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皮
在當代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者中,獨孤食肉獸(曾崢)是特點鮮明的一位。他自稱所作乃是“后現(xiàn)代格律詩詞”,并且力主“現(xiàn)代城市詩詞”,廿余年筆力頗健。其創(chuàng)作聚焦于城市生活,以個人敘事為主,大量運用現(xiàn)代都市生活元素,“反映現(xiàn)代都市小市民的世俗生活與世俗情感,從中折射出社會與時代面影”“能熟練運用西方現(xiàn)代派甚至后現(xiàn)代派藝術手法,賦予現(xiàn)代詩詞全新的藝術品格”①莫真寶:《新世瑰奇異境生更搜歐亞造新聲——獨孤食肉獸(曾崢)現(xiàn)代城市詞例釋》,《詩書畫》,2017年第4期。,被稱為“后現(xiàn)代敘事詞”。關于他的創(chuàng)作,已有不少專門論述。本文僅選取其詞作中的一個元素,即“窗格”,嘗試探討其創(chuàng)作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所體現(xiàn)的當代色彩。
“窗”在前人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但無論是“東窗未白凝殘月”(張先《千秋歲》),“晴窗細乳戲分茶”(陸游《臨安春雨初霽》),還是“窗外芭蕉窗里燈”(萬俟詠《長相思·雨》),窗都是背景暨布景,樣貌也是“小軒窗”,是“綺窗”“瑣窗”;情感上是“閑窗”,是“疏窗”“寒窗”。
而在獨孤食肉獸的作品中,窗已從居所之窗擴展到巴士車窗(《西江月·旅行箱中的個人星級客?!贰澳┌喟褪扛┛沾埃瑔柨秃螐暮瓮保?、火車窗(《望湘人·本意暨傾城》“默片流窗,浮光換靨,寒夜行車迢遞”)、飛機舷窗(《洞仙歌·阿塔圖爾克國際機場》“掠飆窗、珠毯逆客平飛”)、商場櫥窗(《浣溪沙·歲晚江漢路步行街懷舊》“無頭模特倚櫥窗”)等當代名物,將“窗”覆蓋到現(xiàn)代生活各場域。外形則變成“一格”“千格”“幾格”“某格”,同時突破了背景、布景的單一角色,承擔著特殊作用。
比如同樣寫春窗之夢,岑參說“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春夢》),范成大說“片時春夢,江南天闊”(《秦樓月·樓陰缺》),而獨孤食肉獸卻說“枕上片時春夢里,碧窗一幅錄江南”(《浣溪沙·擬花間》)?!氨檀啊辈幻摴乓?,然而“碧窗”之“錄”,已是當代人語言,當代人心思,當代人手段。其一面繼承傳統(tǒng),一面突破創(chuàng)新之意顯而易見。類似的還有“無數(shù)玻璃積木,實時直播流云”(《清平樂·九九城市心情》),寫樓廈林立如積木,無數(shù)玻璃窗反射陽光,映出流云,像電視臺直播一樣。
獨孤食肉獸自言生小多幻覺,總將玻璃窗外的視域當成另一時空,只有窗內我在的時空是真實的,穩(wěn)定、安全而寧靜,窗外則反之。在他看來,窗外一切皆是屏幕上的二維畫面,連幀播放。如“連幀懸窗,向群山之罅,拉開光譜”(《惜秋華·動車蜀道》)、“掠飆窗連幀”(《洞仙歌·慕尼黑國際機場》)、“連窗浮繪成圖”(《高陽臺·西城壕》)等。
實則,在他筆下,窗既是道具,也是內容,更是寄托。畫面是平的,窗卻是通向多維時空的通道。借助“一格”窗,意識穿梭于此在和彼在,來往于幽沉的夢寐與輕渺的現(xiàn)實,從細處實現(xiàn)著其作品的核心主題:“關于時間的詩學與哲學?!?/p>
