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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9 04:18馬碧靜
山東文學 2020年5期
關鍵詞:理發(fā)師

馬碧靜

霧是那一天的晚些時候才起的。

當時她從美發(fā)店出來,凌晨四點光景,天光明銳,是那種鴨蛋青的顏色。街道和路燈都被鴨蛋清的青冷映照得清晰、豁朗。高樓和商鋪的外輪廓鑲了一道清輝。那時候沒有霧,這點她記得很清楚。

從美發(fā)店出來時她走得很快。這是一家用水果招牌偽裝的美發(fā)店。因為沒有社區(qū)掛牌管理的營業(yè)執(zhí)照,店鋪所有與美發(fā)相關的行為都屬非法營業(yè)行為。不過既然老板敢鋌而走險,自然是不怕的。這個行當不但賺錢又多又快,還能給人提供冒險的新鮮刺激感!很多憤青,就靠從事這樣的職業(yè)得到發(fā)泄與解脫的。這個城市有很多類似“掛羊頭賣狗肉”的美發(fā)店。

這家美發(fā)店的理發(fā)小哥兼老板就是一個二十幾歲左右的“憤青”。美發(fā)店隱藏在水果店一面墻三分之一的“暗格”,只有二平米左右的位置,剛夠理發(fā)師打個轉身??墒撬暮廊A布置、設備用品購置卻讓她大為震驚!雖然極其袖珍,它所有裝潢都是按照正宗美發(fā)店來的,這對于一家“黑店”來講,的確不簡單!

隨著理發(fā)師半屈膝做出的邀請手勢,她小心地踏上了精美的實木地板,對于這樣的暗格,生怕踩塌了。雖然整個空間只夠裝十來塊木地板,但板與板之間居然精細地勾上了金線。踩上去結結實實,沒有一點響動。她抬起頭,歐式風格的石膏吊頂奢華大氣,四周隱藏的頂燈映射出瑰麗的幽藍,似海底世界。她是浮游生物。

理發(fā)師又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她配合著美發(fā)店高雅的氣場,安撫著“突突”跳動的心臟,盡量沉著氣,優(yōu)雅地端坐在理發(fā)軟椅上,微微揚起尖俏的下巴。

她有多少年沒有光顧過理發(fā)店?差不多十年。平時她的長卷發(fā)都是自己在家里用卷發(fā)筒弄的。

軟椅有稍微下沉之感,理發(fā)師在背后嫻熟地輕巧一踩,電動軟椅徑直上升,停在了合適的位置。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讓她有坐升降機的眩暈感。些許新奇、些許顧盼,她有做夢的感受。橢圓形的歐款浮雕大鏡子,四周裝滿了射燈。從鏡子里看,處于強光照射下的她,搭配上下巴微微上揚而顯得往下張開的眼瞼,星眸微睜,下眼瞼一長排濃重的睫毛陰影,頓有一種不屑一顧的女王氣場。

她從鏡里看著理發(fā)師,理發(fā)師也望著她。

現在,她再次驚訝地發(fā)現,先前穿一件臟兮兮看不出什么顏色工裝搬水果箱的他,不知什么時候已換了衣服,現在他像重新換了一個人。更令她驚訝的是,他并不是換了一身家常衣服,而是一身正式場合才會穿的黑色西服。窄小的袖口,露出鈕扣齊整的白襯衫,西服領口是一個精致的紅色蝴蝶結,更不可思議的是,在左胸口袋里,還插有一支鮮艷欲滴的紅玫瑰。彌散著剛從枝頭剪下的夜露與月光。這一切裝束,都讓她無端想起電影里的“教父”。這樣的裝扮,已然成為定格的經典!

她猜他這身“行頭”,很可能是穿在骯臟工裝里的,這能解釋他為何這么快。只是她不能理解,這真有必要嗎?

“生活,有時需要儀式感。特別對于你心愛的職業(yè),那就不僅僅是儀式感,而是尊重!”這是個異常敏感的人,她猜想。他能一眼看穿別人的心思。

理發(fā)師摁動墻上的開關,實木鑲嵌的墻板刷一下彈開。天吶!整整三大排美發(fā)工具,占據了暗格整面墻壁,以不同的種類、大小與功能,士兵列隊一樣,整齊地展現在她面前,仿佛靜待她的檢閱。雖然不能光顧理發(fā)店,她卻極其癡迷在網絡上翻看各種美發(fā)用品,多少次,她都想象著這些工具用在自己的頭發(fā)上會是什么感受?

從上到下,她一一看過去:

第一排,燙發(fā)工具:有陶瓷燙、水能燙、熱燙機器、冷燙杠子等,每種都異常小巧。她簡直懷疑是不是專門訂做的?

