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震宇
“鬧老鼠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有些奇怪,但會過去的?!?/p>
在小說一開始,加繆就借主人公和母親頗具荒誕感的對話表現(xiàn)了存在主義者對世界的整體認知:世界是荒誕的。
瘟疫在《鼠疫》中絕不應(yīng)該被單純地理解為疾病,而是應(yīng)當對它進行隱喻式的解讀。鼠疫隱喻著荒誕而苦難的人生。瘟疫是人世間最深重的苦難,也具備著人世的苦難最本質(zhì)的內(nèi)核。如同所有苦難一樣,瘟疫的來臨是捉摸不透的,是偶然的。正如修昔底德所說,“無從獲知這場天譴從何處到來,只知道震驚與突然彌漫于雅典的上空?!蔽覀儫o法把瘟疫像梅毒那樣歸因于自己的不檢點,也無法像近視或是頸椎疾病一樣歸結(jié)于自己的不當生活習(xí)慣。真正的苦難并非具體的,由人的不當行為而造成的災(zāi)禍。面對這些災(zāi)禍,受責(zé)怪的只能是我們自己。人生最本質(zhì)的苦難在于能動主體人在客體世界前的無能為力,換言之,自由在必然前的無能為力。恰如阿赫蘭城中的居民被迫接受突如其來的鼠疫強加給他們的死亡。作為一名醫(yī)生的里厄無法解釋“鬧老鼠是怎么回事”,恰如人類對“我從何而來”這一哲學(xué)拷問的無能能力。鼠疫的到來和人被拋入世界的背后沒有任何原因,從一開始就是荒誕的。在《鼠疫》之中,里厄大夫被樓梯上的死老鼠絆了一下,鼠疫便毫無征兆的降臨到了這座平靜而幸福的小城。
鼠疫的進程也充滿了荒誕的色彩?!笆笠咂陂g的恐怖日子并不顯得像無休止的殘酷火焰,卻像是沒完沒了的重重的踩踏,將它所經(jīng)之處的一切都踩得粉碎?!闭l去死?誰得生?鼠疫對此緘默不語。在鼠疫即將結(jié)束之時,鐘聲、炮聲、樂曲聲和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徹阿赫蘭,里厄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塔魯?shù)男误w沉入鼠疫的污水,“他只能停在岸邊,兩手空空,心如刀絞,沒有武器,沒有救援,在災(zāi)難面前再一次束手無策”。我們不但無力改變荒誕的鼠疫,甚至連完全認識鼠疫也不能夠。面對帕納魯神父的病情,里厄心中始終疑云密布,“是鼠疫,又不是鼠疫”。直到神父軀體僵硬之時,他的病歷卡上仍然寫著冷冰冰的“病情可疑”。我們對鼠疫病理的一無所知,暗示著人對人生及其苦難本質(zhì)上的無能為力。
在加繆筆下,就連鼠疫的終結(jié)也充滿了荒誕。整個夏末,載滿鼠疫病人尸體的有軌電車每天午夜時分沿著海岸峭壁駛向焚尸爐。人被成堆地扔進爐中,付之一炬,燒成濃濃的黑煙。生者則背負著無能為力和恐懼等待著死神的降臨。然而一到新年,瘟疫卻逐漸從阿赫蘭城悄聲匿跡。瘟疫的結(jié)束好像與滅鼠和注射血清的行動有關(guān),又好像只不過是瘟神對摧殘人類失去了興趣。在讓阿赫蘭滿地狼藉之后,瘟疫又神秘地退下了舞臺。瘟疫和阿赫蘭城中的居民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它甚至不給人類一個戰(zhàn)勝自己的機會,讓衛(wèi)生防疫隊的努力陷入虛無。加繆自己的人生終點就是一個荒誕的玩笑,喪父和貧困的童年沒有擊碎加繆,肺結(jié)核(在那個年代近乎不治之癥)也沒有奪取加繆的生命,然而,作家竟然死于從普羅旺斯去巴黎的路上。讓輝煌的生命在47歲戛然而止。
