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子
秀華在他的空間發(fā)了篇日志《文字緣》,寫他去看章曉明的經過。讀完秀華的文章,心里又冒出去看看黃泥壩的念頭,于是約秀華、漫兮、狐同行,陳老師人在宜昌,已先我們一步到了曉明家。曉明說挺愿意我們去,并建議在他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開車帶我們去黃泥壩。
廚房用具缺東少西,書柜落滿灰塵,兩個從廠里撈回來的軍綠色木頭貨箱拼在一起充當茶幾,陽臺無甚花草,顯得有些空曠,一切都與忙于生存和寫作的男人相符合。我們像在自己家一樣,陽臺、書房、臥室,到處亂竄,參觀一個單身男人的私密領地,尤其他的床,成了我們開玩笑的對象。女人成為廚房生力軍,煎炒烹炸,鍋碗瓢盆響成一片,一時油煙四起,人間煙火味迅速占領了房里的每個角落。
幾個男人大老爺一樣神聊著,等著女人們的飯菜上桌。曉明一盤腿坐在沙發(fā)前的地板上,不時扭過頭去張望廚房,說,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廚房里沒有女人,廚房不生火造飯,家就是冷的。看他張望的樣子,不由生出些心疼,唉,這個倔強又自尊的男人。屋下有女為“安”,獨身生活,男人更難,沒女人的家,骨子里總透著那么點荒涼。
世上并沒有黃泥壩,它是章曉明虛構出來的地方。它真實的名字叫612廠。章曉明的工廠系小說還沒有用到黃泥壩這個名字,偶爾他會在網上以黃泥壩之名曬黃泥壩的風物,仰拍的花花草草,從樹葉的縫隙漏下來的細細碎碎的陽光,落山的夕陽,周邊群山的天際線,百無聊奈的天空,一些瑣碎而唯美的畫面。黃泥壩這名字很土,在章曉明的鏡頭里卻很美。他是一個攝影高手,喜愛唯美之物,在哪里都能發(fā)現(xiàn)美,何況歷史悠久曾經輝煌的一個山間國企老廠呢?鏡頭有將現(xiàn)實美化的魔力,所以我并沒有把黃泥壩想象成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去虛構的黃泥壩,或者說真實的612廠去看看。不是《去紅旗廠看王二盛》,是去612廠看章曉明,看看他筆下的王二盛王西瓜們當年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還有那些破舊的老廠房,旁若無人盛開的野花,從野花的角度看到的天空。
1993年中堡島筆會第一次“認識”時,他叫章曉明。第二次在網絡上“認識”,他叫司馬呆瓜,我們都是那次網絡文學大賽的獲獎者。然后,他變成了寫小說的宋離人。章曉明寫小說不叫寫,叫養(yǎng)。我說,你寫這個故事吧,你寫那個故事吧。他說,不行,還沒有養(yǎng)好。黃泥壩是他在養(yǎng)著的一個故事吧,就像已由花城出版社廣而告之的紅旗廠,最初大約也是這么一天天養(yǎng)出來的。我想看看正在養(yǎng)著的黃泥壩能蘊育什么樣的故事。
不寫小說的章曉明是工廠里的一線工人。一直不相信他說的那些,關于經濟上的窘迫和肉體上的勞累。出現(xiàn)在各種文學活動中的他,一幅帥帥的酷酷的樣子,不愛搭理人。他說他是一個工人,一個資深鉗工。鉗工,干什么的呢?掄八鎊錘的??此莸寐闂U一樣的身體,我想笑。這樣子掄得動八鎊錘嗎?八鎊錘掄他還差不多。
去黃泥壩的前夜,都有點醉。秀華帶的楊梅酒,是一個陷阱。楊梅酒的清甜掩蓋了它高度酒的真面目。因為酒,也因為文學。一群老文青,在不知名的角落,為友誼和文學頻頻舉杯,談論著今生與文學的愛恨情仇,唏噓人生長短和冷暖。人活著,應該有朋友,應該有相聚,應該有愛和包容。對曾經懷揣文學夢的我們來說,當然還要有文學。無論現(xiàn)實世界給文學安上何種罪名,無法改變青春年少時的最初相認。那一刻那一夜,在章曉明的屋檐下,我們覺得彼此是世上最親的人。
那個夜晚,我們談到了黃泥壩。章曉明說,也許去了,你們會失望的。不會,我們不會對沈從文的邊城失望,不會對梭羅的瓦爾登湖失望,也不會對他的黃泥壩失望。明天就能到達的黃泥壩像懸在頭頂觸手可及的夢境。章曉明有他的黃泥壩,應該是件幸福的事。何況他已有樹在小說中的紅旗廠,那是他在文字王國里的打下的江山。
