳴著笛開過來。他閃在人行道上,那車減了速,一個女人叫道:“楊哥!”
楊天晨一看,是一輛紅色菲亞特,驚喜萬分道:“林小姐!”
“快上車!”林紫惠踩了剎車,推開車門。楊天晨一個魚躍,鉆進了車子。
楊天晨坐穩(wěn)了,回頭看那兩個人已遠遠地被拋在了車后,放棄了追趕。
“謝謝?!?/p>
“你不會以為這是故意安排的吧?”
楊天晨只是笑。
“壞笑什么?”
“如果將來有人把這一段寫書,標(biāo)題肯定是‘雙兇持刀追天晨,美人飛車救英雄?!?/p>
“行,還挺有‘文化!”林紫惠嘻嘻笑道,“實話告你,傍晚有人打電話給李豪,說要抓你。正好我在場,偷聽了幾句……”
楊天晨看看手機屏幕,說:“十點多了,大鵬公司也下班了,看來今天查不成了?!?/p>
“你還要查?”林紫惠憂心忡忡地說。
“反正也公開較上勁了。那兩人當(dāng)街就朝交警吆喝自己是‘華昌的。還真靈驗,那小警察馬上朝我吼開了?!?/p>
“哦?!避囬_進了市區(qū),林紫惠緩緩地行駛在林陰道上,“你不用去查大鵬中介了,這是‘兔子身份證上的地址,在江州,但我建議你不要管孟寧這件事了?!?/p>
“Why(為什么)?”楊天晨一急,又迸出了一句英語。
“你單槍匹馬,不是他們的對手?!?/p>
“別那么悲觀,我身后有十幾億中國人民呢!”
“我是認真的?!绷肿匣菰诼愤呁O萝?,盯著楊天晨說。
“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沒法不干?!?/p>
“你想展現(xiàn)一個正直記者的良心,你想除惡揚善、打抱不平,很好,可是光你一個人不行。”
“所以你要幫我?!?/p>
“我為什么要幫你?”
“我感覺你會?!?/p>
“我不幫你。你最好打住,不要管社會上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你們不是有個口號叫堅持正確的輿論導(dǎo)向嗎?你就老老實實的,多報道好人好事,多歌頌改革開放,多參加企業(yè)的新聞發(fā)布會、招商引資會,發(fā)你紅包、請你吃飯,還得謝你宣傳了他?!?/p>
“你挺熟悉我們這行的?!?/p>
“我干過一段時間公關(guān)部,跟上至中央級下到市縣級的新聞記者都打過交道。記者,怎么說呢,魚龍混雜,什么樣的都有?!?/p>
“你感覺我呢?”
“你和那些人不一樣。你有一股正氣,對朋友講義氣、重感情。我敬佩你、欣賞你?!绷肿匣菽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他。
“別那么說,”楊天晨皺皺眉,“我沒那么崇高。‘兔子失蹤了,你能幫我找找她嗎?”
“無能為力。我勸你還是住手吧。我不想再有無辜的生命死亡啦?!绷肿匣輫?yán)肅地說。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快告訴我?!?/p>
“不,不知道,你一意孤行,還會發(fā)生比抓你更嚴(yán)重的事!”
楊天晨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著林紫惠,她的臉板得像冰淇淋,又靚又冷,剛才的溫情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女人,他遠遠沒有讀懂她。
“請停車?!?/p>
林紫惠咬著嘴唇,不理。
“停車!”
林紫惠的臉色發(fā)白,剎住了車。楊天晨拉開車門下車,臨走前又不饒過林紫惠,說:“我明白了,你是他們派來的。但我告訴你,我不會停止追查孟寧的死因。即使不為道義,我還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
“我跟你說得太多了!”楊天晨“砰”地關(guān)上車門,轉(zhuǎn)身招了一輛緩緩駛來的出租車。
的哥四十來歲,戴墨鏡,邊開車邊噓噓地吹著口哨。坐他身邊的楊天晨忍無可忍,說:“行了,哥哥,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的哥摘下墨鏡,說:“你好,楊記者!”
原來是特派員鄭義。
“你一直在跟著我?”
“我也是剛過來?!编嵙x瞥一眼后視鏡,看有沒有人盯梢,“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擦破點兒皮?!?/p>
“看樣子你和林小姐發(fā)生了爭執(zhí)?”
“沒錯。她勸我不要再查下去了,說很危險?!?/p>
“沒準(zhǔn)她是關(guān)心你的安全?!?/p>
“說不清。我感覺她好像是那伙人派來勸我罷手的?!?/p>
“‘兔子白李沒找到?”鄭義忽然問。
“她辭工、搬家,溜了。”
“會不會回老家了?你說一下她的年齡、特征?!?/p>
“今年大約二十歲,身高一米六八左右,大眼睛,耳朵有點兒尖。”
“‘兔子可能是個突破口。咱們雙管齊下,你繼續(xù)查,我向省廳領(lǐng)導(dǎo)匯報,請求指示?!编嵙x望望楊天晨,把車拐向觀音廟方向,“你先回家休息休息,過幾日再去江州吧。注意安全。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受這么大委屈?!?/p>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孟寧把命都搭上了,這算什么!我明日就去江州?!?/p>
第二天傍晚時分,阿拉丁大酒店的酒吧里燈已提前亮起來。彈鋼琴的樂手還沒上班,只有噴泉嘩嘩嘩單調(diào)地響著。林紫惠走進客人稀少的酒吧,見楊天晨正在喝小瓶啤酒,桌上還有小果盤。她坐在他對面,故意不看臉色陰沉的他,用牙簽插了一片西瓜,正要吃,楊天晨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哎喲”一聲,嗔道:“你把我弄疼了!”