其一,“一格”既是取景的角度,更是異度時空的鏈接,是真境與幻境的鏈接,是意象的魔幻表達。
波兌千江月色,窗含一格霜空。小星三五各西東,只在窗沿律動。 隧暗深宮地母,身迷累世靈童。亂山合沓幻燈瞳,誰與遙村同夢。
“波兌千江月色”,宋代釋正受《嘉泰普燈錄》有“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句。此處化用禪語,是虛實相間的略寫:既可以是夜車行經江面時即目所見,也可以是想象中列車沿途所經過的江湖。虛與實無甚分別,水面波光都與月光互相融合,亦江水亦月色。“兌”是作者慣用口吻,如“缸心兌月”(《念奴嬌·一個武漢人的城市記憶》)、“影兌千帆外”(《賀新郎·往事滬上》)。
“月色”既已“千江”,“霜空”自然更加浩瀚。然而透過車窗看出去,“霜空”卻因這一窗局限變成“一格”,浩瀚無垠的“霜空”就被這“一格”小窗包容、含藏著,變無界為有界,以有限括無窮了?!昂笔遣煌滩煌拢前菁{,心理上剛剛微暖,“霜”字又復冷清。
“小星三五各西東”,《詩經·召南·小星》有“嘒彼小星,三五在東”,寫下層小吏疲于應差、暗夜冷星、日夕奔忙的辛酸。此處化用成句,“小星”因距離遙遠,相對位置不會有多大變化,所以從乘車人這一固定視角看過去,能始終呈現(xiàn)在窗格之中。星不但質量上“小”,數(shù)量上又“三五”。“三五”表稀少、寥落意,原非確指,此處卻又幾乎可以用為確數(shù),“三五”個即可數(shù)盡。不但數(shù)量上“三五”,分布上還“西東”,位置不相連屬,更加重寥落之意。至此還不算完,不但位置上“西東”,前面還要加一“各”字,“各西東”分明是任自己心意的,連情感上也互不相屬了。無情連連翻出,直要將人打進塵埃里去。
天遙地遠,星河渺茫,夜行之車,逆旅之人,連微塵草芥也不如了吧。就在心寒意冷行將墮地之時,“只在窗沿律動”一句便生生將千鈞之力接住了。寥落疏星,寥廓星空,無論如何無情,卻總被這一格車窗含納住了;這一格車窗,又總在人眼中、心中。
下片開始,進入“獸體”時間。分明是李商隱式的迷惘囈語,卻出之以李賀式的詭譎幽怪。“身迷累世靈童”帶有“莊生曉夢迷蝴蝶”(李商隱《錦瑟》)的迷離,“亂山合沓幻燈瞳”更像“鬼燈如漆點松花”(李賀《南山田中行》)的意味。
在這里,自由聯(lián)想、意識流動和時空交錯的手法都被采用了?!吧顚m地母”與“累世靈童”是神秘的標簽,“暗”“迷”“亂”“幻”則堆積著無常的況味。甚至還有“誰與同夢”這隨意插入的一筆,帶著亦真亦幻的詰問與反思。“一格”窗成為連接異度時空的結點,意識流動的通路,魔幻與真實的交界。又摘作者另詞《齊天樂·高原車站:西方快車》“砂輪輕擦寶石,碾燭花燈屑,何處村鎮(zhèn)。野帳居人,浮窗旅夢,共此溫柔一瞬”句,與此結相參,更可玩味。
這首詞寫夜中乘車感受?!傲熊嚒薄八淼馈边@些現(xiàn)代人生活中特有的工業(yè)意象,在作者筆下不斷出現(xiàn),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工業(yè)詞”,已多有方家專文論述,此不贅述。
城市泌藍霾,幻盡千鞋。傷心某格澹窗臺??傇谟晏烨媾f傘,飄過空街。 仿佛第三排,白領男孩。漆紅巴士又開來。人海他生如對視,把手輕抬。
這是一首本事詞,一位在廣州的女孩在同一路巴士上常遇一男生,一見鐘情,于是上網發(fā)帖尋人?!皞哪掣皴4芭_”是想象女孩在窗前因思念而寂寥傷懷?!澳掣翊芭_”是一個超級鏈接,鼠標鍵一點,不同時空的景象紛至沓來。“總在雨天擎舊傘,飄過空街”,是過去時空的某些時刻;“仿佛第三排,白領男孩”,是過去時空的某一瞬間,公交車上最近的距離;“漆紅巴士又開來”,可能是過去時空的一次,也可能是當下時空的進行時;“人海他生如對視,把手輕抬”,是未來時空的某一瞬間。各個時空交錯展現(xiàn),意識在其中自由流動。
