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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清湯羊肉

2020-11-19 04:27田華
安徽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單店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

田華

那是夏天的某個中午,永紅機械廠禮堂頂上的大鐘敲出渾厚悠揚的十二下,我提著一只裝滿開水的大鋁壺,夾雜在下班的“勞動藍”人流中從廠區(qū)涌往生活區(qū)。到了宿舍門口,一輛破舊卻看起來有點眼熟的老式自行車,橫在門口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正要繞道進去,室友范曉琪穿著一件我從未見過的淡紫色連衣裙走出來,她手里端著精致小巧的不銹鋼飯盒準備去打飯。范曉琪在我們廠化驗室上班,工作輕松自在,屬于“上等人”,每天都比我下班提前好一陣,她朝里努努嘴說你爸來了。我進門一看果然我爸來了。

我爸穿著灰白色的中山套裝,端坐在雙層鐵架子床邊等我。那身衣服有些年頭了, 肩胛和膝蓋處明顯落了色,但一絲不茍地穿在我爸身上,仍然顯得非常有氣派。我說,爸, 你怎么來了?我爸說,單位放一天假,我來看看你。

我爸在距離我有四五十里路的一個鄉(xiāng)政府工作,自我分配進這個生產(chǎn)農(nóng)業(yè)機械的工廠后,他來看過我兩次,兩次都是騎著自行車來回,為的是省幾塊錢的車費。這讓我想起我爸自行車上捎著我,從吉村轉(zhuǎn)學去單店鄉(xiāng)讀書的往事,其時已有近十年的時光飛轉(zhuǎn)流逝。在確認我爸是專程來看我后,我緊忙摘下工作帽,脫掉肥大油污的工作服,倒了一些熱水在盆子里。我像要上手術臺的大夫一樣,使勁抓撓著將一雙黑乎乎的油手仔細洗干凈。我慢條斯理洗手的過程,其實是為另外一些事做打算的過程。那一陣,我爸一句話也不說,就坐在對面看著我。

洗完手,我說,爸,咱到外面吃飯去。我爸說,不咧,在你們灶上打點飯吃也一樣。我心想,上兩次我爸來看我,吃的都是職工灶上的水煮菜,難道這次又要吃水煮菜不成? 我知道我爸心疼錢,絕不會像范曉琪她爸或她哥那樣,每次來都要帶她出去美美撮一頓。而且我還知道我爸一準是餓著肚子,騎了幾十里漫上坡路來看我的。因為我爸的人生詞典里沒有早餐這個詞,他永遠舍不得花幾毛錢去安頓一下消化了一夜的干癟肚腸。我旋即做出一個冒險的決定,拽著我爸的衣袖不由分說,走走走,咱們外面吃去。我爸那天倒沒有表現(xiàn)出他那慣有的固執(zhí),我拽了幾下, 他就站起身來。出了門,沒走幾步,我又折回去,說忘拿鑰匙了。

一跨進宿舍,我就壓低聲音對剛打飯回來的范曉琪說,有沒有錢?趕快借我一點, 我要請我爸吃飯。那一陣我非常擔心范曉琪會說出“沒有”二字,范曉琪是我們宿舍唯一經(jīng)濟從不赤字的人,她要說沒有,我就非得陷入絕境不可。若真是那樣,我這個冒險的決定,真不知該如何收場。好在范曉琪說, 有,我還有五塊錢,你拿去好了。

真是謝天謝地。

范曉琪說家里今早托人捎來一包吃的和一條新裙子,唯獨沒有捎錢。呃,就我穿的這條。范曉琪用下巴指指她身上的新裙子。也不知道給我捎點錢,好像我過的是皇上的日子,范曉琪埋怨道。她顯得極不高興。永紅機械廠效益不好,這是我進廠后才知道的真實情況。這家當?shù)赜忻睦蠂笤缫淹接刑撁锨饭べY基本成為常態(tài)。這次又有兩個多月沒見工資的面了,廠里好多像我這樣沒有積蓄的年輕人,生活除了家里資助外, 基本就靠借和欠。范曉琪可以經(jīng)常大吐苦水向家里要錢,而我就不能。我不能讓家里人知道我在外面讀了三年中專,最終分配回原籍進了這樣一家爛企業(yè),那樣只會徒增他們的煩惱和憂愁,再說知道了也無濟于事,我家的情況我知道。

五塊錢裝進兜里,我頓時底氣十足,拿了事先故意落下的鑰匙去追我爸。我爸說你這女子,丟三落四的毛病總也改不了,鑰匙怎么能隨便落下呢。我說早改了,這不你來我高興的嘛。我爸聽了這話很開心,我也盡量顯得很開心,我不想讓我爸看出我的窘迫。

出了生活區(qū)大門右拐,不多遠就到了三岔路口,食客眾多的滿意餐廳在此占據(jù)了顯著位置。常在這一帶走,老見餐廳門前支起一口煮羊肉的毛邊大鐵鍋,旁邊的木架子上吊著一溜溜殺好的肥羊。盛傳這家祖?zhèn)骼系杲夥徘熬驮谶@一帶賣羊肉泡,據(jù)說肉嫩湯鮮非常地道,只可惜我一次都沒吃過,也就無從考究到底好不好。我那天揚眉吐氣地領著我爸走進了吵吵嚷嚷的滿意餐廳,感覺服務員看我的眼神,跟平時我在外頭張望時不大一樣。

我看見餐廳一角的大木案上壘起方方正正半人多高的麻花垛。滿意餐廳的大麻花素以酥香脆兼?zhèn)€大而著稱,比他家的羊肉泡更有名氣。我爸對著山一樣的麻花垛發(fā)出了嘖嘖的贊嘆聲,他環(huán)視那些大快朵頤的食客問我,咱們吃什么?我說吃羊肉泡。

我是沖這家餐廳的羊肉泡來的。

那件事過去多年,我一直奇怪,鬼知道我那天為什么要請我爸吃羊肉,因為我們曾為吃羊肉鬧得很不愉快,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爸幾乎不吃羊肉。更奇怪的是,他那天居然沒有拒絕我請他吃羊肉。

關于吃羊肉引發(fā)的事件,還得從我轉(zhuǎn)學說起。我曾經(jīng)非常后悔跟我爸去單店鄉(xiāng)讀書。我轉(zhuǎn)到單店中心小學后,屬于我爸的神話時代宣告結(jié)束。有一個時期,我對他相當失望, 甚至是討厭。我在知道我爸的真實面目后很是想不通,成天裝模作樣,教導孩子要如何如何誠實做人的他,為何要家里單位兩邊扯謊?而且他的那些謊言,在當年十一歲的我的認知里,實在毫無意義。也許成人的世界里需要說謊,但我認為最起碼應該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意義,比如善意的、迫不得已的…… 而我爸這么做是為什么?