楊天晨松開她,壓低嗓門問:“你明明知道‘兔子的身份證是假的,干嗎還拿來騙我去?”
“不是我想騙你。剛開始我也不知道地址是假的,是后來李豪向我了解你最近的情況,我才知道的。而且如果我通知了你,他們就會知道我不僅沒有把你拉過來,反而跟你一條心了。”
“你承認了,他們要你接近我,是為了把我拉過去?”
林紫惠點點頭。
“真無恥?!?/p>
林紫惠臉騰地紅了,霍地站了起來。
“我,我不是說你。我是說他們。謝謝你跟我說了實話?!?/p>
林紫惠又慢慢坐下,說:“你什么時候從江州回來的?”
“半路上,我接了一個電話,知道受了騙?!?/p>
“你肯定不會告訴我接了誰的電話?!?/p>
“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是孤立的?!?/p>
“這樣我就放心了。”林紫惠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大堂,“這個大堂里安了四個秘密的監(jiān)控器,他們會發(fā)現(xiàn)我來見你了。我怎么回答他們呢?”
“你為什么不能擺脫這種生活?”
“我陷得太深了?!?/p>
“我不明白?!?/p>
林紫惠搖搖頭,說:“將來你會明白的?!?/p>
“紫惠,直覺告訴我,你跟他們不一樣。你一定要告訴我關(guān)于‘兔子的真實情況?!?/p>
“我如果說了,我就活不成了。你只能靠自己,以及你說的朋友……”
“如果我把你引見給公安——我是說,交給觀海市之外的公安機關(guān),你會揭發(fā)他們嗎?”
“觀海市之外的……你是說省公安廳?他們在暗中支持你?”
“這是你說的,我沒說?!睏钐斐康?,“隨你理解吧?!?/p>
“沒有用。據(jù)我所知,他們的網(wǎng)很大,北京、省城都有人。公安廳是否能辦他們,我覺得是個未知數(shù)?!?/p>
“關(guān)鍵是證據(jù)。如果拿到真實的證據(jù),肯定能扳倒他們!”
林紫惠想了一下,說:“有句老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想住進阿拉丁大酒店嗎?”
“我當(dāng)然想??梢粋€標(biāo)準(zhǔn)間一天就是四五百元,我住不起啊!而且,我也沒有理由住,記者站有房子。”
“我想他們不久就會知道有人暗中支持你,會加快拉你下水的進度。到時候你就順?biāo)浦郯桑 ?/p>
“你在幫我?”楊天晨疑惑地問道。
林紫惠不回答他,起身走了,在酒吧門口,又回身迷人地笑了笑,給了他一個飛吻。
幾輛高級轎車沿寧海路往北行駛,當(dāng)中夾著一輛加長美國車。車隊來到華昌集團所屬金波花園酒家剛停下,早已恭候的服務(wù)員就一溜小跑迎上來。先是李豪以及幾個隨從、保鏢從前后車上下來,而后才見慢慢地從凱迪拉克上下來的華昌集團創(chuàng)始人、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沈華昌。
一行人擁著沈華昌來到酒家自備的小碼頭,上了一條二十多米長的乳白色豪華游艇。船上除了水手還有幾位著比基尼泳裝的小姐,是專門陪貴賓出海的。
看見一個中年胖子恭立在一旁,沈華昌招呼道:“永利弟,早到了?”
賴永利是觀海市石油公司經(jīng)理。他笑道:“大哥吩咐,敢不提前來?!”
沈華昌走進客艙,坐到真皮沙發(fā)上,吐出一口煙霧,問李豪:“馬建賢不來么?”
馬建賢是觀海市海關(guān)關(guān)長,六年前,沈華昌通過朋友介紹認識的。當(dāng)時馬建賢才從稽私處長升為副關(guān)長,三十五歲就成了副廳級干部,風(fēng)頭正勁,躊躇滿志。沈華昌察覺到馬建賢對名模羅倩一見鐘情,就花重金把羅倩聘請到集團當(dāng)公關(guān)小姐。馬建賢被羅倩的美貌、氣質(zhì)、談吐深深吸引住了,下了班就約羅倩,先是吃飯,后是開房間幽會。沈華昌適時地送給馬建賢一套四居室高檔住宅,從此馬建賢金屋藏嬌,包養(yǎng)羅倩,兩人還有了私生子。后來,海關(guān)老關(guān)長離休,幾個副關(guān)長都盯著這個位置。沈華昌運籌帷幄,打通了上層關(guān)系,幫助他成功上位。
“他說,海關(guān)總署一位副審計長來視察,他要陪著,看情況再定。這不,一直也沒再來電話?!?/p>
“媽的,找理由。我看他是叫那事嚇破膽了!”
“馬關(guān)長是膽子小些。”
“拿錢的時候他膽子一點不小?!鄙蛉A昌鄙夷地抽抽嘴角,“為了保護他,咱們?nèi)巧先嗣付疾慌?,他倒小心起來了!?/p>
李豪心想,保護他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自己?但嘴上附和道:“早知道這樣,那記者偷拍的東西該留下來……”
“不,”沈華昌說,“我沈某人對朋友向來光明磊落。我要叫他過不去,就明著來?!庇謫?,“吳江怎么還不到?”