再如《乳燕飛·合影》以“合影掀窗口”開場,此“窗口”是虛擬之窗,一張合影打開時空之門,過去時空中的人、事、物紛紜而至,“課間嬉斗”“放學紛揮手”,暑假作業(yè)令“小眉俱皺”,一起“圍觀木偶”,等等;而學校的老建筑、日月江風等自然景物則貫穿于過去、現(xiàn)在的時空。
又如《透碧霄·戊戌除夕》以“曉窗晴攝”作一鏈接,開啟眼前所見“江鋪馬路,云走軍團”之景,以及古老鐘樓的打鐘聲;接著“遣童年、遙駐其間。共四鄰兒女,初婚姑叔,沐此寥天”,將童年時空嵌入當下,過去身、現(xiàn)在身共處此刻,層見錯出,令人眼花繚亂。
其二,“一格”既是畫面,更是“我”與“誰”的鏈接,是敘事的獨特轉場方式。
網結千衢萬傘飏,車蟲綿密競驅忙。小渡船回曾共倚,暝堤長。 燈下老城人夜語,一天輕雪凝流光。誰拭高樓窗一格,眺春江。
上闋寫景、寫事。景是實景,即“千衢萬傘”“車蟲綿密”的街景;此種句式亦是作者慣用,如“雪麓曇林,雨衢櫻傘”(《念奴嬌·一個武漢人的城市記憶》),都是茫茫塵世的全景畫卷。事亦實有,卻是已去之事,是“小渡船回曾共倚,暝堤長”的往事;人是確有,只不過此人是隱藏的,是不在身邊之人。以上將此刻與過去某刻的人事物置于一處,時空交錯。
下闋記事寫景,事中有景,景中有情。景是“燈下老城”“一天輕雪”;事是“人夜語”,然則是作者與“曾共倚”之人的夜語?是真實行路中偶然聽得之路人夜語?抑或二者兼有?時空又一交錯。
接著再寫人,即“誰”;再寫事,即“拭高樓窗一格,眺春江”,此事是“誰”所做之事。而這人與事,又構成了“我”眼中、腦中、心中之景,是“燈下老城人夜語,一天輕雪凝流光”這樣一個都市全景、虛景中的局部、實景和特寫。
結尾一句虛實兼有,既可能是現(xiàn)實中偶然一瞥,看到了千家萬戶中被誰擦亮的一扇窗,有人憑窗遠望春江;也可以是遙想這春雪飄覆的老城,萬千燈火中,總有一人有所感懷,在高樓之上擦透一格窗,眺望早春江水?!罢l”沒有確指,亦不必確指??梢约囊庥诠嗜?,也可以寄托于陌路人。讀者可隨意切換頻道。
這被擦拭過的窗,小小一格,卻令燈火之下的老城格外亮起來。雖萬千人而難與,但有一二子可共心事。此虛與實的轉場,全借“窗一格”來實現(xiàn),自由流暢。
其小令明麗曲折如此,長調自不待言,試看:
堤掛深秋雨,映霓符明滅,虛線交織。公話亭隅,正街燈篩葉,歸車拋客。四立無情壁。尚縈耳、舊音幽謐。似半醒半夢之間,聞道新棲華宅。 柳陌。閑尋陳跡。聽蕪苑風鈴,遙岸船笛。都市樊籠,對高樓沖雨,寒燈千格。樓上秋如冪。玻璃后、有人煢寂。自呵手、拭出霜城,一方夜色。
關于此作畫面攝取與拼接的蒙太奇手法,已有方家專文論述。這里拈出下闋“都市樊籠”以下部分簡論之?!岸际蟹\,對高樓沖雨,寒燈千格”是現(xiàn)代人城市生活“最平凡亦最日常之生活體驗”。既言“對高樓沖雨”,“寒燈”自是在窗內,“千格”便是寒燈所映照出的高樓人家的千扇窗格。前作中“誰拭高樓窗一格”,寫“一格”時是局部。局部相加便是整體,所以此作中“寒燈千格”便是全幅城市夜景,視角亦是由外到內。接著一句“樓上秋如冪”過渡,鏡頭由遠而近,自然切換到“玻璃后”,人也轉為“有人”。