漫兮仍是一個賢惠的家庭主婦,早早起床,為大家煮了美味的面條。蛋黃色的陽光已曬著客廳一角,章曉明坐在沙發(fā)上,點燃早起的第一根煙,漫和狐坐在那一角陽光照到的地板上,像一幅美麗的仕女圖,秀華脫了鞋盤踞沙發(fā)一隅,已開始他的手機創(chuàng)作。章曉明說秀華寫文章喜歡夸大細節(jié),比如他的家,原本沒他寫的那么臟亂!不知這個酒量大的家伙會把昨晚描繪成什么樣子,藏進他的QQ空間,出其不意地公諸于眾。
章曉明去書房抱來他的稿子,看幾頁,望著墻上出神。然后說,再過些年,等我上墻的時候,你們幾個要在??!幾個女人馬上嗔怪他大清早說話不吉利??磥?,章曉明是達觀的,一個看淡生死的人,最終也能看淡追求,只有看淡些,文學路也好,人生路也好,才會越走越寬。至于死亡,終歸會來的,誰能保證不缺席朋友的最后送別呢?生命比文學更不靠譜。
不到一個小時,驅車到了“黃泥壩”。人去樓空。人去樓空。整個廠區(qū),用這四個字概括足矣。食堂、幼兒園、廠房、大會堂、住宿樓、職工活動中心、露天電影院,轉了半天,沒碰見一個人。幾千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曾經沸騰的生活,仿佛一夜之間被大風刮得干干凈凈。一棟棟破舊的樓房,像老去的王二盛,縮頭駝背,蹲踞在草叢中。房頂坍了,長著小樹和野草,門窗歪斜掉落,被茂盛的藤蔓扶住固定,保持衰頹的姿勢。有的房子干脆封住所有門窗,變成一個不透風的堡壘,墻上寫著紅色的“危房禁入”,敲敲墻,我想問一句:有人嗎?我覺得有人被封在里面了,他們仍在其中居家過日子。章曉明說,這里并沒有風景。不,這破敗的一切,就是風景,難得一見的大工業(yè)遺跡。如果拍一部上世紀工業(yè)題材的電影,這些都是現(xiàn)成的布景。從十多歲的少年到年過五十的中年男人,章曉明經歷了它曾經的繁榮昌盛和如今的落寞荒涼。曾經令人驕傲的工廠,像一頭鮮活生動的猛獸死去,只留下破敗的殘骸。
當我寫到黃泥壩時,章曉明就變成了宋離人。我不會對宋離人的“黃泥壩”失望,那里發(fā)生了太多的故事。你看,王二盛又在敲他的破鍋,剩著滑輪車的兄弟們沖過來了,王西瓜握著一塊磚在三岔路口等章文革。一群工廠青年坐在水泥橋的欄桿上,沖下班的女工們吹口哨,另一群穿?;晟嫉那嗄曜诼短祀娪霸旱呐_階上抽著煙,嘻嘻哈哈,戲弄放電影的王老五?!包S泥壩”的工廠生活,活色生香,自成一個完整的宇宙。時代給了黃泥壩任其在山中荒蕪的結局,宋離人像一個巧手裁縫,用文字補綴著這個宇宙,讓曾經的故事和人物在白紙黑字里復活。一個工廠系列誕生在“黃泥壩”:毛巾廠,紅旗廠,拖拉機廠……卡爾維諾的城市是看不見的,卻又是看得見的,越來越多的人,在他的筆下看到了那些城市。章曉明的612廠真實可見,雖然已在坍塌中,說不定哪天就轟然一聲消失在時間里;宋離人的“黃泥壩”是看不見的,但我們在他筆下真切地看到了那些工廠,工廠里的故事和人物命運。當一個地方和許多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當章曉明這樣的人是這許多命運中的一份,它就會通過宋離人的文字永遠活下來。
我們所能看到的,是曾經的老廠生活區(qū),工作區(qū)至今是禁區(qū),里面仍有近千名工人在為祖國的造船事業(yè)貢獻力量,章曉明就是其中的一員。如今工作人員都搬往宜昌城區(qū),早晚五輛大巴接送。父輩的一生奉獻在“黃泥壩”,自己的一生也不可能離開“黃泥壩”,每天穿越空無一人的老舊廠區(qū),去某個神秘的角落做一個合格的工人,干好手頭的活。就像每天穿越“黃泥壩”的過去,來到自己的今生,讓自己變成一個完整的宋離人。這樣的生活和寫作,就是章曉明的現(xiàn)實。被時間遺忘在大山里的“黃泥壩”,正被固執(zhí)的宋離人用文字搬遷復制到白紙上。也許,每個人的寫作都有自己的宿命,這就是章曉明的宿命。
連接工作區(qū)和生活區(qū)的水泥橋,在當年很熱鬧,相當于廠里年青人的休閑區(qū)和“愛情橋”,廠里所有的男青年閑暇都會站在這里看姑娘,看上了,吹個口哨。大約所有的女青年,既想走這座橋,又怕走這座橋。站在橋中間,抬頭,看到碩果僅存的一盞路燈固執(zhí)地刺向藍天,鐵質燈罩已銹蝕成漏勺,陽光的斑點在其中晃蕩。章曉明躍上橋欄蹲著,說,我們當年就這樣蹲著,看姑娘。嗯,真像個小痞子,我說。喂,吹個口哨呀,再不吹,我走過去啦!