李豪看看表,說:“差五分四點。我想他馬上就會到了。”
不到兩分鐘,一輛掛著警字牌照的奧迪車疾駛而來,停在小碼頭前,吳江跳下車,一溜小跑上船而來。他人未到,聲音先到:“對不起,老板!路上堵車,晚了幾分鐘。”
沈華昌笑笑,對恭立一旁的李豪拂拂手。李豪立即吩咐船員啟航。游艇犁破千頃碧波,往南開去,船尾拋灑著萬朵浪花。涼風(fēng)習(xí)習(xí),海闊天空,沈華昌沿舷梯上到頂層,摟著比基尼女郎的纖腰,憑欄欣賞著海天一色的風(fēng)景,暫時把塵世的爭斗放在一旁,感覺十分愜意。
賴永利也上來了,說:“大哥,抽煙?”他遞過來一支“中華”,用防風(fēng)火機給沈華昌點燃。
“大哥,我那油庫快空了,再弄幾船油吧?現(xiàn)在國內(nèi)與國外的成品油一噸差價在五百多元。弄什么都不如弄油來勁?!?/p>
“我知道。不過馬建賢他……”
“馬關(guān)長他不想跟大哥您合作了?”
“我諒他不敢。都是前些天那死記者鬧的,他有點兒膽怯了。我想過幾天他就好了?!?/p>
“有大哥您在,馬建賢他怕什么呀!我都不怕。真出了什么事,大哥,就憑您在省城、北京的關(guān)系,還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賴永利跟沈華昌是莫逆之交。這幾年華昌集團從水路弄來的成品油都是直接批發(fā)給觀海市石油公司,價格比國內(nèi)石化公司每噸要低兩百元左右,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賴永利本人也一夜暴富。
“好了,好了!”沈華昌拍拍賴永利的肩膀,他知道賴永利是個馬大哈性格,喜歡咋咋呼呼的,“今天是出來散心的,咱不談革命工作了。”
“大哥,那我就不客氣了!”賴永利色迷迷地笑著,與那個陪他的小姐勾肩搭背,沿舷梯去了下層客艙。
游艇開出約一小時,在石鼓島附近拋了錨。這里水域平坦,風(fēng)平浪靜,是釣魚的好地方。賴永利摟著小姐去了后甲板。沈華昌拋下魚釣,把魚竿交給下屬,回到客艙里。吳江也放下魚竿,跟過來。
“老板,我的事還請您多費心!”
“我已經(jīng)給你安排了?!?/p>
“安排了?太好了!”吳江顯得很興奮,“多謝老板的栽培!”
“你不要對任何人講。什么時間紅頭文件批下來,才算成事?!?/p>
“老板,我知道了?!眳墙星檎\摯地說,“我的每一次進步,還不都多虧您培養(yǎng)!”
這話倒是真的。四年前吳江還只是市公安局三處的一名副處長。有一回,他接到群眾舉報,半夜親自帶人來阿拉丁大酒店查色情服務(wù)。還真查到了,當(dāng)場要帶走幾名賣淫女和嫖客。恰好他老婆的表弟——當(dāng)時在開發(fā)區(qū)華昌電器公司任副總的李豪那晚正好帶幾個廣東客商在十八樓夜總會娛樂,聞訊趕到現(xiàn)場,把這事化解了。本來沈華昌與公安局老局長是有交易的,但老局長查身體查出毛病,去省城看病去了,結(jié)果就出了岔子。沈華昌起初想報復(fù)吳江。當(dāng)李豪打聽到老局長患的是胃癌匯報給他時,他突然改變了想法,決定在警界培養(yǎng)年輕的代理人。他把李豪調(diào)入阿拉丁大酒店做副總,然后又用三十萬元人民幣把吳江拉了過來。之后吳江進步很快,三年跳兩級,現(xiàn)在已是代局長了。
沈華昌當(dāng)屬人精,卻沒有懷疑吳江來阿拉丁大酒店查色情服務(wù)、李豪出面擺平,是郎舅二人演的雙簧。策劃人當(dāng)然是李豪。他不懂電子業(yè)務(wù),早就覬覦阿拉丁大酒店老總的位置。結(jié)果沈華昌真把他調(diào)過來了,先是副總,一年后升為總經(jīng)理。不過也許沈華昌看透了這個把戲,做順?biāo)饲?。反正李豪?dāng)酒店的老總也挺稱職。再說有他在,與公安局的關(guān)系還不跟“親戚”似的!
“老弟,我讓你打聽的事?”
“我正要單獨向您匯報呢!”吳江剛要詳細說,聽到腳步聲,原來是李豪進來了。
沈華昌笑笑,說:“沒事,說?!?/p>
“那記者說有公安廳的人暗中支持他,還真不是吹牛。張廳長的貼身秘書……”
“張子順的秘書怎么說?”張子順是省公安廳副廳長,沈華昌跟他打過幾次交道。兩人的關(guān)系有些像前些年的林江反黨集團,既勾結(jié)又爭奪。
“他說,據(jù)他所知,廳里確實派了偵查員來暗查孟寧墜樓死亡一案。”
沈華昌的臉一沉。
“是否可以考慮與張廳長再次合作?”李豪建議道。
“這人不好對付,不是一二百萬能打住的。”沈華昌嘴角抽搐了一下說,拿出手機撥號。
約半分鐘后,傳來張子順傲慢的聲音:“哪一位?”
