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1

天空湛藍，雪山架在幾座十八世紀(jì)的建筑肩上。難得是個好天氣。庫內(nèi)奧的積雪已經(jīng)有差不多四十公分高了。昨夜從火車上下來，發(fā)現(xiàn)四處銀白。想起在巴黎，看到群里有人發(fā)消息，都在忙著堆雪人。

去走一下如何？

走到哪里去？

到那個山腳下。

天上沒有云，透亮，雖然沒有戴隱形眼鏡，還是能清清楚楚看得到雪山層疊，黑青色襯著雪白。

大概走不到山腳，你別小看這一段距離。他說。

走走看嘛，上次我們?nèi)oop，不就幾乎走到山腳下了么？

那是你以為的山腳。

走走看，反正大不了我們再走回來。也就是一個小時。我舉起胳膊，袖口蹭著雪山的底座。我的食指幾乎能夠得著山尖：你不是挺喜歡的嗎？

坐飛機的時候，他把我從昏沉中搖醒。

看。他說。

我順著他的手指往外面看，發(fā)現(xiàn)眼皮下面山脈連綿，穿破透著冷氣的云層。

不就是阿爾卑斯山么？我說。

我知道?？墒悄悴挥X得很壯觀？

不覺得。我瞇著眼：你最好把擋光板合起來，實在太刺眼了。

因為無聊我從機座背面的口袋里抽出廣告宣傳頁。

小姐，請問你需要點什么？一個空乘恰好路過，很有禮貌地問我。

啊，什么都不需要，謝謝。我用蹩腳的法語回她。

好的，祝您旅途愉快。她笑得很和氣，比一路上見到的粗魯?shù)姆▏撕蜌獾枚唷?/p>

他沒有關(guān)上擋光板，他的眼珠子墜在山巔。我身邊的乘客把帽子扣在眼睛上，腦袋很禮貌地歪向我的另外一邊。

我要看會兒書，我說。

看什么？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是什么書？

是個小說。

好看嗎？

正到激情之處。

怎么激情？

兩個男人準(zhǔn)備上床。

哦。他沉默了，不再說話，隔了一小會兒，關(guān)上擋光板。我睡一會兒。他說。

可是只要再半個小時就要降落了。

還有半個小時呢。

回到庫內(nèi)奧以后我們整整睡了十二個小時，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

今天必須去繳賬單，他一邊喝咖啡一邊說，寬帶是最后一天了，再不繳就過期，好險，我們決定提前兩天回來。

那還不是因為你在巴黎待不下去？

真的是這樣。我不喜歡巴黎。

我也不喜歡。

出門前他很快地沖了一個澡，剃掉留了差不多一個月的胡子。電動剃須刀的開關(guān)在背包里不小心被碰開了，等我們剛到布達佩斯，他就發(fā)現(xiàn)沒有辦法充電。

沒有帶充電插口。他說，下面這個月我要變野人了。

沒關(guān)系。你怎么樣都好看。我說。

因為沒有刮胡刀，一路上他都沒有拍照。我也沒有。因為我的法令紋長出來了。拍了兩張之后我們不約而同放棄了給對方留下紀(jì)念的行為。

我們都累壞了。這次旅行一共進行了二十五天，我們看了十二個美術(shù)館博物館。有一些是第一次去，有些是第二次。每次我們在館里都會耗費一整天。開始的時候他還會帶上他的寫生工具，后來就沒有力氣了。最夸張一次他在一幅畫面前坐了兩小時十七分鐘，畫了三張斷壁殘垣。

來來往往的游客總會多看他兩眼。我覺得他享受這些奇異的目光。

你不覺得難為情嗎？坐在地上的時候？在席凡寧根的海邊我問。

那沒什么。他看向海：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構(gòu)建我自己的世界，不關(guān)別人的事。

有人在沖浪，被海水打翻許多次。我的影子射在沙灘上，有我喜歡的細(xì)細(xì)長長的兩條腿，還有一只有毛球的帽子。帽子是在布達佩斯買的，實在太冷了，我不得不走進一家帽子圍巾店。起先我想買一只紅色的，但是他說那個顏色會讓我更顯老，所以我最后買了一只灰色的。毛球做得很粗糙，貉子毛稀松不均地把圓球變成多邊球體，回到酒店我發(fā)現(xiàn)折在里面的標(biāo)簽上寫著中國制造。