第二排,美發(fā)用品:吹風機、直發(fā)夾板、卷發(fā)筒、尖尾梳、圍布、披肩、肩托、毛巾、倒后鏡、發(fā)杠等;

第三排,美發(fā)產品:燙發(fā)水、直發(fā)膏、倒膜、焗油膏、水療、發(fā)膠、發(fā)蠟、發(fā)泥、發(fā)夾、養(yǎng)保濕水、護發(fā)素、染膏、洗發(fā)水、彈力素、發(fā)油、黑油等。

他甚至還有美容產品如洗面奶、按摩膏、黑頭導出水、各種面膜、爽膚水、潤面霜等等。一家美發(fā)店,卻精細到美容用品,況且還是一家“黑店”,這不僅僅是“匠心”的問題了。這一切,都讓她心底涌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情感。

開始了。

他不知摁了座椅上的什么電鈕,椅子舒緩地向后放倒,一瞬間便成了一張小型洗發(fā)床。

他完全可以開始就將床放倒的,但他沒有。而是先將電動椅調整到適當高度,讓顧客最后在鏡中再看一看美發(fā)前的形象。

這讓她無端對理發(fā)師生出一種好感。關于職業(yè)素養(yǎng)方面的。這就像一件事情的開端。電影開始前的序幕,戲劇開始前的一個“亮相”,晚會開演前主持人的解說詞?,F在是她新形象的開端,也是舊形象的終結。

其實,她一直是個“保守”的女人。

一個手機可以用五年,一個保溫杯用六年,男人就是一輩子。雖然近幾年離婚是風潮,但她堅如磐石。

所以,當公司形象部讓填“發(fā)型上報單”時,她毫不猶豫地就在“預留期限十年”那欄里填了個“長卷發(fā)”。她從來就喜歡長卷發(fā),成年后就沒換過發(fā)型。她喜歡發(fā)絲溫婉而嫵媚地拂在臉頰,那股似有還無的發(fā)香。喜歡頭發(fā)給她臉部的包裹感,這讓她感到安全。喜歡老公說她“長發(fā)有女人味”,女人們說她“長發(fā)美人”。

可是,近半年來似乎什么都變了!

她一向黝黑亮麗的長發(fā)開始干枯、發(fā)黃、分叉、掉落,短短一個月,便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發(fā)量。披散著無精打采,束起來看得見頭頂慘白的頭皮。她慌了,半年來輾轉看過中醫(yī)、西醫(yī)、赤腳醫(yī)生、江湖術士。中藥、西藥、草藥、偏方、符咒輪番上陣,沒任何療效。

所有醫(yī)生的結論驚人一致:沒大毛病,只是精神焦慮引起的內分泌失調癥。放松心情、調理調理就好了。聽到眾口一致的結論,她放下心來??闪硪粋€問題又來了,她產生了新的焦慮。這個焦慮是突然間她特別痛恨她曾經的愛發(fā),那頭偶爾自己打理半剪刀都心疼一個月的愛發(fā)。

她突然有了將其全部剪去,剪到女性警界線——披肩發(fā)的長度。這種轉變讓她覺得不可思議!這是她嗎?這更像一個隱藏在她身體里面的人,想要強行占據她的思想!

這種想法讓她驚出一身冷汗!《發(fā)典》規(guī)定:男性頭發(fā)不能短于寸頭,長于平頭,一年有十二次理發(fā)權限。女性頭發(fā)不能短于披肩,長于腳彎,最高一年有三次理發(fā)權限,當然那是在你填報“披肩發(fā)”或“中發(fā)”的時候。若長發(fā),十年都沒有理發(fā)權限,只能自己在家打理。形象部樂得所有女職工都填“長發(fā)”,省事?。∫驗樘顖罅韮煞N發(fā)式,得經過層層繁瑣地批報及漫長而嚴格的審核,有時審核長達半年至一年之久。臉型、身高、胖瘦、膚色、音量、聽力、氣質、性格、品德、職業(yè)、與老人丈夫孩子親朋之間的關系,以及“發(fā)型史”等等都將成為考核重點繼而影響到審批結果。而在審核結果尚未公示之前,申報人只能留“長發(fā)”,這段時間也被戲謔而嚴肅地稱為“觀察期”,意思就是你的形象均在秘密掌控之中。若光顧過“黑店”,不僅審核無法通過,嚴重的還將移送到“發(fā)庭”,那時候就意味著要丟飯碗了。

在這個城市,大多數安分的女人,選擇的都是“長卷發(fā)”或“長直發(fā)”這種最“正?!卑l(fā)式,她們大多按部就班,害怕麻煩,更害怕惹事。

無論什么發(fā)式,都是十年一審核。而這次的十年期限,已經過去了九年零十一個月,就是說,再有短短一個月,她就可以重新申報想要的“披肩發(fā)”??墒撬炔涣四敲淳昧?。每晚每晚,那種噬骨噬魂的等待,都讓她煎熬得焦躁難耐,多少次,她舉起了家里的剪刀,只差最后一點剪下去的勇氣。

同時,她明確了解自己將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期限內“違法”,相比審核中“違規(guī)”要嚴重得多!性質不同,需要承擔的后果也會不同。若被發(fā)現,她將遭受這個城市有史以來最為人不齒的侮辱——剃除光頭三年。這意味著,無論你走到哪里,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發(fā)典犯”,不但找不到工作,還會受人唾棄!

