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靜泉

家住大江邊，夜靜的時候，能聽到江水呼嚕呼嚕的流淌聲?，F(xiàn)在是，好像白天也能聽到那樣的聲音了。街上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當(dāng)然也不能說徹底沒有車輛沒有行人。有時候，偶然有紅十字標(biāo)志的白色車輛和黑色警車行駛在公路上或者街巷里，比起過去車輛擁堵的樣子，真是跟沒有車輛差不多。偶爾有戴著口罩的零星行人，匆匆而過，比起過去烏泱烏泱的人群，也跟沒有人似的。

整個城市，真靜啊。

小男孩扒在窗臺邊，看著遠(yuǎn)處的江水，跟爺爺說：“爺爺，我快憋死了，你領(lǐng)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

“到哪轉(zhuǎn)去？ ”爺爺毫無表情地說。爺爺?shù)哪樉拖駢K生鐵一樣沉重。

“我想去打水漂。 ”孫子說。

過去，爺爺經(jīng)常帶著孫子到江邊去打水漂，孫子對打水漂充滿情趣，好像是總也打不夠的樣子。

孫子想起在江邊玩耍的情景，不由得笑了。

爺爺說：“你笑啥？ ”

“我笑爺爺是個笨蛋。 ”孫子笑著說。

“爺爺咋就是笨蛋啦？ ”

“爺爺不會打水漂。 ”孫子還說，爺爺好像也不喜歡打水漂。

“爺爺不是不會打水漂，爺爺是打不了水漂了。 ”爺爺拄著拐棍磨蹭到窗前，把一只手放在孫子頭上，撫摸著孫子的頭頂，“爺爺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喜歡打水漂，打得不比你差?！睜敔敽苄膼鄣乜粗鴮O子的臉。孫子的臉白白凈凈，令人憐愛。孫子那樣冷靜，好像跟小孩兒一點(diǎn)也不搭邊際。

孫子剛剛高過窗臺，下巴支在窗臺上，看著遠(yuǎn)處的江水說：“可是爺爺現(xiàn)在不會打水漂了。 ”孫子還說，每次我都看見爺爺不會打水漂，就覺得爺爺是個笨蛋。

爺爺笑著說，你真是個鬼靈精，你還懂得激將法你啊。爺爺笑得非常開心，因?yàn)閷O子的聰明，笑得非常開心。

孫子也笑了，笑著說，爺爺，你忘沒忘你是咋打水漂的？

這倒讓爺爺想起以往打水漂的情景。爺爺被孫子纏磨得不行了，就勉強(qiáng)撿起一塊石頭往江里扔，石頭掉進(jìn)江里就再也不見了。孫子說，爺爺，你不能那樣扔石頭，你應(yīng)該這樣扔。孫子歪側(cè)小身子，刷一下猛然甩直了身子，石頭也刷一下平飛出去，在水面上蹦了好幾下。石頭是一條直線地往前蹦，濺起一串一串閃光的水花。孫子跳著腳，拍著手，歡呼起來。爺爺也想跟著孫子蹦跳呼喊，但爺爺覺得腳底粘在地上，蹦不起來了。

孫子纏著爺爺再打水漂，孫子說，你就像我剛才那樣扔石頭。孫子又歪側(cè)身體，給爺爺做示范動作。爺爺又向江里扔石頭。爺爺扔石頭時，是頭歪，身子沒歪，還是沒有把石頭平著扔出去，一扔便向下扔，一扔便向下扔，身體內(nèi)真是沒有一點(diǎn)能向上浮起的力氣了。孫子笑著說，爺爺就是個笨蛋爺爺，看我的。孫子歪側(cè)身子，刷一下，又把石頭平著飛出去了，石頭又在水面上蹦好幾下。這下是，石頭有點(diǎn)拐彎地在水面上蹦，濺起一溜拐彎的水花。孫子低著頭尋找打水漂的石頭，一邊尋找一邊說，爺爺，你找那種扁石片，扁石片打水漂才打得好。

有個船老大過來了，跟孩子開玩笑說，你跟了我吧，你跟了我我每天給你好吃的。孩子眨巴眨巴眼說：“我跟了你？我跟了你我爸爸咋辦？ ”船老大笑笑說：“這孩子有良心，是個好孩子?。?”船老大沖著爺爺說，“他爸爸，還在外面打工呢？他要是在外面混得不好，就叫他回來吧，回來到我船上去干活兒，跟我干活兒，掙錢是掙不多，可總能照顧照顧孩子不是嗎？這把孩子扔下，多可憐呀?！贝洗鬀_著爺爺?shù)哪樅茉幟氐卣f，“那個呢？她一直沒管過孩子？ ”船老大指的是孩子的媽媽。兩個大人就像說暗語一樣，不讓孩子聽懂他們說的話。爺爺說她連個電話都沒打過，一次也沒問過孩子的事情，這個女人挺狠心的……