我還沒有看到過冬天的大海呢。我把帽子的邊角往下拉了拉說。

海風(fēng)張著雙臂從海平面上撲過來。太大了，一只馬爾濟斯犬跑過去，毛發(fā)被空氣阻力拽成一縷縷線條，像是未來主義的畫。我從口袋里翻出一個黑皮筋，把頭發(fā)捋到腦后。

你扎頭發(fā)不好看。

我知道。我額頭太高。但是現(xiàn)在風(fēng)太大了。

真的是太大了，卷起大量泡沫，泡沫蓋著泡沫，從遠(yuǎn)處被拍打著帶上岸。海水里像是倒進去了過量的洗潔精。天空一半晴朗一半灰沉。

和梅斯達格全景觀的感受不大一樣。我說。

那是十九世紀(jì)的畫了。他說，我們一會兒過去的時候得小心一點。那只狗在大便。

一只狗在潛著水的沙坑前大便。

它真的是很用力地在大便。我說。

我們起了一大早，從城里往海邊走。前一夜下了很大的雨，我以為席凡寧根也會陷在狂風(fēng)暴雨的漩渦里，可是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天空中有彤云。

還是不要去美術(shù)館了，今天我們?nèi)ズ＿叀?/p>

怎么樣都行。他左手拿著一個塑料包裝的便利店三明治，右手把棕灰色的雨傘塞進背包。

我們沿著一條大路，一直往下走。天空金燦燦，早晨八點半，海牙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自行車排滿河道兩邊的馬路，不像是真的自行車，更像是裝置藝術(shù)作品。一個宮殿的頭頂從建筑群里冒出來，太陽剛好走到那個位置，頂子上金光四射。我們繞過兩條街才走過去，是和平宮，早晨的陽光還沒有從它的軀干上挪開，整棟建筑都沉浸在咸蛋的黃色澤里。他站在門口拍了照片，又站在不遠(yuǎn)處的花壇上拍了照。后來他說，可惜光線走得太快，不然完全想要就地起稿，抓住這樣的瞬間。