我在吉村小學讀完四年級后,我爸決定讓我轉(zhuǎn)學去單店鄉(xiāng)讀書。轉(zhuǎn)學原因有二 :一是我爸對孩子們的教育很重視,對我這個長女尤其看重,一心想把我打造成樣板工程。我爸常說,打墻看頭一堵,頭一堵打端正了,以后堵堵都端正。這話據(jù)我所知,他是從我那大字不識一個卻有大智慧的奶那里傳承來的。我是家里的老大,老大學習好,率先垂范, 后面的跟著看樣子,自然也就學好了。我爸覺得我已經(jīng)到了五年級,不能再在吉村小學耽誤前程了。他要我轉(zhuǎn)去的學校,是比我們鶉觚鄉(xiāng)大好多,條件也好許多的一個大鄉(xiāng)鎮(zhèn)的中心小學,教育資源自然是吉村小學無法比擬的。其實我們鶉觚鄉(xiāng)也有中心小學,可距家二十多里路,我去上學就得住校。而我轉(zhuǎn)學去單店鄉(xiāng),有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我爸做后勤保障,是極方便的。

轉(zhuǎn)學的原因之二是我自小就有一種毛病,經(jīng)常無緣無故肚子疼。這毛病多在家里人做飯時發(fā)作,一聞見油煙肚子就疼,有時疼得滿地打滾。因為肚子疼,我常常吃不下飯,我媽帶我不停地去找醫(yī)生。有的醫(yī)生說是胃痙攣,有的說是腸絞痛,最可怕的是一個老中醫(yī)說我肚子里生了蟲。生蟲之說嚇得我半死,我曾不止一次夢見自己肚子里盤踞著一窩似蛇非蛇的東西,把我的內(nèi)臟吃得所剩無幾。為此,我總被逼著喝又苦又澀的中藥,吃各種顏色的寶塔糖和西藥片子。我奶給我講過迷信,嘗試過好多偏方,均不見效。因為經(jīng)常鬧受罪的肚子痛,十一歲的我長得又黑又瘦,身高體重還不及小我兩歲的妹妹, 因此家里人都叫我鐵蛋蛋(母雞生的一種極小極小的蛋)。

我爸那幾年在單店原上工作時認識了一個鄉(xiāng)下的老中醫(yī),據(jù)說病看得極好,說了我的癥狀后,帶回來一些丸藥,吃了似乎有效果, 我肚子疼的毛病犯得稀了。老中醫(yī)跟我爸說, 最好是把我?guī)н^去,望聞問切當面好好給我瞧瞧病,連續(xù)吃藥調(diào)理一段時間就好了。

一旦作出這樣的決定,即將遠行的我身份就變得尊貴起來,姑且把去七八十里外的單店鄉(xiāng)稱為遠行吧!因為我還從未出過這么遠的門。我媽在我臨走的那段日子里不怎么罵我了,我奶也不說我饞嘴懶身子了,就連我那傻子二爸,也對我表現(xiàn)的依依不舍。我媽和我奶共同給我設計制作了一身行頭,紅格子呢上衣,毛藍嗶嘰褲子,一雙帶襻的花條絨毛底布鞋。我畢竟要去我爸工作的地方上學,不能穿的太寒磣,那樣會丟我當官的爸的臉,這讓我的兩個妹妹既羨慕又嫉妒。

農(nóng)歷七月初十前后,我爸專程回家來接我。我走的前一天,家里給我餞行,儀式搞得挺隆重。我奶和我媽爬鍋燎灶地忙活了一整天。早飯是新菜籽油炸的新麥面油餅,自己蒸的釀皮子,下午是炒菜酸湯長面。我奶說進門餃子出門面,長面長面,長來長去嘛! 那天才知道家里人對我其實還是挺不錯的。

離家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種不怎么美好的感覺。心頭涌上的不舍,讓我差點當了逃兵。我有點不想跟我爸去那個陌生的地方念書。但那個念頭稍縱即逝,更多的還是被想象成詩一樣的遠方和別樣的生活所吸引, 顯得興高采烈又意氣風發(fā)。那天,我爸自行車上捎著我和包裹行囊出發(fā)時,怎么看都有點像趕集賣小百貨的,車子前后東西捎得滿滿當當。

我要去的地方是有寬闊的柏油馬路的大鄉(xiāng)鎮(zhèn),我爸所在的鄉(xiāng)政府有六層洋樓,我想象著住在樓房里的登高望遠與寬敞明亮。還有我爸鄉(xiāng)政府灶上的伙食很好,白米細面飯菜油水大,隔日子還殺豬宰羊。前者我有道聽途說和想象的成分在里頭,后者我是有真憑實據(jù)的。我爸每年至少有五六次用八磅熱水壺從鄉(xiāng)政府往家里提羊肉泡。記得我爸喜歡用略顯煩惱的口氣說 :一月殺幾次羊,每次都是好幾只,大老碗里肉稠得不見底。物以稀為貴嘛!我爸說不管啥東西放開肚皮盡飽咥,人肯定要犯膩的,甚至會把人吃傷。他說著做出夸張的要吐的動作,看來吃羊肉已成為我爸的負擔,他提羊肉回家純屬吃不了兜著走。當時我們?nèi)覍Υ松钚挪灰桑瑤е环N近乎崇拜的神情看著我爸表演。我奶每次都要感嘆說,我娃把人活咧!她一說完就顛著小腳趕緊去門口的椒樹上摘椒葉烙餅子,我們要好好享受屬于我們的羊肉泡。