孩子看著窗外說：“爺爺爺爺，那個叔叔的船又回來了。 ”孩子沒回頭，沖著窗外說，“爺爺，你就領(lǐng)我出去吧，就出去一小會兒還不行嗎？求求你了，爺爺。 ”

爺爺說：“不行，不能出去，外面有病毒?！?/p>

孩子說：“病毒是啥？ ”

爺爺說病毒是妖怪，是專門吃小孩子的妖怪。爺爺還說，不是爺爺不想帶你出去，是不能出去，全城人都不讓出去了。孩子還小，還沒有自我生存能力，這讓爺爺很擔(dān)心，很不放心。爺爺說，你過來，爺爺好好教教你。爺爺坐在床邊，脊背靠著墻說，爺爺問你，你叫啥？孩子說，叫漢陽，張漢陽。爺爺又說，你幾歲了？孩子說，六歲了。你爸爸叫啥？張長水。張長水哪去了？到上海打工去了。你媽媽叫啥？我媽媽叫劉春聯(lián)。你媽媽呢？我媽媽也出去打工去了，可是媽媽不回來了。

爺爺說，看來你都記住了，以后爺爺要是不在了，有人問你的時候，你就跟他們說，讓他們幫你找到你爸爸。孫子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流出晶瑩的眼淚，猛一下?lián)溥M(jìn)爺爺懷里：“爺爺，爺爺，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能不管我?！睂O子還說，我現(xiàn)在還是小孩子，還得爺爺管我，等我長大了，我管爺爺。孫子越說越動情，把小臉埋在爺爺懷里哭起來。爺爺老淚縱橫地說，爺爺不離開你，爺爺怎能不管你呢？你別哭，你別哭。爺爺不讓孫子哭，可爺爺?shù)臏I水卻流淌得越來越厲害了。爺爺顫顫抖抖地?fù)崦鴮O子，撫摸撫摸這兒又撫摸撫摸那兒，實(shí)在是舍不得丟下孫子。爺爺知道，說不定哪天，他突然就不在了。爺爺抬起手，抹去臉上的淚水，跟孫子說，你餓了吧？你該吃飯了。

爺爺?shù)哪蚨景Y已經(jīng)非常厲害了，兩只腳腫得像豬肘子，兩條腿就像象腿。在家里躲了一個多月了，好像越來越不行了。藥吃完了，他想出去買點(diǎn)藥，又怕帶著孫子出去染上病毒，只能呆在家里硬扛著。老人已經(jīng)吃了好幾年藥了，但病情一直不見輕，家里又窮，他也舍不得花錢再買藥了。爺爺突然想嘔吐。爺爺說，漢陽，快快快，拿痰盂來！漢陽趕緊跑進(jìn)廁所拿來痰盂，爺爺抱著痰盂嗷嗷地吐。漢陽攥著小拳頭，給爺爺捶背。漢陽瞪圓驚恐的眼睛四處看，真希望有人來幫幫他，可沒有人來幫他，不會有人來幫他。爺爺基本上不能走路了，除了拼出全部的生命力給孫子做一點(diǎn)飯才下下地，平時都是呆在床上。爺爺嘔吐時，就讓孫子去拿痰盂。嘔吐完了，孫子就把嘔吐物倒進(jìn)便池里，然后沖水，洗刷痰盂。孫子干這個活兒，已經(jīng)干得很熟練了。爺爺看見孫子從廁所里輕手輕腳地走出來，感到心里很難受，爺爺知道孫子心里害怕，知道孫子心里沒有一點(diǎn)大人們能有的主意，孩子一定是感到很無助啊。爺爺給孫子準(zhǔn)備了好多餅干，足夠孩子再吃一個多月。爺爺對扔下孩子而去，已經(jīng)早有思想準(zhǔn)備了。爺爺說：“你自己吃點(diǎn)餅干吧，等爺爺好一點(diǎn)了，再給你做飯吃?！逼鋵?shí)爺爺給孫子做飯時，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只不過是用鍋熬點(diǎn)菜，加點(diǎn)咸鹽，或者是倒點(diǎn)醬油，煮點(diǎn)掛面，孩子就覺得是吃了正頓飯，爺爺也覺得那樣是吃了正頓飯。有時候，爺爺給鍋里臥個雞蛋，孫子讓爺爺也吃一口雞蛋，爺爺說他不愛吃雞蛋。爺爺想故意訓(xùn)練訓(xùn)練孫子獨(dú)自生存的能力。爺爺說：“漢陽，那些餅干，都摞在墻角里，都是給你準(zhǔn)備的，哪天爺爺不在了，你就自己拿著吃，??？ ”爺爺還說，你現(xiàn)在就當(dāng)爺爺不在了，自己去拿餅干吃吧，你現(xiàn)在就讓爺爺看看，看看你會不會自己吃餅干。