走了二十多分鐘，我們就到了郊外，兩邊都是樹木，還有電車軌道。偶爾一個晨跑的人冒出來。

她穿著李寧。

你看錯了吧，是不是穿著耐克？

她穿著李寧，我戴隱形眼睛了，看得清清楚楚。

他回頭象征性地看了一眼。我知道他什么都沒看見，那個女的很快就跑成一個小黑點。我們常常成為別人目力所及之處的一個黑點，沒什么特征。

到了席凡寧根附近的時候我們停下來，在手機上查看畫面，想要比對一下我們在畫中的位置。頭頂上一個聲音傳出來：嘿，你們知道你們在哪里嗎？

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在窗框里微笑。套一件白色短袖T恤。

哦，知道，我們現(xiàn)在在教堂的位置。

要到海邊去嗎？

是。

往那邊走。他舉手一指，手臂上還有肌肉。肌肉在四層樓高的角度顯現(xiàn)也不容易。

好的。謝謝你。

海鷗在叫。在海邊一點都不稀奇。倒是羅馬城里也到處都是海鷗，才有點古怪。一只軟巴巴死掉的海星被我踩在腳下。

他專門往堆積著貝殼的沙地上走。他喜歡聽那些殼狀物碎掉的聲音。對于某些生物來說堅固的東西，在另外一些生物眼中不值一提。堅固可以輕易被摧毀。他正在享受摧毀的過程。

海邊人不多。因為是冬天的大海。又是在早晨。我們都有一點慶幸沒有去美術(shù)館。

看多了也會有點疲憊。那些畫根本不過腦子。

我想去沖浪。他的眼睛緊緊粘著那個在海里浮浮沉沉的黑色軀體，半個小時過去了，那個人始終沒能穩(wěn)穩(wěn)地站上沖浪板。

我想牽著自己的狗來。

你什么時候會養(yǎng)一只狗？

不知道，這個得我老公同意。

他會同意嗎？

不知道。他不喜歡狗。以前一個下雨的夜晚，一只狗跟著我回了家，被他趕跑了。他說，如果收留它一晚上，那么它就會賴著不走。

怎么會？

就是這樣。但是那天我的鄰居有拿自己家的狗糧出來喂它。

后來呢？

后來它就走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事實證明，它并不會賴著不走。

是。

2

他從Tabaci出來，把繳費單折起來遞給我：以后就得你自己來繳費了。信箱鑰匙是紅色頂子的那把，你要記得定期查看一下時間。一般半個月內(nèi)把賬單繳清就可以了，拖欠的話比較麻煩，有可能還會有罰款。

好。我說。

你確定要去嗎？

去哪里？

雪山啊，剛才不是說要去嗎？

哦，我在走神。我剛才又忽然想到我們在海牙……

我知道。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我們沿著一條寬馬路開始向西走。下午兩點鐘，百分之九十的店鋪都不開門，街上也沒有行人，太陽實在太強烈，刺得我眼睛疼。

我需要一個墨鏡。

我們不可能回家給你拿墨鏡?；厝ノ揖筒幌朐俪鰜砹恕?/p>

我只是說說而已。在意大利，尤其需要墨鏡，別處沒這么強烈需要……

他沒有再理我，只是往前走著。過了好一陣子，我忍不住又開了口：

講講你當(dāng)柜姐時候的故事。

屁的柜姐。他把皮衣的拉鏈拉開，圍巾拆下，抖了抖，重新折好，但是卻沒有再圍到脖子上去。那是一條精品圍巾，一整條都滿是小小的品牌logo。在海牙的時候買的，趕上打折季，價格還算公道。

那么，講講你的柜哥生涯？

你要聽什么？不都講過了么。

隨便什么都好，就當(dāng)打發(fā)時間。

熱死了。他說。把剛剛折好的圍巾又掛上脖子：我出汗了，不想圍它，但是又沒背包。拿在手上真的很不方便——你確定我們今天一定要到雪山那里去嗎？

走走看嘛，不行我們就回來。

究竟為什么要去？

難道你不想去看看？

倒也沒有。

接下來我們大概有十分鐘沒有交談，路面很寬，直通通往前，也根本看不到盡頭。好像順著那條路走就可以直接戳進濱海阿爾卑斯山的腳底。也許不應(yīng)該這個時候出門。我沒有戴帽子，雖然日頭已經(jīng)西落，可是一路上陽光刺得人張不開眼睛。我感覺自己的眼角紋在加深，只好把手擋在眉前。他的話不知道從哪個呼吸的縫隙里鉆出來。

我那時候還真的遇到不少奇葩的顧客。走了一陣子，他忽然說。

說說。

有一個好像沒有和你講過。

是什么？

實在太丟臉。

說說。

就是你知道我有一陣子在賣名牌內(nèi)衣。

哪陣子？

我告訴過你的。

我知道，但是有點記不清了，在你去B家站柜臺之前嗎？

不是，是在那之后。

你到底賣過多少種東西，包包，鞋，內(nèi)褲，還有什么？

最早的時候還在Mac 待過一陣子……你究竟要不要聽？

聽。

他有點不耐煩起來，賭氣似的大約有三十秒沒有講話。

我錯了，我說，我認(rèn)真聽你講話。

我們路過一家冰淇淋連鎖店，店門也是關(guān)著的。幸虧是關(guān)著的，不然我一定會說來一支。那時候他就會忍不住生氣。他是典型的獅子座，需要時時刻刻被矚目。這也是我有時候故意氣他的訣竅。只要裝作對他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就可以激起他的怒火。但是他的上升星座在雙魚，所以又有他忍耐和溫柔的一面。

你又走神了？

怎么會？

如果這家店開著，我們可以買個冰淇淋吃。他說。

我也覺得是。講講你的故事，應(yīng)該很有趣。

我那時候在知名內(nèi)衣店賣內(nèi)衣，準(zhǔn)確地說是賣內(nèi)褲。

我知道。那個牌子不就是專賣男士內(nèi)褲嗎?