“自呵手、拭出霜城,一方夜色”與前作“誰拭高樓窗一格,眺春江”異曲同工。窗是“格”的,所以“格”中的夜色自然是“一方”。與前舉第一首中“窗含一格霜空”雖然主客體視角不同,但在邏輯上乃同一路徑,無限的“霜空”被一格車窗界限出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無垠的“霜城夜色”因被人擦拭出一格樓窗,也被界限出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萬類霜天,只須這“一格”“一方”在作者眼中,在讀者眼中。
再如《賀新郎·一個人的車站》(題目戲仿前蘇聯(lián)電影《兩個人的車站》),寫“長車過路曾輕剎,把他者櫥窗,一霎向誰陳列。他者夢中懷舊客,消得零章一節(jié)”,借助“櫥窗”從此方轉到“他者”,完成敘事轉場。
其三,獨孤食肉獸作品中的窗,既有自傳統(tǒng)跳脫而來的,也有自西方移易過來的。
試舉幾例。
密蚓無腸,或遺眼點食微光??莺谥︻^花一朵,飄墮——那格車窗掠過我。
作者自注此作“檃栝E·龐德同題詩意。密蚓,喻地鐵列車”。
詞中的“我”即指美國著名詩人、意象派代表人物埃茲拉·龐德(1885—1972)。同題詩指龐德的代表作品《在地鐵車站》(InaStationoftheMetro):“人叢中這些幽靈似的面龐/潮濕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边@首小詩作于20世紀初,是最早的意象派詩歌之一,并置“幽靈”與“花瓣”兩個特殊意象,描述一個神秘而優(yōu)美的瞬間,有著強烈的色彩對比,因而成為西方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品。龐德曾說這是“一剎那思想和感情的復合體”。
作檃栝詞,內容即被限定,但作者同樣借助“窗格”實現(xiàn)了獨特的“獸式”敘事?!懊茯尽迸c前作中“車蟲綿密”一樣,同將列車比喻成細小卻數(shù)量龐大的生物?!翱莺谥︻^”,地鐵里人潮涌動,行人表情麻木。此時,突然出現(xiàn)一張鮮艷面孔,即“花一朵”。
“枯黑枝頭”與“花一朵”亦是對比強烈的一對意象,與李賀“桃花亂落如紅雨”(《將進酒》)絕似,都是在兩種不同景象之間制造鏈接,達到驚心動魄的效果。
接著,靜態(tài)畫面突然動起來,轉換角度,“車窗掠過我”;而這些都是通過“那格”來實現(xiàn)的。其雜糅中西,熔煉古今,自成一格之嘗試,實屬可貴。
作者身為“以現(xiàn)代詩手法重構傳統(tǒng)詩詞敘事的嘗試者”,對瑞典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1931—2015)極為服膺,自稱是其“鐵粉”,創(chuàng)作中屢涉特翁。
鏡括鐘樓月。入鸮瞳、舊城圖紙,瑩光鋪屑。鱗瓦千坊凝版刻,橫楔藍江一截。打濕了、夢簾童睫。晨雨校垣明于膜,汩青青脈搏新桐葉。廊宇動,屐痕接。 橋橫鐵鶚滄溟越。把故鄉(xiāng)、分裝拆走,夜車千節(jié)?;蛴羞z衢斜陽守,布景楓云櫻雪。競海角、天涯窗揭。吹徹百年金喇叭,到廢墟之上重集結。同舉燭,迷宮曄。
此詞自注過片用特朗斯特羅姆《1966年——寫于冰雪消融中》“橋:一只駛過死亡的巨大的鐵鳥”句。雖尋其用意,又頗有“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武陵春》)之意,但言語、面目均已有本質區(qū)分。借助特氏之“橋”,作者飛躍滄溟,航拍故鄉(xiāng)之夜。只是這夜并非一時一度,而是不同時空的多重疊合。那無數(shù)的夜車拆分合裝,那某條街道上的斜陽靜守,那秋楓成云、春櫻如海的布景變換,都是老城的共時、延時拍攝。接著,天涯海角無數(shù)扇窗爭相開啟。有窗即有人,即有生活。這些人與事相隔百年,再度集結于廢墟之上……怪誕,神秘,卻又真切,一如既往地實踐著作者心中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