單店鄉(xiāng)果然有黑油油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鄉(xiāng)政府也確實有一棟氣派的六層樓房, 可我爸并不住在樓上。那棟辦公兼住人的中規(guī)中矩的建筑沒有他一席之地,我們走向的是一排陳舊的尖頂房最靠邊的一間。后來我聽到一些頗有微詞的說法,新建的樓房論資排輩入住,我爸雖是主動放棄登樓的,但好些人卑劣地認為,他的高風亮節(jié)來自于對那一小塊菜地的無法割舍。我后來也認為的確如此。

那天卸下車子上的東西后,我爸迫不及待地跳進門前的菜地里去收菜。跟那排房子等長的菜地被分成若干小塊,對應他房子的那一塊正是他的。我爸叮囑我,以后他出鄉(xiāng)不在,叫我多留心地里的菜,稍能吃就趕緊收進來,有人偷咧!我爸帶著憎惡的表情說, 可惜三個已經(jīng)泛紅的大西紅柿和一個半大葫蘆,一趟家回得全不見了。

我環(huán)顧著那間陳舊簡陋,光線不怎么好的房子,說不清的失望在心頭彌散開來。我心想鄉(xiāng)長怎么會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這時遠處有人喊,老賈,老賈,你回來了?兩點鐘的會。這一聲老賈讓我吃驚不小,我們吉村的人,雖多是農(nóng)民,見了我爸都知道尊一聲賈鄉(xiāng)長,這里的干部怎么這么沒禮貌,直呼鄉(xiāng)長叫老賈呢?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人家李書記、范鄉(xiāng)長、于主席,鄉(xiāng)上大小的領導全叫得妥妥的,沒禮貌是因為,我爸壓根兒就不是什么鄉(xiāng)長。

我爸不是鄉(xiāng)長我是從范鄉(xiāng)長和他女兒范米米那里得到確認的。范米米先我一年來單店鄉(xiāng)讀書。我插到她那個班后,兩人很快就熟絡起來,那是我到單店鄉(xiāng)后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一天下午,我去三樓找范米米做作業(yè)。開學后連續(xù)兩次檢測考試我均名列前茅,范鄉(xiāng)長不由得對我刮目相看,跟我爸說讓我?guī)椭煽兝蠅|底的范米米。我欣然受命,每天 一吃過飯就去范米米她爸那個大套房里陪她做作業(yè)。那天文書在外間匯報開會的事情, 范鄉(xiāng)長安排說那個會議很重要,無論如何得把領導班子的人招齊全。文書走后,我自告 奮勇沖出去說我爸由我來通知。我疑心文書和范鄉(xiāng)長把我爸這個領導給忘了,因為我留心也沒有聽到他們提姓賈的鄉(xiāng)長。范鄉(xiāng)長那天笑了起來,他一邊喝茶一邊問我,你咋知 道你爸是鄉(xiāng)長?我說,人人都叫我爸賈鄉(xiāng)長。范鄉(xiāng)長說,你爸給你家里人說他是鄉(xiāng)長?我 說這個我爸倒好像沒有說過,但我們那邊的 人都說我爸是鄉(xiāng)長。范鄉(xiāng)長聽罷哈哈大笑說, 你爸是皇帝自封呢,我們今天是“真鄉(xiāng)長” 開會,“假鄉(xiāng)長”就不用通知了。

我的臉一下子燒紅了。

范米米后來悄悄對我說,你爸不是鄉(xiāng)長, 你也不想想,鄉(xiāng)長哪有騎著自行車回家的? 賈鄉(xiāng)長是你爸的外號。為什么叫這個外號, 范米米說她也不知道。從那以后,我就打心里討厭起那個表面上看起來親和力十足的范鄉(xiāng)長,至少我覺得他不是好人。我和范鄉(xiāng)長的對話傳到我爸耳朵里后,我爸說了我一頓, 叫我這張雀雀嘴以后不要亂說話。

轉(zhuǎn)眼到了農(nóng)歷八月底,單店鄉(xiāng)開物資交流大會。單店鄉(xiāng)是我們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鄉(xiāng)鎮(zhèn), 每年的交流會規(guī)模相當大。鄉(xiāng)政府當然要把過會當頭等大事來對待,因此籌備工作做得充分而細致。干部們被分成若干組,不分晝夜地忙碌著。我爸那段時間忙會上的事,沒工夫管我。范鄉(xiāng)長更忙,我和范米米如魚得水到處胡跑亂逛,我以前聽我爸說起過單店鄉(xiāng)過會的盛況,親眼所見才知確實如此。

單店鄉(xiāng)原有的三條街道被本地商家優(yōu)先占領,外來的客商,只好沿公路兩側(cè)南北里去搭起了長棚,等于又新辟出了兩條街。娛樂場所在街道四周安營扎寨,這樣一來單店鄉(xiāng)的市面相較原來一下子擴大了好幾倍,到處輕歌曼舞人來人往,繁華的頗有點小香港的味道。交流會正式開始后,歌舞馬戲錄像廳的大喇叭日夜對著吼叫,互不示弱,吵得人頭疼。再加上秦腔戲,一天兩場鑼鼓喧天地唱著就更顯得熱鬧。范米米領著我把能去的地方全跑遍,甚至還跑到老遠的牲口市上看賽牛。我們對賽牛沒有任何興趣,興趣在評委席上的飲料。不知是長得漂亮的人扎眼還是怎么回事,我發(fā)現(xiàn)只要范米米一閃面, 眼尖的干部立馬會發(fā)現(xiàn)她,拿起飲料使勁往她手里塞,每每我也會沾光得到一瓶。

我禁不住贊嘆交流會規(guī)模宏大時,范米米總是嘲笑我的孤陋寡聞。她說這有什么稀奇的,年年會都過得這么大,過幾天還要請西安的名演來唱戲,那才真叫大。鄉(xiāng)政府那些天也越來越熱鬧,好多干部的家人都來趕會。星期天,司機小李開著吉普車接來了范米米她媽和她哥,看到范米米她媽優(yōu)雅從容地從車上下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家沒有人來,記憶中我爸似乎從沒邀請過我們。我跟我爸之間的不愉快倒不是因為他沒邀請家人來趕會,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是為什么, 那時交流會進入了尾聲的高潮期。