也不盡然，但確實那個是它的主打商品。

然后呢？

有天晚上九點半，專柜快要打烊的時候來了一個顧客，一下子買了十條內(nèi)褲。都是低腰的那種。

哇哦。我說。然后呢？

然后我?guī)退虬臅r候，就禮貌性地問他需不需要包裝?

再然后呢？

他說不需要，因為這些都是自己穿?？钍蕉际亲钚碌?。有些很S。我不說那個字，你可以想一下，就是很暴露就對了。

那你穿那個牌子嗎？

我那會兒還穿不起。當(dāng)時還不到二十歲吧？

那你現(xiàn)在穿那家的？

也不是很喜歡，我不喜歡穿低腰的。我喜歡穿四角。

我也喜歡。哈哈哈。我說，我們要不要去coop看一下，上次我們不是都喜歡這家的提拉米蘇么？

他朝北邊看了一眼，coop 的紅色美術(shù)字孤零零立在荒野里。

現(xiàn)在先不用去，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再買也來得及。

好。我們走得其實挺快的，也才二十五分鐘。

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們根本就走不到山腳下，感覺越走越遠(yuǎn)。遠(yuǎn)遠(yuǎn)看著挺近的，實際上越到跟前就會發(fā)現(xiàn)越遠(yuǎn)。你看到?jīng)]？我們得穿過那塊地，還不知道有沒有路。

反正不是試試么，大不了我們就折回來，就當(dāng)是去了一趟coop。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一路上有遇到十個人嗎？

好像沒有。你看，我在Tabaci 繳費出來的時候，遇到一個女的，在門口抽煙。然后我們在carrefour 拐角的地方有兩個遛狗的，再然后就是在菜店的前面，有個女的，然后剛剛在……

這里實在太安靜了。你回國之后，我簡直就太寂寞。

你不是說你在這里融合得很好么？

我也只是說說。可是你如果問我要不要回國，我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你，不要。

真的就不回去了嗎？

到時候再說。繼續(xù)講你的故事。

他翻了一個白眼：我都忘了講到哪里了。

我們走到田地邊緣，從一堆灌木叢里鉆過去，上了一條小路。路很窄，我們兩個并排走著，覺得磕磕碰碰。

那個男的說這些內(nèi)褲不用包裝，他買來不是送人的，是要自己穿。我就說好，然后找了一個袋子幫他裝起來。然后他忽然說他有一個苦惱。

什么苦惱？

穿低腰褲的苦惱。

怎么了，肚子容易著涼嗎？

不是。他說他那東西太大，低腰褲裝不下。

哇哦。精彩。然后呢？

然后我嘴巴就銹住了。過了半天只能支支吾吾說，我們還有更舒適的款。

哈哈哈哈。

那時候?qū)嵲谔哿恕?/p>

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會怎么辦？

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建議他買大號的吧。老實講，現(xiàn)在沒有比那時候好很多。他忽然沮喪起來：過了十年，好像根本沒有什么長進。

我也是。我現(xiàn)在唯一比以前好的是，說話少了。覺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就不再說話了。不說話至少少犯一點錯。

所以就這樣和你老公分居了？不說話不溝通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長進。

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大概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婚了吧。

要分到什么時候？

不知道。

不怕他在國內(nèi)有別人嗎？

已經(jīng)有了吧。

不在乎嗎？

不在乎是假的，但是不大能想起來。想不起來的時候是平和的。

那你呢，你遇到什么人么？你看呢？

好像沒有。

正確。繼續(xù)說你的故事吧。

然后那個顧客說，你能給我一點建議嗎？我回答說，要不您再看看別的款式？他說我不看了，今天也買得差不多了。但是那個困擾就是個大困擾。他說他喜歡把他的那東西擺在上面，所以遮不住。我說你把它放下來就好了。他說可是我不習(xí)慣那樣擺，不然你幫我喬一下。