無數個夜晚,她都處于犯不犯法的艱難抉擇中。犯,她怕。不犯,她疼。

她多么想一清煩惱絲,清清爽爽“從頭開始”。

她終于決定。

她只能冒險找黑店。這樣的“黑店”也并不難找,它們就像隱身在城市地下的一個秘密網絡,密集交織、互為聯通。每一條線上,都附有無數只敏銳的耳朵,時刻捕捉著城市一切幽微的動靜與風聲。而那些游蕩在公園里兜售礦泉水和紙巾的、擦鞋的、收購舊家電的、賣水果的、發(fā)小廣告的人之中,沒準就有隱藏在里面的“線人”。這樣的“線人”并不是誰都做得了的。他們不但得有敏銳判斷“膽敢冒險違抗發(fā)典的人”的鑒別力,還得有出色的膽識、過人的勇氣、強大的應變能力及事發(fā)后單獨“扛”事的擔當。如果他們咬死不講,那么最壞的結局就是被剃光頭三年。不過對于他們來說淘生活并不是難事,因為義氣可嘉,總有“地下人”接濟。

而對于歧視與漠視,他們并不在乎。

現在,她已平躺在洗發(fā)床上了。

她感到緊張。將近十年了,她還沒有在除了自家以外的床上躺過。雖然這床非常小巧,但畢竟帶個“床”字。她緊繃著身體,稍微曲膝,雙手交抱胸前,脖梗有點酸。

“全身放松?,F在,你想象躺在溫暖的海水里,海水輕柔地梳洗著你的頭發(fā)。間或有濃綠的海草和彩色的小魚穿過你飄流的發(fā)絲……”理發(fā)師的聲音在上空響起。她睜大眼,看到一張與之相對倒立的臉,那張布滿暗瘡的年輕的臉與她那么近,相距不過十多厘米的距離。她甚至聞到了強烈的荷爾蒙氣息。這么近距離的對視,記憶中只和最親近的兩個人有過,一個是老公,一個是兒子。不過,這些都是非常遙遠的記憶了。

除開那些代表郁悶的發(fā)紅暗瘡,理發(fā)師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這是來自遙遠時代的古井,她看不見一絲波紋的晃動。

“閉上眼睛,想象你躺在非常舒適的水面,柔和的水托動你的身體……像什么?對!像我們最初的狀態(tài)。躺在子宮里的狀態(tài)。”

她像被理發(fā)師催眠一樣,一時間被他帶入到所描述的那個狀態(tài)。放松下來,放松下來,放松下來,身體有種慵懶到極致的舒適感,她聽見自己均勻的呼吸,想象全身的骨骼與血肉流淌到水中,與水、與一漫無際的遼闊融為一體……極致舒暢的感受從身體里蔓延開來。

理發(fā)師先將她原來一大蓬、現在一小束的長發(fā)小心地全部順向后,那種舒緩輕柔的動作,讓人覺得他不舍得再扯壞一根發(fā)絲,一根在塵世中已疲憊不堪弱不禁風的發(fā)絲。這讓她有些感動。

這是她跟理發(fā)師第二次會面。

頭一次也是在這間水果店里,不過是在白天,她是以買水果的顧客身份。他一身臟兮兮難于分辨顏色的工裝,正將三輪摩托車上的烏橙一箱箱往小店搬??諝庵袕浬⒅茸咏浦兴幬兜奶鹣?。他告訴她,這是一種只生長在高寒山區(qū)的稀有橙子,具有烏發(fā)養(yǎng)顏的奇效。這引起了她的好奇。手中的烏橙血紅,在中午的強光照射下,散發(fā)出烏黑的色彩。真是神奇!也就是在那短暫的幾秒鐘內,她產生了放棄冒險剪發(fā)、用烏橙挽救她垂死長發(fā)的念頭。不過這種念頭轉瞬即逝。因為隱藏在她身體里的那個女人明確告訴她:我要剪發(fā)!她和他在短短十分鐘時間里,利用這行當的接頭暗語談妥了所有細節(jié)。這讓她有戰(zhàn)爭時期特務接頭的新奇與刺激感。

他們決定采用真發(fā)制作假發(fā)套的慣常手法。程序是將剪下來的長發(fā),經過保養(yǎng)后精制成一頂逼真的假發(fā)套。這樣,就可以在剪短了的頭發(fā)上做偽裝。

輕柔梳發(fā),詢問水溫,打濕頭發(fā)。理發(fā)師給她上的是一種她從未用過的洗發(fā)水。不似一般洗發(fā)水的清涼,而是溫熱的感受自頭皮至身體逐漸氳氤開來。但那中藥味的甜香又讓她似曾相識。

“是烏橙。我自己做的洗發(fā)水。”理發(fā)師的回答總能在她的疑問產生后適時響起,他難道真有讀心術?這讓她大為驚奇!