那天在滿意餐廳里,我安頓我爸在圓桌旁坐下,自己去窗口排隊買票。一九九四年一碗羊肉泡不過兩塊四毛錢,我點了一碗清湯羊肉和一個六毛錢的大麻花。我對賣票的說,再加一碗羊湯。加湯六毛錢,一共花掉了三塊六毛錢。買好票我去外頭等取羊肉。大碗羊肉泡端上桌,我爸讓我先吃,我說你先吃,我的馬上就好。我爸將大麻花掰成寸節(jié)泡進碗里,我在旁邊給他剝新蒜。我爸鼓起腮幫,嘴貼著碗邊左右輕輕地吹著熱汽。翠綠的香菜和細碎的蔥花被吹到碗一邊去了。還沒吃,我就看見我爸黝黑的額顱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用筷子慢慢攪動碗里的羊肉, 眼晴里放出熱切專注的光芒,那應該是一個熱愛茶飯敬畏食物的人才有的目光。

羊湯端上來后,起先我爸沒發(fā)現(xiàn),后來見我碗里全是清湯很詫異,他停下了筷子問我怎么只要了一碗羊湯?我說我就想喝一碗羊湯。我說出那句話來之后有似曾相識之感, 噢!我記起來了,我爸也說過這樣的話。

交流會到了最后三五天,鄉(xiāng)政府請西安戲曲研究院和易俗社的名演來唱壓軸戲,記得有劉茹慧、任哲中、馬友仙、李小鋒等人。據(jù)說全縣鄉(xiāng)鎮(zhèn)只有單店鄉(xiāng)請得起西安的大戲, 那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的事,不亞于明星開演唱會。鄉(xiāng)政府那幾天要招待縣上和其他鄉(xiāng)鎮(zhèn)來趕會的領導,殺了好幾只羊,鄉(xiāng)上的干部集中吃了一頓。我爸那天從灶上端回兩碗羊肉,其中一碗是清湯,我當時詫異地問他怎么不吃羊肉,我爸說他胃口不好,就想喝一碗羊湯。

晚上七點多,就在人潮提前一波波涌向洋槐椽圍起的戲場子,等待絲竹聲起名演出場時,我爸自行車上掛著裝滿羊湯的八磅熱水壺,包里提著切好的羊肉片悄悄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門。我爸走時再三叮囑我認真做作業(yè)看書,晚上閂好門早些睡覺,他說自己第二天早早就會趕回來。

我爸走后我去后院提水。交流會期間到處用水,龍頭上的水細得像麥稈,鄉(xiāng)上好幾個干部都在那里等水。有個馬叔叔招手叫我過去,說碎女子長得這么瘦,一天能吃飽肚子不?我說能?。●R叔叔問“賈鄉(xiāng)長”今天給你吃羊肉了沒有?我說吃了呀,我爸端到房子里我吃的。馬叔叔又問,“賈鄉(xiāng)長”不吃羊肉,你是不是也不吃?我對“賈鄉(xiāng)長”這三個字已有所警覺,但還得回答馬叔叔的問話。我說誰說我爸不吃羊肉?我爸一直吃羊肉哩。另一個叔叔說,這碎女子還不誠實, 你爸明明一口羊肉都不吃,每次吃羊肉全都提回家里去了。我對“不誠實”這個字眼一點都不能接受,我想起我爸說羊肉把他吃傷了的那些話,我很不服氣地爭辯說,我爸是讓鄉(xiāng)上的羊肉吃傷了才往家里提的。我的話引發(fā)了那些人一頓狂笑,那個肥胖的馬叔叔說,這個“賈鄉(xiāng)長”可真有意思,羊肉居然把他吃傷了?……他們繼續(xù)大笑,最后一個個捧著肚子,我被笑得莫名其妙。

我一點都沒有說假話,每次我爸騎行幾十里山路,汗流浹背地提著八磅熱水壺走進家門時,我奶無論在干什么總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我爸。她腳步輕快如社火里跑小旦的,殷勤地接過我爸手里的東西,吩咐我們快去泡茶打洗臉水,自己則顛著一雙小腳去門外摘椒葉。我奶烙椒葉死面餅子是一絕,而且還麻利,半小時準搞好。我奶烙餅子,我媽煮粉條發(fā)木耳,熟紅油辣子備蔥花香菜。菜在地里長著,蔥白香菜綠,薅兩把切成末就成。配料備齊,八磅熱水瓶里倒出的羊湯再摻幾瓢水燒開,我爸帶回來的羊肉片被我奶均勻地分到七個碗里,澆上湯撒了蔥花香菜我家羊肉泡就上桌了。

那樣的時刻,平時清湯寡水的飯桌變得殷實富華,全家人喜笑顏開,美味帶給人的歡愉是無法形容的。當然,巧妙就在于,往往會有兩三個鄰居來串門,見了我爸開口就說,我說嘛!全村都能聞到香荃,原來是賈鄉(xiāng)長把羊肉送回來了。我爸也不接話茬只殷勤地讓座發(fā)煙,我奶和我媽通常都要虛情假意地謙讓一番,我們則裝作謙虛的樣子低頭吃飯,只有我那傻子二爸不懂得含蓄,老愛將羊肉片夾過頭頂,伸長舌頭接著吃。

我那天下午根本就沒有可能聽我爸的話,他走后我哪有心思看書,也不會早早關門睡覺,我和范米米直接飆到街上去了。那些天街上的喧囂嚴重干擾了學校正常上課,外頭人聲鼎沸,歌舞喇叭吵得人心無處安放,課堂完全失去了應有的嚴肅性?!渡倭炙准业茏印贰痘粼住贰赌久摁卖摹吩阡浵駨d輪番上演, 鄧麗君、張學友、程琳、譚詠麟的歌聲滿大街飄的都是……這些流行的新鮮東西令我們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男生們熱血沸騰大談功夫武打片,南拳北腿頻頻比劃招式,教室儼然成了精武門 ;女生們癡迷于鄧麗君甜蜜綿軟的歌聲和蘇芮豪放高亢的歌聲,嘴里哼的不是《甜蜜蜜》就是《酒干倘賣無》。