他撥開干枯的樹枝，低頭繞過去。他額上有一些汗，T區(qū)的皮膚已經(jīng)有一點油油的。

稍微休息一下吧，走到那邊。就是那個長得像Pollock畫的廢掉的別墅前面，咱們找個地方坐一下。我說。另外，你明顯很享受這個調(diào)情的過程。

一點也沒有享受。他立馬反駁。很惡心好不好？

那個人長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穿了一件紅色POLO，扎著一條白色皮帶。

這個才是你不享受的原因吧？你又不是不愛男人。

你確定你要繼續(xù)說下去嗎？他的腳步慢下來一拍。

當(dāng)然不，我開玩笑的。

一點也不好笑。

我們一會兒就走到了那房子跟前，路邊有一個廢掉的石柱，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我們在上面坐下來。又有很長時間沒有講話。

雪山?jīng)]有從遠(yuǎn)處看的那么好。透亮的藍已經(jīng)不夠透亮，大約是被大地色拉低了純凈值。我們身處在冬天的荒野，沒有什么綠色。連麥黃也沒有，只有灰突突的土地，只看得到那些好像積有白雪的青黑山的山峰，還有山峰上方高高聳起的云塊，像是冷藏過的棉花糖。只有更遠(yuǎn)處的雪山看上去才像雪山。身后的墻壁上爬滿干掉的藤蔓，玫瑰花及紫藤已開開落落不知道多少回了；抬手看了一下時間，不過才三點半，光線就有往下滑落的跡象。白日漸短，每個樹林每片葉子都帶著惆悵，微風(fēng)徐徐，拂過那些殘枝和紅色石板。

他在看遠(yuǎn)處。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是一個教堂。我們第一次往山腳走的時候就走到了那邊。那是去年的平安夜下午四點。教堂的門口貼著告示，說當(dāng)天晚上八點鐘有彌撒。我問他要不要等到晚上再去，他說他一點興趣都沒有。

教堂大概是這個荒郊唯一還在用的建筑，四處都沒有人，門口嵌著一個銅板，上面有關(guān)于它的簡單介紹——建于十五世紀(jì)，十八世紀(jì)又維修了。但是從外觀上看來，它只帶著一點文藝復(fù)興的風(fēng)格，絲毫沒有受到巴洛克的影響。用簡樸來描述它再合適不過。它建在一個坡地上，比周邊高出三四層樓的高度，下面也是田野。到處都是田野。意大利的小城鎮(zhèn)最不缺的就是大片的田野。他靠在教堂的石砌圍欄上抽了一支煙。

你怎么能在這個地方抽煙？那時候我說。

這地方很適合。我等著被審判。

上帝沒有那么閑。他好像也不管抽煙吧……他管嗎？

誰知道。他把煙在可能是十五世紀(jì)，也可能是十八世紀(jì)的石欄上擰滅：大概得在這個地方做愛他才管。

一個人活著，就會做錯事。

過了一陣子，他補充說：有些本來就是原始bug。

我們的呼吸都很重，仿佛只有在這個地方才敢放肆呼吸一下。他專注的時候呼吸就會不自覺地沉重起來。而我是故意的。因為空氣很好，空氣好到讓人覺得有免費的贈品可以拿。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被埋在花盆中窒息的植物，偶爾會向往被埋在沒有條條框框的野外。但也只是一會兒的工夫就可以。相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室內(nèi)。

走吧。我說。因為坐了一陣子之后有一點冷了。

你會在這個地方做愛嗎？他忽然問。

也許春天或者夏天的時候可以，但是現(xiàn)在太冷了。我說，而且到處都是利器，你看看這些枯樹枝硬石頭，感覺一不小心就會受傷。換你你會嗎？

我也不知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到做愛這回事了。

沒有很久，大概兩個月以前你還問過我。是嗎，在哪里？

就在那邊的教堂。

我說了什么？

你說那里是一個做愛的好地方。你站在那個凸出來的露臺上說的。你說那里安靜，眼前是大片風(fēng)景，還有木制長條椅可以借用，還覺得神圣寧靜有莊嚴(yán)感。你說你以后可能會試一次。

然后呢？我還說了什么？

然后你說，咦？奇怪，我剛才說了很奇怪的一段話。你說，你看我說我以后要做一次，等我說出來“以后”兩個字的第一個音節(jié)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成了以后。當(dāng)我說出“寧靜”的時候，我就立刻打破了這種寧靜。然后我說“莊嚴(yán)”，當(dāng)然是一種褻瀆，再然后我說“可能”，那幾乎就意味著永不可能。你看我是多么地充滿矛盾。