阿赫蘭城所發(fā)生的鼠疫是無比荒誕的。它從荒誕中產(chǎn)生,以荒誕的方式對阿赫蘭造成傷害,又以荒誕的方式離開。在瘟疫面前,阿赫蘭城中的居民是無能為力的。這無疑是對人類生存境遇的絕佳隱喻。人生活在一個與自己對立的、失望的世界之中。面對和自己對立的,充滿偶然性的和深重苦難的世界,人處于煩惱和無所依靠的孤獨之中。一言以蔽之,“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然而人又是不滿足于此的。盡管在現(xiàn)實生活中,能動主體的人不得不要向冷冰冰的荒誕世界屈服,但是在思維上,人卻能夠稍占上風(fēng),并總要為這個荒謬的世界尋找到一套闡釋理論。加繆對以往闡釋體系批判和存在主義的思想,就潛伏在《鼠疫》的情節(jié)和人物之中。具體而言,加繆通過有關(guān)帕納魯神父的敘述,表達了他對基督教的批判;借助對朗貝爾人物形象的塑造,表達了自己對理念論哲學(xué)的深入思考;在對柯塔爾的描繪中,加繆表明了自己對意志主義哲學(xué)的否定態(tài)度。里厄醫(yī)生和塔魯則是加繆哲學(xué)的人格化。借助二人的言語和行為,加繆對如何面對荒誕的人生這一問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從荒誕的表現(xiàn)到美麗的夢幻,基督教對瘟疫的全新闡釋是通過此岸/彼岸的二元體系建構(gòu)完成的。被瘟疫的重重高墻包圍的阿赫蘭市民無需擔(dān)心,在冥河的彼岸,天國的永恒歡樂正在等待著痛不欲生的病患,在那里,他的痛苦可以得到補償。鼠疫甚至不再是責(zé)罰,而是走向永生的恩賜。鼠疫的降臨是上帝對個人信心的考驗和對俗世人性的試煉,只要去堅守戒律與道德,保持對彼岸上帝的堅定信仰,人們就能蒙獲上帝的拯救而獲得平靜與幸福?;浇陶軐W(xué)就是以一種這樣的方式處理世界的苦難與荒誕。瘟疫在基督教哲學(xué)中倒成了求之不得的東西。
在加繆看來,宗教的這種觀點無異于精神上的自殺。將希望寄托在彼岸的確逃避了精神的虛無和人生的荒誕,但這無疑于自欺欺人,等同于在血淋淋的現(xiàn)實前捂住雙眼不去看真相?;浇淌址ǖ母呙钪幘驮谟趯Ρ税妒澜绲南胂蠛蛯ΜF(xiàn)實荒誕和苦難賦予某些抽象的意義。在基督教信仰中,人不因荒誕和苦難而痛苦彷徨,而因其獲得了得救的希望。
在幾個月的瘟疫生活中,帕納魯神父當然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痛苦與死亡。但是這些痛苦對神父而言是抽象的,可以被詩意地描繪,并以優(yōu)美旋律歌頌。在此時此刻之前,神父只對鼠疫懷有一種十分抽象的情感,因為他從未親眼見證一個無辜者臨死的情景。
帕納魯可以用彼岸的夢幻逃避抽象的瘟疫,然而在孩子的哭喊的呻吟之中,對救贖侃侃而談是殘忍的。他只能癱倒在墻上,喃喃自語。神父的心靈也被眼前具體的慘象震撼了,跪下向上帝發(fā)出“救救這孩子”的禱告。然而逃避終究對鼠疫無能為力。“在病房里迸發(fā)出潮水般的哭泣聲,哭聲蓋過了帕納魯?shù)亩\告聲。”這是一個頗具隱喻意義的場景。帕納魯?shù)亩\告聲象征著基督教對人生的荒誕困境的應(yīng)對方法,而哭聲則表現(xiàn)著人在對鼠疫和其他苦難面前的自然感受。禱告被哭聲淹沒暗喻著基督教的無能為力。
加繆對基督教對于善惡的劃分并無不滿,這和意志主義哲學(xué)用“重估一切價值”去解構(gòu)基督教大不相同?;蛟S在加繆看來,基督教的真正錯誤在于讓我們“指善為惡”,將無辜的孩子(人類本性的象征)罪化,并以賦予苦難意義的方式去回避人究竟應(yīng)該如何面對鼠疫和荒誕的哲學(xué)之問。相比其他生物,人本來是最能動,最自由的主體,然而在基督教“逆來順受”的壓制下反倒成了最消極被動的生命。