更有頑劣的同學,改歌詞的天賦初見端倪,前一晚看過《陳真》,第二天就變得好為人父,摸著軟弱可欺的同學的頭煞有介事地唱道,孩子,我是你爸爸,不信去問你媽媽…… 全班哄堂大笑。受了奇恥大辱的同學哭著去告狀。老師查出好幾個“爸爸”,講臺上站了一排。老師大罵,想當爸爸的急瘋了,??? 看你們那慫樣,誰有這樣的爸爸倒八輩子大霉了!問起怎么欺負老實同學的,一個個裝聾作啞了。老師很憤怒,教鞭侍候,叫其中兩個人還原當時的場景?!鞍职帧睉赜诶蠋煹臋嗤匦卤硌萘艘换兀嗳滩蛔∮质呛逄么笮?。老師笑岔了氣,蹲在地上抱著肚子罵,壞慫……等我肚子不疼了……看我怎么熟……你們的皮。

那段時間家庭作業(yè)極少,我和范米米三下五除二寫完作業(yè)跑到街上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天更加不同往日。一下子不知從哪里冒出那么多人,除了人,還是人,到處塞得滿滿的。小貨攤被踏了,油糕麻花鍋撞翻了,孩子找不著爹媽哭喊的,自行車碾了某人的腳后跟, 罵仗的打架的熱鬧極了。那時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已經(jīng)變得困難重重,我們只好耐著性子夾在人群里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擠到歌舞團附近,也只能遠遠看著高臺上的舞女踏著勁爆的音樂搔首弄姿地吸引看客。范米米說這個咱們不能看,老師說不正經(jīng)的人才看這個。

我倆像兩尾可憐的小蝦米,被洶涌的人潮裹挾進戲場。戲已經(jīng)開演,唱的是什么全然不知,只聽得周圍的人隔一陣使勁地拍巴掌叫好,不時還夾雜著刺耳尖銳的口哨聲。我倆被夾在熱烘烘臭烘烘的人群里,只能看著別人的脊背和屁股干著急,這讓我在氣惱的同時心生擔憂,很明顯形勢對我們極不利。我對范米米說,得趕緊往出擠,不然會被蹋死的??梢呀?jīng)出不去了,我們跟潮水一般往前涌的人群形成力量極為懸殊的對峙。沒有人理睬我們的逆行只管向前壓過來。我和范米米急得大哭大叫,后來那些人墻終于發(fā)了惻隱之心,讓開一條縫,我們這才擠了出去。多年之后,范曉琪不止一次地夸贊我當年的英明果斷,她認為那個夜晚如果不是我的先見之明,抬進鄉(xiāng)政府的說不定會是我倆。

那天夜里我睡著不久,嗵嗵嗵急促的敲門聲將我驚醒。有人在外頭喊老賈,老賈…… 我驚魂未定的拉亮燈,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外頭的人說,碎女子,我是你劉叔叔,你爸人呢?我跳下床隔著門說,我爸回家了,說他明天一早回來。你爸回家干啥去了?我預感出了什么事,而且這事好像與我爸有關, 但我只能照實說,我爸回家送羊肉去了。

我爸第二天回到鄉(xiāng)政府我只見了一面, 他給我留了點錢和飯票匆匆就走了。三天后我爸胡子拉碴地回來了,那三天他被派去看死人。他回家的那天夜里,該當要出事,鄰近三縣多少的人跑到單店鄉(xiāng)來看西安名演的折子戲。包班車的,開單位車的,騎三輪摩托自行車的,車隊一直停到了幾里開外。所有的吃食被一搶而空,一杯水一碗面難求。綿綿不絕的熱情觀眾,先是擠塌了戲院大門兩側(cè)的磚門墩,緊接著掀倒了那些起緩沖作用的粗壯的洋槐椽圍欄,場面一度嚴重失控,最終發(fā)生了踩踏事故,多人受傷,兩個孩子一個老人當場斃命。出事后,一波又一波的群眾抬著死人來鄉(xiāng)政府鬧事,人命價拉長戰(zhàn)線說了好幾天才把人抬走。

那件事影響很惡劣,交流會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范鄉(xiāng)長親自到縣上去做檢討,聽說背了處分回來。范鄉(xiāng)長回到鄉(xiāng)上后連著開了幾天整頓學習大會,不用說我爸成了會柱子。

我爸天天夾著筆記本去,夾著筆記本回, 鐵青著臉回到房子一言不發(fā),我打回來的飯他都不怎么吃,我很擔心我爸。聽到范米米透露說要處理我爸時,我央求她想法子帶我去聽會場,看他們怎么整治我爸。范米米愁眉苦臉不敢去,說她爸這幾天心情不好,昨天把她罵了一頓。范米米眼里泛著委屈的淚花說她爸以前從來沒有罵過她。但范米米這個人很夠意思,最后還是陪我去了。

我倆貓腰悄悄靠近四樓會議室,找到一個既不易被發(fā)現(xiàn)又利于視聽的藏身之地。我看見會議室里煙霧繚繞黑壓壓的一片,人人似乎都低垂著懺悔的頭。范鄉(xiāng)長聲色俱厲地批評了一些人后,矛頭很快指向我爸,批評他不請假擅自離崗,導致交流會期間戲場發(fā)生嚴重踩踏事故,造成人員傷亡和重大損失, 社會影響極為惡劣。范鄉(xiāng)長說要給那一晚執(zhí)勤的幾個干部處分,給我爸記大過,還要扣罰工資等等。

范鄉(xiāng)長剛講完,我爸嚯地就站了起來, 他突兀地站在會場中間,像一只鴕鳥。我爸說沒請假擅自回家是事實,他心甘情愿接受處理。但那一晚的事故即使他在照樣也會發(fā)生,我爸表達了不能把主要責任推給他的觀點。那么大點戲場突然涌進幾千人,發(fā)生踩踏事故是必然的,你指望幾個執(zhí)勤的人能怎么樣?就是端上槍也不一定能控制住局面。坐在范鄉(xiāng)長邊上主持會議的紀委書記說,老賈你承認錯誤態(tài)度要端正,要誠墾地接受批評和處理意見,你知不知道大家平時對你都很有看法?