她感受到理發(fā)師的手不斷穿梭在她的發(fā)間,似游蛇,似蛟龍,然后是輕微而柔和地揉捏頭皮,再到發(fā)際線、太陽穴和鬢角,逐漸向后移至頭頂中心,這樣不斷按摩了一會兒,繼續(xù)從頭頂中心部,逐漸移向頸后按摩。他的手力度適中、技法熟練,按摩至耳朵后部和顱骨基部時,她有昏昏欲睡的感覺。

她想起近兩年網絡上流行的“哄睡師”?!昂逅瘞煛睂χW絡鏡頭直播,模擬給人洗臉、按摩、刮胡須、唱催眠曲,以達到哄人睡覺的目的。很多個失眠的夜晚,無法入眠時她也會上網看看,企圖“哄睡師”能給她帶來入睡的可能。但從來也沒生效過,她對那些“模擬式”的溫情沒有代入感。

現在則不同。十年了,她頭一次真實的體會到另一個身體帶給她的撫慰。這可以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身體,當然,也可以完全無關性別。關鍵是,他用全身心對美發(fā)業(yè)的熱愛,賦予了他一招一式的手感那么多的溫情,這些溫情源源不斷地傳導于她的身心,讓她頓有痛哭流涕的沖動。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為何這個城市總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繼地甘愿承擔飯碗不保、遭人唾棄的風險,選擇違法理發(fā)?;蛟S他(她)們真正向往的,并不是換個清爽的發(fā)式那么簡單,而是渴望與另一個身體接觸,感受最純粹、最干凈的身體撫慰!而這個,并不是男女性愛能夠滿足的。她想到曾經有科學家做過一個引人深思的實驗:將一只小猩猩放進封閉的籠子,一邊放一只鐵制的母猩猩,身上綁著奶瓶;另一邊放一只毛絨母猩猩,身上什么也沒有??茖W家觀察記錄,小猩猩究竟會與哪只猩猩親密。結果出乎意料,小猩猩并非“有奶便是娘”,它每天只是餓了才過去鐵猩猩那邊喝奶,喝完奶便馬上返回毛絨猩猩那邊。它在毛絨猩猩身上玩耍、睡覺,十分依賴的模樣,全然把毛絨猩猩當成了它的媽媽。而鐵猩猩很顯然只是一只飯碗。

這似乎說明了一切。

她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有一瞬間的恍惚。這一覺可睡得真沉,她沒有任何夢境的記憶,只覺得墜入了烏橙藥香極濃的味道中,飄飄忽忽,似乎她自己也變成了一只烏橙。醒來時已接近凌晨四點鐘,她是凌晨一點鐘到達店鋪的,就是說她已在店里呆了差不多三個小時。

她有點慌,因為睜開眼的那一刻,她沒看到理發(fā)師。洗發(fā)床不知何時已還原成椅子。不過理發(fā)師很快便出現在她身旁,他笑瞇瞇地拉開暗格擋板看著她。

“來,快看看?!闭f到這里,理發(fā)師興奮了,他臉上的暗瘡愈發(fā)紅漲得飽滿。她也突然記起來這里的目的,忙從洗發(fā)椅起身,但卻緊緊閉上了眼睛,心臟重又突突直跳了。

她閉著眼睛在理發(fā)師的導引下,站到了大鏡子跟前。深呼吸,一、二、三,她鼓足勇氣睜開了眼睛……

她呆住了!

天!鏡子里的這個女人是她嗎?

只見射燈明晃晃宛若舞臺燈光的照射下,一個不能形容的女人站在她的面前。她!她!她!

她居然——被剪了——寸頭!

那滿頭長約不足1厘米的黑黝黝的短發(fā),像是剛從土底下冒出來的雨后春筍,還帶著雨露和土腥潮濕而新鮮的氣息,密密匝匝布滿整個頭顱。每一根,看起來都硬扎堅毅,像與外界對抗的毛刺。當她忍不住舉手摁上去時,無限的彈性使它們倒下去又立起來,充滿了百撓不屈的韌性!

“這是我的藝術品……不不不!是杰作!十年了……我自十八歲跟從師傅學習手藝……十年來,第一次遵從自己的思想和手感,創(chuàng)造了這個——獨一無二的藝術品!”理發(fā)師激動得語無倫次,第一次,她從他古井一樣深邃的眼中看到了不斷浮起的波紋,一蕩一漾,生動非常!

這是藝術家對自己最滿意作品獨有的表情!

這個時候,她驚訝地發(fā)現:他和那些滿大街為泄個人私憤而胡攪上位的普通“憤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他有獨屬于自己的追求與理想,也有不顧一切努力去實現的勇氣!

“可是……我……”她張了張嘴,只發(fā)出這樣幾個潰不成軍的字。她的嗓子又干又澀,美妙的幸福感與極致的恐懼感電光石火般相互交織,她的神經繃得如烈焰之上被烘烤的那根絲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不是多少年來,就想剪這么一個發(fā)式嗎?那是隱藏在你心底亙古不變的秘密,只是你不敢承認罷了!”再一次,理發(fā)師通靈般窺聽到她心中的矛盾。

“你……怎么知道?”她大吃一驚?;蛟S她曾經?一度?偶爾?有過這種罪惡的念頭,可是,這是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的事情,他一個陌生人,又怎么會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在我給你洗發(fā)的時候、按摩的時候,我的手能感知到你內心的真實想法……你的心在吶喊!在傾訴!在質問和爭?。∧鞘悄愕臐撘庾R最真實的狀態(tài),只是被你的明意識一直壓抑……是的,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你一定讀過!作為一名理發(fā)師,我必須遵從顧客最真實的感受,這是我的職業(yè)道德!”說到最后一句,他嚴肅地眉頭深鎖、唇角緊抿,堅韌與執(zhí)著充滿他臉頰的每個細胞與神經。