“張廳長嗎?我是沈華昌。”
“噢,沈老板!好久未聽到你的聲音了,好想你喲!”
“我也很想你,來觀海市釣魚吧?有海魚還有美人魚。我來安排?!?/p>
“我是很想去你那里腐敗,可惜走不開。這不公安部剛來了傳真,有幾名持槍搶劫銀行的亡命徒流竄到我省……”
“你沒空來,派別人嘛?!?/p>
“沈老板什么意思?”
“老哥呀,咱們兄弟交情不薄吧?”
“咱兄弟感情深似海呀!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別繞彎子!”
“聽說廳里派人來查孟寧那案子了?!?/p>
“那案子不是早結(jié)了嗎?”
沈華昌心里罵“老狐貍,裝蒜!”,笑道:“哥哥呀,你得幫我!”
“好吧,我問問老一。要有這回事,我一定幫你擺平!”
“有什么花銷,請老哥先墊上。明天我派人先給你送張支票。你要人民幣還是美元?”
“再說吧,我很忙。公務(wù)不用說,家里也有事,正忙女兒出國留學(xué)的事?!睂Ψ筋D了一下,“我馬上要去省委匯報工作,晚上再聯(lián)絡(luò)吧!”
沈華昌放下電話,低罵一聲:“他媽的!”
李豪試探地問:“張廳長說什么?”
“他裝糊涂,說打聽一下有沒有這事?!?/p>
“可他的秘書對我說,確實派了特派員來觀海市……”
“他到底想要什么?——錢?女人?咱們給他!”
“他想插手華昌,四月份全國公安現(xiàn)場會時,他陪著部長們來觀海市,曾私下暗示讓我安排他弟弟進華昌,當(dāng)集團的副總,被我婉拒了?!?/p>
“等他再來觀海市,我豁出去辦了他?!眳墙瓪鈶嵉卣f。
“年輕氣盛!”沈華昌說不出是欣賞還是批評吳江,“不能蠻干。據(jù)我所知,張子順與公安部的一位副部長關(guān)系相當(dāng)密切?!?/p>
“怎么對付他?”李豪問。
“晚上他給我來電話。我當(dāng)然不會讓他的人進華昌,寧愿多花點兒錢。其實也可能是他的手段,借機叫我多破費些?!?/p>
“怎么對付那個記者?”李豪請示。
“不惜代價,拉他下水!”沈華昌說,“而后通過他找到那個神秘的特派員。”
幾天后,楊天晨隨林紫惠走入阿拉丁大酒店的高速電梯,林紫惠按了八樓的鍵號。電梯開動,楊天晨盯著那不時變化的指示燈,手心有點兒沁汗。鈴聲響了,他看一眼林紫惠。林紫惠平靜地笑笑,幫他整了一下領(lǐng)帶。
走進一間豪華的辦公室,李豪的女秘書微笑道:“李總正等著你們?!彼齼扇俗哌M內(nèi)間,楊天晨見李豪正在寬大的老板桌前看資料。他很快站了起來,微笑著上前與楊天晨握手。
“我還要介紹嗎?”林紫惠笑道。
“在回首迪廳見過一面,現(xiàn)在是第二次握手了吧?”李豪扯著楊天晨的手,往會客區(qū)走去,“楊先生,這邊請!”
賓主落座,女秘書送上茶煙后退下。楊天晨詫異的是李豪的女秘書長相很一般,身材也矮小,正琢磨李豪的與眾不同處,忽聽李豪道:“楊先生的文章我經(jīng)常拜讀。剛才還在讀楊先生寫的一本描寫民營企業(yè)的書《萬方之歌》。寫得真不錯!還獲了一個全國獎,是吧?”
“寫得不好,請多批評?!睏钐斐恐t虛道。
“楊老弟客氣了!”李豪不知不覺把稱呼改了,“人物非常生動,尤其是主人公背著干糧去上海請工程師,人家不愿去鄉(xiāng)辦企業(yè)受苦,他給人家跪下那節(jié),真是太感人了!”
“是嗎?”因為時間太長,連楊天晨也忘了書中的細節(jié)了。
“我們沈老板創(chuàng)業(yè)時吃的苦也很多,也有許多感人的故事。華昌集團雖然不是上市公司,但規(guī)模不比有些上市公司小?!?/p>
扯了一陣子,李豪話頭一轉(zhuǎn)道:“楊先生,如果不保密的話,能否告知你寫《萬方之歌》掙了多少錢?”
“稿費也就幾千塊錢?!?/p>
“幾千塊錢?”李豪搖搖頭,“文學(xué)藝術(shù)太不值錢了!老弟,你來給我們?nèi)A昌寫本書吧。老板說了,稿酬四十萬!”
“對不起,我不寫?!?/p>
“為什么?”
“我要上班,沒時間?!?/p>
“可以晚上寫嘛?!崩詈赖?,“我冒昧地在酒店給你準(zhǔn)備了一個套間,可能比你在記者站的房間舒適。這樣我隨時可以給你提供寫作所需要的材料,你要采訪哪個人,來酒店找你也方便。另外,我知道你在觀海市孤身一人,吃飯洗衣都是問題。住在我這里,酒店全給你包了,OK?”
