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群夫
北風呼嘯,秋聲遠去。清晨,空寂寥落的田野里,麥苗上凝結著一層薄霜,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抖動。一個季節(jié)遠去,另一個季節(jié)迫不急待地進入,清掃殘留下來的一些枝節(jié),唯有田間作物周而復始地在大地上生死枯榮。泥土之上的顆粒被鐮刀一掃而空,悉數(shù)收進溫暖的谷倉。那些沉潛在泥土之下的果實,鐮刀的觸角無法抵達,盡管它們早已停止生長,但現(xiàn)在,無法像玉米、谷物、小米一樣回到院落,只能靜靜地等待,等待閑暇下來的農人用鋤頭、釘耙把潮濕的泥土打開,將它們挑揀回家。
蓮藕正是這樣的一種果實。夏日里荷花演繹的那些繁華和妖嬈被秋風帶走,留在泥土之上的,只有這些烏黑蜷縮的殘荷和一粒飽滿壯碩的蓮米了。用手扣一扣因干枯而蓬松的蓮房,橢圓的蓮米滾落出來,剝去它暗褐色的外皮,荷葉的薄涼、荷花的清香都濃縮在這一粒微不足道的米粒中了。這當然是果實,一粒真正從花到果、歷經風雨一路逶迤而來的果實,盡管小可寸許,放在手心,顯得有些輕微,但它在掌心徐徐滾動時,仍不失果實的沉實和飽滿。對一池蓮藕來說,一粒蓮米的分量似乎太過輕浮了,更大的果實隱藏在泥土之下,需要借助釘耙這樣的農具把它打撈出來。農人兀立寒風,泥下的果實引誘著他趟進深不可測的稀泥塘中,彎下腰去,雙手跟隨蓮藕的延展在淤泥里不停地摸索,這種辛勞是不可言狀的,站不是蹲不是,遠不如在地面上從容自在。只有不斷地同稀泥拉扯糾纏,一枝盤根錯節(jié)的蓮藕才會完好無損地浮出泥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們臆測在冬季來臨時,這些蓮藕躲在淤泥里沉睡。謎底揭開了,事實并不是這樣,它的梢頭已長出了兩三寸長的嫩芽了,白里透紅,看上去像嬌嫩無比的嬰兒,這是為春天拔節(jié)所做的鋪墊,只是隔著泥土,我們無法知曉。蓮藕傳達出來的生命氣息,在露出泥土的一瞬間已被農人捕獲,他們把嫩芽所在的枝節(jié)輕輕截下一段,轉身安放到背后的淤泥里,一次生命的交接和延續(xù)就這樣輕巧自如地起承轉合,余下的,就是等待來年看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田田荷葉了。回望泥土之上的果實,人們再稔熟不過,自枝頭、莖桿上的花蒂跌落,關注的目光就從未離去,追逐著它們一路膨大、成形、飽滿、著色,直至嗅到成熟后散發(fā)出來的誘人氣味。還有一些尚是幼小的顆粒時,就被飛來的鳥雀偷吃或被狂風吹落委地。往往就是這樣,一粒果子能在枝頭、莖桿上支撐多久,是充滿了無法預測的未知和變數(shù)的,能夠順暢地走到成熟的那一天,確實需要命運的眷顧。一些不幸者,枯萎凋謝在母體上,被攀爬上枝干的螞蟻絆滾或被狂風吹落,一顆幼小的生命就這樣戛然而止,幾乎尚未開始就已結束。自然中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有時我們碰巧路過,無意之中目睹了這一幕,往往無法釋懷,傷感于一個生命的凋落,而在自然的時序里,卻是如此地輕巧、隨意,沒有一絲惋惜和憂傷,像流水一樣波瀾不驚,一茬又一茬地在大地上不斷上演和重復。那些隱藏在泥土之下的果實就要幸運多了,因為并不寄存枝頭、莖桿上,由此避開了生長中的風吹雨打和隱藏在密葉下的鳥雀們偷吃,得以保全下來。