虛假的彼岸無力解決現(xiàn)世的痛苦,有關(guān)天國的囈語無法止息孩子的哀嚎。將外部世界強加于人的苦難美化成通往天國的救贖之梯是真正的殘忍,比荒誕的鼠疫本身更加荒誕。塔魯?shù)闹S刺預(yù)示著神父和基督教的結(jié)局:“基督徒看見一個無辜的人被挖掉了眼睛時,這個教徒要么失去信仰,要么同意別人挖掉自己的眼睛?!痹谛≌f之中,帕納魯神父雖然被里厄所感動,在布道時做出了鼓勵人們拒絕放棄一切,而要做留下的修道士,向殘酷的鼠疫宣戰(zhàn)的號召。但神父自己仍然不愿意放棄信仰,即使出現(xiàn)了鼠疫的癥狀,也不愿意去就醫(yī),把一切寄托給虛無縹緲的上帝,最終也因高度疑似鼠疫的疾病而死。加繆通過帕納魯神父這人物形象,尖銳地詰問著一切虛幻的宗教信仰。
加繆對于理念論哲學(xué)的思考是通過朗貝爾這樣一個頗具隱喻色彩的人物展開的。朗貝爾是一名記者,而報道真實是新聞記者的天職,這和志在探求世界真相的哲學(xué)家無疑有某種類似性。記者被要求深入一線,與世界進行深入的接觸,卻又被要求與對象保持距離,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去審視喧嘩、騷動、荒誕的世界。哲學(xué)家不也是如此嗎,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積累了深刻的思考,卻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觀察現(xiàn)象世界,從而進行某些形而上的思辨。作為記者的朗貝爾是阿赫蘭城中的理念論者。他因公務(wù)來到阿赫蘭,卻不幸遭到鼠疫,被迫滯留在充滿死亡、苦難和荒誕的小城內(nèi)。與其他人不同的是,朗貝爾始終覺得自己是局外人,對里厄抱怨道:“說到底我畢竟是外地人呀。”朗貝爾的腦海中浮現(xiàn)著有關(guān)愛情的圖景,他堅信自己不應(yīng)該承受與愛人分離的痛苦。他在酷暑難熬的夏日會來到火車站,凝視著“鼓動去邦多爾或戛納過自由幸福生活的廣告”,被有關(guān)巴黎的古老的石頭建筑、流水、王宮的記憶折磨著。愛人是朗貝爾的另一半,遠方的愛人隱喻著棲息在理念世界中的朗貝爾的靈魂。巴黎和戛納是形而上的理念世界,而流行著鼠疫的阿赫蘭城則代表了現(xiàn)實的荒誕世界。理念論者認為靈魂只有脫離肉體才能獲得真理,我們并不居于肉體之中,而是被囚禁在肉體之中,我們因肉體而痛苦。蘇格拉底描繪了靈魂在擺脫肉體之后與神為伴的美好景象。他說道:“哲學(xué)家的事業(yè)完全就在于使靈魂從身體中解脫和分離出來”。朗貝爾對于愛情和巴黎的渴望和理念論者對于理念世界的欲求如出一轍?;疖囌颈緛硎抢守悹柕靡詫崿F(xiàn)自己目的的關(guān)鍵空間,而交通的封閉卻使得他逃離阿赫蘭的計劃不再可能?;谶@樣的現(xiàn)狀,“朗貝爾在這里看到了處于絕無自由境地的人們心中憎惡的那種自由。”加繆在對朗貝爾前往火車站一事的描寫之中特別用一些細節(jié)暗示朗貝爾所承載的哲學(xué)隱喻:
廳里很暗,一只幾個月沒有生火的鐵爐周邊還殘留著當時澆水形成的“8”字形水漬。
在理念論的先驅(qū)畢達哥拉斯眼中,數(shù)字“8”代表著和諧,也劃分了世俗元素和上天的界限,代表著向完成和最后世界的前進。朗貝爾對于出逃阿赫蘭的不懈努力,也就暗示著哲學(xué)家對于理念世界的執(zhí)著索求。加繆對于柏拉圖們是抱有期望的,朗貝爾最后選擇留下。他借朗貝爾說,“我原來一直認為我在這個城市是外地人,我同你們一起無事可干。但既然我看見了我所見到的一切,我才明白,無論我愿意與否,我都是這里的人了。這里的麻煩與我們大家都有關(guān)系?!奔涌娤M軐W(xué)不應(yīng)執(zhí)著于對圍墻那一邊的理念世界或物自體進行形而上學(xué)的玄想,而要直面人生的荒誕和無意義,進行西西弗斯式的奮力抗爭。