我爸說我態(tài)度很端正,大家有什么看法盡管提出來擺在桌面上說。紀委書記說,今天既說到這兒,那就說說你的這些問題吧。紀委書記拿出一個小本子翻了翻抬起頭說, 早就有人反映你愛貪占公家便宜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有人反映說你年年往家里拉單位上的大炭、有人說鄉(xiāng)政府地里的一根蔥一顆白菜你都要收回你家去,還有人反映說你腐蝕拉攏灶夫,把給大家搞福利的羊肉總往你家里偷偷提,這幾年提過幾只羊了吧?會議室里有人忍俊不禁笑噴了,范鄉(xiāng)長面露厭惡皺起眉頭說,行了,讓老賈同志自己說一說吧。

我爸那一陣怒目圓睜,眼里似要噴出火來,他大約是在咽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我爸說,軟處好起土是不是?好,我一樣樣回答大家提出的問題。我確實年年尋熟人找順車往家里拉大炭,可我拉的是分給我的那一份子。千兒八百斤,誰見我裝過公家一塊? 我爸環(huán)顧會場說,誰見過站起來!當著大家的面說。會場里鴉雀無聲,干部們的頭垂得更低了,恨不能鉆進腿襠里去。我爸咽了口唾沫又說,我家負擔重,冬天舍不得生爐子,夏天舍不得吃羊肉,省下來給家里的老娘傻兄弟女人和孩子有什么不對?犯哪條王法了?我爸的拳頭在桌子上砸得砰砰響。灶上羊肉一塊多錢一份,比外頭便宜得多,我一次買兩三份送回去,羊湯每回是灶上送的我承認,除此之外,我貪占公家什么便宜了? 你們可以查我的伙食賬,我姓賈的白吃白拿過一次沒有?至于說我拉攏腐蝕灶夫簡直是放屁,人人眼睛都朝上翻,我一碗羊肉都舍不得吃的人,拿什么去腐蝕拉攏灶夫?我爸義憤填膺,繼續(xù)發(fā)表他的演說。一根蔥,一顆白菜,那是我姓賈的自己種的,你們搞清楚, 我是光明正大往家里拿,不是偷偷摸摸!

我爸振聾發(fā)聵的聲音響過后,他一聲冷笑。評先進領導年年記不起,出了事,我倒成了定乾坤的人物。他的目光在會場內(nèi)凜然地掃視了一圈后又說,我看今天坐在這里的是鬼多人少,大家在我身上費心了啊!貼有老實人標簽的他向來是前襟長后襟短,做人小心謹慎唯恐得罪了誰,那樣的話如同晴天霹靂令干部們吃驚萬分。我爸一板一眼地說, 賬上一年往外支幾百噸大炭錢,誰敢保證都拉進鄉(xiāng)政府的大院里沒走二路?誰見過三條腿的羊?我見過!咱們灶上的鍋里經(jīng)常煮著三只羊頭九條腿,多少的羊跑了路,沒人看見; 鄉(xiāng)政府的車公一半私一半,沒人看見 ;半夜鉆女干部的房子,沒人看見。你們一個個舔肥溝子咬瘦球,駱駝拉出去沒人管,卻一門心思研究我牙縫里的菜渣子……

形勢的急轉(zhuǎn)直下令所有人始料不及,死水一潭的會場起了波瀾,穩(wěn)若泰山的范鄉(xiāng)長不由得抬了抬屁股,他打手勢終止了我爸的責問并安撫他說,老賈你不要激動,先坐下, 喝口水慢慢說。范鄉(xiāng)長左右轉(zhuǎn)換目光嚴肅地看著干部們說,大家提問題要客觀事實,不要無端猜測加臆想。老賈同志家庭負擔重, 有些事情大家可能多有誤解,但人是個光明磊落的好同志。說完范鄉(xiāng)長帶著明顯的惱怒轉(zhuǎn)向紀委書記說,這是民主生活會上的問題, 今天非得在這里講嗎?他轉(zhuǎn)過頭接著說,剛才的這些問題,我認為提得很沒水平,由此可以看出,同志們普遍缺乏一種樸素的階級感情,咱們就事論事,不要搞惡意的人身攻擊。

范書記喝了一口水,雙手支著下巴對我爸說,老賈咱們言歸正傳,我怎么聽你剛才分明是在變相地批評我呀?你說我事先考慮不周,安全防范意識不強是不是?范鄉(xiāng)長沉痛地說,作為主要領導,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上級已經(jīng)嚴肅處理過了呀 ! 我是背了處分回來的。就算沒處理,老賈你還不夠格責問我,現(xiàn)在的問題是輪到我來處理你們, 你不要有什么不服氣。

我爸拍著桌子說我就是不服氣,憑什么給我記大過處分?憑什么幾個人里頭我處罰得最重?要我說這次事故主要責任就在你, 李書記出去掛職學習后,鄉(xiāng)上的事不都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嗎?你說東我們不敢西,與我們下面跑腿的人何干?紀委書記厲聲呵斥道, 老賈你不要蹬鼻子上臉滿嘴胡言。我爸一把掀翻桌子直往上沖。會場一時大亂,主席臺上的人如夢初醒東倒西歪站起來,范鄉(xiāng)長的幾個“跟班”沖過去把人護在中間弄出了門外, 我和范米米嚇得飛奔下樓。