我很小的時候,對這些生長在泥下的塊莖類植物充滿好奇,因為隔著泥土的屏障,阻隔了人的眼睛深入進去看清它們的真實面目,由此多了一份懸念和牽掛。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泥下果實都能如此幸運,總會有一些例外和不盡人意的地方。父親挖地瓜、紅薯時,經常發(fā)出的一些惋惜聲,隨著鋤頭的起落,刨出來的瓜、薯總有一些被土蠶、地鼠啃噬得僅剩一張皮囊了,而這些果實恰恰占了個頭上的優(yōu)勢,越發(fā)讓人心疼,父親嘆息連連,懊悔沒有及早動手,使這些上好的瓜、薯沒有機緣與它舊日的鄰居們一起走進寬敞的院落里來,就像一個威猛的勇士,凱旋途中無意被暗箭或利器所傷,黯然地倒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沒能縱馬馳騁回到自已溫柔的故鄉(xiāng)。這些泥下的果實,穿越季節(jié)的風雨,暗地里拔節(jié)生長,但判斷它們的長勢和大小,大多只能憑借想像或者參考露出泥上的那一部分,道理是顯見的,地面上的枝繁葉茂,往往映照著地下的健壯敦實,反之亦然,這是沒有疑義的。這些露出泥上的枝葉,更像果實伸向大地的觸角,依憑它們吮吸陽光、雨露,源源不斷地把給養(yǎng)返回到泥下的果實上來,成全它們在泥土里攻城掠地、開疆拓土的勃勃野心。正是有了這些觸角的擴張,才有了果實在泥層中徐徐伸展,隱隱穿行,自在而從容地逐漸膨大、成熟,直至長成一捧沉實可靠的果實來。
幾乎每家農戶都有一口地窖,這是我在鄉(xiāng)下行走時看到的情形。屋內的火籠旁,或屋外背風向陽的偏僻處,都隱藏著這樣一口口深不可測的地窖,大小不一,深淺各異,裁量標準自然由農人拿捏,依據(jù)地里的收成而定。從田野里背回來的這些果實,又一次回到了土地的懷抱,在幽深晦暗的窖里潛伏下來。如此看來,只有土地才能成全果實的往世今生,它們的生生死死始終與土地無法分割,甚至須臾難離。窖下的紅薯、芋頭彼此挨挨擠擠,團聚相守,像親兄弟一樣首尾相枕安然入睡。窖口會有一些覆蓋物,屋內的是一排排橫鋪的小木板,相扣的嚴絲合縫,行走其上,如履平地,全然不覺下面還有一口暗窖。屋外的是一些從田里收割后捆綁來的稻谷草或玉米桿,這些柔軟溫潤的遮擋之物,既能阻止寒風入侵,也讓老鼠們想偷吃紅薯、芋頭逾越這些綿軟的草桿時并不順暢。地窖里雖然暖和,但過于密封,這樣一來,每過一段時日,農婦們要把緊閉的窖口打開,讓里面的紅薯、芋頭透一透氣,調節(jié)一下它們內在的氣息,活泛一下身子而不至于窒息。生命是需要呼吸的,處于冬眠狀態(tài)下的紅薯、芋頭也不例外。窖口敞開了,那些悄然腐爛或者已經發(fā)出霉爛異味的,會被果斷地加以清除,防止它們像瘟疫一樣傳染給身邊的同伴。除了留夠來年的母種,漫長的冬天,這些窖里的紅薯、芋頭隨著日子的推進被整籃整籃地拎走,人們需要消耗它們來抵御風寒或滋補農忙期間虧空的身子。春分過后,氣溫蒸蒸日上,桃花在田頭搖曳,擇一晴日,地窖的洞口被徹底打開,母種們都已長出了粉嫩柔軟的新芽,散發(fā)出一縷縷開張之氣,充滿著向上的生機。這些安然走到春天的紅薯、芋頭正忙著孕育新的生命,主人已為它們安頓了產床,只待靜臥其上。生命的種子就這樣一代一代地延續(xù),農人能做的,似乎就是順應時光的流轉,回應種子的呼喚,讓它們隨著季節(jié)起舞,翩翩而行。