漢陽輕手輕腳地走到墻角，看看這盒餅干，弄弄那盒餅干，不聲不響地吃起餅干來。孩子吃完了餅干，爺爺又說，你還得喝點(diǎn)水。爺爺讓漢陽抱來暖壺，給漢陽倒了一杯水，對漢陽說：“你記住，每回吃完了飯，你都要喝點(diǎn)水，不喝水就渴死了?！睗h陽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記住爺爺?shù)脑捔恕敔斶€說，你可千萬記住爺爺?shù)脑?，千萬不能出去，外面有病毒，會要人命的。孩子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記住了。爺爺看見孩子的情緒好像輕松一點(diǎn)了，就強(qiáng)作笑臉說：“漢陽，你還記不記得咱們送你爸爸走的那一天？”漢陽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記著呢。說他送爸爸走的時候，他哭了，哭著不讓爸爸走，爸爸好像也哭了。

那時候，他們一家三口站在江邊，爸爸要坐上一艘貨船出外打工去。為了省錢，爸爸搭了一艘送貨的貨船。爸爸說，漢陽聽話，在家里好好聽爺爺?shù)脑?，爸爸出去給你掙錢去，掙了錢將來供你上大學(xué)，給你娶媳婦。漢陽哭著說，他不要錢，不要上大學(xué)，不要娶媳婦，就要爸爸呆在身邊就行了。他抱住爸爸的腰，不讓爸爸走，爸爸哭了，是不出聲的哭。

那是去年春天，一江春水正呼呼呼地向東流去。那一江奔流的江水啊，就像擠滿惆悵和思念，十分沉重地流淌著。爸爸指著江水對漢陽說，這水跟爸爸要去的地方是一個方向，你要是想爸爸了，就讓爺爺領(lǐng)著你到江邊來，你順著江水往遠(yuǎn)處望，望著望著，就能看見爸爸了。自打那兒以后，漢陽只要是想念爸爸了，就纏著爺爺?shù)浇厑恚屯h(yuǎn)處望，望著望著，好像爸爸真就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的江面上了，盡管看得不是太清楚，但好像還是看見一下爸爸，看不見一下爸爸的樣子。有時候他還興奮地沖爺爺喊：“爺爺爺爺，我看見爸爸了，好像爸爸還沖著我笑呢。爺爺爺爺，你快看，你快看我爸爸又出來了。唉，又不見了。 ”孩子遙望著江面，顯出泄氣的樣子。

爺爺說：“你爸爸知道你來江邊了，江水給你爸爸傳過話去了，所以你爸爸就跑到江面上來讓你看看他。 ”

“可是爸爸，為什么不走到我跟前來讓我看看他？ ”爺爺說你爸爸很忙，沒有那么多時間走到你跟前來，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江面上讓你看一看他，就這，還是請假出來的呢。漢陽盡管不能理解大人的難處，但還是長嘆了一聲，唉……

漢陽撿起一塊小石頭，斜著身子，猛然把身子甩直了，刷得一下甩出石頭去，石頭在水面上啪啪啪地打著水漂。孩子不停地?fù)炱鹗^，不停地打水漂，很快的，就在打水漂的娛樂中，把想念爸爸的悲傷情緒忘得一干二凈。

有一天，爺爺突然高興地說：“漢陽，你爸爸來電話了，說是已經(jīng)買了車票，年三十晚上肯定回來，要回來跟咱們一起過年呢。你爸爸還說，給你買了一個電動小汽車，一摁開關(guān)，小汽車就日日日地跑。 ”

“是嗎，是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漢陽看著地面，好像已經(jīng)看見那輛小汽車正在家里的地上疾馳。漢陽說，“爺爺，到時候，你跟我一起玩小汽車。 ”

但是，年三十晚上的前一天，臘月二十九，封城了，爸爸回不來了。想出去的人出不去，想進(jìn)來的人也進(jìn)不來，封城給人們帶來極大的恐慌，讓人們覺得有一種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的恐懼感。