關于那碗羊湯,我的解釋是,最近味口不好,不想吃油膩的東西。我爸停下吃飯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老覺得惡心、口苦,飯也吃不下。我爸將筷子擱在碗邊上說,你怎么不早說?應該找個大夫看看。我說看過了,大夫說我脾胃不和, 肝膽濕熱重。我爸問開藥了沒有?我說開了好幾樣中成藥正在吃。我爸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他把我的碗拉過去,將他碗里的羊肉往我碗里夾,我趕緊用手擋住,將碗又拉回來。我說我要能吃得下,自己還不會買一碗。我爸輕信了我的話,又把泡剩下的半個大麻花遞給我。我搖搖頭,說麻花太油膩我也不想吃。我爸這次不聽我的話了,他說出力流汗干了一早上活,不吃飯怎么行呢?硬吃也得吃點, 說著就往我碗里泡麻花。說實在的,一個干體力活饑腸轆轆的人,面對一碗肥瘦相間香氣四溢的羊肉泡,這種誘惑是難以抵擋的, 但我還得裝出不為所動,難以下咽的樣子給我爸看。我爸不停地勸我吃一點,我不停地重復假話。他邊吃邊和我說話,問我工資發(fā)得怎么樣?錢夠不夠花?我說還行,工資雖然低點,但生活沒問題。我爸高興地說,你能掙錢了,家里負擔就輕了,這是好事。我爸又問起范曉琪的工作,他說你就在車間好好干你的,咱不能跟人家比。

我喝完羊湯,我爸的羊肉也吃完了,我用剩下的錢買了兩個大麻花,直到我借的五塊錢只剩下兩毛錢。我把麻花裝進我爸的皮包里讓他帶走,我爸推辭著要給我留一個。我說我離這兒這么近,想吃可以隨時來買, 我爸便不再推辭。我和我爸坐在滿意餐廳說了一會兒話,又喝了幾杯茶。我爸說,我來把你見了,飯也吃了,一陣你上班了,我就回去了。我堅持讓我爸先走,想在上班之前送送他。

我們在那個三岔路口告別,臨走我爸說, 你眼睛怎么看起來黃黃的?該不會是得肝炎了吧?他再三叮囑我要好好吃藥,萬一不行就再找大夫去看,他為我胃口不好的毛病顯得憂心忡忡。我爸說,還是要多吃中藥,你小時候肚子疼那毛病,就是單店那個老中醫(yī)幾十服中藥給吃好的。我說行,那我找個大夫再開幾服中藥。我安慰我爸說不會有事的, 叫他別擔心。我爸這才騎著車子走了。

我爸躍上車子的輕盈和臉上的舒展讓我看出他此行的心滿意足。我能掙錢了,請他下館子,這讓他很享受。像一棵栽種多年的果樹終于掛了果,他有一種成就感。我在三岔路口目送我爸離去的背影,站了好久,一些說不清的東西涌上心頭,我突然鼻子發(fā)酸, 有想流淚的沖動,但我努力忍住了。我爸大鬧會場那件事發(fā)生之后,我對他的感情一度變得十分復雜。我同情我爸,過早懂得了貧窮強加給一個人怎樣的尷尬與恥辱,同時我又討厭他給自己臉上貼金的那種虛偽。我說的那些話傳到我爸耳朵里后,我爸罵了我, 嫌我說話不過腦子而且毫無節(jié)制,他那天居然把我比作直腸子驢。自從來到我爸身邊, 他的很多謊言都讓不懂得人心險惡的我在無意間給拆穿了。明知我爸很沒面子很氣惱, 被比作蠢驢的我,那天還是一股腦兒說了一大堆令我這一生一想起來都會羞愧的話。

我說,你怪我什么,誰叫你那么虛偽愛面子?誰叫你老是說假話?你明明不是鄉(xiāng)長, 別人叫你鄉(xiāng)長,你為什么不解釋不拒絕?過交流會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家家有人來趕會,你卻吹牛說我媽打小在西安那邊戲園子里長大, 秦腔早都聽膩了。我媽明明是咱們那邊楊莊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還不是嫌家里人來趕會要花你的錢。我爸轉(zhuǎn)身吃驚地望著我, 手停在半空中成了一尊雕塑。我的嘴像小鋼炮,一旦開了火就要痛快精準地打擊對方。我說你明明舍不得吃羊肉,卻說羊肉把你吃傷了,你咋那么可笑?……我爸那天照我臉扇了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動手打我。

我在眼冒金星,短暫地喪失意識之后哭著沖出鄉(xiāng)政府大門,身后傳來我爸粗魯?shù)闹櫫R聲。我漫無目的地朝前跑去,我越想我爸打我心里越恨。旋即我決定步行回家,我要給他一點顏色看。

天黑了,通往回家的路上人車稀少,耳畔盡是樹濤風聲,若隱若現(xiàn)中,風里好像一陣陣傳來我爸焦急的呼喚聲。后來天更黑了, 我隱約看見我爸騎著車子喚著我的小名從后面追了上來,我跳進路邊的雨水溝里藏身一棵樹后,看著他疾風一樣駛過后我爬上路面繼續(xù)前行,過了一陣我發(fā)現(xiàn)我爸調(diào)頭折回來了,我再次藏身樹后,路邊那些粗壯的樹干足以遮擋住瘦小的我??吹轿野窒駰l蟲子一樣,弓著腰拼命騎車的狼狽樣子,我覺得很可笑,于憤懣中感到一絲快慰,覺得自己像一個勝利的復仇者。

就是走到天亮,我也要回家。那一刻, 委屈和對家的思念如洪水猛獸,到了一個十一歲孩子無法忍受的地步。我邊跑邊小聲哭泣,我要離開我爸,我再也不愿吃他每天下鄉(xiāng)前做的寡淡無味的水泡米飯,再也不愿吃一碗灶上打來的干面被他摻上開水分成兩碗的稀湯面,我也不愿連續(xù)三五天被他監(jiān)督著喝那種黑乎乎的中藥,我寧愿肚子疼死! 我更不愿跟著他騎車子來去家里,平地上坐車,上坡下坡走路,腳上老是打滿水泡,我不愿看鄉(xiāng)干部的眉高眼低……