工作和生活在“黃泥壩”的章曉明靠技術和體力養(yǎng)活自己,寫小說的宋離人是章曉明的靈魂,靠文學養(yǎng)活自己。出于關心,或者感同身受,秀華動不動就對章曉明說,他的生活需要一個女人。秀華遭遇婚變后,找到了一個好女人。他覺得章曉明同樣需要一個好女人。他比著自己的感受熱切地表達著對章曉明的關心。
或許,一個以寫作為終生夢想的人,不一定非得要一個伴侶。文學已是最優(yōu)秀的伴侶。年富力強的時候集中精力寫作,說不定就“寫出來了”。誰叫我們都是些沒有“寫出來的”文學傻子呢?既然已付出青春,何懼再付出中年。呃,我這樣想對嗎?秀華能理解嗎?章曉明能接受嗎?離開“黃泥壩”回城的路上,我甚至鼓動章曉明55歲內退,一心一意寫小說。漫兮堅決反對。她說她是個很現(xiàn)實的人,生活就是生活,工作再差,收入再低,它能養(yǎng)著我們。文學能養(yǎng)人嗎?我說,章曉明,你還要工作12年才能退休,這條去“黃泥壩”的路,你已跑了48年,還要跑12年。我在心里說,60年,拿5年出來完全為文學活著,每個月有生活費就夠了,到點退休工資一分不會少,好好寫5年,為何不可?我的想法也很現(xiàn)實,我想的是文學的現(xiàn)實,是時間不再的現(xiàn)實??赡?,我還是有些理想主義,有些天真爛漫。章曉明應該是贊同漫的。我想,宋離人會贊同我。
參加1993年市文聯(lián)組織的中堡島文學筆會前,章曉明已在工廠上班,天天下班后不回家,趴在油膩膩的工作臺上寫小說,他已經這樣寫了七年,他的草稿本和他操作的機器一樣油膩,散發(fā)著一股機油與鐵腥的混合氣味。當時我在一所農村中學教書,住在樓板吱吱作響的土墻房里,業(yè)余時間,兩個本兒,一個用來寫,一個用來畫。仿佛那是組成梯子的兩根長木,可以將我送往美好的遠方。寂靜的鄉(xiāng)村夜晚,一盞臺燈,就是我的全部世界。接到筆會通知,鄉(xiāng)村教師的興奮絲毫不比工人章曉明少。我們都是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文學筆會”這樣美好的事物。
多年后,宋離人以一部小說,我以兩本散文集給自己的文學追求一個初步交待,事實上,那是交待不過去的。章曉明說,他理不出自己對文學的頭緒,一生中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在干別的,卻覺得自己為文學消耗了所有的美好感情,憔悴無語。誰說不呢!他羨慕某地“寫出來的人”,總是熱情地幫助著那些沒有“寫出來的人”,他羨慕那些人的被幫助,我感覺到的是一個寫作者的孤獨。不管能不能得到“扶持”和幫助,寫作始終是個人的事,最個人的事。如果真有那么一群人,可以相互提攜,也許作品能較為暢通地得到發(fā)表,當“能否發(fā)表、發(fā)表多少”的衡量標準成為過去時,寫作依然會回到個人的立場上來。那些已經“寫出來”的人,他們面對的,依然是一個人的戰(zhàn)場?!皩懗鰜淼摹彼麄兒汀皼]有寫出來的”我們,所不同的,他們已經得到寫作帶來的名利的安慰,而我們,只能用寫作這件事來安慰自己。
名利和榮譽,一個以寫作為生命的男人,與一個在戰(zhàn)場上沖殺的戰(zhàn)士并沒有兩樣,他應該得到這樣的安慰。如果得不到怎么辦?得不到也要像唐吉訶德一樣戰(zhàn)斗下去。生命的意義將因此顯現(xiàn)。對一個普通寫作者來說,發(fā)表和出版的通道不多,章曉明算幸運的,花城出版了長篇小說,作品時不時出在《長江文藝》《芳草》《清明》等大刊上。耐心點吧,宋離人,一定要活得夠長,寫得夠多,說不定哪天,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寫出來的人”。
章曉明,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被掛到某一面墻上去,或在某個角落積滿灰塵??禳c把“黃泥壩”這個蛋孵出來吧,那些看不見的工廠,廠長叫宋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