再如《念奴嬌·紅毹紀夢:7月24日的天河機場》中“我以舊瞳鑲子瞼,回眺平窗云浦”,即用特氏《被遺忘的船長》“我把他的眼睛放在我的眼睛里”之句。在原作中,特氏將“船長”的眼睛放入自己眼框,“藉想象的魔法穿越時空”;此作中,作者將自己的眼睛鑲嵌進故人眼瞼,回眺窗外,以此完成視域轉換。
總之,作者筆下的窗——
有亮度:“同桌方嬉鬧。涌晴窗、藍天欲滴,白云如漂”(《賀新郎·鄰女屠嶸》)、“玻璃藍透,疊見百年船競走。樓宇繽紛,撐起飄空花格裙”(《減蘭·周末憶港島》);有溫度:“車窗旋作屏幕,暖綠小城濃”(《水調歌頭·湖南的原野》)、“無數(shù)天涯窗口,依然芳草青青”(《朝中措·畢業(yè)歌》);有濕度:“嶺掛星窗,原飏絲絹,一例近鄉(xiāng)情怯”(《齊天樂·湖北汽車改裝廠五十周年祭》)、“何處山村郵票小,誰到,那行燈眼客車過”(《定風波·山村列車》);有對比度:“車窗攝紅掠綠、底片幾曾留”(《水調歌頭·聞隨州新火車站落成》)、“垣披藤瀑圍叢墅,窗含花信東風”(《夜飛鵲·Linda的Emy》),等等。窗都不僅僅構成景物、畫面和背板,更是四時生息、人世消息、情感潮汐的流瀉之入口或出口。
窗欞制造出一格一格的區(qū)分,“格”,是規(guī)矩、秩序、界限,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結果。整齊劃一的秩序之下,是個體生命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生活。一格窗,就是一種生活,一個故事。千格,便是現(xiàn)代人城市生活特有的全幅景象。從窗里看出去,天空有了橫平豎直的分界;從窗外看進來,人的生活也成了一格中的聲影。窗是透明的,也是隔離的;是清晰的,也是朦朧的。向外是通向無垠,向內是展示有限。彼端人生,此處視角,盡可互相猜度,亦可互為風景,卻不能物理介入。是以,獨孤食肉獸的作品,時時處處都有一種疏離感。盡管他意象綿密,盡管他手法多變,可越是時空交錯、魔幻紛雜,其疏離感越強。如此,對作者來講,窗是從封閉空間觀察外在世界的窗口,更是從封閉的內心打量世界和他人的窗口。
現(xiàn)代都市陷入高樓大廈的叢林,作者卻自密不透風的水泥叢林之中覓得通透之處,無時無刻不借助“窗”來舒暢他飽受壓抑的呼吸?!案瘛奔仁羌磿r所見,亦是年深日久積淀在心中、生命中的城市印象。渺茫燈火,詩人獨鐘情于“一格”??此凭拔镏酌?,實則想象之通道。當實寫時,是極目所見;當虛寫時,是神游萬物、思接千載。有了這“一格”與“千格”,就如神筆在手,畫門可入,也才有了自由往來于異度時空、你心我心的通道。
總之,前人有“云從窗里出”(吳均《山中雜詩》),有“窗含西嶺千秋雪”(杜甫《絕句》),有“開窗放入大江來”(曾公亮《宿甘露寺僧舍》),每一句都是精美畫面。獨孤食肉獸的“窗”,當然也是景,是畫面,但更是通道和朝向。不同于“瑣窗朱戶”和“小軒窗”,他的“窗含一格”“寒燈千格”是當代名物。窗后的生活和情感,是當代人的生活與情感;對窗中窗外的生命思考,是當代人的思考。所以,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是作為現(xiàn)代人的獨特生命體驗,體現(xiàn)著當代文藝觀,因而是繼承了傳統(tǒng)的當代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