她再也說不出話了。因為理發(fā)師的一字一句,像一枚枚小巧而閃亮的小鉚釘一下下敲進了她的神經,每一下,都與她靈魂深處的某種東西契合。

她淚流滿面,是欣喜與感動。

“別擔心。拿好這個,它能保護你?!崩戆l(fā)師手一揚,一頂美麗非凡的假發(fā)套穩(wěn)穩(wěn)當當戴在了她的頭頂。這一刻,她又回到了3個小時前的那個自己,那種包裹的壓抑與悶躁,與欲說無言的痛苦感受又準確無誤地回到她的身心。她竟有想要扯下發(fā)套的沖動。那是用她頭上的真發(fā)制成的假發(fā)套啊!只是,當它被剪斷之后,與她之間竟變得如此疏離。

她滯澀地撫摸著它們,鏡中,它們已像重新獲得生命一樣光滑亮麗起來,但好像已不是她的頭發(fā)。理發(fā)師不知動用了什么魔術,之前生長在她頭上枯草似的、馬上就會咽氣的一蓬,當被制成假發(fā)套后,仿佛一下就具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以真作假的把戲,多么具有隱喻性!

在她走出理發(fā)店,往前行走了百米左右,這個時候,起霧了。

霧并不是一下起來的。它先是從天幕飄飄裊裊落下,圍繞著高樓、商鋪、廣告牌等巨大建筑物的邊緣,進而像面紗一樣遮蓋了這些建筑物的本來面目,稀疏寡淡的路燈光被氤氳的霧氣洇染得模糊不清。當她走過這條街道的拐角處時,霧氣濃重地浸潤在整條街道上,能見度非常低。對于這條平常很少行走的街道,她并不熟悉。只記得三個小時前,當她順著這條路去理發(fā)店時,拐角這個位置正在修路,一大堆砂石料像座小山包一樣堆砌于此,她大致記得是這個位置……對……

她探出腳,小心地一步步摸索過去,踩到了幾塊殘缺不全的磚石。同時,風聲由遠及近,飄曳的乳白色霧氣被吹得凌亂不堪,一些霧氣趁機往她臉上竄,吹得她癢癢的,正待撓,腳下一歪站立不穩(wěn),她朝前打了個踉蹌,風繞到背后強勁地揪住了她的假發(fā)套,她感到不妙……

可是遲了,待她不顧朝前跌倒的危險想要保護發(fā)套時,那個秀美的、源自真實生長于她頭上的發(fā)絲制成的假發(fā)套已掙脫了她的頭頂,“砰”一聲撞向前方商鋪的卷簾門,繼而垂直下落。

“啊……”她驚叫一聲,不顧膝蓋和手掌的疼痛,掙扎著起身去撿發(fā)套。這時候她還不忘迅速向四周脧一圈。街道闃寂無聲、空無一人。

可是,當她撿起發(fā)套,重新往頭上戴的那一刻,突然發(fā)現,在不足三米遠的街道對面,一個女清潔工正呆望著她。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大腦短暫空白后,她急急拉過厚圍巾緊緊包扎住頭部,逃也似地向前沖去。

在她不顧一切地向前沖時,心里涌現各種最壞的結局:如果女清潔工沖上前逮住她怎么辦?如果女清潔工大喊大叫引來人怎么辦?如果女清潔工直接報城市形象管控部來抓她怎么辦……天吶!無論是哪一種,她都無法應對!

可是沒有。她所想象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她一連沖出了三條漫長的大街,直至確信背后沒有追趕的腳步聲,她的確安全了之后,才逐漸放慢腳步,沉沉舒出一口長氣。只是這口長氣并未舒到底,因為她又想到,可恨的目擊證人——那名女清潔工,她的存在就是目前她最危險的威脅!她今天不說不代表明天也不說,現在不說不代表今后不會說。誰都知道,舉報一名“發(fā)典犯”,不但可以榮登本月《發(fā)典報》報眼最顯眼的“榮譽市民”,還會榮獲3萬元發(fā)典幣。這相當于清潔工一年起早貪黑辛苦維護城市形象的工資。這么大的利益誘惑,除非傻子,才不心動!