“我想知道,為什么突然對我客氣起來?”
“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嘛!那些三流歌星影星一支歌、一集電視劇就要幾十萬,他們算什么!你是有名的大記者、大作家嘛!”
“這事太突然,我要考慮考慮?!?/p>
“楊哥,別拿架子了?!币恢辈蛔髀暤牧肿匣莺鋈徽f。
“是啊,楊老弟,你不給我面子,難道也不給林小姐面子?”
楊天晨看了一眼林紫惠,她也在含笑地看著他。他們?yōu)槭裁醋屛易∵M酒店?事先林紫惠一點兒也沒透露。她只是說李豪想見他,可能是想請他給華昌寫吹捧文章。他當(dāng)時想,吹捧文章他不會寫,寫揭露文章還差不多。他答應(yīng)林紫惠,是因為可以借此機會接近阿拉丁大酒店甚至華昌的內(nèi)部人員,了解真相……
“給我安排了哪個房間?”
“1008室,帶套間。”
“我想住1619房間?!?/p>
“1619是標(biāo)準(zhǔn)間。”
“沒關(guān)系,給你們省點兒錢?!?/p>
李豪看了楊天晨一眼,他弄不清楊天晨為什么要住孟寧出事的那個房間。想伺機查證嗎?笑話。那房子早重新裝修過了,連一根頭發(fā)也不會留下。甚至連當(dāng)晚在樓層值班的服務(wù)員他也早打發(fā)走了,楊天晨什么也不會找到。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想讓楊天晨住那個房間。
“讓我看看那個房間是否空著?!崩詈榔鹕泶蜷_一臺電腦,“對不起,老弟,1619在維修?!?/p>
“那就1615?!?/p>
“好吧,1615房間空著。歡迎你早點兒搬過來。”
“我會的。”
李豪伸出手來,楊天晨遲疑了一下,握住。李豪說:“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p>
“結(jié)果好,過程才好。”楊天晨說。
李豪沒有接話,而是從隨身攜帶的手包里取出一張某銀行的信用金卡,雙手遞給楊天晨。
楊天晨接過來看了看,問李豪道:“送我的?”
“對??ㄉ弦汛媪硕f元,算是預(yù)支的稿費吧?!?/p>
“你不怕我拿了錢寫不出來?”
“那怎么可能?”
“很有可能。我說過我白天要上班,只能靠業(yè)余時間采訪、寫作,我真的不能保證短期內(nèi)寫出來?!?/p>
“時間長一點兒沒關(guān)系。就是最后寫不成,也沒什么,交個朋友嘛!友情無價呀!”
“我想盡快采訪沈老板?!?/p>
“這沒問題。不過老板很忙,這樣吧,你等我的安排。你可以先看一些資料。你什么時候搬過來?”
楊天晨看林紫惠,見她微微點頭,沉吟道:“今天周六,后天上午吧?!?/p>
“太好了!你搬來后,我叫人給你送些資料去。這幾年,從中央到省市的新聞媒體都多次宣傳過我們,資料非常豐富!”
“信用卡我先不收,我沒有預(yù)收稿費的習(xí)慣?!睏钐斐堪芽ㄍ频嚼詈烂媲?。
“你一定要收下!”李豪把卡又推過來,“你要不收,老板會怪我不會辦事?!?/p>
林紫惠見兩人相持不下,調(diào)解道:“要不先放我這里保管吧。誰想通了,我就交誰,OK?”看兩個男人都板著臉不作聲,她就笑著分別去搖李豪和楊天晨的手臂,“生什么氣呀!要是你們都不要,這卡就歸本小姐了!”
兩人禁不住笑了,氣氛也和緩了許多。
林紫惠把那張一時受冷落的信用卡放進自己手袋里,又笑嘻嘻道:“兩位哥哥餓了沒有,咱們?nèi)コ燥埌???/p>
李豪客氣地問:“楊先生呢?”
“不了,我得回去安排一下工作?!?/p>
“那好吧。阿惠,你送一下楊先生?!崩詈婪愿赖馈?/p>
“知道了?!?/p>
周一上午,楊天晨安排好了記者站的工作,就正式搬進了阿拉丁大酒店。李豪在大堂親自迎接他的光臨;中午,又在酒店二樓的中餐廳給他擺了一桌“接風(fēng)宴”。作陪的除了林紫惠還有酒店副總、客房部經(jīng)理等酒店的頭頭腦腦。飯后,李豪派女秘書給他送來幾個大牛皮紙袋,全是近幾年國家級及省市級報刊關(guān)于華昌的宣傳材料。
床頭電話鈴響了。楊天晨抬手摸起電話,是總機小姐打來的,告訴他已接通了“外線”,他可以隨時撥打市話和長途電話,而且是免費的。
“謝謝?!彼f,想放下電話。但總機小姐甜甜的聲音又傳來:“聽客房經(jīng)理說你是位記者、作家?”
“算是吧?!?/p>
“我從小就崇拜作家……能送我一本你寫的書嗎?”
“其實我只是個記者,還稱不上作家。”
“你不是寫過一本叫什么《萬方之歌》的書嗎?”
楊天晨心想,看來不用多久,整個酒店的員工都知道他來是干什么的了……
“喂,楊先生,你在聽嗎?”
“對不起,我手頭沒書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那等這一本書出來,你可一定要送我一本喲!還要簽上你的大名!”