防控疫情的要求越來越嚴(yán)，已經(jīng)不允許人們走出單元門了。爺爺想給孫子買點(diǎn)菜吃，也不能輕易出去，出去也沒有賣菜的，即使有也貴得很。爺爺覺得對不起孫子，太對不起孫子了。爺爺說，等疫情過去，就是再沒錢，爺爺也給你燉一鍋肉吃。孫子點(diǎn)點(diǎn)頭笑了，好像已經(jīng)吃到燉肉了。

一天半夜，爺爺突然被嘔吐感折騰醒了，打開床頭燈，看見孫子睡得很香，不忍心叫醒孫子。孫子緊緊地挨著爺爺，一條腿伸出被子外面，伸向爺爺這邊。爺爺給孩子蓋好被子，心想自己一旦死了，孩子可咋辦呢？爺爺?shù)难蹨I流淌開了，在靜夜里似乎能聽到眼淚的流淌聲。一陣嘔吐感猛然襲來，爺爺掙扎著下了床，跪著往前挪，挪進(jìn)廁所里，扒在大便池上哇哇嘔吐。爺爺兩手扒著冰涼的大便池，昏沉沉地說：“漢陽，爺爺要是死了，你可要好好活著啊。 ”

天亮好久了，孫子才笑著醒來，孫子想跟爺爺說，他夢見爸爸回來了，他一直在玩小汽車。孫子閉著眼，回味著夢中的快樂情景，摸了一把爺爺沒摸著，又摸了一把又沒摸著。孫子急忙睜開眼，看見爺爺沒在身邊，急忙下床，到處找爺爺，找來找去呢，總算在廁所里找見爺爺了。爺爺躺在廁所地上，沒有一點(diǎn)動靜。他蹲下去，呼喊爺爺，爺爺不應(yīng)，摸摸爺爺?shù)哪槪敔數(shù)氖?，爺爺?shù)氖趾湍槺鶝觥Ｋf，爺爺你的手和臉咋這么涼，你是不是很冷??？他又摸了摸爺爺?shù)哪槪瑺敔數(shù)哪樳€是冰涼。爺爺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話。他覺得爺爺肯定很冷，趕快走到床邊，拿來爺爺?shù)谋蛔咏o爺爺蓋在身上。家里真是太靜了，靜得沒有一點(diǎn)聲音，這真讓孩子感到害怕。孩子在這里走走，在那里走走，有時候看看家門，想出去找個大人進(jìn)來幫忙把爺爺弄到床上去，但又想起爺爺說過的話，爺爺說外面有病毒，不讓他出去，他怕惹爺爺生氣，不敢出去。他想他應(yīng)該聽爺爺?shù)脑挘瑺敔敳蛔屗鋈?，他就不能出去，不能惹爺爺生氣。他走到窗前，把下巴頦搭在窗臺上，看著遠(yuǎn)處江水上往來的行船，有時候還能聽到船的鳴笛聲。他覺得肚子餓了，想喊起爺爺給他做飯，但又一想，爺爺正在睡覺，不能打攪爺爺。他乖乖地走到摞著一盒一盒餅干的墻角，挑選挑選這盒，又挑選挑選那盒，靜靜的屋子，只有小孩子翻弄餅干盒子的唰啦唰啦的響聲。孩子從餅干盒里拿出餅干吃起來。孩子能聽到吃餅干的嚓嚓聲，屋里真是太靜了。孩子吃完餅干，想起爺爺讓他喝水的話，又抱起暖壺倒了一杯水。孩子能聽到自己的喝水聲。孩子想把喝水的聲音弄得再大一點(diǎn)，就把水存在嘴里，猛得咽一下，咕嘟一聲，咕嘟一聲。家里太靜了，靜得孩子心里發(fā)慌。有時候，孩子會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廁所，蹲在爺爺身邊，先是小聲地喊：爺爺，爺爺。爺爺不回答，孩子就大聲喊：爺爺，爺爺，爺爺。爺爺還是不回答。他不知道爺爺為什么不回答他，莫非爺爺怕他讓爺爺帶他到江邊去玩耍嗎？他說，爺爺，我知道你走不動路了，我不讓你領(lǐng)我到江邊去?？墒菭敔?，你跟我說句話行嗎？爺爺還是不說話，爺爺一直沒跟孫子說過話，這讓孫子感到很寂寞很無奈。之后的幾天里，孫子會突然走進(jìn)廁所里，蹲在爺爺身邊呼喚爺爺，但不管怎么呼喚爺爺，爺爺就是不吱聲。有時候，把孩子急哭了，哭著呼喚爺爺，哭著呼喚爺爺，爺爺也還是不回答孩子。孩子還小，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孩子餓了的時候，就想起爺爺告訴他的話，就吃點(diǎn)餅干，吃完了再喝點(diǎn)水。有一天，暖壺里沒水了，孩子蹲在爺爺身邊說，爺爺，暖壺里沒水了，爺爺起來給我燒壺水再睡吧。他搖了搖爺爺?shù)募绨?，爺爺沒有回應(yīng)。孩子一直以為爺爺是在睡覺，等爺爺睡醒了，就又能跟他說話了。孩子每天吃點(diǎn)餅干，然后再擰開水管喝點(diǎn)涼水，喝完涼水再把水管關(guān)住。孩子真想出去，可爺爺說外面有病毒，他聽爺爺?shù)脑?，一直不敢出去。有一天，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孩子看著門，看了好大一會兒，才懷著有點(diǎn)害怕的感覺，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打開了門。社區(qū)志愿者在挨門挨戶地排查體溫，問孩子家里有幾個人，孩子說兩個，爺爺和他。爺爺呢？孩子說，爺爺在廁所里睡著了，睡了好幾天了，咋叫也叫不醒。志愿者順著孩子手指的方向，趕緊走進(jìn)廁所，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jīng)死去好幾天了，只是孩子以為爺爺是在睡覺。