可是目前,她還想不出任何應對的方法。

她忐忑著一顆心,穿過城市橫七豎八的街道,在凌晨五點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潛進了自己的家門。

闔上門,家里一切如常。

她沒有開門,而是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聆聽鐘表“嘀嗒嘀嗒”的趕路聲,等著晨光一點一點從窗前亮起來。十三歲的兒子自上初中后就開始住校,老公“加夜班”已成常態(tài)。

沒人知道這個起霧的夜晚所發(fā)生的秘密。當然,除了霧氣騰騰中,那個站在馬路對面的女清潔工。

她覺得生活好像對她亮開了一扇天窗,一切都開闊起來。

她喜歡提前一個小時就起床,在衛(wèi)生間里脫掉假發(fā)套,露出那一頭濃密密、齊匝匝的黑發(fā),她隔天就要給它們洗澡,感受它們強勁的生命力。它們像一群調皮可愛又有些執(zhí)拗的小生靈,在洗發(fā)水護發(fā)素及她柔軟的掌心里左突右沖。她像養(yǎng)育了一群孩子,她能真切感受到它們與她的共同成長與歡欣。

在老公起床之前,她會收起自己過于外溢的情感,同時將那頭小生靈們嚴嚴實實地藏進假發(fā)套里,在兩個鬂角夾兩只發(fā)夾固定。這樣既安全,也顯得俏皮。兩只發(fā)夾像兩個穩(wěn)固而忠實的守門將軍,始終對她的秘密守口如瓶!

她還沒想好怎樣對老公坦白。

或者說,她還沒想好到底對不對老公坦白。多一個人知情,意味著多一份危險。兩人共守一個秘密,不如一人獨守一份秘密安全!這是否意味著她對“一丈以內為夫”的人不再信任?想到這里,她的心像被土蜂蜇了一樣生疼!

是這樣的!她已記不得什么時候開始的了?;蛟S是一年或是兩年以前,老公從市場部調到公關部開始。那以后,老公就頻繁地和形象部的法小姐交往密切。法小姐是一位看不出年齡的女人,你可以猜她四十歲不嫌大,也可以猜她二十歲不嫌小。她有一頭剛剛到達臀部的黑直發(fā),海藻一樣濃郁繁盛,稍微朝里彎曲的空氣流海里,隱藏著一雙明眸善睞的大眼睛。她的發(fā)式是《發(fā)典》里規(guī)定的最中規(guī)中矩的發(fā)式,既遠超最低限度的披肩發(fā),又遠遠達不到警戒限度的腳彎。她兩邊都不冒犯,就像她的性格一樣,永遠處于模棱兩可之間。當她對你和氣地微笑時,你猜不到那可能正是你的大難臨頭。而她怒目而視瞪著你的“行賄品”時,很可能你已化險為夷!她的來頭不小,自己是公司形象部的副主任,無形中掌握著很多人的“命脈”。傳說中,她的靠山更了不得,小到市鎮(zhèn)、大到省城的形象部門,均有她三大姑六大爺在把持重任。

法小姐是個惹不起的主!這點誰都心知肚明。可是,自己的男人卻去招惹了,還招惹得不輕!

那之后,老公經常借口加班,有時連續(xù)一周加班都是常事,而她也習以為常,從未揭穿。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個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的深夜,自己像條反復被沸油煎熬的魚的感受。每天清晨,摸著老公那一邊冰冷的枕頭和被窩,看著自己枕頭和被單上到處散落的干枯發(fā)絲,她就有想要去死的想法。但她死不了!她對塵世仍有眷戀,對老公仍有企盼,對兒子仍有責任……她是個不自由的魂靈!

于是,她只能拼命將頭發(fā)往外抓,這些輕易就抓下來的頭發(fā),好像早已在她的頭皮上死去良久,它們只是一些再無生命跡象的尸首。她只是將這些死尸從頭皮上清理干凈!

她覺得自己像被關進陰郁空間的囚犯,找不到越獄之術——直到她在公園閑逛時,碰上那個賣烏橙的“線人”。

她像提著裙裾小心翼翼在刺叢中行走的人,時刻得擔心不知什么時候,裙子就有被刺棵拉扯甚至撕破的危險。這危險,不僅是來自老公的,公司形象部的,城市形象管控部的,還來自那個不知名的清潔女工。

每一天,無論睡覺、起床、洗漱、上班、逛街,她都得異常小心。她將外出活動范圍精減到最小、最迫不得已的范圍,雖然提心吊膽,居然也平靜地度過了二十來天。

然而這二十來天,卻是她半年——不,是十年——不不,是她自成年以來,活得最開心、最自我的一段時期。因為她知道在這大眾臉譜的時代,自己還完整地保留了一個真我,這個真我從未被公式化,而是躲藏在一個偽裝的發(fā)套里自由自在。這讓她想到達·芬奇那幅震驚世界的名畫《蒙娜麗莎》,有專家將這副畫作放大了三十倍,結果奇跡發(fā)生了:他們在原作背后,居然又發(fā)現了另一個隱藏的“蒙娜麗莎”。

她就是背后那個隱藏的蒙娜麗莎。那個理板寸頭發(fā)的女人才是她!