真惡心。這么惡心的話是我說出來的嗎？

嗯。有時候你會說一些惡心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

我還說過什么讓你惡心的話？

暫時想不起來。但是記得你還給我念過一首詩。

那個我記得——我們通曉地球到星辰/的廣袤空間，/卻在地面到頭骨之間/迷失了方向。 /憂傷和眼淚隔著/銀河系與銀河系之間的距離。 /在從虛假通往真理的途中，/你凋萎，不再有銳氣。

惡心吧？

真的有點惡心?？墒悄鞘俏掖髮W(xué)時候最喜歡的一首詩。他說。

你是喜歡那個給你們念這首詩的男老師吧?我順口接道。

他站住了：你有完沒完？

我閉上了嘴。

氣氛僵硬起來。天氣算暖的，他把手里的圍巾重新又圍回脖子上去。回家吧。他說。

好。

一種費力的感覺再一次升騰起來，那是我很不喜歡的感覺。每當(dāng)我想要探究他人的情緒的時候，都覺得費力。沒有人能夠讀懂另外一個人，每個人都很孤獨。很多人都這么說，這么想?？墒俏矣X得總有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可以趨近地理解到我們，只不過我們通常不是我們所期待的那個人或者那些人罷了。而在我費力解讀他人的時刻，也有人費力地拼讀我。

我剛認(rèn)識他的時候，一定不會想到事情會像今天。無法達成的目標(biāo)，迂回曲折的路，每一次的新的向往，最后都被完成了一半。像他的畫，我的小說。這些一半一半的東西被他扔到儲物間里，被我扔在硬盤的虛擬空間里，被我們?nèi)釉跁r間里。我們似乎都不敢到達一個終點。因為會害怕失望。所有的極端與對立都告消失之處，失望就在那里等著。

這世界存在那么多不堪設(shè)想的事，比如我沒辦法離婚，他沒辦法愛女人。

3

他執(zhí)意要給我買一瓶松露蜂蜜。我說我很不喜歡那個味道，但是他還是把蜂蜜扔進了購物車。

這些瓶瓶罐罐的東西太重了，趁著我還在，可以幫你再拎一次。像我這么盡職盡責(zé)的室友，你恐怕再也難尋。

我沒有說話，走到一排巧克力糖果的貨架前，假裝在挑選。 Coop 是郊區(qū)的一個大超市，平時城里的人都開車來，我沒有車，只能徒手拎東西。有他在的時候，大部分的重量都被分擔(dān)到他身上。

從超市出來天空已經(jīng)變了顏色。他把圍巾裹在我的脖子上。

你不冷嗎？我說。

冷。他說著，把皮衣的拉鏈拉到下巴頦。

你去過Bordighera嗎？

沒有。

Positano呢？

沒有。

Crema呢？

沒有。這些地方怎么了？

都是小說還有小說改編的電影里的取景地點。

那個你在飛機上看的小說嗎？

是。故事本身設(shè)定在意大利西側(cè)的海岸，原著中提到的博爾迪蓋拉在Riviera，電影里提到的波西塔諾在Amalfi Coast。不過，電影的拍攝是Lombardy 的Crema、Bergamo、Moscazzano還有一些別的地方弄完的?；旧纤闶强缭搅苏麄€意大利版圖。

你要去嗎？

和誰？

我也不知道。也許你可以試著自己旅行一次，但要注意安全。

我真的很想去。你走了之后，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室友、旅伴了。有時候……我說，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沒有回視我，仍然徑直地走著。地錦爬滿路兩邊的塹坡巖壁，和楓葉一樣，都變成了紅色。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坝袝r候，我?guī)缀跻詾槲覀兪桥笥蚜??！蔽蚁脒@么說，但總有很多感情，生發(fā)在一瞬間，包括友誼。