螞蟻則是生活泥下的神奇小動物。深入觀察,螞蟻一生都在為生計奔忙,它們的腳步似乎比人還要匆匆,幾乎看不到螞蟻有過睡覺、偷懶的時候,每次看到它們,必是奔走在尋找食物的路上。受到人為干擾后,螞蟻一時舉止無措,好像辨別不了來時的方向,來來回回盤繞幾個圈子,當然,最終還是平安地抵達了自己的巢穴。為了弄清巢穴里的布局和構造,小時候,吃飯時,會故意從碗里挑幾粒米撒到地上,吸引正在匆匆趕路的螞蟻停下腳步。幾乎沒有遲疑,螞蟻迅速拉起其中的一粒,并很快在奔走的途中把信息傳遞給了更多的同伴,米團最終一粒不剩,被搬運一空。在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幾粒米,在螞蟻的眼里可能是一頓豐盛的佳肴。我們好奇的眼睛跟著螞蟻一路奔走,直到它們鉆進地下的泥土里,再也看不見蹤跡。取一把鐵鏟,順著螞蟻鉆進的泥土鏟下去,謎底打開了,螞蟻的巢穴就安在這不深的泥土之下,除了土質稍顯疏松外,幾乎沒有什么陳設,更沒有任何防御工事,過著群居生活的螞蟻巢穴竟然如此簡陋,讓人不可思議。更驚奇的是,蟻后正在巢穴里繁衍后代,白色的小顆粒擺滿半個巢穴。如果不是打開泥土,這些微小的生命是如何繁衍、生存的,永遠會是一個無法解開之謎。因為巢穴建在泥下,地勢低洼,雨水很容易洶涌而至,暴雨來臨之前,螞蟻們?yōu)槎惚苡晁?,往往會成群結對忙著搬家,逃離這個不太安全的居所。農諺里說“螞蟻搬家晴必雨”。它們的這一舉止,無意中提醒農人趕快搶收正在晾曬的衣服或糧食。于是,暴雨前,鄉(xiāng)下一條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常常奔跑著兩支腳步匆匆的隊伍,一支是排成一條黑色長線的螞蟻,幾乎傾巢出動,向著一個方向挺進,沒有任何遲疑。另一支是急急忙忙搶收東西的農人,腳步如鼓點敲打在地面上。有了螞蟻的這一預警,人在暴雨面前沒有完全失去方寸,稍稍顯得從容一些。一個如此微小動物的異樣舉動,竟然調動了體重和智力遠超無數(shù)倍的人跟著奔跑,奧秘似乎來自螞蟻的特殊感應,它的這一特異功能,是否因為這個貼地而走之物,比頭顱高昂的人類更容易感知來自大地傳來的細微訊息還是其它,不得而知。幸運的是,人們通過觀察螞蟻,從中發(fā)現(xiàn)規(guī)律,破譯了自然的又一個密碼,并充分運用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讓我們在面對氣候變化尤其是暴雨的突然襲擊時,有了更多的應對手段,至少不會懵懵懂懂,渾然不覺。這個生存在泥下的柔弱動物,用它特殊的舉動,給了人們一個窺視自然的窗口。盡管螞蟻很小,但它從泥下傳來的信息卻如此地清晰,明了,直白,讓人無法輕視。據(jù)說,弘一法師在了卻塵緣前,向侍者交代了五件事,其中第五件事是這樣說的:“去時將常用之小碗四個帶去,填龕四腳,盛滿以水,以免螞蟻嗅味走上,致焚化時損害螞蟻生命,應須謹慎?!币淮趲煟傇趫A寂前掛念著一只小小螞蟻的生死,這個泥下寄居之物也算有一番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