只是,攤牌的時刻即將到來。這意味著她至少該向一個人攤牌?;蛘呤撬缫巡恍湃蔚睦瞎?,由老公去跟他的情人為自己求情?或者她自己去找情敵,送上不菲的賄賂。然而無論哪一種,她都深感一種無法忍受的恥辱感!她反問自己難道之前沒有想過這些嗎?既想過,終歸還是要做出選擇。

她決定還是先跟老公攤牌,他畢竟是個曾經深愛過自己、或許現在對自己還有感情的人,只是情感上的事情,暫時誤入歧途還是有可能的。

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她暴露于對他坦白之前。

一天凌晨,正當她洗完頭發(fā),對著鏡子撫弄著滿頭濕漉漉的小生靈、沉醉在回歸自我的愉悅中時,浴室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撞開。她沒有回頭,而是停止了動作,卻忘了將手從頭上放下來。她那個姿勢很像投降的動作,但她確認被打敗的那個人絕對不是她。因為相比自己相對的鎮(zhèn)定,她從鏡中看到了老公那張因驚恐而變形的臉,完全錯位的五官,他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眼睛被放得無限大,大到讓她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就是老公的四肢及其他臉部器官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兩只足球一樣的眼睛,放射狀的虹膜因充血而有即將炸裂的危險……

“你……終于還是墮落了!”這是老公拋給她的最后一句話,隨后,她聽見房門被重重碰上的聲音,然后是車庫車子發(fā)動的聲音。

整整三天,他沒回家,在公司也見不到人影,打他電話也不接。第四天,公司形象部通知兩天后年檢,她才想起已是十二月份的最后一周,而眼下的最后兩天,正是各種疏通關節(jié)的最后機會。

她想好了,十年來,她利用輪休時間,幫私人或外部公司做過無數扼殺她數以萬億計腦細胞的文案,由此攢下了一份還算可觀的私房錢?,F在,她要利用這筆錢,為她的安全、為她的自我保全買一個大單。

夜幕四沉,她橫著一條心,給形象部法小姐發(fā)過去一條請求見面的信息。至于因何見面,她沒多說。對方很快回復同意見面的信息,同樣也沒問何事。對于這個節(jié)骨點提出見面,且是在黑天半夜,對方或許已心知肚明?但她明白,如果對方真檢驗了她目前的形象,能不能賄賂成功仍是個問題!因為她已遠超警戒線,這就意味著對方風險與之俱增。

臨出門前,她咬咬牙,又踅返回來,翻開手飾盒,將十多年來積攢的所有金銀細軟全都倒進了手提包里。她傾盡所有,只為留一個真實和自由的形象給自己。這回,她不相信自己過不了法小姐的法眼!

她拎著手提包七彎八拐,終于來到法小姐指定的地點。遠遠地,她一眼便看到自己老公的私家車停在那里,河岸邊,居然是兩個相互擁抱的男女。她一眼認出了兩人,法小姐也看到了她,卻故意將她老公從側面轉向了河岸正面,將他的背對準著她,然后柔胰一樣的肥手纏上他的脖子,肆無忌憚地與之激吻起來。

她頭腦一片空白。

片刻之后,她轉身毅然離開。她順著河岸向前跑啊跑,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午夜的河岸再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呼呼”的風聲刀子一樣無情地刮過她慘白的臉頰。有一個過程,她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只橫沖直撞的夜鷺,在風中遲緩地逆向飛行。笨拙的身體阻力重重,短小的腿使不上任何勁,她將頭縮在長長的脖頸里,又長又厚的喙被夜風凍僵,使她難以呼吸……

飛行中,她不忘看看天空。今夜的天空像極了二十幾天前,自己在烏橙水果店開啟新篇章的那一夜。凌晨兩點左右的光景,墜滿星星的夜幕并不是漆黑的背景,而是透射出鴨蛋青的微光,這種清冷的色彩如那晚一樣,將城市的高樓、商鋪、街道、護城河的外圍都鍍上了一道又明銳又模糊的輝光。宛若清醒的夢境。河岸邊粗壯的梧桐樹早已落光了葉片,只在夜空中舉著一只只蒼勁的臂膀,永不疲倦地朝天吶喊。

她終于跑累了,停下來,她感覺到手上那只沉重而多余的手提包,想也沒多想,就使出最大的力氣,將它扔到了看不到盡頭的河里……

年檢毫無懸念,法小姐輕而易舉便揪出了她這個隱藏在公司高層員工中的“黑壞分子”,她被公司開除,并且被公司形象部移交城市形象管控部處理。處理結果很快下來,三年強行執(zhí)行兼流放期,馬上執(zhí)行。在她被查出來的前兩天,她從《發(fā)典報》上看到一條觸目驚心的消息:城市形象管控部近日打掉了一家偽裝成水果店的“黑窩點”,收繳各種非法美發(fā)器械上百余件,遺憾的是,涉案嫌犯仍在逃……

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那名無意中發(fā)現自己秘密的女清潔工。無論是舉報自己,還是舉報烏橙水果店,她都可能有份。因為她撞見自己的地點,與水果店不過相隔一條街,而那片街道,正是女清潔工負責的清潔區(qū)域。早起晚睡的清潔工身份,可能正好給常年累月暗中收集證據提供了便利……而法小姐的小詭計只是出于女人間嫉恨心理的報復,更何況她并非有十足懷疑她的把握。以法小姐的舉動來看,以為原配要找小三攤牌,于是先發(fā)制人,這樣解釋似乎更為合理!而那個與之同床共枕近十五年的男人,他不相信他會對自己那么絕情,絕情到置她于死地!不,她不信!