“好的,好的?!睏钐斐口s緊放下了電話。這一本?關(guān)于華昌集團的,他們還真的以為我會寫?
空氣潮濕,他感到頭癢身粘,便去衛(wèi)生間沖澡。在溫?zé)岬乃F中,他琢磨著,一下子明白了李豪這伙人的用意,他們在有意制造一種氛圍:楊天晨是來給集團寫書、掙錢的。而員工們會判斷這記者跟李總關(guān)系密切,想打聽什么,他們會閉口不談,對他敬而遠之的。
晚上七點多鐘,楊天晨正在看電視新聞,有人輕輕地敲門,是一位身材清瘦瓜子臉的女服務(wù)員來“做夜床”。這是行話,其實就是夜間服務(wù)。
女服務(wù)員忙乎時,楊天晨一直在觀察著她,她看來是個新手,動作不夠熟練,而且衛(wèi)生間里用過的洗發(fā)水,她也忘了補充。她剛要走時,楊天晨叫住了她:“請問小姐貴姓?”
女孩子羞澀地笑笑,道:“我叫李文?!?/p>
“這名字好,跟一位著名歌星的名字一樣?!?/p>
“謝謝。不過我是文化的文,音同字不同?!?/p>
“你一直在十六樓服務(wù)嗎?”
“不,我上來還不到一個月?!?/p>
“噢,”楊天晨有點兒失望,“你知道原來十六樓的……”
走廊上服務(wù)臺的電話響了,李文在房間里隱隱聽見,就說聲“再見”,退出房間,帶上門跑去接電話了。
過了一會兒,楊天晨往服務(wù)臺打電話。幾聲鈴響后,響起李文的聲音:“喂,你好,十六樓服務(wù)臺。”
“李文嗎?我1615房間,請送洗發(fā)水來?!?/p>
“好的,我馬上送?!?/p>
門鈴響了兩下,楊天晨說:“請進?!币驗殚T是虛掩的。
李文推門進來,說:“對不起,剛才我忘了添加?!彼褍善肯窗l(fā)水放在衛(wèi)生間大理石臺上,轉(zhuǎn)身問,“楊先生,你還需要什么?”
“讓我想想……”楊天晨作思考狀,有意拖住她,“對了,你認識原來這個樓層的服務(wù)員嗎?”
李文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你還是告訴我吧。不然,我會找茬投訴你,說你服務(wù)態(tài)度不好、服務(wù)質(zhì)量欠佳?!?/p>
“別別,”李文臉有點兒白了,“那我會被辭退的。求求你,楊先生!”
“如果你肯說實話——”楊天晨微笑道,“說謊總不是好孩子吧?”
“好吧,我說實話,我來酒店先安排在十樓,吃職工餐時見過她,沒幾天她就走了。聽說是因為往外拿東西被辭退了。”
“拿什么東西?”
“就是這種一次性的小瓶洗發(fā)水?!?/p>
“她承認了嗎?”
“聽說她不承認,可保安確實在員工通道門口檢查她的小背包時,發(fā)現(xiàn)了幾瓶洗發(fā)水?!?/p>
“她叫什么?”
“好像叫王霞?!?/p>
“她辭退后去了哪里?”
“這我就不清楚了。以前,聽說她和‘兔子是老鄉(xiāng),老家都在浦田?!?/p>
“好,謝謝。你忙去吧。”楊天晨心中豁然開朗。他凝視著城市絢麗的夜景,又陷入沉思:王霞是“兔子”的老鄉(xiāng),而且這么快就被辭退,那她肯定與這個案子有關(guān),一定要找到她。但觀海市這么大,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隔壁房間透出燈光。他又想起孟寧出事的那個夜晚。他搓搓手,然后手抓住墻棱,小心翼翼地站到陽臺護欄上,一只腳試探地朝相距近兩米的隔壁陽臺伸去。距離差得太遠了,孟寧不可能這么干。
一輛奔馳車駛過觀海市大學(xué)和醫(yī)大附院,拐下寧海路,沿一條水泥路往東開。月色朦朧,左側(cè)的棕櫚林在風(fēng)中婆娑地搖晃著枝頭。右面是退潮的海,沙灘如銀。前面緊挨大海的烏啼山南坡上現(xiàn)出彩色光亮,幾幢小洋樓隱約可見。林紫惠知道,玫瑰山莊就要到了!