他沒有再說話。我們沒有走回頭路，而是往教堂的方向斜穿過去。那邊有一個大的公園，有一條小河渠，里面淌著雪水。兩邊都是高大的樹木。傍晚的時候有一些人在那里遛狗。路上我數(shù)了一下我們一起去過的城市，大概有十幾二十個，我提起這些地名，宛如它們是符咒，仿佛擦拭它們之后，便可以召喚出生活形影、臉龐、景色和往日時光?？墒撬哪樕吞旃廒呌谝恢拢钢f不出的黯淡。天黑得很快，五點鐘就開始落日。我們一起的時候，很少有晚上還出去的經(jīng)驗。他非常小心，在羅馬的時候他被打劫過好幾次，這大概是他最后離開那里的原因。搬到庫內(nèi)奧和我住，是認(rèn)識一年之后的事情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的夜生活就是一起看電影。但是他不喜歡看恐怖片，他喜歡看一些很矯情的文藝片。有時候看到一半就忽然架起畫板作畫。有幾張被掛在火車站對面的一家小畫廊里等待出售，打折季來了，50%的折扣也沒有賣出去。畫廊的生意好像也不好，老板也不是認(rèn)真的生意人。我們經(jīng)過那里，十次有八次，店鋪的門都是鎖著的。他并不和我一樣偷窺內(nèi)部。他踩碎了自己的殼滿不在乎地走過去。有時候看完電影他會很沉默，那個時候的他最難懂。偶爾下一場雨，他說雨水在陽臺上流淌，說黑夜在樹叢中便更是黑夜。說光線已經(jīng)在枝葉中筑起巢房，說朦朧的花園四處游蕩——請進，你的影子會覆蓋在這頁紙上。

你會離婚嗎？

我們快要走到教堂的時候，他忽然問。

不會。

為什么？

因為不想有二婚的麻煩。

我以為你是個獨立女性，結(jié)不結(jié)婚都無所謂?

我一點也不是。我現(xiàn)在每個月還要從我老公那里領(lǐng)一部分生活費。

這個你從來沒有說過。

我相信這樣有損尊嚴(yán)的事你也有很多沒有跟我講。

他想了想：是有一些。

比如呢？

沒什么。他語氣冷淡，準(zhǔn)備結(jié)束這個話題。

他？

嗯？

他還在你心里嗎？

我不知道。他輕飄飄地說，不知道是在應(yīng)付我還是應(yīng)付自己。

你的頭發(fā)好像得再燙一次了，上面有點塌，顏色好像也得重新上一次。黑發(fā)色已經(jīng)露出來了。

嗯?；貒院笤倥秃昧?。

一定要明天走嗎？

明天的機票比較便宜。

肯定不回來了嗎？

嗯。

我忽然流出淚來。我以為我不會流淚的。我伸手扯下來他印著一大群logo 的圍巾，把眼淚和鼻涕一起擦到上面。

有時候我覺得你還是個小孩。我常常會忘掉你結(jié)了婚。他說。

大家都會忘。我抽噎著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你說，以后你不要把結(jié)婚的事情掛在嘴上。

那是因為你總是先這樣表明你的身份。在所有人真的認(rèn)識你之前。有時候我覺得你把那個當(dāng)做武器。

我們都不說話了。有個人牽著狗走過來。我擦干了眼淚。

水在渠中緩緩淌著，潺湲光影反映世界，又將之粉碎。我們看見，然后又看不見；愛是試圖穿透他人的一次旅程，每個人的心中都跳動著一種可能性。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渴望太多了，這個世界把你吐了出來，因為你與眾不同。

光急速從我們的肩上壓過，滑向雪山背后。大片的田野籠罩在不純粹的灰調(diào)子里，只有一片殘陽照亮麥田，那上面到處是斑駁的雪跡，一片黑一片白。一群烏鴉飛過，幾條扭曲的小路拐到更荒無人煙的地方。那邊是哪里，我想我大概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

半點的鐘聲從教堂里傳出來。他在路邊把我擁進懷里。他的胸膛很扎實，我們沒有心跳，只能感受到那存在不斷緊縮，似乎想要縮成它能力所及的最小的一團。我又一次哭了，因為我和他一樣。因為我也和他一樣孤獨，和他一樣不能愛生活，不能愛人，不能愛我自己。世上總有幾個這樣的人，他們對生活要求很高，對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

雪山在我們身后。我們從未靠近它，所以也談不上遠(yuǎn)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