志愿者們問孩子，你叫啥，幾歲了？孩子說叫張漢陽，六歲了。志愿者哭了，志愿者們哭著說，一個六歲的孩子，他是怎么熬過那些失去爺爺?shù)娜兆幽?？在那些狐?dú)無助的日子里，孩子真是太可憐太無助了。

問起父母的名字，孩子都能清楚地回答出來。志愿者們說，趕快聯(lián)系孩子的父母，不管他們在哪兒，不管是什么情況，都要跟當(dāng)?shù)厝〉寐?lián)系，讓他們趕快回來照顧孩子。

過了幾天，張長水回來了。他從社區(qū)服務(wù)站里接走了張漢陽。又過了幾天，劉春聯(lián)也回來了，不知道志愿者們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已經(jīng)兩年沒有音信了。劉春聯(lián)這么一回來呢，就把家里的情況搞得復(fù)雜了。每天晚上，漢陽跟爸爸睡一會兒，又爬起來去找媽媽，跟媽媽睡一會兒呢，又去找爸爸。每天晚上反復(fù)折騰，折騰得兩個大人睡不成覺。大人只要說話硬一點(diǎn)，孩子就哭著要找爺爺。孩子哭得滿臉淚水：爺爺……爺爺……爺爺……兩個大人看見孩子哭的樣子，真是感到很為難，這讓他們到哪去給孩子找爺爺呢？大人焦躁地說，你到底要讓我們怎么樣嗎？

孩子說：“咱們一起睡。 ”

有一天，劉春聯(lián)突然對張長水冷不丁地說：“你不去打工啦？你不出去打工掙錢，孩子將來需要錢的時候，咋辦？ ”

張長水說：“看看情況再說吧，實(shí)在不行，我就帶走孩子。 ”

“孩子不能帶走。 ”女人說。

“孩子不帶走，留在家里誰管？ ”男人說。

“我管。 ”女人覺得男人沒聽明白，又說，“孩子我管，我是孩子的媽媽。 ”

“你？ ”男人顯出驚訝的樣子。

“對，我。 ”女人低著頭，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那些天，孩子一個人守著死去的爺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過來的。孩子能活下來，真是萬幸了，我們不能再讓孩子吃啥苦頭了?？纯催@場疫情，這下我算看明白了，啥重要也不如命重要，一家人能活在一起就最好了。 ”

孩子瞪圓眼晴看媽媽，看著看著，呼一下?lián)溥M(jìn)媽媽懷里：“媽媽，媽媽，媽媽……”

女人摟著孩子，咬住下嘴唇不說話，眼淚一顆一顆地涌出眼眶，像黃豆一樣往下滾。

男人突然想起什么，哎呀了一聲說，你看看我這腦子，咋就把這么重要的事情給忘了？男人從床下拖出一個行李包，拉開拉鎖，取出一個紅色小汽車，沖著漢陽說，漢陽你看，你看這是啥？

漢陽驚呼著跑過來，高興地喊道：“哈，小汽車小汽車！ ”漢陽從爸爸手里接過小汽車，問爸爸怎么玩，爸爸說你摁這個開關(guān)，你摁這個開關(guān)。

漢陽把小汽車放在地上，摁了一下開關(guān)，小汽車就日日日地跑開了。

漢陽高興地說，爺爺說爸爸給我買了小汽車，爺爺要是現(xiàn)在能跟我一起玩小汽車，爺爺該多高興哪。孩子突然不高興了，撅起小嘴說：“爸爸，我想爺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