我受夠了。

可很快,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良心發(fā)現(xiàn), 我開始后悔不安起來,覺得自己未免有些過分。我想到在這條路上來回走,每回我爸帶我翻越 兩座山蹚一條河,過河時他先把包包和車子扛 過去,然后背我過河。我伏在他肩頭上總能看 到那雙青筋暴起的大腳,撒得很開的腳趾頭緊 緊摳住河里的鵝卵石。我想起撅著屁股推著自 行車講故事哄唆我一步步走向山頂?shù)乃?,那?紅的臉膛和脖頸里的汗水 ;我想起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圍著飯桌狼吞虎咽,而我爸臉上掛著卑微的 笑,自告奮勇在灶間打下手,摘蔥剝蒜、燒火 撈面,碰上啥干啥。他干那些事美其名曰叫幫 忙,可誰都清楚他心里的小九九,不就是為了灶夫勺里的飯菜能多一點滑向自己的飯碗嘛。他總是磨嘰到最后才吃飯,也無非是希望時有 時無的剩鍋底能加到他碗里。我想起我爸綁在 車子上往家捎的白菜土豆和南瓜、想起他精腳兩片蹴在靠背椅上給那些告狀的農(nóng)民處理糾紛。那一夜好些事情在我眼前生動再現(xiàn),最遠 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四歲。那些枝枝蔓蔓的細節(jié) 令我無比驚訝自己的記憶,它們原先一定躲在 什么地方,那一陣毫不節(jié)制的全朝我撲了過來。

那個夜晚,有關我爸的記憶如鐘杵一般一下下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我覺出了疼痛。很快,我的內(nèi)心起了變化,一種溫柔又憂傷的情感自我心底升起,它們?nèi)缤K粯勇^后,我的激憤很快土崩瓦解。我對我爸的感情再度變得復雜起來。我調(diào)頭走向單店鄉(xiāng)政府的時候,我爸同幾個騎車人朝我奔過來, 除了狼狽的樣子,他的羸弱瘦小令我感到陌生,記憶中他一直很高大。我爸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過早變小變老的,而我是在那個夜晚完成了成長中的第一次蛻變。

那天夜里,朦朦朧朧中我被一陣低沉壓抑的聲音所驚擾。夢里蜘蛛正在織網(wǎng),我以為是蜘蛛弄出的聲音。我在半睡半醒間借著窗前的月光努力辨認,最終我發(fā)現(xiàn)是我爸披衣坐在對面的床邊上抽泣。他的面目隱進陰影里模糊一片,低垂的手里似有一根未燃盡的煙,銀色的 煙霧正裊娜成為一種靜態(tài)。我看見我爸的兩個肩膀一抖一抖的,像個愛哭的討厭女人一樣。一直以來我都習慣于他的堅強和樂觀,突然窺見另一面,這讓我感到極度尷尬和難以接受。天哪!他那么一個大男人,居然在偷偷哭泣。我別過臉閉上眼,發(fā)出輕柔均勻的呼吸聲繼續(xù) 裝睡。我不想做一個男人在黑夜里獨自面對自 己的脆弱和無助時的見證者。我希望這一幕是 夜行的鳥兒,只是在我家的窗口做過短暫的停 留,天亮前它飛走了,生活并未因此留下過多 痕跡,一切照舊。

從那以后,我爸再也沒有用八磅熱水壺往家里提過羊肉,他突然間一口羊肉都不吃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很多次我奶都試圖跟我探討并從我這里揭開我爸不吃羊肉的真相。每次我都裝出無辜無知的懵懂樣,我不敢跟我奶講實情,跟誰也不敢,那是屬于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只一學期,我又轉(zhuǎn)回吉村念書。我爸在會上那么一鬧,不光得罪了領導,全鄉(xiāng)政府的干部都叫他得罪了。一時間,我爸成了胡蘿卜拌紅辣椒絲,能吃出來卻看不出來的人物。這個潛在的危險浮出水面后,一度令領導們頭疼又擔憂。老實人鬧會場的風氣一旦開啟,鄉(xiāng)政府“一言堂”的局面很快被打破, 據(jù)說我爸帶壞了一批人,干部們從此變得難以管理。痛定思痛,范鄉(xiāng)長帶領領導班子, 對于工作中的激進和失誤,特別是干部隊伍人性化管理的缺失,進行過深刻反思。范鄉(xiāng)長是“具有樸素的階級感情”的實踐者,他從那件事中吸取經(jīng)驗教訓,嚴禁干部們搞內(nèi)訌,從此“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口號提得很響亮??紤]到我家的具體情況,范鄉(xiāng)長安排灶夫,往后我爸提羊肉,不用再加伙食費。這是否是懷柔之策,不大好說。而我爸拒不接受這種關懷,在他的同事看來,相對范鄉(xiāng)長的體恤和大度,我爸就顯得過于小家子氣。很快他那個刺頭被調(diào)換去了單店鄉(xiāng)最邊遠的村子包隊,去一次沒個三兩天是回不來的。

路上上班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我將目光從我爸遠去的那條路上收回,跑回宿舍換上工服準備去上班。范曉琪給我留了兩個夾菜饅頭,她知道我沒有吃飯,我拿著饅頭邊吃邊往廠區(qū)跑。

大約一周后,我收到我爸托人捎來的一包東西。打開袋子,原來是一包曬干的茵陳和一包大棗。還有一封信。

大毛 :

你的身體怎么樣?還是吃不下飯胃口不好嗎?藥吃完了沒有?如果不行就再去找大夫看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個好身體什么也干不成。我回來后一直擔心你的病, 有個老中醫(yī)介紹說茵陳和大棗熬水喝,利肝膽清濕熱,常喝對肝臟非常好。我下隊時抽空在路邊撿了一些茵陳,曬干了給你捎來。茵陳曬之前我用水淘過好幾遍,很干凈,你可以加大棗直接熬水或泡水喝,估計喝一段時間,你那個毛病就好了。

……

那年夏天到秋天,我接連收到好幾包茵陳和大棗,大棗我和室友們分吃了,茵陳賣給了永紅機械廠旁邊的藥店。藥店老板樂意收下那樣干凈成色好的茵陳。三次賣的錢加起來剛好夠吃一碗羊肉泡,我們也發(fā)工資了。我期待著某天下班后,一輛破舊的、有點眼熟的自行車又橫在我宿舍門口,范曉琪走出來說你爸來了。

責任編輯 陳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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