李豪認真地開著車。林紫惠坐在副駕駛位上,沉默著。她來阿拉丁大酒店三年了,起初在公關(guān)部打工,一年后任部門副經(jīng)理,再半年升為娛樂部經(jīng)理?,F(xiàn)在的她早已熟悉了酒店日進斗金的內(nèi)幕,輝煌的招牌下是見不得天日的交易。李豪是她的頂頭上司,在店里說一不二,握有生殺予奪大權(quán)。不過她感到,還有一只無形的巨手在操縱著一切。
“老板是個怎樣的人?”林紫惠打破了沉寂。她來酒店三年,只見過老板——華昌集團創(chuàng)始人、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沈華昌幾次面。兩次是在會議上,最近一次是在今年元旦酒店員工的聯(lián)歡會上,他講了幾句應(yīng)景的話后就匆匆離開了。
“別多問?!崩詈勒f完覺得有點兒生硬,添了一句,“我們只能仰著頭看他?!币桓睙o限崇拜的樣子。
林紫惠笑了笑,心想還是尊神哩!這是她第一次來山莊,也是近期老板第二次召見她了。自上次沈華昌與她見面后,還特意給她加了薪。這一次不知是為什么找她。
奔馳車于樹木蓊郁的山林間穿行了幾分鐘,在一個鐵柵門前鳴笛。門自動開了。車進入庭院,院內(nèi)花木扶疏,綠草如茵,仿佛進入歐洲富豪的私家花園。轎車停在一幢三層別墅前。幾盞地?zé)粞鼋钦障蛐敲倒寮t色的墻壁,高大的西洋式門廊上雕著精美的花紋,色彩絢麗的鮮花從二樓陽臺欄桿上垂掛下來。整幢建筑美得像一個夢幻。
一個保鏢拉開車門,林紫惠跨出轎車。她白色的高跟鞋頭一回踏進沈老板的秘密領(lǐng)地,心頭有一種異樣的激動。這就是玫瑰山莊——老板藏嬌納春的“金屋”、商談機密的“白宮”!林紫惠跟隨李豪走進一樓大堂,正面墻上掛著一個鍍金匾額,鑲著“華昌永昌”幾個墨字。書法不敢恭維。她近前一看,驀地吃了一驚,原來落款處赫然題寫著一位省級高官的大名。
李豪引她上樓,樓梯上鋪著紫紅羊毛地毯,腳踏上去綿軟無聲。拐角處遇到兩位漂亮得像電影明星的服務(wù)小姐,她們看來認識李豪,恭敬地停下來向他打招呼。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推開二樓客廳的門,兩人進去??蛷d很寬敞,紫色水晶大吊燈瀉下明亮的光輝。
“阿惠,坐。老板馬上就過來?!崩詈懒滔乱痪湓?,退出房間。
林紫惠呆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站了起來。
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林紫惠轉(zhuǎn)身,看到身著休閑服的沈華昌。他高大魁梧,皮膚呈古銅色,一貫亂蓬蓬獅子般的長發(fā)今天梳得很整齊。他臉上帶著笑,眼角皺紋像綻放的菊花,顯得比平時和藹可親。
“老板,您好!”林紫惠忙站起來問候。
沈華昌點點頭,仍微笑著打量她道:“我能叫你阿惠嗎?”
“當(dāng)然可以?!?/p>
沈華昌去酒柜前打開一瓶一九七二年產(chǎn)的拉菲葡萄酒,倒了兩杯。林紫惠伸手去接,沈華昌卻過早地松了手,酒灑在林紫惠真絲白裙上,像點綴了幾朵落紅。玻璃杯掉在地毯上,跳了幾跳,竟沒有碎。
“對不起。”兩個人幾乎同時說。沈華昌以一種與年紀(jì)不相稱的敏捷,掏出一塊散著香水氣的手帕,一手攬著林紫惠的腰,一手給她擦裙上的酒污。
林紫惠被這種突然降臨的恩寵嚇壞了,她一動不敢動,感覺馬上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看來擦不掉了?!鄙蛉A昌松開她,在她耳畔低低地說,仿佛雨天掠過的一陣風(fēng),帶著冰涼與潮濕。
“沒、沒關(guān)系?!绷肿匣菡f,打了一個冷戰(zhàn)。
“要不要換件衣服,你喜歡哪個牌子的?”沈華昌望著被污染的白裙,想的卻是多年前的那個雨夜,那個穿著沾酒的短袖衫灰白的身影……
“不,這樣不是更好看嗎?像……紅玫瑰?!?/p>
沈華昌以一種欣賞的眼光望望林紫惠,退了兩步,坐在沙發(fā)上。
“你很有情趣,我喜歡!”
“謝謝。”
“你不用說謝謝。我應(yīng)該謝謝你。”
“我不明白。”
沈華昌揮了一下手,似乎要拂掉某種不堪回首的記憶。他的父母都是土得掉渣的農(nóng)民。他生性愚頑,靠勤奮好學(xué)上完初中,還考上了漳縣師范,畢業(yè)后成了一名小學(xué)教員。那天,一個名叫楚惠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進教室。他沒有按慣例把新轉(zhuǎn)來的楚惠安排到后面,而是叫她坐在頭一排。他特別留意她。她唱歌很好,回答問題時聲音悅耳動聽,不過學(xué)習(xí)只能算中等,他打算找個機會給她補課。之前,他曾經(jīng)多次叫班里的女生阿華到寢室里補課。他那時雖然結(jié)了婚,但夫妻關(guān)系不好。老婆趁他不在家,與人偷情,傷透了他的心。九月末的一個雨天,楚惠沒有來上課。他決定放學(xué)了去楚惠家家訪。當(dāng)他登上吱吱作響的閣樓,先聞到一股苦苦的中藥味,然后就看到閣樓間擺著幾件舊家具,墻上有個黑相框,鑲著一個三十來歲男人的照片。驀地,他眼睛一亮:一個年輕女人坐在竹床上,雨后的夕陽透過天窗照進屋子,給她蒼白秀美的臉龐、凌亂的鬢發(fā)抹上了亮麗的金色,被子半掩在她胸前,閃露出碎花布內(nèi)衣下豐盈的乳峰。她如荒村野店里的一株紅玉蘭,是那么的清雅嫵媚,令人憐愛!楚惠從灰暗中冒出來,驚喜地叫老師來了!他在床前坐了一會兒,了解到楚惠的母親名叫趙素芳,孩子她爸去年因車禍去世,家庭生活沒有來源,她只好開了個小飯店,勉強維持生計。他心中不禁可憐起這對母女。之后,他常去她們的小飯店吃飯,經(jīng)常幫助招呼客人、抹桌子、刷盤子……起初趙素芳不好意思,見他那么實在,也就隨他去了。只是再來吃飯時,她堅持不收飯錢。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雖然誰也沒有表示過什么,不過當(dāng)兩個人對視一眼,都能從眼神中相互感覺到一種不可言傳的溫馨與甜蜜。久而久之,他深深地愛上了趙素芳。
“不瞞你說,我有過女人,很多。不過,她們喜歡的只是我的錢。她們中有的相當(dāng)漂亮。除了那漂亮的軀殼,什么都沒有。所以,我和她們不過是逢場作戲,還是時常感到孤獨。”沈華昌從記憶中緩過神來。
“這大概是因為老板太成功了。您站在高高的山頂上,雖然‘一覽眾山小,也難免‘高處不勝寒。”
沈華昌輕輕拍了兩下手掌,說:“說得太好了!”