沒有人能否認,柯塔爾身上具備著某些放蕩不羈的酒神精神。加繆生怕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在小說之中不止一次地提及柯塔爾酒類代理商的身份。然而,作為酒神精神的象征,科塔爾在小說的開頭卻處于以一種自殺未遂后的傾頹狀態(tài)。小說中寫道,“每當格朗談到柯塔爾時,總管他叫‘絕望的人’”??滤枌η皝碚{(diào)查的所長怒氣沖沖,要求獲得內(nèi)心安寧。柯塔爾是阿赫蘭城中最為孤獨的一人,甚至他的鄰居格朗也對這位神秘的怪人一無所知。這或許是加繆對意志主義哲學(xué)發(fā)展史的隱喻和諷刺。如果說瘟疫發(fā)生后放蕩恣意的柯塔爾是尼采和酒神精神的文學(xué)形象。那么在閣樓中悲觀厭世的柯塔爾則是意志主義開創(chuàng)者叔本華的影子。
作為意志主義哲學(xué)的先導(dǎo),叔本華對人生的看法就是十分悲觀的。在叔本華看來,人越是自覺,就越是痛苦。他沒有目的、沒有滿足,欲望的暫時的滿足也立刻導(dǎo)致空虛無聊,導(dǎo)致進一步的欲望和掙扎。在無休止掙扎和痛苦之中求得生存,這就是人的本質(zhì)。
然而,這畢竟太難以做到了。面對生命欲望帶來的虛無和痛苦,柯塔爾選擇自殺,畢竟只有死亡才能得到一勞永逸的真正解脫。然而,意志主義認為,自殺恰恰是生命意志過強的表現(xiàn),是欲望的集中體現(xiàn)。如果真的接受世界的虛無和荒誕,那么柯塔爾倒是平靜而安寧的。他之所以焦躁不安,乃至于自殺,正是強烈的生命意志對虛無和痛苦的強烈抗拒。這解釋了為何在與里厄的談話中柯塔爾堅持聲稱自己的自殺是所謂的“致命決定”,而里厄和格朗卻卻只覺得柯塔爾是單純的“內(nèi)心抑郁”。
瘟疫使得一切所謂的道德和戒律從阿赫蘭城中消失了突破一切限制,狂熱地創(chuàng)造和毀滅,進行著生命力的宣泄的狄奧尼索斯精神在阿赫蘭城一度占了上風(fēng)。男男女女“從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窮奢極欲。為閑得無聊的人開辦的游藝場所層出不窮”。情侶們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放縱地在眾目睽睽之下依偎親吻,打情罵俏。人們要點上等的酒,要最昂貴的加菜,毫無節(jié)制的付與小費,被隨意拋擲的硬幣叮當作響。這令人想起古代酒神崇拜的儀式。在酒神祭中,婦女們頭戴常青藤冠,身披獸皮,手持酒神杖,狂歡濫飲。阿赫蘭城中的狂歡成為一種隱喻。鼠疫給了柯塔爾和阿赫蘭城中居民自由放縱的可能,“所有這些心中之野性的沖動,在這些機會里都得到解放,一直到他們達于一種欲望與暴戾之感情激發(fā)的頂峰。”(尼采語)
加繆對此特別強調(diào)道,“這件事幾乎可以重現(xiàn)當時令人難以忍受的氣氛,因此筆者十分重視”。毫無疑問,劇團的到來與鼠疫爆發(fā)的同步性是作家的有意為之。阿赫蘭城中的觀眾們注視著臺上的俄耳甫斯,而臺上的俄耳甫斯也驚訝的望著陷入迷狂的居民。奧爾弗斯教教反對狄奧尼索斯式的縱欲,主
張去忍受苦難。在奧爾弗斯教教的教義中,“縱欲的惡徒則將投生為禽獸,如此每況愈下,最后淪入地獄。”顯然,這是對柯塔爾最終結(jié)局的隱喻??滤柤捌渌淼木凭耠m然彰顯了生命的意志,但是過于放蕩不羈。生命同樣陷入一種極度的虛無之中,一旦狂歡結(jié)束,一切意義就走到了終點,狂歡的終點是瘋狂。
面對阿赫蘭城的鼠疫,面對人生的荒誕和苦難,神父、記者、酒代理商的道路都走到了終點。宗教使人消極躲避,理念論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懸設(shè),意志主義和酒神精神又使人陷入瘋狂?;恼Q的人生呼喚著全新的哲學(xué),面對吞噬一切的鼠疫,我們究竟應(yīng)該如何行動?