她被剃光頭那天,也正是審判會宣判那一天。會場里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扎滿了人頭。宣判結束,當眾剃頭。看到她的狼狽相,大家伙都樂了,又有不少人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機給她拍視頻、拍照片發(fā)朋友圈。有的喜歡賣萌的還比個“剪刀手”或“666”與她合影。她像個木頭人一樣任人擺布,既不反抗也不哭泣,甚至連遮擋鏡頭的想法都沒有。她這種無動于衷的無所謂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老實又善良的人們!對于這種不肯低頭認錯不思悔改的人渣,最要緊的是要讓她長記性。長記性最有效的方式便是暴力。

于是,無數只腳同時踢向她,她倒在冰冷的泥地里,光光的額頭流著鮮紅的血,一只眼充氣一樣迅速腫脹了起來。這時,形象管控部的人趕上前驅趕動粗的群眾,很快,人群一哄而散,再看不到半個人影。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昏沉中,一個女人用力扶起她就走。她毫無力量地掙扎了一會兒,便順從地跟著走了。那女人身上有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量,這讓她想到了烏橙水果店的理發(fā)師,讓她在頭破血流的困難處境下,無條件地信任她。

她像是處于夢游狀態(tài),也不知跟著那女人走了多久,拐過了幾條僻靜的胡同,最后,終于在一間矮小破舊的紅磚房前停了下來。

再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來時,已是后半夜。睜開眼,她發(fā)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頭上的傷口已被處理過,腫脹的眼睛已能睜開一條縫隙,旁邊的女人由模糊變?yōu)榍逦?/p>

“你!怎么會是你?”她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這之前,一度以為出賣她的一定是這個不知名的女清潔工!這一刻,她眼前不情愿地閃過那個與自己同床共枕近十五年的男人。十五年的感情與依戀??!原來是如此不堪一擊!原來其實很多時候,我們早已知曉真實答案,卻仍在自欺欺人!

“是的。因為我和你一樣?!迸鍧嵐ご藭r解去了常年累月扎在頭上的紅方格頭巾,露出一頭烏溜溜的長發(fā)。長發(fā)被編成一根齊腰長辮,優(yōu)雅地垂落胸前。

她來不及深想女人那句“我和你一樣”是什么意思,因為女人凄楚地一笑,一把扯下了頭上的發(fā)辮。

在小屋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如假包換的光頭刺痛了她的眼睛。那個青白色的光光如也的頭顱,在燈光的映照下,散發(fā)出佛像般的幽光,讓她恍惚,讓她心痛,讓她感動,讓她有痛哭流涕與頂禮膜拜的沖動!隨著女人的傾訴,她知道了這個大她十來歲的女人,原本也是一家公司的形象副主管,只因披肩發(fā)多剪了半厘米,便被定為了“發(fā)典犯”,無可辯駁。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她突然醒悟。

“十三年前。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三年的強行執(zhí)行期過后,我本可以重新留長頭發(fā),過回正常人的生活?!?/p>

“那為何?”

“有那個必要嗎?當我被判決剃光頭的那分鐘開始,就被強行背上了十字架。遺忘恥辱,反而讓我覺得更加恥辱。然而當我反其道而行之,自主選擇外界強加給我的恥辱時,我卻感覺從未有過的開闊與自由。十年來,我自主選擇剃光頭,只是沒人發(fā)現過。是因為他們認為我們這種跌倒過一次的人,肯定是十年怕井繩了!這是他們認識到的人類劣根性!他們沒錯。但他們絕對想不到,圓的終點即是起點。有的人重復犯錯,不是不長記性,卻是脫胎換骨后的新生。”

“你,就沒害怕過嗎?”

“當然害怕!就是現在我都感到害怕!非常害怕!但我更害怕有一天不會害怕了!那就證明我已困在了千篇一律的大眾模式里,我連生長于自己身體上的一部分也失去了選擇權與決定權!反而自滿于外界為我定制的溫床。這是不是相比害怕更為可怕的事情?”

她不再說話,而是強撐起來,緊緊握住了女清潔工粗糙而厚實的手。這雙手骨節(jié)粗大、皮膚黝黑、毛孔舒張,虎口布滿了裂子,掌心結滿了老繭,關節(jié)處還有幾個又紅又紫的凍瘡??删褪沁@樣一雙不堪入目的手的主人,卻擁有一顆高尚的頭顱。

她知道,可能這一生再也見不到“烏橙水果店”的理發(fā)師了。

那天晚上,躺在紅磚小屋簡陋木床上的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理發(fā)師,仍在那個水果店,他仍然穿著那身出席正式場合才會穿的正式西服,黑西服白襯里,扣得一絲不茍的袖口紐扣,別致的紅蝴蝶結,帶著夜露和月光的剛修剪下來的紅玫瑰……他將一本書遞到她手里,沒說一句話。

她想開口問,只看見他將右手食指放到下唇,做出個“噓”的手勢。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激動得發(fā)紅的暗瘡,古井一樣晃動波紋的深邃眼睛。隨后,他就像影子一樣消失了。

她呆愣半晌,方想起他交給她的書,便將眼光鎖定在書的封面,是卡爾維諾《不存在的騎士》——她最喜歡的書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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