林紫惠顯然有些不好意思,臉頰漾出淡淡的紅霞。
沈華昌突然不說話了,默默注視了她一會兒,叵測地一笑道:“你為什么說謊?”
林紫惠緊張起來,她不知老板指什么……
“我派人打聽過了,你當(dāng)年不叫林紫惠?!?/p>
“哦,”林紫惠松了口氣,低下頭,“對不起,老板。是的,我在漳縣上學(xué)時叫楚惠。因為……我媽媽交代過我,不要輕易對外人說。母親改嫁、改姓名,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我能理解?!鄙蛉A昌嘆息一聲,“你媽媽,她現(xiàn)在好嗎?”
“您認識我母親?”
沈華昌沒有正面回答,他仿佛陷入一種深深的回憶:“你肯定還記得你的母?!目h實驗小學(xué)吧?當(dāng)時有個來自農(nóng)村的教師也姓沈,叫沈士昌,人長得一般,瘦瘦的,不過心眼還好。他教三年級時,班里轉(zhuǎn)來一個女生,她母親在天后街開一家小餐館。一次家訪中,沈老師認識了女孩的母親素芳,發(fā)現(xiàn)她既俊俏又善良。于是,他晚上常去吃飯,飯后就幫她干活……”
“后來呢?”
“沈老師很喜歡素芳,她也同樣喜歡他。兩個人偷偷地相愛了,兩個人打算白頭偕老。為此沈老師跟老婆離了婚,他和素芳商量好春節(jié)結(jié)婚的,可在距春節(jié)還有幾個星期時,他出事了,被警察抓了起來……”
沈華昌的講述幫林紫惠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沈老師被判有期徒刑兩年。他在勞改農(nóng)場里挑糞、養(yǎng)豬、挖渠……什么臟活累活都干。他心里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好好改造,爭取早一點兒出去,好去見他的戀人,取得她的諒解……”
林紫惠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心目中高大神圣、處在成功之巔的沈華昌,一改昔日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他痛苦而卑微的臉上流著鼻涕和淚水。
“沈老師,真的是您嗎?”林紫惠恍若夢中。
“是我。我就是當(dāng)年的沈士昌。不過,我想說明一點,那時我沒有猥褻女生,我是被人誣告的。因為有個男人也看上了你母親,可你母親拒絕了他。于是他花錢買通了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作偽證告我。關(guān)了一年多后,我獲得假釋,把一切都調(diào)查清了,就上訴到中院,結(jié)果判我無罪,立即釋放!”沈華昌從柜子里找出一張蓋著觀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大紅印章的判決書給林紫惠看。
“那人是誰?”林紫惠問,她一時也弄不清孰真孰假。
“這并不重要。不過你如果回漳縣,可能會在郵局前看見一個擺攤賣報紙雜志的老頭子,身邊放著一副拐杖。”
“是您——”林紫惠吃驚道。
“那是我失去一年半自由的代價呀!不,不僅是一年半自由?!鄙蛉A昌動情地說,“我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說實話,我那時多少有點兒失去理智。因為,我太愛你母親了!”
林紫惠微微搖頭,這是一個多么復(fù)雜的男人!既雄心勃勃、冷酷無情,又豪爽大方、多愁善感……
“你們搬到晉城后,你母親提起過我嗎?”
三年前倒是提起過,林紫惠心想,不過說來話長,于是她搖搖頭。
“是啊,你那么小。她不會跟你說這些事的。你知道嗎,我假釋出獄后,頭一件事就是去你們家,可門上的鎖都銹了。鄰居告訴我,說你母親又嫁人了,你們娘倆走了好幾個月了。那天我跑了十多里路,來到海邊。我爬上幾丈高的崖頭,想跳海一死了之……”
“可您沒有跳下去,不然也就沒有華昌集團了?!?/p>
“是的,我沒跳。我突然想,如果你母親知道我死了,該會有多難過!我本來就已經(jīng)對不起她了,干嗎還要在她心上再捅上一刀呢!我要好好地活著,活得像個人樣!我要叫她知道,她愛我沒有錯……”
“您做到了。雖然我無權(quán)評論母親的再婚,但后來隨著年齡增大,我看得出,她并不愛繼父。那種結(jié)合不過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因為她不能在家鄉(xiāng)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