直面鼠疫!這就是加繆告訴我們的第一句真理。把目光從未來和彼岸移開,凝視著這個無意義的荒誕世界!鼠疫不是像帕納魯神父和阿比尼西亞的基督徒所認為的那樣,是“獲得永生的有效途徑。里厄醫(yī)生與省長辯論的話言猶在耳,“細菌能在三天之內(nèi)引起脾腫大四倍,能使腸系膜淋巴結(jié)腫到橙子那么大,摸起來像濃稠的糊狀物……如果再不停止,就可能在兩個月之內(nèi)奪去城里一半居民的生命?!笔笠吆退笳鞯幕恼Q是對生命無情的否定?;恼Q的命運讓我們像病床上的孩子一樣陷入“一陣陣痙攣和寒戰(zhàn)”。鼠疫不是幸福,這個事實就如同“二加二等于四”這樣一個事實不容置疑。
“我反抗故我存在”!這就是加繆同鼠疫作戰(zhàn)的過程,也是在荒誕中賦予人生以意義的唯一途徑。反抗的第一步,就是拒絕英雄主義。就像里厄?qū)ε良{魯神父所說的,“拯救人類,這句話對我來說是大而無當。我沒有這么遠大的抱負。我關(guān)心的是人類的健康,首先是他們的健康?!睗h娜·阿倫特評價道,“有一種加繆式的英雄主義,就是平凡人因為樸素的善良,而做出非凡的事情?!奔涌妼τ谟⑿壑髁x的拒斥是深刻的。他借里厄醫(yī)生之口解釋了自己為何如此反對英雄主義:“過分重視高尚行為,結(jié)果反而會變成對罪惡間接而有力的褒揚。因為那樣做會讓人猜想,高尚行為如此可貴,只因它寥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類行為更經(jīng)常的動力?!庇⑿壑詾橛⑿?,乃是因為其他人不是英雄。這就否定了平凡人反抗的可能與意義,解構(gòu)了反抗這一行為所帶來的價值。小職員格朗們的善良在英雄主義的陰影下無處容身,英雄正常的感性欲求則被徹底否定。此外,英雄主義讓人為了“英雄”這一抽象概念而反抗,這就顛倒了反抗行為本身。反抗應(yīng)當是人生意義的唯一來源,而不是成為英雄賦予人生以意義。對英雄主義的追求并不比對彼岸世界的幻想更加高明。英雄主義更大的反抗在于對人類群體的漠視。
在反抗之中不要忘記人的本性!這是加繆所告訴我們的有關(guān)反抗的終極真理。而這也構(gòu)成加繆與薩特最大的區(qū)別,也是加繆始終不承認自己“存在主義者”身份的原因。薩特認為,“存在先于本質(zhì)”,人的“自我”決定自己的本質(zhì),人的行動是自由。自然,面對荒誕,暴力反抗也就成為一種合理的行為,同樣可以成為人的本質(zhì)。在加繆那里,人的善良、誠實、美是先驗規(guī)定了的,不是存在先于本質(zhì),而是本質(zhì)先于存在。這個世界盡管荒誕,充滿苦難,卻并不是“他人即地獄”的黑暗叢林。人在荒誕前最重要的用堅守自己的本質(zhì)的方式去和荒誕向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